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遗憾了，”我的姑姑说，“你不肯在旅馆里做完你的工作。要不然你现在就能尽情玩了，这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什么东西在大海里都会化成瑰宝，富丽而珍怪[173]，”牧师说，他的嗓音高，有些颤抖。他的姐姐说：“哎呀！本子沉到水里去了！”至于那两个船夫，一个哈哈大笑，另一个二话没说就站起来脱衣服。
“见鬼，”上校喊。“那家伙疯了吗？”
“是啊，谢谢他，亲爱的，”我姑姑说，“也就是说，告诉他，他肯帮忙，可是也许下次再帮吧。”
“我还是想找回我的笔记本，”我抱怨说。“那是我为写研究博士学位的论文所搜集的资料。下次再捞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我有个主意，”一个女人说，她的声音透过小阳伞传出来。“我们就让这个大自然之子跳下水去找本子吧，在这期间我们接着去参观另一个岩洞。我们可以把他放到这块岩石上或岩洞里突出的岩架上，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也就找完了。”
这个主意好像不错；我又做了点修改，我说我也留下来，好给小船减点分量。于是我们两人被放到阳光下的一块大岩石的小岩洞外面，这块大岩石保护着岩洞内深浅不一的和谐颜色。让我们称它们为蓝色吧，尽管它们更体现了“洁净”的精髓——从家居的洁净过渡到清纯的洁净，相当于把整个海洋的洁净汇集起来并发散亮光。卡普里岛的“蓝洞”[174]只包含更多的蓝色海水，而不是更蓝的海水。这种颜色和这种精髓是地中海每一个岩洞的遗产，洞里面阳光闪亮，海水流淌。
小船刚刚离开，我就意识到自己多么欠考虑，竟和一个陌生的西西里人[175]一起留在一块倾斜的岩石上。他抖了一下身子，变得活跃起来，抓着我的胳膊说：“到岩洞那头去，我要让你看很美的东西。”
他拉着我跳下岩石，跳到那个岩架上，下面是一线明晃晃的海水；他把我从阳光下拉开，拉着我走到洞穴另一头，我终于站到一个小沙滩上，那里的沙子很像绿松石粉末。在小沙滩上，他把他的衣服交给我，很快转身回到岩洞入口处那块岩石的最高处。一刹那间他在明亮的阳光下赤身裸体站着，低头看着笔记本在水中的位置。然后他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双手高举过头，跳下水去。
如果说我的笔记本很神奇，那么这个人更是神奇得无法描述。他给人的印象犹如海底一尊栩栩如生的银雕像，生命通过它在蓝色和绿色的海水中颤动。它无限快乐，无限聪慧——但是怎么可能呢，它竟然从海洋深处冒了出来，颜色呈日晒成的棕色，直往下淌水，嘴里叼着记录“自然神论之争”的笔记本。
那些下海游泳的人一般期望得到赏金。无论我给多少钱，他肯定想要更多；我也不想在如此美丽、如此寂静的地方跟别人争吵。让我感到宽心的是，他用谈话的口吻说：“在这种地方，你有可能看见塞壬。”
我很高兴和他在一起，因为这样让我得以接触到他生活环境中的关键。我们两人被留在一个神奇的世界里，远离所有被人们称为“现实”的平常事物；这是一个蓝色世界，它的地板是大海，它的岩石墙壁和天花板随着大海的映像微微颤动。这里只容得下幻想的事物，我正是本着这种精神重复他的话：“你有可能看见塞壬。”
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好奇地注视着我。我坐在沙滩上，把笔记本粘连的页面分开。
“啊，”他最后说。“你可能读过去年印的那本小册子。谁会想到我们的塞壬会给外国人带来快乐呢！”
（我后来读了那本小册子。里面讲的事自然不全面，尽管附有一张这个年轻人的木刻和塞壬的歌词。）
“她从这蓝水里冒出来，是不是？”我说，“然后坐在这个洞口的岩石上梳头吧？”
我想诱导他把情况说出来，因为我对他突然变得严肃感到兴趣，而且对他最后那句话里透出的讽刺意味感到困惑。
“你见过她吗？”他问。
“太经常了。”
“我可从来没见过她。”
“可是你听过她唱歌吧？”
他穿上外衣，不耐烦地说：“她在水下怎么唱呀？谁能唱呀？她有时试着唱，可是出不来声音，只出来很多大气泡。”
“她应该爬到这块岩石上来。”
“她怎么能爬呢？”他又喊起来，显然很生气。“神甫们通过祈祷宣布这空气是圣物，因此她不能呼吸这空气；他们还宣布这些岩石是圣物，因此她不能坐在上面。可是没有人能宣布海是圣物，因为海太大了，而且总在变化。所以她就住在海里了。”
我没有说话。
他脸上的表情因此和缓了些。他看着我，好像有心事；他走到洞口外的岩石上，凝神注视着外面的蓝色，然后又回到我们的暮色之中。他说：“一般来说，只有善良的人才能看见塞壬。”
我不置可否。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这是很奇怪的事，那些神甫不知道怎么解释；因为塞壬当然是邪恶的。不仅那些实行斋戒并做弥撒的人面临危险，就连那些在日常生活中很善良的人也面临危险。这个村子的两代人里，没有一个人见过塞壬。我并不觉得惊奇。我们在下水之前都划十字，可是那没必要。我们以前认为朱塞佩比大多数人都安全。我们爱他，他也爱我们中的许多人：可是那跟善良是两码事。”
我问他，朱塞佩是什么人。
“那一天——那时候我十七岁，我哥哥二十岁，他的身体比我壮得多；也就是在游人开始到这里来的那一年。旅游者这些年来已经给我们村带来了那么多的收入和那么多的变化。特别是有一个出身非常高贵的英国女人来到这里，回去写了一本关于这个地方的书。‘发展联合会’就是通过她成立的，这个组织要建一条缆索铁道，要把旅馆和车站都联接起来。”
“别在这儿跟我说贵妇的事，”我说。
“那天我们带着她和她的朋友们去参观岩洞。我们的小船快到山崖脚下的时候，我按照通常的做法伸手抓了一只小螃蟹。我剥掉爪子，送给他们尝鲜。那几个贵妇哼哼唧唧，可是有一个绅士却很高兴，并掏出钱来。我那时没有经验，没要他的钱，还说，只要他高兴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朱塞佩在我后面划桨，他对我的举动很生气，伸过手来打了我一个嘴巴，结果我的嘴唇被牙碰破了，流了血。我使劲去打他，可是他的动作总是比我快；我伸手搂他的时候，他朝我腋下踢了一脚，一时间我连船都没法划了。几个贵妇人在那边吵吵闹闹，后来我听说她们在策划要把我从哥哥身边带走，训练我当侍者。不管怎么说，这事她们没干成。
“我们到那个岩洞的时候——不是这个洞，是个大些的——那个绅士急着让我们两人中的一个表演潜水拾钱，几个贵妇同意了，正如她们有时表现的那样。朱塞佩早就发现了外国人看我们潜水会得到多大乐趣，所以他表演潜水只收银币，别的不收。那个绅士往水里扔了一个面值两里拉的银币。
“就在我哥哥要跳下去的时候，他突然看见我捂着伤口在哭，我那是不由自主的反应。他哈哈笑着说：‘无论如何我这次见不着塞壬！’他没在胸前划十字就跳下了水。可是结果他看见塞壬了。”
西西里人讲不下去了，他接过我给的一支烟卷。我注视着洞口那块金黄色岩石和那微微颤动的洞壁，以及那神奇的海水，水中连续涌出巨大的气泡。
最后他掸了掸冒着热气的烟灰，烟灰落到岸边的细浪里，然后他把头转向一边说：“他上来了，没拿银币。我们把他拽进小船，他的身子是那么大，几乎要把小船占满；他的身子是那么湿，我们没法给他穿衣服。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湿的人。我和那位绅士划船回去，我们给朱塞佩盖上粗麻布，把他立在船尾。”
“那他是淹死了？”我喃喃地说，猜想那是故事的关键。
“他没淹死，”他气愤地喊。“告诉你吧，他看见塞壬了。”
我又无话可说了。
“他虽然没有病，我们还是把他放到床上。医生来了，收了报酬。神甫来了，往他身上洒了圣水。可是都没有用。他太大了——就像大海的一部分。他亲吻了圣比亚焦[176]的大拇指骨，那骨头直到晚上才干。”
“他那时是什么样子？”我冒昧地问。
“跟所有见过塞壬的人一个样。如果你‘太经常’见过她，你怎么不知道呢？他很不快活，因为他什么都明白了。每一个活着的生灵都让他不快活，因为他知道它们都得死。他所关心的就是睡觉。”
我俯身看我的笔记本。
“他不干活儿，不记得吃饭，不记得自己穿没穿衣服。所有的活儿都得我干，我妹妹不得不出去伺候别人。我们想让他去乞讨，可是他身体太壮，没人会可怜他；至于假装白痴，他的眼神又不对。他喜欢站在街上看行人，越看越不快活。有婴儿出生，他会用双手捂脸。如果有人结婚——他表现得很糟糕，会在新人走出教堂时吓唬他们。谁会相信他竟然结了婚呢！这是我造成的，是我。我从报纸上读到，在拉古萨[177]有一个姑娘，她‘洗海澡后发疯了’。朱塞佩站了起来。一个星期后，他和那个姑娘一起走了进来。
“他什么都没告诉我，但看来情况是这样的：他直接去了那姑娘家，闯进她的房间，把她抱走了。那姑娘是个富裕矿主的女儿，你可以想象我们会有什么灾难。她的父亲过来了，还带来一个聪明的律师，可是他们并不比我能耐大。他们跟我们争吵，威胁我们，可是最后只好回去，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我是说在钱财上没有损失。我们把朱塞佩和玛丽亚带进教堂，让他们成婚。哼！那个婚礼！神甫后来没讲任何笑话，新人出教堂时孩子们扔小石子……我想，要是我的话，我就是死也要让那姑娘幸福；可是正像经常发生的那样，你无能为力。”
“那么他们在一起不幸福吗？”
“他们真心相爱，可是爱情不等于幸福。我们都可以得到爱。爱一钱不值。我现在得给两个人干活儿，因为那姑娘在各方面都像朱塞佩——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两个是谁在说话。我不得不卖了自己的小船，给那个坏老头干活，就是你今天雇的那个人。最糟糕的是，人们开始恨我们。起先是孩子们——一切都是从他们开始的——然后是女人们，最后是男人们。因为一切不幸的原因都是——你不会出卖我吧？”
我答应对他忠诚，他马上脱口说出许多疯狂的骂人话，就像一个逃避了监督的人会说的那种，他咒骂那些神甫，说他们毁了他的生活。“我们就这样被人耍了！”他喊道。他站起来，用脚去踢蔚蓝色的细浪，最后踢起一堆沙子，把它们盖住。
我也很受感动。朱塞佩的故事虽然有荒唐和迷信的因素，但比我以前知道的故事都更接近现实。不知为什么，它让我产生了帮助别人的愿望——所有愿望中最伟大的愿望，而且也是最没有结果的愿望，我这样想。这个愿望很快就过去了。
“她快要生孩子了。这是整件事的结局。人们对我说：‘你那迷人的侄子什么时候出生呀？他有这样的父母，一定会是个快乐、漂亮的孩子！’我绷着脸回答：‘我想他有可能是这样的孩子。悲尽喜来’——这是我们的一个谚语。我的回答让他们非常害怕，他们告诉了神甫，神甫们也害怕。随后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说那孩子会是个敌基督[178]。你别害怕：那孩子根本就没生下来。
“一个老巫婆开始预言，没有人制止她。她说，朱塞佩和那姑娘有沉默的小鬼，小鬼们倒不会造成伤害。可是那个孩子将来会不停地说话、大笑、捣乱，最后会走进大海，把塞壬带到空中，让全世界都看见她，听见她唱歌。塞壬刚一唱，‘七个瓶子’[179]就会打开，教皇就会死，蒙吉贝洛火山[180]就会爆发，圣阿加塔[181]的面纱就会被烧毁。然后那孩子和塞壬就会结婚，他们会永远在一起，永远统治全世界。
“全村人都骚动起来，旅店主们感到恐慌，因为旅游季节才刚刚开始。他们聚在一起商量，决定把朱塞佩和那姑娘送到内陆地区，直到生下孩子。他们捐助了费用。就在动身的前一天夜里，满月当空，刮着东风，整个海岸大浪翻腾，冲过悬崖，形成银色的云雾。这是个神奇的景象，玛丽亚说她一定要再看一遍。
“‘你别去，’我说。‘我刚才看见神甫从这儿走过，他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些旅店主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你，如果我们也惹他们不高兴，我们就要饿肚子了。’
“‘我想去，’她回答。‘海上有风暴，我也许再也感受不到风暴了。’
“‘不能去，弟弟说得对，’朱塞佩说。‘你别去——要不就让我们两人中的一个陪你去。’
“‘我想自己去，’她说；她果真自己去了。
“我用一块布捆上他们的行李，然后我想起我马上就要失去他们，难过极了，于是我去哥哥身边坐下，搂着他的脖子，他也搂着我，他有一年多没这样做了；我们就那样坐着，究竟坐了多长时间我想不起来了。
“突然间房门被吹开了，月光和风儿一起闯了进来，传来一个孩子笑着说话的声音：‘他们把她从悬崖上推到海里去了’。
“我走到保存刀具的抽屉旁。
“‘还是坐下吧，’朱塞佩说——所有的人里竟然是朱塞佩说这话！‘如果她死了，为什么让别的人也死呢？’
“‘我猜到了是谁干的，’我喊道，‘我要杀了他。’
“我刚要出门，他把我绊倒了，他跪在我身上，抓住我的两只手，扭伤了我的手腕子，先是右手腕，然后是左手腕。只有朱塞佩才会想起这么干。我的手疼得要命，比你想的还要疼，我晕了过去。我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我后来再也没有见到他。”
可是朱塞佩让我厌恶。
“我告诉过你他很坏，”他说。“没人想到他会看见塞壬。”
“你怎么知道他确实看见塞壬了？”
“因为他没有‘太经常’看到她，只是看见了一次。”
“他既然这么坏，你为什么还爱他呢？”
他头一次哈哈大笑。笑声就是他的回答。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吗？”
“我没有杀那个谋杀她的人，因为等我的手腕好了，那人已经去了美国；再说你不能杀神甫。至于朱塞佩，他也走遍了世界，去寻找别的看见过塞壬的人——男人或女人，女人更好，因为那样的话那孩子仍然有可能已经生出来了。最后他来到利物浦市[182]——这个区域有可能吧？——他在那里开始咳嗽、吐血，最后死了。
“我认为现在活着的人谁都没见过塞壬。一代人里看见过塞壬的不超过一个人；在我的一生中，永远不会有那样一对男女，生出那个会把塞壬从海里带到天上、破坏寂静、拯救世界的孩子！”
“拯救世界？”我喊道。“那个预言是这样结束的吗？”
他往后靠在那块岩石上，深深地呼吸。从那蓝绿色的倒影里我看见他脸红了。我听见他说：“寂静和孤独不可能永远延续。也许会延续一百年或者一千年，可是大海存在的时间更长，塞壬总会从大海里出来唱歌的。”我本来还想问他问题，可是那会儿整个岩洞暗了下来，从狭窄的洞口驶进来了先前离开的那只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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