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斯特短篇小说集-协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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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使劲击键,”哈登女士说。“每串音符都应该像一串珍珠。现在不是这样的。为什么?”

    “埃伦,你这混蛋,你弹了我的音符。”

    “没有呀。你弹了我的音符。”

    “好了,到底是谁的音符?”

    哈登女士从她们的小辫子中间看了看乐谱。“是米尔德里德的音符,”她判断说。“重弹那两小节。别使劲击键。”

    两个女孩重弹前面的乐句,米尔德里德的右手小指头又与埃伦的左手小指头争着弹中央G音。

    “没法弹,”她们说。“是作曲的人写错了。”

    “很容易弹,如果你们不持键那么久的话,埃伦,”哈登女士说。

    时钟敲响了四点。米尔德里德和埃伦走了,萝斯和伊妮德接着练钢琴。她们弹这段二重奏不如米尔德里德,但不像埃伦那么差。四点十五分,玛格丽特和简来了。她们弹得不如萝斯和伊妮德,但不像埃伦那么差。四点半,多洛雷斯和瓦奥莱特来了。她们弹得比埃伦还差。四点四十五分,哈登女士和校长去喝茶,校长解释了自己想让全体学生练习同一段二重奏的原因。这是她的新协作体系的一部分。学校本学年只教一个题材——拿破仑[153],因此所有的学科都要涉及这个题材。所以——法语课和历史课就不用说了——朗读课在学华兹华斯[154]的政治诗歌,文学课在读《战争与和平》[155]片断,素描课临摹了大卫[156]的某张画,编织课设计了帝国礼袍,音乐课的学生——当然啦,她们正在练习贝多芬[157]的《英雄交响曲》,这部作品最初是为拿破仑写的(尽管后来改变了)。还有几个女教师也在喝茶,她们大声说她们喜欢协作,协作是个可爱的体系,不仅让学生对课程更感兴趣,也让她们对自己的工作更感兴趣。可是哈登女士没有搭腔。她年轻时没有协作这种事,所以她不能理解。她只知道自己年纪越来越大,音乐课也教得越来越差,不知道校长是否很快会发现,然后解雇她。

    与此同时,贝多芬坐在高天之上的天国里,周围都是他的职员,他们分坐在较小的云片上。每个职员都往分类账簿里记着什么;有一个职员的账簿封面写着“‘英雄’交响曲:由卡尔·缪勒[158]改编的四手联弹钢琴曲”,他正在记录如下内容:——“三点四十五,米尔德里德和埃伦;指导教师:哈登女士。四点,萝斯和伊妮德;指导教师:哈登女士。四点十五,玛格丽特和简;指导教师:哈登女士。四点半——”

    贝多芬打断了他们。“这位哈登女士是谁?”他问,“她的名字一遍遍地出现,就像敲鼓点一样。”

    “她诠释你的作品已经很多年了。”

    “她的乐队呢?”

    “她们是高中班的女生,她们每天全天都在她面前演奏《英雄》。乐曲声从不停歇。它飘出窗外,像持续焚烧的熏香似的,街上从这头到那头都听得见。”

    “她们是不是在领悟作品的基础上演奏的?”

    由于贝多芬耳聋,那个职员就能回答:“她们领悟得很深。有一阵埃伦比其他学生更远离你作品的精神,可是自从多洛雷斯和瓦奥莱特来了以后就不那样了。”

    “新来的同志给了她灵感。我明白。”

    那个职员没说话。

    “我认可了,”贝多芬继续说,“而且为了表示认可,我命令:哈登女士和她的交响乐队以及她们学校里所有的人,今天晚上听我的A小调四重奏的完美演奏。”

    就在那个职员记下这道命令的时候,就在职员们纳闷这道命令如何执行的时候,在天国的另一个地方出现了一个更加光辉的场面。拿破仑坐在那里,他的职员们簇拥着他,他们人数众多,因此最外圈的宝座看起来还没有卷积云大。他们忙着记录地球上所有涉及他们雇主的事,这是拿破仑给他们布置的任务。拿破仑不时提问:“有什么最新的情况?”

    一个拿着标题为“华兹华斯的敬辞”的分类账簿的职员回答:“五点钟,米尔德里德、埃伦、萝斯、伊妮德、玛格丽特、还有简,背诵华兹华斯的十四行诗‘她曾拥有美丽东方的土地’[159]。多洛雷斯和瓦奥莱特试着背这首诗,可是没背下来。”

    “这位诗人是在庆贺我征服了威尼斯共和国,”拿破仑皇帝说,“而且诗的宏大主题震撼了瓦奥莱特和多洛雷斯。她们背不下来很自然。下一件事?”

    另一个职员说:“五点十五分,米尔德里德、埃伦、萝斯、伊妮德、玛格丽特、简,补充说明波利娜·波拿巴[160]的长沙发的左前腿是什么样的。多洛雷斯和瓦奥莱特仍在学那首十四行诗。”

    拿破仑说:“我好像听过这些动听的名字。”

    “我的账簿里也有这些名字,”第三个职员说。“先生,你可能还记得,大约一小时之前她们演奏了贝多芬的《英雄》——”

    “那曲子是为我写的,”皇帝最后说。“我认可。”

    “五点三十分,”第四个职员说,“除了多洛雷斯和瓦奥莱特被派去削铅笔以外,所有的人都在唱《马赛曲》。”

    “有必要这样做,”拿破仑站起来喊。“这些女孩子对荣耀有真正的热情。[161]我命令她们和她们学校里所有的人明天去参加庆祝奥斯特利兹战役[162]胜利的活动,作为对她们的报偿。”

    职员记下这道命令。

    晚自习在七点半。女孩子们坐下来,心情很郁闷,因为她们对这个协作新体系已感到厌倦,都流出了眼泪。可是这时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一队骑兵路过学校,走在最前面的是着装整齐的乐队。女孩子们高兴得不得了。她们从位子上站起来,唱起歌往前走;她们手舞足蹈,神气地迈着大步;她们用纸做喇叭,把黑板当定音鼓。她们之所以能这么干,是因为监管她们的哈登女士离开了教室,她去找玛利·路易丝[163]家族谱系图去了;历史老师先前特别叫她把那张图带到自习课上,好让女孩子们趴在上面指认,可是她忘记带了。“我不行了,”哈登女士想,一面伸手去拿谱系图。那张图和其他文件一起被压在一个海螺壳下面,那海螺壳是校长在圣赫勒拿岛[164]搞到的。“我又蠢,又累,又老;我真想死。”她一边这样想,一边下意识地把海螺壳举到耳边;她小的时候,当海员的父亲常常把海螺壳放到她的耳边……

    她听见了大海的声音;起初是潮水冲过湿泥滩的低语声,或冲上岩石的嘁嚓声,或者波浪冲过沙滩的短脆啪啪声,或者波浪冲击岩石时带回音的持续咆哮声,或者来自大洋中心(那里海水重叠涌起,像一座座大山,然后又裂开,像一条条沟壑)的各种声音;或者浓雾散去时深邃莫测的大海轻轻起伏的声音;或者空气清新时大浪及其中的小浪快乐歌唱并用白色水沫相互亲吻时发出的声音。这些她都听见了,可是最后她听见了大海自身的声音,并且知道大海永远是她的。

    “哈登女士!”校长说。“哈登女士!你怎么没管那些女孩啊?”

    哈登女士从耳边拿开海螺壳,面对她的雇主;她的决心越来越坚定了。

    “我在房子另一头都能听见埃伦的声音,”校长接着说,“我想大概该上讲演技巧课了。哈登女士,请你马上放下那个镇纸,回去履行你的职责。”

    她从这个音乐教师手中拿走海螺壳,想把它放回原来的架子上。可是榜样的力量促使她把海螺壳放到耳边。她也倾听起来……

    她听见了树林里树木的飒飒声。这不是她熟知的那种树林,但是所有她认识的人都在里面骑着马转来转去,还轻吹牛角,相互招呼。那是夜间,他们在打猎。不时有野兽跑过,有一次传来“赫卢!”[165]的喊声,接着是一通追赶。可是更经常的情况是,她的朋友们默默地骑行,她也和他们在一起,他们从各个方向进入树林深处,永远走下去。

    在她用一只耳朵倾听这声音时,哈登女士对着她的另一只耳朵说了如下的话:

    “我不愿意回去履行职责。自从我来到这里,我一直不重视那些职责,再忽视一次也无所谓。我没有音乐天赋。我欺骗了学生和家长,也欺骗了你。我没有音乐天赋,但为了赚钱我假装擅长音乐。现在,我不知道你会如何处置我,但我不能再假装了。我可通知你了。”

    校长听说她的音乐教师没有音乐天赋,感到非常惊奇;钢琴声已经持续了那么多年,因此她以为一切正常。一般情况下,她会做出尖刻的回答,因为她是个有成就的女人,可是树林的喃喃声驱使她回答:“啊,哈登女士,现在不行;咱们明天早上再谈这事。现在,如果你愿意,我想让你在我的客厅里躺一会儿,我去替你监管自习课,因为我和那些女孩子在一起总感到安心。”

    于是哈登女士躺下了,在她打盹的时候,大海的灵魂又回到她眼前。校长带着满脑子的森林低语去了自习室,她咳嗽了三次才开教室门。所有的女生都坐在课桌旁边,除了多洛雷斯和瓦奥莱特以外,她装作没注意她们两人。过了一会儿,她去拿玛利·路易丝的家族谱系图,她忘记带来了。她不在的时候,那队骑兵又从这里路过了……

    第二天早上,哈登女士说:“我还是想走,但我昨天要是再等等,不那么急着跟你说就好了。我刚得到一个特别的消息。多年以前,我父亲救了一个落水的男人。那人刚去世,他给我留下了一幢坐落在海边的农舍,还留下了生活费。我再也不需要工作了;所以我要是等到今天才告诉你,会更通情达理,对你,”——她的脸有点红——“也对我自己。”

    可是校长用双手摇着她,并亲吻了她。“我很高兴你没等,”她说。“你昨天说的是真理之言,是灌木丛中传出的清晰呼唤。我希望我也——”她停下来。“可是下一步就是给全校放一整天假。”

    于是女孩子们都被召集起来;校长讲了话;哈登女士也讲了话,她把自己农舍的地址给了大家,邀请她们去那里做客。随后,萝斯被派到糕点店去买冰激凌,伊妮德被派到蔬果店去买水果,米尔德里德被派到糖果店去买柠檬汽水,简被派到马房去买闸皮,然后她们一起坐马车走了很长的路去乡下,还玩了几个游戏。这些游戏缺乏组织。大家都藏起来,没有人找;大家都击球,没有人防守;谁都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队,也没有老师告诉她们;她们甚至能同时玩两个游戏,在一个游戏里当“团组”,在另一个游戏里当“彼得·潘”[166]。至于协作体系嘛,再也没人提了,连讽刺的人都没有。例如,埃伦作了一首反对它的歌,歌词如下:

    小傻子博尼

    骑一匹马驹,

    吃圣诞饼子;

    他用大拇指

    抠出小梅子

    还说:“我是多么好的孩子,”

    年龄小一点的女孩子不停地唱这首歌,直唱了三个小时。

    到了傍晚,校长把所有的学生召集到哈登女士和自己身边。她被一圈快乐而疲惫的面孔所环绕。太阳正西下,白天搅起的尘埃正在落下。“哎,姑娘们,”她带着一点羞涩笑着说,“这么说你们好像不喜欢我的协作体系啦?”

    女孩子们回答:“劳克斯,我们不喜欢!”“不怎么喜欢!”。

    “那么我必须承认,”校长接着说。“我也不喜欢。事实上我很讨厌它。可是我不得不采用这个体系,因为这类事会给教育董事会留下好印象。”

    听到这话,所有的教师和女孩子都欢呼大笑,多洛雷斯和瓦奥莱特两人也笑了,她们以为“教育董事会”是新一轮的游戏。

    现在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想象,这件不光彩的事没有逃过靡菲斯特[167]的注意。他抓住最早的机会去找审判庭,手里拿着一大卷文件,上面写着:“我控告!”飞到半空时,他遇见了天使长拉弗尔[168],拉弗尔彬彬有礼地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这次不用了,谢谢你,”靡菲斯特回答。“我现在真的有诉讼案。”

    “你把案子给我看看比较好,”天使长建议。“你飞了这么远,如果告不成,多遗憾呀,而且你对约伯[169]是那么失望。”

    “啊,那不一样。”

    “还有浮士德[170];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次的裁决是你彻底败诉。”

    “啊,那又不一样了。不对,我这次有把握。我可以证明天才没有用。伟人认为世人理解他们,实际上并不理解;世人认为自己理解天才,实际上并不理解。”

    “如果你能证明这一点,你确实有理由告状,”拉弗尔说。“因为人们认为这个宇宙是靠协作生存的,所有的生灵都根据自己的力量进行协作。”

    “你听着,第一项指控:贝多芬命令某些女性听他的A小调四重奏的演奏。她们听了——有的人听的是乐队演奏,有的人听的是海螺壳。第二项指控:拿破仑命令那些女性参加庆祝奥斯特利兹战役胜利的活动。其结果——文化遗产活动,接着学校放假让师生游玩。第三项指控:女性们演奏贝多芬的曲子。贝多芬耳聋,他的职员又不诚实,因此他以为这些女性是在领悟他音乐的基础上演奏的。第四项指控:为了给教育董事会好印象,女性们研究拿破仑。她们误导了拿破仑,让他以为她们的研究方法很得当。我还有其他要指控的,但是这些已经足够了。自从亚伯被该隐杀害[171]以来,天才和普通人就从来没有协作过。”

    “现在看看你自己的案子吧,”拉弗尔同情地说。

    “我的案子?”靡菲斯特结结巴巴地说。“怎么,这就是我的诉讼案。”

    “啊,不懂事的恶鬼,”拉弗尔喊道。“啊,直言不讳的地狱灵魂。回到地球上去,再到各处走走吧。因为这些人已经协作了,靡菲斯特。她们已经通过‘旋律’和‘胜利’这两个主要来源进行了协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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