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早晨下井后午饭都在井下吃，下井前食堂发给每人两个干馒头和一舀子菜汤。小聪每天去食堂领馒头时，18号便跟在他身后，一见小聪领到馒头就跨上前抓一个塞在自己的饭盒里。开初，小聪与他论理：“18号你讲不讲理？”
18号恶狠狠地说：“没理，这地方不讲理，你要不服我们井下见！”
犯人劝小聪说，这个18号连管教干警都不放在眼里，多次越狱逃跑，被抓回来加了几次刑了。
小聪看他野蛮就让他几分，以后领馒头时不等他伸手来抓，就主动给他一个馒头，说道：“18号你别抢，我怕你行了吧？”
过了一段时间，小聪从管教的闲谈中知道了18号姓唐，叫唐成富，家住益都西门，是个炸糖油果子的小贩，因“投机倒把罪”被判刑三年，又因他屡次越狱逃跑抓回来加刑三次，如今刑期增至二十年，是个老犯人了。小聪恨死了18号，巴不得他被电死，被瓦斯爆炸炸死。
这年秋天连日暴雨，一天，井下突然发生塌方。小聪正往井外推着一斗车煤，听见岩石下塌的轰隆声，知道塌方了，慌忙弃车逃奔。一百多米深的矿井霎时间鬼哭狼嚎乱成一团。
小聪没命地朝井外跑，听到18号大声地叫他：“81号快救救我！”原来一块大石头砸在了他身上，压住他动弹不得。小聪只离18号几米远，听见也没回头，他暗暗发狠：18号你去死吧！
18号声嘶力竭地嚎叫道：“彭锅盔，你狗日的见死不救，你还是人么！难怪你是个强奸犯，畜牲不如！”
这话把小聪骂痛了，他什么委屈都能忍受，惟独说他是强奸犯他忍受不了。他不能默认这个罪名，急忙转回来搬开那块大石，将18号背在身上，在纷纷掉下的碎石中拼命跑出了矿井……
小聪因为救了18号唐成富还救了两个人，立了功被减了刑，由无期徒刑改为有期徒刑二十年。唐成富被大石砸伤内脏患内出血，经矿区医院抢救总算保住了命，干不了体力活了，监狱安排他在矿上伙食团打杂。
唐成富非要感谢小聪的救命之恩。他找着小聪，满面羞愧地说：“兄弟，过去我作损欺负你，你还救了我的命。我没有什么好报答你的，我把炸糖油果子的手艺传给你吧，这可是我的绝活！”他告诉小聪，他做糖油果子生意三十多年了，在益都西门上很有名气，名号“唐果子”。这糖油果子本是益都的一种油炸风味食品，小贩端个簸箕，竹签上穿一串油果子，走街串巷卖给娃娃家吃，两三角钱一串，在益都很普遍。
小聪摆手谢绝：“18号你别吹牛皮了，油炸果子算个禿！我打锅盔都比你炸油果子强！”
唐成富看小聪轻视他这门手艺，笑了笑说：“兄弟你可看差了，常言说人有人不同，花有几样红，不瞒你说，我进来之前靠炸糖油果子赚了万贯家财，你学到我这门手艺，日后刑满出去，包管你发大财！”
小聪没看起唐成富炸油果子的手艺，唐成富总缠着小聪要报恩教给他。烦得小聪见他直躲。
这年过春节，管教为了让犯人年三十吃顿丰盛的年饭，叫食堂做了很多菜，唐成富毛遂自荐炸了一大簸箕糖油果子。油果子一端上桌就被犯人和管教一抢而空。那油果子一个个炸得金黄闪亮，芝麻粒撒在皮上，圆溜溜香喷喷很逗人爱，入口皮脆香酥，里面的糯米粉子柔软细腻，有一种特别爽口的香甜味。管教们直夸18号的手艺好，要他明日再炸。
夜里囚犯们在食堂里联欢，小聪喝了几杯酒感到头晕先回牢房去睡了。他刚躺下，唐成富便端着一碗油果子跨进门，说道：“兄弟我给你留了十个，起来咱哥俩聊聊。”
小聪也不客气，拿着便吃，嘿，味道真不错，难怪都让管教包了。
唐成富坐在小聪床上抽着烟，看着小聪香甜地吃着，笑道：“我没吹牛吧？”突然他咳嗽起来，吐出大口鲜血，脸色苍白地捂着胸口喘气。自那次井下塌方石头砸伤他内脏后便经常吐血，莽粗的汉子如今变得像个瘦猴。小聪急忙取碗水叫他喝，唐成富摆摆手说：“不碍事，暂时还死不了。兄弟，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不然我死不瞑目啊！”
小聪瞪大了眼睛：“什么事？”
唐成富便向小聪讲了他犯的案子。唐成富有个老婆叫沈翠花，长得俊俏丰满，在益都西门上算是个风骚女人。本街办事处主任麦仲明看上了沈翠花，常到唐家坐坐和沈翠花眉来眼去的。唐成富把婆娘管得严，也没见二人生出啥事来。1960年粮食和生活物资特别紧张，唐成富为了维持生意经常到益都最大的黑市梁家巷去购买黑市粮油，晚黑间常不在屋。麦仲明就溜进唐家来会沈翠花，二人勾搭成奸。一天深夜，唐成富从梁家巷回来在床上将二人抓个正着，脾气暴躁的唐成富把麦主任狠揍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这就惹祸了。第二天本街治安大队一帮人把唐成富抓起来，定他购买黑市粮油投机倒把罪，炸油果子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抄了他的家，搜出两根金条一万多元钱，罪名就成立了，法院判处唐成富有期徒刑三年。
小聪没想到这个粗野的汉子竟有如此冤屈，问道：“老唐，你逃跑几次就是为回去报仇？”
唐成富点点头，握住小聪手说：“兄弟，我活不了几天了，报仇没指望了，我把这门手艺传给你，将来发了财替我出出这口恶气，我在九泉之下也感恩于你！”喘了口气又说，“我知道你看不起糖油果子，它贱。可我这油果子是我三十多年摸索出来的经验，有独特配方的，我敢夸海口说是天下独一家！我没有子女也没收徒弟，这秘方给你后你就是独一家了。”
小聪还是没动心：“老唐，我不是看贱你的糖油果子，我打锅盔也贱。我可不能因为得了你这什么秘方出狱后替你杀人报仇。我虽命苦，这脑袋还想留着吃饭！”小聪坚决不接唐成富的炸果秘方，即使不带条件他也不要。看唐成富病得很厉害，就劝他早点回去休息。
唐成富气喘吁吁，知道自己的病恐怕翻不过明年春天了。他一只脚下跪，双手抱拳行大礼说：“兄弟，你既然不愿帮我报仇我也不难为你，这秘方是我一生的心血，我求你收下它！”
小聪看唐成富万分真挚诚恳，实在拗不过他，只好扶他起来说道：“真拿你没办法，硬要我吃你这包药。好吧，就把你那什么禿秘方给我吧！咱有言在先，我不会帮你报仇的。”
唐成富摇摇头叹口气，心想我跪着送给他一个富贵他竟然勉强，看来我前世欠了这人的！唐成富坐在床边说：“你拿纸笔来，我说你记……首先是选料，要选上等糯米，成色最好的清亮菜籽油，优质白芝麻。这些都不算很重要，最重要是用糖，一般炸果子都用红糖或白糖，可我不只用红糖白糖，我用了蜂蜜，你记住是蜂蜜！最好掺和些蜂王浆。蜂王浆这东西珍贵不好买，要到养蜂人那儿去找。果子加入蜂蜜后特别芬芳甜美，炸出锅后颜色如纯金闪亮，像似金元宝！而蜂蜜有很多种，菜花蜂蜜、槐花蜂蜜、菊花蜂蜜……”他很详细地告诉小聪，多少斤菜油加多少斤红糖白糖和蜂蜜，油温、火候等等炸果子技术上的细微末节。小聪一一记下了，觉得唐成富确实是炸油果子的行家。
过了年，一场大雪落下，唐成富死了，小聪忘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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