孕育着中华民族流落他乡的种子。
一花一树，一草一木，所有事物的成长，
总有它的故事。
【泰国校长的中国心】
“河山只在我梦萦，祖国已多年未亲近，可是不管怎样也改变不了，我的中国心……”在新旧义教老师的迎接欢送会上，校长带头，自豪地唱起了这首他最爱的歌曲——《中国心》。校长有些激动，没有跟上音乐里的节奏，却依然唱得字字铿锵有力，是自豪，是欣慰，是感动。而对于刚刚踏上泰北这片土地的我，并不十分理解这首歌对于他的意义。
2014年1月，通过国内海外华文义教的申请，我和另外四个女孩来到泰北，上山的汽车停在清莱府一个叫作美赛的镇上，我们将要在这里兵分两路，到两所华文学校义教。我和好友小吉子分别作为两队的队长，从清迈上车开始，就不断联系各自义教学校的校长。在车上，我俩坐在一起，她有些羡慕地说：“你们校长真好，一直给你打电话询问，可是我这边校长临时有事，好像是一个主任来接我们，感觉没有你们的校长那么热情。”我笑着说：“不会啦。两所学校一定都会很热情的。”过了一会儿，我们的校长终于开着他的皮卡车过来了。在车上时明明把电话交给车上的乘务员，让他和校长沟通，可是校长却在一个错误的地方等候了我们一个多小时。
校长从车里下来，和我想象中的山村老头简直天差地别，黑黑的脸颊上虽然有些皱纹，但是展现出来的精气神，我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他：帅气。我悄悄地对小吉子说：“我们校长好帅，值得你羡慕了，哈哈。”与校长的第一次见面，依然记忆犹新。后来和校长说了这件事，他哈哈大笑，额头的皱纹都开心得动起来。每一个从祖国来的老师，他都能给予无微不至的照顾，即使他做得远远多过我们，却依然内心充满感恩。
校长姓田，单名泰国的泰，虽然他希望我们亲切地叫他田大哥，可大家还是尊敬地称他田校长。在泰北这块土地上，他已生活了二十多年。那段年轻时在湄公河漂流几天几夜后到达泰国的经历，他总是津津乐道。可惜那些都是饭桌上的侃侃而谈，每次我都没有听全。“借途养命”，他总是这样形容自己和流落在这里的中国人，因为在当时的泰国，没有人敢说自己是中国人，一旦开口说中文被发现就会被抓起来。而现在，在泰国，何处没有中国人的身影。所以他常说，要感谢祖国的强大，我们才可以在这里生活下去。而教书育人，这份默默撒下种子，耕耘了近二十年的付出，注定要陪他走过这一生。这个学校不能没有他，孩子们不能没有他，这个小村子里的华文教育不能没有他。这个“甜”大哥，早就苦够了，他常常拿自己说笑：呵呵，苦大哥一个啊。
泰北是泰国华人聚居地最多的地方，我们所在的村子康兴村几乎都是华人。他们的祖辈大部分来自中国的云、贵、川，尤以云南为最多。这里生活着抗日战争时期被遗忘的远征军的后裔，甚至有些当时的老战士，现在还健在。同样是中国人，学习中文对于这里的孩子们来说却是一件困难的事。没有老师，父母也余力不足，没有公平的环境，中文学习在当时的泰国来说甚至是件犯法的事。对于这个山村的村民来说，虽然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可是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没有“身份”。这意味着除了这片山里，他们寸步难行。校长的家在另外一个村子，当时因为可怜村子里目不识丁的孩子，他开始把几个人聚到家里上课，慢慢地，来的人越来越多，在自己的村子里办起了一个学校。直到后来，校长才在康兴村村长的请求下，转到这里来担任校长，这里更需要他。
每天下午四点，学生们从村里的泰文学校放学后，便会到华文学校来，继续上五点开始的中文课程。而到了周六，虽然泰文学校不上课，但也是中文学校课程最多的一天。因此，这里的孩子，每周只有一天的休息日。每到周六，就好像是国内的周一一样，要举行升旗仪式，虽然升起的是泰国国旗，唱的是泰国国歌，但是校长胆子很大，他教学生们唱《义勇军进行曲》。在异国他乡，在这样一个小小山村里，一首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在我们耳边响起，真的会感动一个义教老师的心，更何况是田校长。敢于并且会这样做的，也许只有他，这便是他对祖国的感谢和思念的方式吧。他在升旗会上的说话，每每提及我们这些义教老师的奉献而忘却自己，他在每个孩子的心中不断种下爱的种子，希望他们铭记并感恩。同时，也给了我们无形的光环去实践这坚定的使命，因为真的太缺老师了。许多人来来去去，走走回回，只有他一个，是坚守者。
最初不理解他的家人，最后也被征服了，或者说是习惯了。他们不再抱怨他留给家人的时间那么短，而去做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校长。也不再抱怨他把自己的钱都搭给了学校的开支，否则家里会过得更好。如今，他肩负了更多来自村长、村民、孩子的希望，除了他，没有人可以也没有人愿意去承担这份重担。学校的设施购置、他人捐助的衣物书籍，都需要他开着车去山下把这些运到学校，每一批老师的到来，来自大陆的、台湾的，也是他开着车到山下迎接，走的时候再送到乘车的地方或是机场。每一位前来学校看望的爱心人士，他都热情招待，有时吃喝聊天到深夜还意犹未尽。他不怕自己劳累，就怕对千里而来的客人照顾不周。这对于他，无形之中又是一种负累，但亦是他待人的真心诚意，才动容了那些愿意捐助的人。
学校各项物资的开支，当地老师的工资，全部都是由校长支付。这些钱哪里来，校长身体力行，募捐而来。用他的话说，就是向别人讨来的。如果没有社会爱心人士的捐助，没有校长一点一滴的默默坚持，这个学校也许是办不下去的。将近二十年的教育生涯，近二十年的辛苦付出，他累了。他渴望通过一个快速的途径，让更多的人知道这里，知道还有一群中国孩子虽然身处异国他乡，仍然努力学习中文。他渴望更多人的帮助，让这群孩子可以通过知识走出这山，去看看中国，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一次，台湾的老师来泰北推广书法读经，在讲座上问哪个学校愿意试着在学校办读经班，所有需要的教材都由他们提供。校长二话不说，第一个举手报名，也不管是否会有老师愿意承担读经班的教读工作，只要是对孩子们好的，他都积极参与。元宵节时泰北的华校都来参加清莱的高级中学的元宵晚会，校长让我们大陆的老师准备一个节目，代表学校上台表演，轮到我们时却发现没有带数据线，手机里的歌无法拷入播放歌曲的电脑中，节目无奈取消了。我知道自己辜负了校长的期望，不管是他的积极参与还是我们的上台表演，都是让健群中学被更多人所看到的一种方式，可是我们却错过了这样一次机会。回去后，内心愧疚得要命，在被窝哭了很久，无法原谅自己。那些事情让我深刻地体会到，每一个你，不管之前做什么，而一旦作为这里的老师，你的一举一动都影响着学校，包括校长。他的积极、他的努力可以让人看到健群中学的未来，而老师们的优秀则代表着校长的能力，代表着孩子们的希望。这个学校，需要更多的重视；这里的孩子，需要更多的关怀。我们能做一点，就再多做一点，又何妨。
在泰北生活的点滴，我们都会分享到自己的空间、微博。一个在电台工作的学姐知道我在这里义教，告诉我说，她准备和领导申请来泰北，对这里的情况做一次报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校长，校长很开心，问什么时候来，吃住都没有问题。我说她还问来了会不会打扰，校长说，哎呀，怎么会打扰呢，求之不得啊。可惜因为时间原因没有来成。回到中国后一次和校长通电话，他问：“林老师工作怎么样啊？”我说：“在做网络编辑。”那头的他似乎是耳边一亮，像个小孩似的兴奋地说：“不错啊，那能不能把我们学校写上去。”弄得我哭笑不得。校长的心无时无刻不为了那所辛苦坚持下来的学校，不为了那些孩子。爱的教育会传递更多的爱，孩子们也许不能成绩优异，但至少在做人上，有了校长这样一个榜样，不会变坏。
2013年，他曾带着女儿回到中国的老家，四川成都。二十多年不见的爸爸和妈妈，黑发变白发，都老了。想到自己离开时还是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现在都是一个男孩的爷爷了。二十多年不见的妻子和女儿，恍如隔世。我惊讶地问校长：“您在老家还有妻子和女儿？”他说：“啊，那当然啦，我那时也三十多了啊。”我好奇地追问：“那您家里有妻子，这里也有，那怎么办？”校长以为我们误会他三妻四妾，急忙解释道：“哎呀，这能怎么办，都是时代造成的啊。”
在中国，靠右行的车他不敢开，拥挤的公车他不敢坐，汽车喇叭的鸣叫声吓得他们只敢躲在出租车里。要知道，校长在泰北的开车技术可不赖，我们常常站在校长的皮卡车后，一路飙着车兜风下山。路上极少车辆，几乎没人需要按喇叭。虽然他早已习惯了在泰北的生活，但是每每提到回到中国的事，他总是很自豪，那对于他就是一件大事。“流在心里的血，澎湃着中华的声音，就算身在他乡也改变不了，我的中国心……”在校长的车上，我们陪他一起大声地唱起来。
“同是异域沦落人，为难胞孩子多做一点，再多做一点”，这是学校办公室里校长座位后墙上的一句话，我想，这就是校长始终怀着悲悯之心的信念吧。而要说他这样坚持着在异国他乡传承中华文化，靠的不就是一颗中国心吗？
学校的旗杆上依然飘着泰国国旗，每周六学生们依然要唱一遍《义勇军进行曲》，此刻校长也许正在为学校写一份向某个办事处申请物资的函，也许正开着车飞驰在那条宽广的下山公路上，为学校的一草一木添砖加瓦。也许如他所说，这就是他这一生要做的事。他说若是年轻时随别人去做点生意，也许现在就发财了，可他没去，我们说校长现在桃李满天下，也是财富呀。他说他没有别人那样成功，我们都说，他成功了。
在泰北义教时，常听校长提起希望可以写一本自己的自传，但是苦于太过忙碌，言辞有限，他希望有人可以帮他完成。他说若有时间去写，绝对可以写成这样厚厚的一本，他比画着。我不能帮他完成，便谨以此文表达心意，通过我所了解的碎片点滴，用微弱的只言片语，来记住我心中可亲可敬、平凡而伟大的田校长。
【不快乐的书 我不能教】
小的时候就有个梦想，长大后要当一名语文老师或是音乐老师。仗着自己语文成绩好，老师又常夸我能歌善舞，总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会实现的理想。可是谁知到了初中，这念头突然被打消，因为老师们都说：长大以后千万不要当老师。我是个听话的学生，这话自然也当真了。而儿时教过我的那些老师，十年如一日，依旧站在那四四方方的课堂上。我也渐渐明白，每一份职业必有一份苦楚，而能让人坚持下去的，还是爱。
我不是个怀有大爱的人，到泰北义教的初衷也并非全为了这些流落异国的华人子弟，还为了在一处陌生的土地留一份旅行的印迹。我想以从来没有尝试过的方式来体验别样的旅行，可是却在踏上这片土地，遇见这些学生之后，甘心放下有关于旅行的想法，只想全心全意上好每一次课。备课、讲课、改作业，我觉得自己在做着比四处行走更有意义的事。未来的两个半月，就算只是在这山里看着日出日落，听着上下课铃声，未尝不是一次快乐的泰国之旅。
刚刚完成了半个学期教学的义教老师已经下山，准备回中国了。前一天晚上，我们简单地交接了工作，转交了课本，交代了班里学生的基本情况。虽然对于学生来说，频繁地换老师对他们的学习并不好，但因为签证原因，每个老师的停留日期有限。老师们的来来去去，他们早已习惯，把这当作是提早看淡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虽然我们不能在教学上完整地传递知识，但是爱的传递，只有有人来，就不会间断。
期中考试刚过，上一批老师刚走，我接下了中一班和中三班的国文以及数学课，又兼中三班班主任。昨天上中三班国文课，上新课之前让他们重新念一遍学过的课文，看看他们的程度如何。结果出乎意料，十几个学生，没有几个能完整地念下来。今天上数学课，期中刚刚考过的二次函数对于他们来说好似从来没学过，再次复习一遍又记起一些，可是到最后要计算时，卡在了加减乘除这些最基本的数学运算。备课时预想好要上的课，还没来得及翻开到那一页，下课铃声就响起了。等到放学的时候，勉强讲完一道题，大家迫不及待地收拾书包赶着回家，有些学生家在附近的村子，自己没有摩托车的就要搭村子里负责接送的卡车回去，我还不罢休，追着他们的背影叮嘱要记得去背九九乘法表。想到他们已经是初三的学生了，这一学期过后就要毕业了，突然不知道要从何教起。
“怎么办，怎么办，他们的数学很差啊。”回到办公室，看到同是来义教的莹莹老师，忍不住叫喊起来。
没想到校长也在，他突然从办公桌下面站起来，淡定地笑笑，抖抖肩说：“适应就好。”我因为不小心在校长面前说学生差的话，有些不好意思。
虽然那两节课的效率远远不如我的想象，却让人很珍惜、很享受。课本上的知识通过老师的讲解，竟然就能传递给别人。即使涉及的知识面很小，依然觉得要慎重地说好每一句话。那些学生从小在山里长大，习惯了无拘无束，就算是飙着车飞驰在公路上，也不会有人管。公路上人烟稀少，来往车辆少得可怜，不需要按喇叭，更不需要给谁让路，开着车就像大水冲泻而下。即使是在泰文学校，课堂上随意唱歌吃东西也是常见的事，还有学生随意走来走去，甚而有调皮捣蛋的走着走着就跑到教室外躲起来玩了。可是在华文学校，别说是走来走去，在课堂上接头交耳就是不守纪律了。为了让他们能遵守学校的规范，非得和他们约法三章才行。有时候我也在疑惑，以中国式的教育来规范他们的行为，是对的吗？当并不喜欢应试教育的我们终于有一天从学生变成老师时，竟然还是无奈只能跟着主流，以同样的方式上课，真是时代的悲剧。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国外。
过了几天，隔壁的泰文学校要举办三天两夜的童子军军训，班里几个学生来请假，不得已只能答应他们。原本人数就不多的班级少了几个人，更加寥寥无几。他们不担心自己会落下几节课，更没有人会来补课。因为每天在泰文学校上了一天的课，还要继续来华文学校学习，留给自己的时间少得可怜。好容易逮到可以玩耍的时间，自然是求之不得。
一天晚上下了课，校长把我们聚集起来，说是村长邀请老师们去参加泰文学校的露营晚会，还说下一次的军训也许会让我们参加，几个老师非常开心，听说他们的活动有爬山滚泥巴，比国内的军训好玩多了。我没什么兴趣，单是他们的数学成绩就已经够我烦恼的了。几分钟之后当车开到大草地，听着篝火边传来一阵一阵音乐声、尖叫声，大家忍不住兴奋起来，远处的歌声瞬间把我从教科书里拉出来，迫不及待朝着篝火奔跑过去。广阔的大草地，四面环山，圆圆的月亮下燃起一团篝火，音乐响起的时候，所有学生聚到中间一起跳舞，那是一首在泰国家喻户晓的歌，像中国的《最炫民族风》。山里冷冷的寒气让学生们不禁拿着被单当披风，把自己裹成一团。我们跟着校长坐在仅有两排的椅子上，有人恭敬地递来茶水，过一会儿又端上来一碗瘦肉粥。现场一句句泰语此起彼伏，一组学生的小品表演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们几个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句也听不懂。接着几个男孩穿着裙子扮女人，迈着猫步别扭地走起模特秀，一个个害羞得不敢抬头，大家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要是知道他们的露营这么好玩，我想都不想就会推着学生说快去参加。我跟莹莹开玩笑说：“太好玩了，都不想下山了啊。”
无拘无束地放声大笑，那才是属于他们的童年。而我们若是把课堂变成一个灌输知识的牢笼，不是白白辜负了那一份天真无邪了吗？我心想，若是每天放学后，学生们是苦着脸离开学校，便说明我教得不好，若是他们都是笑着和我说再见，那才是最大的收获。
所以，亲爱的同学们，不要认为我是故意叫你起来念课文，而是希望你知道就算你坐在最后面，我还是会关注到你。不要觉得被叫到黑板上来做题是为难你，你会发现这样的方式会让你记得更牢。不要埋怨我把你们的位置前后对调，只有坐到最后才能让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大声讲话，成绩不好没关系，但是我们要学会尊重别人。不要怪我小气，上课时不让你去厕所也不能出去喝水，想想你刚刚迟到了多久吧，随心所欲不能叫作自由。不要介意我在你们的作文本上写的评语比你们的作文还要长，只是想说的话不能一个个去说，只能写出来，我和你们一样是个爱玩的人，不是只会写分数。不要奇怪值周时我也跟着和你们一起扫地倒垃圾，不要认为老师就一定只会指挥人做事，不懂劳动的付出。最遗憾的是，最后因为课程进度的原因，不能再抽出课时来唱歌，一首教了一半的歌，还是没有机会和你们一起接着唱下去。
两个半月的时间太短了，每天的两节课一点也不够，但好在，你们已经会跟我开玩笑，嘻嘻哈哈地叫我“阿秋姐”，我们像朋友一样聊天，一起完成一次又一次的课程。学无止境，快乐永远比分数来得重要。我享受着每天和教学有关的点点滴滴，尤其喜欢抱着课本踏着铃声从办公室走向教室的那一段走廊的路程。因为那样的我是做好了准备的，是自信满满的，是相信即将要开始的这堂课不会是枯燥无味的。这样的一个我，是为了分享快乐而来，因为在我看来，那也是一件伟大的事。
【那些日子 哭着哭着就笑了】
菊姐，我们都这么叫她，只有比她年龄大的人才会叫她阿菊。虽然我们关系已经很好了，却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其实不必知道，我就叫她菊姐，她叫我林老师。
两个半月的泰北义教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不亦乐乎。唯独可惜的是，当我们对周围的一切开始渐渐熟悉，甚至变成习惯的时候，离开的日子也到了。记得那几天，学生都考完试，校园里静悄悄的，只有菊姐那两个儿子有时大清早，就摇晃着学校的铁门，喊着：“林老师开门，林老师开门。”而菊姐，早就到村子里一家正在办丧事的人家里帮忙去了。直到我们离校的那天，她也是匆匆跑来，偷偷往我的行李箱里放了一条围巾和纸条，看着小纸条上笨拙的字，其中还有几个错别字，说不出的感动。不过，忙碌，否则也是抱着大哭。
菊姐的家，就在学校对面，是整个村子离学校最近的人家。屋子，虽简陋却干净整洁。屋前，是一圈茂盛的三角梅围起的小土院，小院里还有一棵足够乘凉的大树。屋后，是一片菜地，还有几盆撒了种子却并不十分照料的小菜。而最吸引我们的还是屋外那一棵挂满芭蕉的芭蕉树，每次经过，都要抬头垂涎仰望：什么时候才能变熟呢？
山里的清晨清冷而宁静，每天早晨固定七点起来，穿上外套，打开学校的大门，因为过一会儿，学校的厨娘就会提着一袋袋刚买来的午餐需要的蔬菜鱼肉，来给我们做早饭了。这时，就会看到菊姐的两个儿子大钧和大升正在屋外追逐打闹，一轮红日在远处的山头升起。我望向菊姐家的院子，空荡荡的，厨房和卧室的门都紧锁着，不用多想，她一定是去玉米地扛玉米去了，这是村子里大部分人赖以生存的农作物，是家家户户最重要的经济来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辛劳，原本身体就不好的她终于在几年前病倒了，暴瘦到45公斤。
第一次跟菊姐接触时，就发现她的异样。脖子比一般人粗许多，喉咙处肿起一大块。说话时嘴唇会颤抖，做起事来，双手也微微抖动着不太听话。她说这个病自从几年前那次发作之后，就没有消失过，每天只要做事稍微着急一些，感觉很累的时候，就开始头晕眼花，心慌胸闷，夜里也常常因为脖子肿大，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而无法入睡。看了医生，说是一个长在脖子里的肿瘤，也吃过药性最强的药，但那还不是消除肿瘤，只是杀毒而已。虽然知道这个病不可以太操劳，但是她没有办法，两个儿子的学费、吃饭、自己的病，都需要钱，整个家都靠她一个人在支撑。
是的，她相当于是一个单亲妈妈，因为大钧和大升的爸爸在菊姐还怀着大升的时候，就去了曼谷打工，至今没有回来看过他们。在离开半年之后，他曾打过一次电话，说给他们寄来了2000泰铢（不到四百元人民币）。菊姐很生气，说半年的时间，他给这个家寄来2000泰铢的钱，他知道养这两个孩子，每天需要花多少钱吗？但是骂了几句却也气不起来了，没想到他还能惦记着这个家，令她哭笑不得。大升今年4岁了，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大钧5岁，爸爸离家时他不过才1岁，对于爸爸，他还会有什么印象呢？
菊姐和她的丈夫都是缅甸人，年轻的时候都在曼谷打工，当时工厂里有很多男孩子都喜欢这个乖巧的女孩，可是最后菊姐选择了他。她说：“那时觉得他是最好的，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说到“最好的”的时候，菊姐笑得很开心，好像回到了当姑娘的时候。他们交往之后回到缅甸结婚，生了大钧，因为生活困难，又一起来到泰国，来到现在居住的这个村子，因为丈夫的阿姨也在这里，算是有个照应。
金三角是有名的毒品盛产地，这个村子也有不少吸毒的人，菊姐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会吸毒，渐渐地，农活也不干了，成天和那些吸毒者聚在一起，挥霍着家里原本就不宽裕的那点钱。终于，菊姐忍无可忍，对丈夫说：“你这样浪费家里的钱，还不如给我去曼谷打工。”丈夫真的走了，这时菊姐才发现自己又怀上了孩子。抚养一个孩子尚且困难，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周围的人都劝她，把孩子打掉，可是她连去医院把孩子打掉的钱都没有。
虽然挺着大肚子，她还是每天照常去山里的玉米地背玉米，几十斤，从山上背下来，以为这样或许可以让肚里的孩子流掉，可惜那个孩子还是顽强地出生了。他活泼得像只猴子，小小年纪却像个小大人，顽皮捣蛋话又多，不像他哥哥那样安静、听话。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让菊姐原本艰难的生活变得生动活泼起来，充满希望。大升是一个鬼精灵，常常说出一句话，就把她逗得哭笑不得，也让这个家多了些欢声笑语。和他们相处的这两个多月，我从没有听过这两个孩子说起“爸爸”这个字眼，而菊姐和我们聊起这些时，似乎也并不避讳孩子在场，因为他们早就知道这些，也习惯了家里没有爸爸的生活。
懂事的大钧非常听话，放学后就在家里做作业，也不和其他小朋友打闹，只是学习成绩不佳，抄写了一晚上《弟子规》当中的几句，还是记不住。学习不够用心，反应能力又较差，让菊姐操了不少心。菊姐说，太累了，白天要干活，晚上还要陪他写作业。小时候家里贫穷，她把学习的机会让给了弟弟妹妹，自己也没有念过几年书，因此辅导儿子写作业也是力不从心，只能监督他不要偷懒，可是有时没了耐心也会忍不住训他。大钧受了委屈，也不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菊姐还是不依不饶地训斥着，但心痛的还是自己。之后，我也经常晚饭后去给大钧辅导作业，因为本来就很喜欢大钧这个孩子，同时也可以为菊姐减轻一些负担。而大升的性格和哥哥截然相反，是个十足的调皮鬼，每天到处乱跑，全身弄得脏兮兮的，可是却爱干净，每天一定要换两三件衣服才行，这也许跟菊姐严格的教育有关。泰北这里的孩子都有个奇怪的习惯，进门一定要脱鞋，但是却可以穿着袜子里里外外到处乱跑，这不是等于没脱一样吗。而菊姐不一样，她要求他们进门脱鞋，出门穿鞋，房屋虽简陋，却十分干净。所以大升那滑稽的“洁癖”也是有原因的。顽皮的大升还会耍小聪明，常常菊姐说东他跑西，等到要挨打了撒腿就跑，边跑还“呵呵呵”笑着，连菊姐也拿他没办法。而他又是个贴心的小大人，常常撅着嘴跟菊姐说：妈妈，你不要那么累。菊姐说：我要是不累，你们吃什么穿什么啊。他听了有点小生气，事实又是如此，哎。这两个孩子是她的全部，是她生活的所有意义。
菊姐是个善良而宽容的人，没有一些农村妇女那样小心眼。她说：“想那么多也没用，他们的爸爸做到这个份儿上，我也不想再伤心了，生活还是要过下去的。”我在心里佩服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拥有这样的心胸。也许是上帝眷顾，所有来这里义教的老师都喜欢菊姐和她那两个孩子，每天中文学校上课时，菊姐的小卖部也张罗起来，大钧和大升帮忙搬东西，我们就在她忙不过来的时候帮她招呼那些小学生，收一收钱。义教组织的两位创始老师，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纷纷看上了这两个孩子，非要认他们做干儿子。现在一位是大钧的干爹，一位是大升每天睡前都要听她讲故事的卢妈妈，菊姐感慨地说，缘分这个东西，真的很奇妙。她相信缘分，相信所有美好的事，越来越多的关心、爱护，让她不再觉得生活只是一堆干不完的活。
在泰北的日子，菊姐一家就像是我的家人一样亲切、温暖。村里的华文学校每天从下午五点开始上课，七点放学。在学校吃过晚饭后，我除了到菊姐家陪大钧写作业外，还喜欢在她家看电视，因为那台电视播放的全是中国的卫视。拖鞋进门，席地而坐，看着《快乐大本营》，谁能想到这是在异国他乡呢。她喜欢看中国的电视剧和节目，因此中文也讲得比别人好。她尤其爱看贵州卫视的《非常完美》，像个憧憬爱情的小姑娘。村里的大人中除了几个老师，也只有她能跟我们正常交流。因为校长的家位于另外一个村里，老师的日常生活，若有什么问题，就交给了菊姐。如果是别人，也许会说：为什么有事来找我，又不关我的事。而菊姐认为，这些义教老师千里迢迢从中国来到这里，是为了这里的孩子，若是老师们在生活中有什么需要，她都会尽力帮忙。她教过一个受了委屈的老师怎么“对付”调皮的学生，还在厨娘有事的时候义务帮我们做饭，有老师生病的时候，也是她，给予我们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记得那时学校上课已经到了最后一周的复习周，偏偏这时我感冒了。到了第三天，喉咙严重沙哑，完全说不出话。没人代课，上课时只好把复习重点写在黑板上，有什么问题也只能通过粉笔和黑板来交流。正当我在黑板上写字时，听到菊姐在门口轻轻地叫我：“林老师，林老师。”我走过去，菊姐递过来一片西瓜霜，然后说：“生姜汤给你煮好了放在你的桌上了喽。”我看着她，一阵温暖，她笑了笑，又回到了自己的零食摊。晚上，她又给了我一瓶枇杷膏。中药西药，双管齐下，慢慢地，我的声音一天天回来了。菊姐说，每个人都是有感情的，你对我好，我要对你更好，人与人之间应该真诚相待。
电视上播放着电视剧，而声音却是来自某个电台的音乐调频。我们躺在席子上，享受着好听的音乐，聊着聊着，就变成了她的“故事汇”。等到她眼圈红了的时候，我早就泪流成河。只觉得她的生活，听起来就够悲苦了，何况是一个人真真实实地一路扛过来。后来，菊姐就笑我：也是一个心软的人呀。我笑不出来，不是我心软，是她太坚强了。残酷的生活并没有使她一味抱怨，或许抱怨也是应该的事，但她知道抱怨也无济于事，为了自己和孩子，倒不如顺其自然，过好一天是一天。
那天，我们都哭了，说的人哽咽，听的人泪流，而当她看到我泪如泉涌的时候，她却笑了。我知道，她走过来了。世间悲伤的故事此起彼未伏，却难见这般依旧淳朴、善良、真诚而又相信美好的人。我甚至不觉得她还会有什么苦痛，因为迎面而来的，总是笑。
【小小的就是美好的】
在泰国的北部，有一个被称为“小清新圣地”的小镇，叫作Pai，中文称为拜县。它不像古香古色的丽江，不像市井朴素的大理，不像婉约优雅的西塘，又不像厦门鼓浪屿那样的小资情调。但小镇上花草环绕的木屋、纵横交错的电线、热闹拥挤的夜市、清晰浪漫的coffee in love，又使它活泼得像个变幻莫测的精灵，既像丽江、大理，又像西塘、鼓浪屿，小小的，十分清新可爱。因为在这一年多的旅行中，常被朋友称为小清新，故而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和这个地方有着莫大的联系，非去不可。
从清迈搭上一辆小小的客车，一趟车不过容纳十来个人。山路十八弯，三个小时的车程无时无刻不在转弯向上，一向不晕车的人经过这一路，也要晕眩得不敢抬起头。看着窗外景致一点点从亮堂堂到黑暗中亮起了车灯，身体早已疲惫不堪。终于，路变得平坦了，远处出现零星的几间小屋，温暖的灯光从小屋透出来，我们知道，离拜县不远了。
夜里的拜县小镇是缩小版的清迈夜市，丰富精巧的小玩意儿，总能让路过的游客停下来把玩一番，东西倒是不贵，可是不自觉越买越多，怎么买都不过瘾。本来就不喜逛街，又怕花钱，我和同行的两个义教老师分道扬镳，她们继续逛，我回到旅舍用带来的电脑看《爱情公寓》。
第二天早早起来，一个人去街上走走，若是再晚一些，恐怕又是人来人往，除了在人群中穿梭，什么也看不到。清晨的拜县和夜里看到的迥然不同，那些层层叠叠的吆喝声没有了，两旁的商店安静地流转这一天的开始。甚至大部分的小店尚未开门，看不到它琳琅的商品，却看到了朴素简单、低矮可爱的木房子。房子边有高大的树木，有精心摆放的盆栽，还有锦簇花团从屋檐上垂下来，像自然而下的溪水。各式各样的招牌竖立在街边，杂乱却不乏美感。一切都在以最自然的状态随意生长。
这时太阳刚刚升起，照亮原本就娇小的小镇，每一个角落均无处可遁，人影、车影、树影交错着映在地上、木屋上。清晨短暂的清凉在阳光下蒸发殆尽，而我们这一天真正的游玩却才刚刚开始。
走出小镇，回到来时的公路上，穿着拖鞋的双脚就这样暴露在阳光下，不知还要走上多久的路，才能到达别人说的那些景点，那些才是拜县小清新之名的由来。身边一辆又一辆的电动摩托飞驰而过，看着真是羡慕万分。我们三人都不会骑电动车，想租车也不行，只能瞎子摸象，暴走一通。路上遍野的大树木小花草，看那卖水果的简易草棚里，简直就是用西瓜铺就了一条凹凸有致的奢华绿地毯，那零星的几家小卖部竟是种的盆栽比商品还要多，挂在房梁上的，横在房檐边的。原本就是用树木垂直交错撑起的房屋，像是集合了许多圆滚滚的T台，任由这些吊起来的盆景摇曳风姿，而地上随意一个木桩或是石头，都被当作一个个展示台。这一处茂盛的小森林只适合小动物上蹿下跳，人要是进去，就算侧身弯腰也要惊动了这片宁静。
小小的拜县，尽是这样不起眼的美好，没有一眼就震惊的壮观，也少有一眼就惊呼的漂亮，那些店内、路旁、屋上、房下不经意的一捏一造，自然不造作，就这样被细心的路人看在眼里。而我们，还是要继续前往那传说中的“coffee in love”。
“阿秋姐，好累啊，我都想回去了。”一个姑娘说。
“哎，累死了。”另一个也附和道。
“坚持，都走到这儿了，怎么说也要到那个‘coffee in love’喝一杯咖啡吧。”我说。其实根本就不知道那里是不是真的有咖啡馆。
终于在路旁看到了写着“coffee in love”的路牌，这一路上，正是因为想找路牌来指路都难，便觉得路途漫漫无期。沿着坡一直向上，转个弯立刻变成平坦大道，简直就是翻了一座山。这时，传说中的黄房子就在眼前，宽阔的视野让我们不禁兴奋起来。看着眼前在网络上看到过无数遍的“黄房子”，就好像做梦一般。黄房子四面都是窗，每一扇窗都像一个小房子，房子四周花树环绕，一辆白色的自行车停在白色的篱笆路口，一条路径直向下，延伸到一大片广阔的花丛草场。这是童话故事里那小公主的家吧，凡尘俗子如何靠近，都那么格格不入。
我惊喜地望着那幢黄房子，盯着不放，好像要把它看进脑袋里，看进骨子里，可是它还是立在我眼前，一步也没有接近。那两个姑娘迫不及待要去看看是否有咖啡馆，在远处呼喊我快点跟上。我终究还是个凡尘俗子，终是入不了这般童话梦幻之境。
从黄房子继续沿着公路往前走，就是咖啡馆了。咖啡馆借此地之名和尚佳的观景位置吸引来不少游客，咖啡的价格和其他地方相比，也翻了一倍。坐下来，喝杯咖啡，再看看眼前稀稀疏疏的小树林、远处绵延开来的山峦，心旷神怡。两个姑娘决定喝完咖啡就返回旅舍休息，下一个景点离这里还有多远，我们谁都不知道。这一路好像除了我们，没有别人在用双脚丈量，真是佩服傻里傻气的我们仨儿。虽然这一天仅仅来到这样一个小小的景点，但是美好的事物并不会因为它小而少了多少。我们再一次分开旅行，各自随心而去。
离开咖啡馆出来，才发现人们把花种到了屋顶上，像给房子戴上了一顶花编帽子。就连厕所，都像一个藏在森林里的小花房。沿着黄房子旁的小路下去，几个花工正在整齐地摆放即将要种下的花朵，红的黄的蓝的紫的，玫瑰菊花薰衣草，满眼芬芳，似乎就等着房子里的小公主穿着花裙子来到花间玩耍。花圃里立着一个大大的张开双臂的稻草人，稻草人身后是一个小木马，它们一定都是小公主最好的玩伴。小路两旁不经意出现的纯白色长椅，让人随时随地都能将一处风景收进梦里，一觉醒来，不知自身是客，又是忘乎所以，以为春光乍泄。
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地方，只是这样一处世外桃源，已是一晌贪欢。这样精心的装扮，不应该只是人们眼中掠过的风景。
一辆旅游车开来，车上的人蜂拥而下，满脸欢喜，可是导游却不应景地来一句“十分钟后上车”，我望向人群瞪眼咋舌，十分钟？——好吧，足够拍几张照片了。几个穿着花裙子、戴着宽宽编织帽的少女跑向黄房子，跑向花丛，和美景共成一色，令人看呆了眼。这才发现自己为什么总感觉是误入佳境，原来是因为自己那如粽子一般的包裹一身，如何比得上她们花仙子一般的精心打扮。
返回小镇途中，搭不到顺风车，又是顶着大太阳一步一个脚印徒步回去。路过小卖部，进去买了瓶水，贪心地坐在门口看着草木房子里的那些小巧而丰富的各种植物，喝完了半瓶，继续拖着拖鞋啪啪上路。小镇上永远不乏新鲜的面孔，因为总有络绎不绝的游客在那小客车里钻进钻出。
终于知道为什么开往拜县的客车那么小了，大概是为了能开进这座小而美好的小清新朝圣之地来吧。
【老师，我也是个好学生】
今年的1月15日，我在健群中学开始了第一堂课，3月15日，毕业班正式开始考试。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可是却像过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收获远远超过了所付出的时间。而亲爱的同学们，我却还没来得及好好了解你们。好可惜，总觉得如果时间再多一些，我会教得更好。
3月15日，第一科国文考试结束，我抱着考卷回到办公室，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桌上。十几份试卷，竟舍不得批改，生怕与学生的这最后一次连接从此要断掉，可是却早已迫不及待要开始享受这场穿梭文字之旅，真是矛盾。
国文基础知识题的正确答案都在脑中，不用五分钟就能改完，而最后一道作文题，因为自己的私心，想更多地了解他们，便故意把正常来说的一篇作文自作主张设置成三个小小的问答题，可是能语句通顺地写下来的依然没有几个。一张卷子，前后翻来覆去，原本只需十分钟就能改完的试卷，半个小时过去，仍是舍不得放下。那些简单得没有逻辑的话语，偏偏我都知道他们想要表达的是什么，而那笨拙的一字一句，却实实地敲打着我的心。
“我虽然成绩不好，但是也是好学生，《大学》是好的。”这是一个叫小强的学生在作文中写的关于自己这学期的进步。这句话总使我想起他那张腼腆又傻气的笑脸，还有那颗诚实又胆小的心。原来他并不是一个无所谓自己成绩的学生，他也在意自己哪些科目学得好、哪些学得不好。“开学的时候，在来学校的路上，每次都想这次要好好学习，可是来了学校，看见别人玩，我也玩，然后又不好了。”我似乎感受到了他在写下这些时心中的懊恼和不解。那个常常想要好好学习、慢慢进步的他，却始终是心有余却力不足。当我想到一个想要努力却不敢开口问老师的他，便又更加地心疼，回想起课堂上他看着黑板的眼神，疑惑又急切，突然觉得好惭愧，为什么自己不能主动给他多一些的关注和帮助呢？
在作文的评语里，我写道：“在老师看来，你是一个好学生。”这并不是纯粹的鼓励，而是在我心里，确实如此。并不是成绩不好就是坏学生，并不是成绩不好老师就不会喜欢，我相信不是所有老师都只看分数，来判断一个学生的好与差。而善良纯真的他，值得拥有更大的自信，去做他原本不敢、不相信自己可以完成的事。
两天的考试，像是在学生们的催促中结束的，他们好像总是有比学习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一份简单的试卷，成绩稍好的同学早早地就写完交上来，而对于成绩较差的同学来说，难易看起来总之都是难，大笔一挥，挥不到的地方也就算了。而令人惊讶的是，那个上课时喜欢望着窗外发呆的茶根升，居然耐心地坐到最后，虽然那卷子依然是寥寥无几的几个字。莫非，他看着卷子时，整个人都在放空吗？
监考的时候，每次走到他身旁，看到的都是原封不动的试卷。题目看不懂也不问，不会做也没有任何反应，不像其他同学，总是像老师们投来求助的目光和怯生生的想要作弊的眼神。看着他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却什么也不写，反而是每个老师都要走过去，焦急地想跟他提示些什么，可他反而不领情。
“这个选择题ABCD，你怎么不做呢？随便选一个嘛。”我着急地说。
“等下快交卷时会做的。”他“嘿嘿嘿”笑笑，有些害羞。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难道整张卷子就准备在最后一刻做一道选择题吗？
果然过了一会儿再走过来，选择题还是空着。
“你的选择题怎么还不选啊，ABCD嘛，不懂就随便选一个，可能还会得分，什么都不写，什么分都得不到。”我又重复了一次刚刚的话。“还有这个作文，怎么不写呢？自己这学期有什么进步，比如你哪一科学得好了、交了新朋友了，都可以写的。”着急得我近乎在帮着他作弊，可惜他还是无动于衷。我又想：难道是作文题目看不懂，又不好意思问？于是我固执地站在一旁，把作文的三个小题目又逐一念了一遍，还用大白话解释了一下，就只差要用泰语翻译给他听了。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嘿嘿嘿”笑着，然后拿出了草稿纸。哎，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打草稿。好像决定了这份卷子就做好这题似的，平时戴上头盔，骑上摩托车的霸气哪里去了，怎么到了考场就蔫了呢？
不过，看到他终于动起笔来，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在草稿纸上认真写着，心里还是很感动。也许是因为对汉字的认识和理解程度有限，一张试卷放在面前就好像对着一个一无所知的陌生人。终于在试卷上找到了落脚点的他，就像是一个婴儿终于在啼哭之后安静地睡着了，让人想摸摸他的头再点点自己的头。这次，我终于满意地走开了。
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他是怎么在能做的题目极少的情况下，安静地一直坐到最后的，实在让我好奇这是什么耐力。不过，与其说他是坚持到最后，不如说是享受着某种放空到最后。因为他依然时常发呆，不管是教室还是考场，好像时刻在憧憬着一个美好的远方。
试卷交上来，空着的地方还是占了大多数。最后的三小题学期报告也只写了最后一个小问题“最大的梦想是什么？为什么”。不过我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无奈，因为知道他已用了心、尽了力，那张遮遮掩掩的草稿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写在空白处左边的短短几行字，工工整整，居然仅有两三个错别字，还算写得通顺，表达得也十分真心真诚。一遍又一遍，我读了又读。
我未来的梦想是做老师
我毕业后要去好的学校学习
也要去上高中我也去读高中
毕业我就会做一个好老师
也想要去村子里做老师
早上我就会去做田做地
也会照顾父母亲们
没有标点，一句一行，乍一看像首诗。字句没有涂改，是认真打过草稿的。就是这样，我已一百二十分地满意了。
可是，你要怎么读高中，不是已经打算初中毕业了就去曼谷打工吗？为什么梦想会是老师，你居然会这样想，敢这样写。最后憧憬的生活真像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难道你每天望着窗外想着的并非远方，而是永远地留下来吗……我在心里自问自答，似乎不用去问他，就已知道答案。淡淡的梦，就慢慢地走下去吧！
我在试卷旁简单地写下一句鼓励的话，多写只是为难他费尽猜测罢了，不如当面说来得简单。那些看不懂、不会写的汉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没有停歇，加上他的眉飞色舞，句子也要活蹦乱跳起来。
跨上摩托车，“轰”的一声开走了，和课堂上那个害羞得不敢抬头的他判若两人。一头竖得高高的头发，左耳扎着一个大大的耳钉，一副痞痞的好似不良少年的样子，却从不捣蛋。我倒是希望他弄出点动静，否则和这一身个性的装扮真是格格不入。而他始终如他的名字“茶根升”一样，拥有一颗善良淳朴的心。
人人都有梦想，有人想当导游，有人想当舞蹈老师，而意外的是，大部分同学的梦想居然都是当一名老师。或许是义教老师们的影响，又或许是他们知道自己走不出这村子，而在村子里，唯有老师这份职业，才是一份体面而受人尊敬吧。
批改到班长阿宝的试卷，不愧是老师们公认的学习最认真的一个。基础知识部分差点全对，翻到作文，也是满满当当，表达逻辑最清晰的一个。可是人人都有的梦想，他竟然潇洒地来一句“此生无梦……”。本以为他的梦想会比其他人更加远大，不曾料到他还是害怕了，尽管眼前的机会比谁都来得大，他却在退缩，竟没有自信到连梦想都不敢想，不禁让人心痛。
因为我不曾遇到过这样一个男孩，那样懂事，让校长和老师们都称赞不已。当其他同学都没有完成作业时，他工工整整地写好。听写完词语，交上来的作业本，千篇一律地丢东少西，翻到他的，又是一字不落，清晰完整，令人竟是感动。当有人在想着偷懒旷课的时候，有人在课堂上大声说话的时候，他依然沉默不语，看起来却像个不合群的少年。而他那不合群的沉默是为了不给义教的老师再添麻烦，有时还能从老师的角度去思考，对我淡淡一笑，表示同情和理解。
“为什么说此生无梦，你不是一直想去中国吗？”我去问他。他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支支吾吾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是啊，我是想去中国。可是，老师，我想我应该是去不了了吧。还是不要做梦了。”他说出了心里话。
“校长不是在帮你问了吗？还有薛老师，不是也答应要资助你了吗？你只要做好准备就可以了。”我说。
“老师，我也想啊。可是……心里太乱了。”他叹了口气，说不清道不明。
他担心家里会有事，担心给那些为了让他能到中国读书而努力的人带来麻烦，担心这件事也许不会实现。那么多的压力让他不敢抱有梦想，与其到时候失望，不如现在就不抱希望。而他的好成绩，反而掩盖住了自己的自卑，别人自然而然地认为，受到老师喜爱的他，一定没有什么烦恼吧。而他其实也在试着证明：老师，我也是个好学生。
这些外表看起来无忧无虑的少年们，内心却是这样脆弱，他们每个人都希望得到别人的关注，却又没有信心。沉默寡言的同学大多不会引起老师的注意，坐在角落，干脆日复一日，一声不吭。而成绩不太好的同学会认为老师只会喜欢成绩好的同学，才不会去管他，心里有什么问题，也觉得没有问的必要。若是这时我们能走到他身边，给他一支粉笔轻轻地说“你上去做这道题吧”，即使你知道他也许不会做，但是却能让他感受到自己“被看到”了。
一个同学在作文里写说：觉得这个学期有进步，因为老师都有叫我的名字，叫我去黑板上做题目，我上课也有认真听……我笑了，仿佛从字里行间就能看到他们飞扬的笑脸、开朗的心情。不管有梦无梦，大梦还是小梦，不管分数高低，活跃还是沉默，我都看见了，也只想让你们知道，不要失落，有人会看见，很多人都会看见。
你们都是好学生，我知道，我们都知道。所以不要放弃自己，要相信，你的梦也有实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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