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点经典大全集-经典小说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作者作品简介

    施耐庵(约1296─1370),传说为船家子弟,中过秀才、举人和进士。曾在钱塘(今杭州)任官,因与当权者不合,任期不满便辞官回苏州,著书于家。张士诚占据江苏时,曾征召,开始时辞免,后入幕府。但不久离去,往河阳山(今江阴、常熟)一带设馆授徒,从学者甚众。《水浒传》是作者在宋、元以来有关水浒的故事、话本、戏曲的基础上,加工整理、创作而成的。

    本篇选自《水浒传》(第十五回)。《水浒传》是一部描写古代农民革命斗争的长篇章回体小说,它艺术地再现了北宋末年以宋江为首的农民起义发生、发展和失败和过程,愤怒地揭露朝政的腐败和官吏豪绅的罪恶,热情讴歌了起义英雄的反抗斗争,是一部书写农民起义的伟大史诗。

    诗曰:

    英雄聚会本无期,水浒山涯任指挥。

    欲向生辰邀众宝,特扳三阮协神机。

    一时豪侠欺黄屋,七宿光芒动紫微。

    众守梁山同聚义,几多金帛尽俘归。

    话说当时吴学究道:“我寻思起来,有三个人,义胆包身,武艺出众,敢赴汤蹈火,同死同生,义气最重。只除非得这三个人,方才完得这件事。”晁盖道:“这三个却是甚么样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吴用道:“这三个人是弟兄三个,在济州梁山泊边石碣村住,日常只打鱼为生,亦曾在泊子里做私商勾当。本身姓阮,弟兄三人:一个唤做立地太岁阮小二,一个唤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个唤做活阎罗阮小七。这三个是亲弟兄,最有义气。小生旧日在那里住了数年,与他相交时,他虽是个不通文墨的人,为见他与人结交,真有义气,是个好男子,因此和他来往。今已二三年有余,不曾相见。若是此三人,大事必成。”晁盖道:“我也曾闻这阮家三弟兄的名字,只不曾相会。石碣村离这里只有百十里以下路程,何不使人请他们来商议?”吴用道:“着人去请,他们如何肯来。小生必须自去那里,凭三寸不烂之舌,说他们入伙。”晁盖大喜道:“先生高见。几时可行?”吴用答道:“事不宜迟,只今夜三更便去,明日晌午可到那里。”晁盖道:“最好。”当时叫庄客且安排酒食来吃。吴用道:“北京到东京也曾行到,只不知生辰纲从那条路来?再烦刘兄休辞生受,连夜去北京路上探听起程的日期,端的从那条路上来。”刘唐道:“小弟只今夜也便去。”吴用道:“且住。他生辰是六月十五日,如今却是五月初头,尚有四五十日。等小生先去说了三阮弟兄回来,那时却叫刘兄去。”晁盖道:“也是。刘兄弟只在我庄上等候。”

    话休絮烦。当日吃了半晌酒食,至三更时分,吴用起来洗漱罢,吃了些早饮,讨了些银两,藏在身边,穿上草鞋。晁盖、刘唐送出庄门。吴用连夜投石碣村来,行到晌午时分,早来到那村中。但见:

    青郁郁山峰叠翠,绿依依桑柘堆云。四边流水绕孤村,几处疏篁沿小径。茅檐傍涧,古木成林。篱外高悬沽酒旆,柳阴闲缆钓鱼船。

    吴学究自来认得,不用问人,来到石碣村中,径投阮小二家来。到得门前看时,只见枯桩上缆着数只小渔船,疏篱外晒着一张破鱼网,倚山傍水,约有十数间草房。吴用叫一声道:“二哥在家么?”只见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生得如何?但见:

    眍兜脸两眉竖起,略绰口四面连拳。胸前一带盖胆黄毛,背上两枝横生板肋。臂膊有千百斤气力,眼睛射几万道寒光。人称立地太岁,果然混世魔王。

    那阮小二走将出来,头戴一顶破头巾,身穿一领旧衣服,赤着双脚,出来见了吴用,慌忙声喏道:“教授何来?甚风吹得到此?”吴用答道:“有些小事,特来相浼二郎。”阮小二道:“有何事?但说不妨。”吴用道:“小生自离了此间,又早二年。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他要办筵席,用着十数尾重十四五斤的金色鲤鱼。因此特地来相投足下。”阮小二笑了一声,说道:“小人且和教授吃三杯却说。”吴用道:“小生的来意,也欲正要和二哥吃三杯。”阮小二道:“隔湖有几处酒店,我们就在船里荡将过去。”吴用道:“最好。也要就与五郎说句话,不知在家也不在?”阮小二道:“我们一同去寻他便了。”两个来到泊岸边,枯桩上缆的小船解了一只,便扶这吴用下船坐了。树根头拿了一把划揪,只顾荡,早荡将开去,望湖泊里来。正荡之间,只见阮小二把手一招,叫道:“七哥,曾见五郎么?”吴用看时,只见芦苇丛中,摇出一只船来。那汉生的如何?但见:

    疙疸脸横生怪肉,玲珑眼突出双睛。腮边长短淡黄须,身上交加乌黑点。浑如生铁打成,疑是顽铜铸就。休言狱庙恶司神,果是人间刚直汉。村中唤作活阎罗,世上降生真五道。

    这阮小七头戴一顶遮日黑箬笠,身上穿个棋子布背心,腰系着一条生布裙,把那船只荡着,问道:“二哥,你寻五哥做甚么?”吴用叫一声:“七郎,小生特来相央你们说话。”阮小七道:“教授恕罪。好几时不曾相见。”吴用道:“一同和二哥去吃杯酒。”阮小七道:“小人也欲和教授吃杯酒。只是一向不曾见面。”

    两只船厮跟着在湖泊里。不多时,划到一个去处,团团都是水,高埠上有七八间草房。阮小二叫道:“老娘,五哥在么?”那婆婆道:“说不得。鱼又不得打,连日去赌钱,输得没了分文,却才讨了我头上钗儿,出镇上赌去了。”阮小二笑了一声,便把船划开。阮小七便在背后船上说道:“哥哥正不知怎地,赌钱只是输,却不晦气。莫说哥哥不赢,我也输得赤条条地。”吴用暗想道:“中了我的计。”

    两只船厮并着,投石碣村镇上来。划了半个时辰,只见独木桥边一个汉子,把着两串铜钱,下来解船。阮小二道:“五郎来了。”吴用看时,但见:

    一双手浑如铁棒,两只眼有似铜铃。面皮上常有些笑容,心窝里深藏着鸩毒。能生横祸,善降非灾。拳打来狮子心寒,脚踢处蚖蛇丧胆。何处觅行瘟使者,只此是短命二郎。

    那阮小五斜戴着一顶破头巾,鬓边插朵石榴花,披着一领旧布衫,露出胸前刺着的青郁郁一个豹子来;里面匾扎起裤子,上面围着一条间道棋子布手巾。吴用叫一声道:“五郎得采么?”阮小五道:“原来却是教授。好两年不曾见面。我在桥上望你们半日了。”阮小二道:“我和教授直到你家寻你,老娘说道:‘出镇上赌钱去了。’因此同来这里寻你。且来和教授去水阁上吃三杯。”阮小五慌忙去桥边,解了小船,跳在舱里,捉了划楫,只一划,三只船厮并着。划了一歇,早到那个水阁酒店前。看时,但见:

    前临湖泊,后映波心。数十株槐柳绿如烟,一两荡荷花红照水。凉亭上四面明窗,水阁中数般清致。当垆美女,红裙掩映翠纱衫;涤器山翁,白发偏宜麻布袄。休言三醉岳阳楼,只此便为蓬岛客。

    当下三只船撑到水亭下荷花荡中,三只船都缆了。扶吴学究上了岸,入酒店里来,都到水阁内拣一副红油桌凳。阮小二便道:“先生,休怪我三个弟兄粗俗,请教授上坐。”吴用道:“却使不得。”阮小七道:“哥哥只顾坐主位,请教授坐客席,我兄弟两个便先坐了。”吴用道:“七郎只是性快。”四个人坐定了,叫酒保打一桶酒来。店小二把四只大盏子摆开,铺下四双箸,放了四般菜蔬,打一桶酒放在桌子上。阮小七道:“有甚么下口?”小二哥道:“新宰得一头黄牛,花糕也相似好肥肉。”阮小二道:“大块切十斤来。”阮小五道:“教授休笑话,没甚孝顺。”吴用道:“倒来相扰,多激恼你们。”阮小二道:“休恁地说。”催促小二哥只顾筛酒,早把牛肉切做两盘,将来放在桌上。阮家三兄弟让吴用吃了几块,便吃不得了。那三个狼餐虎食,吃了一回。

    阮小五动问道:“教授到此贵干?”阮小二道:“教授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教学。今来要对付十数尾金色鲤鱼,要重十四五斤的,特来寻我们。”阮小七道:“若是每常,要三五十尾也有,莫说十数个,再要多些,我弟兄们也包办得。如今便要重十斤的也难得。”阮小五道:“教授远来,我们也对付十来个重五六斤的相送。”吴用道:“小生多有银两在此,随算价钱。只是不用小的,须得十四五斤重的便好。”阮小七道:“教授,却没讨处。便是五哥许五六斤的,也不能勾,须是等得几日才得。我的船里有一桶小活鱼,就把来吃酒。”阮小七便去船内取将一桶小鱼上来,约有五七斤,自去灶上安排,盛做三盘,把来放在桌上。阮小七道:“教授,胡乱吃些个。”

    四个又吃了一回。看看天色渐晚,吴用寻思道:“这酒店里须难说话。今夜必是他家权宿,到那里却又理会。”阮小二道:“今夜天色晚了,请教授权在我家宿一宵,明日却再计较。”吴用道:“小生来这里走一遭,千难万难,幸得你们弟兄今日做一处,眼见得这席酒不肯要小生还钱。今晚借二郎家歇一夜,小生有些需银子在此,相烦就此店中沽一瓮酒,买些肉,村中寻一对鸡,夜间同一醉如何?”阮小二道:“那里要教授坏钱,我们弟兄自去整理,不烦恼没对付处。”吴用道:“径来要请你们三位。若还不依小生时,只此告退。”阮小七道:“既是教授这般说时,且顺情吃了,却再理会。”吴用道:“还是七郎性直爽快。”吴用取出一两银子,付与阮小七,就问主人家沽了一瓮酒,借个大瓮盛了,买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对大鸡。阮小二道:“我的酒钱一发还你。”店主人道:“最好,最好。”

    四人离了酒店,再下了船,把酒肉都放在船舱里,解了缆索,径划将开去,一直投阮小二家来。到得门前,上了岸,把船仍旧缆在桩上。取了酒肉,四人一齐都到后面坐地。便叫点起灯烛。原来阮家弟兄三个,只有阮小二有老小,阮小五、阮小七,都不曾婚娶。四个人都在阮小二家后面水亭上坐定。阮小七宰了鸡,叫阿嫂同讨的小猴子在厨下安排。约有一更相次,酒肉都搬来摆在桌上。

    吴用劝他弟兄们吃了几杯,又提起买鱼事来,说道:“你这里偌大一个去处,却怎地没了这等大鱼?”阮小二道:“实不瞒教授说,这般大鱼只除梁山泊里便有。我这石碣湖中狭小,存不得这等大鱼。”吴用道:“这里和梁山泊一望不远,相通一派之水,如何不去打些?”阮小二叹了一口气道:“休说。”吴用又问道:“二哥如何叹气?”阮小五接了说道:“教授不知,在先这梁山泊是我弟兄们的衣饭碗,如今绝不敢去。”吴用道:“偌大去处,终不成官司禁打鱼鲜?”阮小五道:“甚么官司敢来打鱼鲜,便是活阎王也禁治不得!”吴用道:“既没官司禁治,如何绝不敢去?”阮小五道:“原来教授不知来历,且和教授说知。”吴用道:“小生却不理会得。”阮小七接着便道:“这个梁山泊去处,难说难言!如今泊子里新有一伙强人占了,不容打鱼。”吴用道:“小生却不知,原来如今有强人,我那里并不曾闻得说。”阮小二道:“那伙强人,为头的是个秀才,落地举子,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叫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叫做云里金刚宋万;以下有个旱地忽律朱贵,见在李家道口开酒店,专一探听事情,也不打紧。如今新来一个好汉,是东京禁军教头,甚么豹子头林冲,十分好武艺。这伙人好生了得,都是有本事的。这几个贼男女聚集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抢掳来往客人。我们有一年多不去那里打鱼。如今泊子里把住了,绝了我们的衣饭,因此一言难尽!”吴用道:“小生实是不知有这段事。如何官司不来捉他们?”阮小五道:“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掸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倒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如今也好,教这伙人奈何。那捕盗官司的人,那里敢下乡村来。若是那上司官员差他们缉捕人来,都吓得尿屎齐流,怎敢正眼儿看他。”阮小二道:“我虽然不打得大鱼,也省了若干科差。”吴用道:“恁地时,那厮们倒快活。”阮小五道:“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绸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我们弟兄三个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学得他们。”吴用听了,暗暗地欢喜道:“正好用计了。”

    阮小七又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们只管打鱼营生,学得他们过一日也好。”吴用道:“这等人学他做甚么!他做的勾当,不是笞杖五七十的罪犯,空自把一身虎威都撇下。倘或被官司拿住了,也是自做的罪。”阮小二道:“如今该管官司没甚分晓,一片糊突,千万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没事。我弟兄们不能快活,若是但有肯带挈我们的,也去了罢!”阮小五道:“我也常常这般思量:我弟兄三个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别人,谁是识我们的。”吴用道:“假如便有识你们的,你们便如何肯去?”阮小七道:“若是有识我们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能勾受用得一日,便死了开眉展眼。”吴用暗地想道:“这三个都有意了。我且慢慢地诱他。”吴用又劝他三个吃了两巡酒。正是:

    只为奸邪屈有才,天教恶曜下凡来。

    试看小阮三兄弟,劫取生辰不义财。

    吴用又说道:“你们三个敢上梁山泊捉这伙贼么?”阮小七道:“便捉的他们,那里去请赏,也吃江湖上好汉们笑话。”吴用道:“小生短见,假如你们怨恨打鱼不得,也去那里撞筹却不是好。”阮小二道:“先生你不知,我弟兄们几遍商量,要去入伙。听得那白衣秀士王伦的手下人,都说道他心地窄狭,安不得人。前番那个东京林冲上山,呕尽他的气。王伦那厮不肯胡乱着人,因此我弟兄们看了这般样,一齐都心懒了。”阮小七道:“他们若似老兄这等慷慨,爱我弟兄们便好。”阮小五道:“那王伦若得似教授这般情分时,我们也去了多时,不到今日。我弟兄三个便替他死也甘心!”吴用道:“量小生何足道哉!如今山东、河北多少英雄豪杰的好汉。”阮小二道:“好汉们尽有,我弟兄自不曾遇着。”吴用道:“只此间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你们曾认得他么?”阮小五道:“莫不是叫做托塔天王的晁盖么?”吴用道:“正是此人。”阮小七道:“虽然与我们只隔得百十里路程,缘分浅薄,闻名不曾相会。”吴用道:“这等一个仗义疏财的好男子,如何不与他相见?”阮小二道:“我弟兄们无事,也不曾到那里,因此不能勾与他相见。”吴用道:“小生这几年也只在晁保正庄上左近教些村学。如今打听得他有一套富贵待取,特地来和你们商议。我等就那半路里拦住取了,如何?”阮小五道:“这个却使不得。他既是仗义疏财的好男子,我们却去坏他的道路,须吃江湖上好汉们知时笑话。”吴用道:“我只道你们弟兄心志不坚,原来真个惜客好义。我对你们实说,果有协助之心,我教你们知此一事。我如今见在晁保正庄上住,保正闻知你三个大名,特地教我来请你们说话。”阮小二道:“我弟兄三个,真真实实地并没半点儿假。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买卖,有心要带挈我们,以定是烦老兄来。若还端的有这事,我三个若舍不得性命相帮他时,残酒为誓,教我们都遭横事,恶病临身,死于非命。”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着脖项道:“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吴用道:“你们三位弟兄在这里,不是我坏心术来诱你们。这件事,非同小可的勾当。目今朝内蔡太师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即日起解十万贯金珠宝贝与他丈人庆生辰。今有一个好汉姓刘名唐,特来报知。如今欲要请你们去商议,聚几个好汉,向山凹僻静去处,取此一套富贵,不义之财,大家图个一世快活。因此特教小生只做买鱼,来请你们三个计较,成此一事。不知你们心意如何?”阮小五听了道:“罢,罢!”叫道:“七哥,我和你说甚么来?”阮小七跳起来道:“一世的指望,今日还了愿心,正是搔着我痒处。我们几时去?”吴用道:“请三位即便去来。明日起个五更,一齐都去晁天王庄上去。”阮家三弟兄大喜。有诗为证:

    壮志淹留未得伸,今逢学究启其心。

    大家齐入梁山泊,邀取生辰宝共金。

    当夜过了一宿。次早起来,吃了早饭,阮家三弟兄分付了家中,跟着吴学究,四个人离了石碣村,拽开脚步,取路投东溪村来。行了一日,早望见晁家庄,只见远远地绿槐树下晁盖和刘唐在那里等。望见吴用引着阮家三兄弟,直到槐树前,两下都厮见了。晁盖大喜道:“阮氏三雄,名不虚传。且请到庄里说话。”六人都从庄外入来,到得后堂,分宾主坐定。吴用把前话说了。晃盖大喜。便叫庄客宰杀猪羊,安排烧纸。阮家三弟兄见晁盖人物轩昂,语言洒落,三个说道:“我们最爱结识好汉,原来只在此间。今日不得吴教授相引,如何得会!”三个弟兄好生欢喜。当晚且吃了些饭,说了半夜话。次日天晓,去后堂前面,列了金钱纸马,摆了夜来煮的猪羊、烧纸。三阮见晁盖如此志诚,排列香花灯烛面前,个个说誓道:“梁中书在北京害民,诈得钱物,却把去东京与蔡太师庆生辰,此一等正是不义之财。我等六人中,但有私意者,天地诛灭,神明鉴察。”六人都说誓了,烧化钱纸。

    六筹好汉正在后堂散福饮酒,只见一个庄客报说:“门前有个先生要见保正化斋粮。”晁盖道:“你好不晓事!见我管待客人在此吃酒,你便与他三五升米便了,何须直来问我。”庄客道:“小人把米与他,他又不要。只要面见保正。”晁盖道:“以定是嫌少,你便再与他三二斗米去。你说与他,保正今日在庄上请人吃酒,没工夫相见。”庄客去了多时,只见又来说道:“那先生与了他三斗米,又不肯去。自称是一清道人,不为钱米而来,只要求见保正一面。”晃盖道:“你这厮不会答应。便说今日委实没工夫,教他改日却来相见拜茶。”庄客道:“小人也是这般说。那个先生说道:‘我不为钱米斋粮。闻知保正是个义士,特求一见。’”晁盖道:“你也这般缠,全不替我分忧。他若再嫌少时,可与他三四斗米去,何必又来说。我若不和客人们饮时,便去厮见一面,打甚么紧。你去发付他罢,再休要来说。”庄客去了没半个时,只听得庄门外热闹。又见一个庄客飞也似来报道:“那先生发怒,把十来个庄客都打倒了。”晁盖听得,吃了一惊,慌忙起身道:“众位弟兄少坐,晁盖自去看一看。”便从后堂出来,到庄门前看时,只见那个先生,身长八尺,道貌堂堂,威风凛凛,生得古怪。正在庄门外绿槐树下,打那众庄客。晁盖看那先生时,但见:

    头绾两枚鬅松双丫髻,身穿一领巴山短褐袍,腰系杂色采丝绦,背上松纹古铜剑。白肉脚衬着多耳麻鞋,绵囊手拿着鳖壳扇子。八字眉一双杏子眼,四方口一部落腮胡。

    那先生一头打庄客,一头口里说道:“不识好人!”晁盖见了叫道:“先生息怒。你来寻晁保正,无非是投斋化缘。他已与了你米,何故嗔怪如此?”那先生哈哈大笑道:“贫道不为酒食钱米而来。我觑得十万贯如同等闲,特地来寻保正有句话说。叵耐村夫无礼,毁骂贫道,因此性发。”晁盖道:“你曾认得晁保正么?”那先生道:“只闻其名,不曾会面。”晁盖道:“小子便是。先生有甚话说?”那先生看了道:“保正休怪,贫道稽首。”晁盖道:“先生少请到庄里拜茶如何?”那先生道:“多感。”两人入庄里来。吴用见那先生入来,自和刘唐、三阮一处躲过。

    且说晁盖请那先生到后堂吃茶已罢。那先生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别有什么去处可坐?”晁盖见说,便邀那先生又到一处小小阁儿内,分宾坐定。晁盖道:“不敢拜问先生高姓?贵乡何处?”那先生答道:“贫道复姓公孙,单讳一个胜字,道号一清先生。小道是蓟州人氏,自幼乡中好习枪棒,学成武艺多般,人但呼为公孙胜大郎。因为学得一家道术,亦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江湖上都称贫道做入云龙。贫道久闻郓城县东溪村保正大名,无缘不曾拜识。今有十万贯金珠宝贝,专送与保正作进见之礼,未知义士肯纳受否?”晁盖大笑道:“先生所言,莫非北地生辰纲么?”那先生大惊道:“保正何以知之?”晁盖道:“小子胡猜,未知合先生意否?”公孙胜道:“此一套富贵,不可错过。古人有云:当取不取,过后莫悔。保正心下如何?”

    正说之间,只见一个人从阁子外抢将入来,劈胸揪住公孙胜,说道:“好呀!明有王法,暗有神灵,你如何商量这等的勾当?我听得多时也。”吓得这公孙胜面如土色。正是:机谋未就,争奈窗外人听;计策才施,又早萧墙祸起。直教七筹好汉当时聚,万贯资财指日空。毕竟抢来揪住公孙胜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 作品赏析

    “吴学究说三阮撞筹”是谋取生辰纲这件事的前奏和先决条件。吴用借着替东家买大鲤鱼的由头,顺着三阮的性格特点,触其困苦之痛,搔其“图个一世快活”之痒,步步诱导,层层反激,最终将三阮引入到入伙的主题上来。话题展开没多久,三阮果然满腔怨愤,叫苦不迭,中了吴用的圈套,文中吴用有一句独白“中了我的计”,点出了他蓄谋和预谋得逞后的自得与喜悦,揭示出其多思、善断的性格特点。

    本篇详细生动地描绘了渔民生活,一方面水泊为强人所占,另一方面官兵不剿匪却一味祸害百姓,渔民生活日趋困顿,阮氏三雄最后决定铤而走险,也并不是要和官府抗争,只是希望“学得他们(强盗)过一天也好”,这种描写符合当时渔民的思想实际,真实可信。文中语言以口语为基础,明快,洗练,准确,生动。

    诸葛亮舌战群儒

    作者作品简介

    罗贯中(约1330—约1400),元末明初小说家、戏曲家。名本,字贯中,号湖海散人。罗贯中以小说成就为主,把章回体小说这一文学式样推向成熟的阶段。他的小说,除《三国演义》外,还有《隋唐志传》《残唐五代史演义传》和《三遂平妖传》。其中以《三国演义》的成就最高。作品构思之雄伟、活动场面之广阔、人物形象之鲜明、艺术水准之高,在世界古典小说中均无与伦比。

    却说鲁肃、孔明辞了玄德、刘琦,登舟望柴桑郡来。二人在舟中共议。鲁肃谓孔明曰:“先生见孙将军,切不可实言曹操兵多将广。”孔明曰:“不须子敬叮咛,亮自有对答之语。”及船到岸,肃请孔明于馆驿中暂歇,先自往见孙权。权正聚文武于堂上议事,闻鲁肃回,急召入问曰:“子敬往江夏,体探虚实若何?”肃曰:“已知其略,尚容徐禀。”权将曹操檄文示肃曰:“操昨遣使赍文至此,孤先发遣来使,现今会众商议未定。”肃接檄文观看。其略曰:

    孤近承帝命,奉词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荆襄之民,望风归顺。今统雄兵百万,上将千员,欲与将军会猎于江夏,共伐刘备,同分土地,永结盟好。幸勿观望,速赐回音。

    鲁肃看毕曰:“主公尊意若何?”权曰:“未有定论。”张昭曰:“曹操拥百万之众,借天子之名,以征四方,拒之不顺。且主公大势可以拒操者,长江也。今操既得荆州,长江之险,已与我共之矣,势不可敌。以愚之计,不如纳降,为万安之策。”众谋士皆曰:“子布之言,正合天意。”孙权沉吟不语。张昭又曰:“主公不必多疑。如降操,则东吴民安,江南六郡可保矣。”孙权低头不语。须臾,权起更衣,鲁肃随于权后。权知肃意,乃执肃手而言曰:“卿欲如何?”肃曰:“恰才众人所言,深误将军。众人皆可降曹操,惟将军不可降曹操。”权曰:“何以言之?”肃曰:“如肃等降操,当以肃还乡党,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军降操,欲安所归乎?位不过封侯,车不过一乘,骑不过一匹,从不过数人,岂得南面称孤哉!众人之意,各自为己,不可听也。将军宜早定大计。”权叹曰:“诸人议论,大失孤望。子敬开说大计,正与吾见相同。此天以子敬赐我也!但操新得袁绍之众,近又得荆州之兵,恐势大难以抵敌。”肃曰:“肃至江夏,引诸葛瑾之弟诸葛亮在此,主公可问之,便知虚实。”权曰:“卧龙先生在此乎?”肃曰:“现在馆驿中安歇。”权曰:“今日天晚,且未相见。来日聚文武于帐下,先教见我江东英俊,然后升堂议事。”

    肃领命而去。次日至馆驿中见孔明,又嘱曰:“今见我主,切不可言曹操兵多。”孔明笑曰:“亮自见机而变,决不有误。”肃乃引孔明至幕下。早见张昭、顾雍等一班文武二十余人,峨冠博带,整衣端坐。孔明逐一相见,各问姓名。施礼已毕,坐于客位。张昭等见孔明丰神飘洒,器宇轩昂,料道此人必来游说。张昭先以言挑之曰:“昭乃江东微末之士,久闻先生高卧隆中,自比管、乐。此语果有之乎?”孔明曰:“此亮平生小可之比也。”昭曰:“近闻刘豫州三顾先生于草庐之中,幸得先生,以为‘如鱼得水’,思欲席卷荆襄。今一旦以属曹操,未审是何主见?”孔明自思张昭乃孙权手下第一个谋士,若不先难倒他,如何说得孙权,遂答曰:“吾观取汉上之地,易如反掌。我主刘豫州躬行仁义,不忍夺同宗之基业,故力辞之。刘琮孺子,听信佞言,暗自投降,致使曹操得以猖獗。今我主屯兵江夏,别有良图,非等闲可知也。”昭曰:“若此,是先生言行相违也。先生自比管、乐——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乐毅扶持微弱之燕,下②齐七十余城:此二人者,真济世之才也。先生在草庐之中,但笑傲风月,抱膝危坐。今既从事刘豫州,当为生灵兴利除害,剿灭乱贼。且刘豫州未得先生之前,尚且纵横寰宇,割据城池;今得先生,人皆仰望。虽三尺童蒙,亦谓彪虎生翼,将见汉室复兴,曹氏即灭矣。朝廷旧臣,山林隐士,无不拭目而待:以为拂高天之云翳,仰日月之光辉,拯民于水火之中,措天下于衽席③之上,在此时也。何先生自归豫州,曹兵一出,弃甲抛戈,望风而窜;上不能报刘表以安庶民,下不能辅孤子而据疆土;乃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无容身之地:是豫州既得先生之后,反不如其初也。管仲、乐毅,果如是乎?愚直之言,幸勿见怪!”孔明听罢,哑然④而笑曰:“鹏飞万里,其志岂群鸟能识哉?譬如人染沉疴⑤,当先用糜粥以饮之,和药以服之;待其腑脏调和,形体渐安,然后用肉食以补之,猛药以治之:则病根尽去,人得全生也。若不待气脉和缓,便投以猛药厚味,欲求安保,诚为难矣。吾主刘豫州,向日军败于汝南,寄迹刘表,兵不满千,将止关、张、赵云而已:此正如病势尫羸⑥已极之时也,新野山僻小县,人民稀少,粮食鲜薄,豫州不过暂借以容身,岂真将坐守于此耶?夫以甲兵不完,城郭不固,军不经练,粮不继日,然而博望烧屯,白河用水,使夏侯惇,曹仁辈心惊胆裂:窃谓管仲、乐毅之用兵,未必过此。至于刘琮降操,豫州实出不知;且又不忍乘乱夺同宗之基业,此真大仁大义也。当阳之败,豫州见有数十万赴义之民,扶老携幼相随,不忍弃之,日行十里,不思进取江陵,甘与同败,此亦大仁大义也。寡不敌众,胜负乃其常事。昔高皇数败于项羽,而垓下一战成功,此非韩信之良谋乎?夫信久事高皇,未尝累胜。盖国家大计,社稷安危,是有主谋。非比夸辩之徒,虚誉欺人:坐议立谈,无人可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诚为天下笑耳!”这一篇言语,说得张昭并无一言回答。

    座上忽一人抗声问曰:“今曹公兵屯百万,将列千员,龙骧虎视,平吞江夏,公以为何如?”孔明视之,乃虞翻也。孔明曰:“曹操收袁绍蚁聚之兵,劫刘表乌合之众,虽数百万不足惧也。”虞翻冷笑曰:“军败于当阳,计穷于夏口,区区求教于人,而犹言‘不惧’,此真大言欺人也!”孔明曰:“刘豫州以数千仁义之师,安能敌百万残暴之众?退守夏口,所以待时也。今江东兵精粮足,且有长江之险,犹欲使其主屈膝降贼,不顾天下耻笑。——由此论之,刘豫州真不惧操贼者矣!”虞翻不能对。

    座间又一人问曰:“孔明欲效仪、秦之舌,游说东吴耶?”孔明视之,乃步骘也。孔明曰:“步子山以苏秦张仪为辩士,不知苏秦、张仪亦豪杰也:苏秦佩六国相印,张仪两次相秦,皆有匡扶人国之谋,非比畏强凌弱,惧刀避剑之人也。君等闻曹操虚发诈伪之词,便畏惧请降,敢笑苏秦、张仪乎?”步骘默然无语。

    忽一人问曰:“孔明以曹操何如人也?”孔明视其人,乃薛综也。孔明答曰:“曹操乃汉贼也,又何必问?”综曰:“公言差矣。汉传世至今,天数将终。今曹公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人皆归心。刘豫州不识天时,强欲与争,正如以卵击石,安得不败乎?”孔明厉声曰:“薛敬文安得出此无父无君之言乎!夫人生天地间,以忠孝为立身之本。公既为汉臣,则见有不臣之人,当誓共戮之:臣之道也。今曹操祖宗叨食汉禄,不思报效,反怀篡逆之心,天下之所共愤;公乃以天数归之,真无父无君之人也!不足与语!请勿复言!”薛综满面羞惭,不能对答。

    座上又一人应声问曰:“曹操虽挟天子以令诸侯,犹是相国曹参⑦之后。刘豫州虽云中山靖王苗裔,却无可稽考,眼见只是织席贩屦之夫耳,何足与曹操抗衡哉!”孔明视之,乃陆绩也。孔明笑曰:“公非袁术座间怀桔⑧之陆郎乎?请安坐,听吾一言:曹操既为曹相国之后,则世为汉臣矣;今乃专权肆横,欺凌君父,是不惟无君,亦且蔑祖,不惟汉室之乱臣,亦曹氏之贼子也。刘豫州堂堂帝胄,当今皇帝,按谱赐爵,何云‘无可稽考’?且高祖起身亭长,而终有天下;织席贩屦,又何足为辱乎?公小儿之见,不足与高士共语!”陆绩语塞。

    座上一人忽曰:“孔明所言,皆强词夺理,均非正论,不必再言。且请问孔明治何经典?”孔明视之,乃严峻也。孔明曰:“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兴邦立事?且古耕莘伊尹,钓渭子牙,张良、陈平之流,邓禹、耿弇⑨之辈,皆有匡扶宇宙之才,未审其生平治何经典。——岂亦效书生,区区于笔砚之间,数黑论黄,舞文弄墨而已乎?”严峻低头丧气而不能对。

    忽又一人大声曰:“公好为大言,未必真有实学,恐适为儒者所笑耳。”孔明视其人,乃汝阳程德枢也。孔明答曰:“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⑩,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且如杨雄{11}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程德枢不能对。众人见孔明对答如流,尽皆失色。

    时座上张温、骆统二人,又欲问难。忽一人自外而入,厉声言曰:“孔明乃当世奇才,君等以唇舌相难,非敬客之礼也。曹操大军临境,不思退敌之策,乃徒斗口耶!”众视其人,乃零陵人,姓黄,名盖,字公覆,现为东吴粮官。当时黄盖谓孔明曰:“愚闻多言获利,不如默而无言。何不将金石之论为我主言之,乃与众人辩论也?”孔明曰:“诸君不知世务,互相问难,不容不答耳。”于是黄盖与鲁肃引孔明入。至中门,正遇诸葛瑾,孔明施礼。瑾曰:“贤弟既到江东,如何不来见我?”孔明曰:“弟既事刘豫州,理宜先公后私。公事未毕,不敢及私。望兄见谅。”瑾曰:“贤弟见过吴侯,却来叙话。”说罢自去。

    鲁肃曰:“适间所嘱,不可有误。”孔明点头应诺。引至堂上,孙权降阶而迎,优礼相待。施礼毕,赐孔明坐。众文武分两行而立。鲁肃立于孔明之侧,只看他讲话。孔明致玄德之意毕,偷眼看孙权:碧眼紫髯,堂堂一表。孔明暗思:“此人相貌非常,只可激,不可说。等他问时,用言激之便了。”献茶已毕,孙权曰:“多闻鲁子敬谈足下之才,今幸得相见,敢求教益。”孔明曰:“不才无学,有辱明问。”权曰:“足下近在新野,佐刘豫州与曹操决战,必深知彼军虚实。”孔明曰:“刘豫州兵微将寡,更兼新野城小无粮,安能与曹操相持。”权曰:“曹兵共有多少?”孔明曰:“马步水军,约有一百余万。”权曰:“莫非诈乎?”孔明曰:“非诈也。曹操就兖州已有青州军二十万;平了袁绍,又得五六十万;中原新招之兵三四十万;今又得荆州之军二三十万:以此计之,不下一百五十万。——亮以百万言之,恐惊江东之士也。”鲁肃在旁,闻言失色,以目视孔明;孔明只做不见。权曰:“曹操部下战将,还有多少?”孔明曰:“足智多谋之士,能征惯战之将,何止一二千人。”权曰:“今曹操平了荆、楚,复有远图乎?”孔明曰:“即今沿江下寨,准备战船,不欲图江东,待取何地?”权曰:“若彼有吞并之意,战与不战,请足下为我一决。”孔明曰:“亮有一言,但恐将军不肯听从。”权曰:“愿闻高论。”孔明曰:“向者宇内大乱,故将军起江东,刘豫州收众汉南,与曹操并争天下。今操芟除大难,略已平矣;近又新破荆州,威震海内;纵有英雄,无用武之地:故豫州遁逃至此。愿将军量力而处之: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12}抗衡,不如早与之绝;若其不能,何不从众谋士之论,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权未及答。孔明又曰:“将军外托服从之名,内怀疑贰{13}之见,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权曰:“诚如君言,刘豫州何不降操?”孔明曰:“昔田横{14},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刘豫州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仰慕。事之不济,此乃天也。又安能屈处人下乎!”

    孙权听了孔明此言,不觉勃然变色,拂衣而起,退入后堂。众皆哂笑而散,鲁肃责孔明曰:“先生何故出此言?幸是吾主宽洪大度,不即面责。先生之言,藐视吾主甚矣。”孔明仰面笑曰:“何如此不能容物耶!我自有破曹之计,彼不问我,我故不言。”肃曰:“果有良策,肃当请主公求教。”孔明曰:“吾视曹操百万之众,如群蚁耳!但我一举手,则皆为齑粉矣!”肃闻言,便入后堂见孙权。权怒气未息,顾谓肃曰:“孔明欺吾太甚!”肃曰:“臣亦以此责孔明,孔明反笑主公不能容物。破曹之策,孔明不肯轻言,主公何不求之?”权回嗔作喜曰:“原来孔明有良谋,故以言词激我。我一时浅见,几误大事。”便同鲁肃重复出堂,再请孔明叙话。权见孔明,谢曰:“适来冒渎威严,幸勿见罪。”孔明亦谢曰:“亮言语冒犯,望乞恕罪。”权邀孔明入后堂,置酒相待。

    数巡之后,权曰:“曹操平生所恶者:吕布、刘表、袁绍、袁术、豫州与孤耳。今数雄已灭,独豫州与孤尚存。孤不能以全吴之地,受制于人。吾计决矣。非刘豫州莫与当曹操者;然豫州新败之后,安能抗此难乎?”孔明曰:“豫州虽新败,然关云长犹率精兵万人;刘琦领江夏战士,亦不下万人。曹操之众,远来疲惫;近追豫州,轻骑一日夜行三百里,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15}者也。且北方之人,不习水战。荆州士民附操者,迫于势耳,非本心也。今将军诚能与豫州协力同心,破曹军必矣。操军破,必北还,则荆、吴之势强,而鼎足之形成矣。成败之机,在于今日。惟将军裁之。”权大悦曰:“先生之言,顿开茅塞。吾意已决,更无他疑。即日商议起兵,共灭曹操!”遂令鲁肃将此意传谕文武官员,就送孔明于馆驿安歇。

    张昭知孙权欲兴兵,遂与众议曰:“中了孔明之计也!”急入见权曰:“昭等闻主公将兴兵与曹操争锋。主公自思比袁绍若何?曹操向日兵微将寡,尚能一鼓克袁绍;何况今日拥百万之众南征,岂可轻敌?若听诸葛亮之言,妄动甲兵,此所谓负薪救火也。”孙权只低头不语。顾雍曰:“刘备因为曹操所败,故欲借我江东之兵以拒之,主公奈何为其所用乎?愿听子布之言。”孙权沉吟未决。张昭等出,鲁肃入见曰:“适张子布等,又劝主公休动兵,力主降议,此皆全躯保妻子之臣,为自谋之计耳。原主公勿听也。”孙权尚在沉吟。肃曰:“主公若迟疑,必为众人误矣。”权曰:“卿且暂退,容我三思。”肃乃退出。时武将或有要战的,文官都是要降的,议论纷纷不一。

    且说孙权退入内宅,寝食不安,犹豫不决。吴国太见权如此,问曰:“何事在心,寝食俱废?”权曰:“今曹操屯兵于江汉,有下江南之意。问诸文武,或欲降者,或欲战者。欲待战来,恐寡不敌众;欲待降来,又恐曹操不容:因此犹豫不决。”吴国太曰:“汝何不记吾姐临终之语乎?”孙权如醉方醒,似梦初觉,想出这句话来。正是:追思国母临终语,引得周郎立战功。毕竟说着甚的,且看下文分解。

    【注】

    ①本文选自中国小说四大名著之一的《三国演义》第43回。《三国演义》形象地再现了从汉末黄巾起义到西晋统一这一时期的历史面貌,广泛地描写了各个地主武装集团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斗争,鲜明地表现了作者的忠义观念和仁政思想。全书以宏大的结构描绘了三国时期复杂的政治军事斗争,起自黄巾起义,终于西晋统一。作品谴责了统治者的残暴和丑恶,反映了动乱时代人民的痛苦和对清明政治、对仁君的向往,体现了鲜明的“拥刘反曹”倾向。《三国志通俗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语言简洁明快而又生动。它把历史和文学自然结合,有现实的描绘,又充满了浪漫主义的传奇色彩。

    ②下:使之降服之意。

    ③衽(rèn)席:衽、席同义,都是坐卧的铺垫物。衽席之上,譬喻安全舒适的地方。

    ④哑然:形容笑声。

    ⑤沉疴(kē):重病。

    ⑥尪羸(wāng léi):瘦脊、衰弱。

    ⑦曹参:汉高祖刘邦的功臣。

    ⑧座间怀桔:陆绩6岁时,曾在袁术座间,藏起三个待客的桔子,放在怀中,临走时不小心,却掉了出来。袁术问他时,他答说是要带回去孝敬母亲。这事被传为“美谈”。小说写诸葛亮先以此事来称问陆绩,暗含调侃揶揄他的语意。

    ⑨邓禹、耿弇(yǎn):两人都是汉光帝刘秀的功臣。

    ⑩雕虫:指辞赋的雕辞琢句,不切实用,有鄙薄之意。

    {11}杨雄:西汉的辞赋家,在王莽的新朝做过官,因事害怕要受刑,跳楼自杀,几乎摔死。

    {12}中国:中原,指古代帝都所在的黄河流域,相对于其余地区而言。

    {13}疑贰:疑惑不定,三心二意。

    {14}田横:秦末齐国人。齐王田广被韩信俘虏,田横自立为王,后来退守海岛。汉高祖派人去招降,田横及部下五百余人都不屈自杀。

    {15}“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gǎo)”,这是用《左传》上的成语。鲁国的缟(丝织品)最薄,但即使是这种薄缟,强力的弩箭到了射程终了时,也无力穿透了。

    ■ 作品赏析

    《三国演义》中精彩片断此起彼伏,许多地方让人回味无穷,“诸葛亮舌战群儒,鲁子敬力排众议”就是其中一场精彩绝伦的舌战。作者通过这场舌战,成功地塑造了一位智慧之星——诸葛亮的形象。诸葛亮为联合孙权,共抗曹操,奉命出使东吴劝说孙权。他面对孙权坐下众谋士,“丰神飘洒,器宇轩昂”。以一人之口,将“峨冠博带,整衣端坐”、傲然自大、锋芒毕露的一群吴国儒官,说得尽皆失色,哑口无言,犹如口中被人强行突然塞入棉絮,只有脸红耳赤的份儿。在这场舌战中,主辩人物——诸葛亮运用娴熟的论辩技巧,或斥论点,或批论据,或驳论证,雄辩滔滔、举重若轻;时而傲然正气,时而谦逊有礼,时而怒斥,时而戏谑,随机应变、,从容裕如;一个大智大勇的大儒形象跃然纸上。

    快嘴李翠莲记

    作者作品简介

    本篇选自《清平山堂话本》卷二,此书是明代嘉靖年间洪楩所刊印,“清平山堂”是洪楩书斋的名称。洪楩,字子美,钱塘人,南宋洪迈的后裔,做过主簿官。洪楩用清平山堂之名刊印的话本,共有《雨窗集》《长灯集》《随航集》《欹枕集》《解闲集》《醒梦集》六集,共六十篇,又名《六十家小说》。原书已散佚,现存二十九篇,大多是宋元话本。

    入话:

    出口成章不可轻,开言作对动人情;

    虽无子路才能智①,单取人前一笑声。

    此四句单道:昔日东京有一员外②,姓张名俊,家中颇有金银。所生二子,长曰张虎,次曰张狼。大子已有妻室,次子尚未婚配。本处有个李吉员外,所生一女,小字翠莲,年方二八。姿容出众,女红针指③,书史百家,无所不通。只是口嘴快些,凡向人前,说成篇,道成溜,问一答十,问十道百。有诗为证:

    问一答十古来难,问十答百岂非凡。

    能言快语真奇异,莫作寻常当等闲。

    话说本地有一王妈妈,与二边说合,门当户对,结为姻眷,选择吉日良时娶亲。三日前,李员外与妈妈论议,道:“女儿诸般好了,只是口快,我和你放心不下。打紧她公公难理会,不比等闲的,婆婆又兜答,人家又大,伯伯、姆姆,手下许多人,如何是好?”妈妈道:“我和你也须分付她一场。”只见翠莲走到爹妈面前,观见二亲满面忧愁,双眉不展,就道:

    “爷是天,娘是地,今朝与儿成婚配。男成双,女成对,大家欢喜要吉利。人人说道好女婿:有财、有宝、又豪贵;又聪明,又伶俐,双六、象棋通六艺④;吟得诗,做得对,经商买卖诸般会。这门女婿要如何?愁得苦水儿滴滴地。”

    员外与妈妈听翠莲说罢,大怒曰:“因为你口快如刀,怕到人家多言多语,失了礼节,公婆人人不喜欢,被人笑耻,在此不乐。叫你出来,分付你少作声,颠倒说出一篇来,这个苦恁的好!”

    翠莲道:“爷开怀,娘放意。哥宽心,嫂莫虑。女儿不是夸伶俐,从小生得有志气。纺得纱,绩得苎,能裁、能补、能绣、能刺;做得粗,整得细,三茶、六饭一时备;推得磨,捣得碓,受得辛苦吃得累。烧卖、匾食有何难⑤,三汤两割我也会。到晚来,能仔细,大门关了小门闭;刷净锅儿掩厨柜,前后收拾自用意。铺了床,伸开被,点上灯,请婆睡,叫声‘安置’进房内。如此伏侍二公婆,他家有甚不欢喜?爹娘且请放心宽,舍此之外值个屁!”

    翠莲说罢,员外便起身去打。妈妈劝住,叫道:“孩儿,爹娘只因你口快了愁!今番只是少说些。古人云:‘多言众所忌。’到人家只是谨慎言语,千万记着!”翠莲曰:“晓得。如今只闭着口儿罢。”

    妈妈道:“隔壁张太公是老邻舍,从小儿看你大,你可过去作别一声。”员外道:“也是。”

    翠莲便走将过去,进得门槛,高声便道:“张公道,张婆道,两个老的听禀告:明日寅时我上轿,今朝特来说知道。年老爹娘无倚靠,早起晚些望顾照!哥嫂倘有失礼处,父母分上休计较。待我满月回门来,亲自上门叫聒噪⑥。”

    张太公道:“小娘子放心,令尊与我是老兄弟,当得早晚照管;令堂亦当着老妻过去陪伴,不须挂意!”

    作别回家,员外与妈妈道:“我儿,可收拾早睡休,明日须半夜起来打点。”

    翠莲便道:“爹先睡,娘先睡,爹娘不比我班辈。哥哥、嫂嫂相帮我,前后收拾自理会。后生家熬夜有精神,老人家熬了打盹睡。”

    翠莲道罢,爹妈大恼曰:“罢,罢,说你不改了!我两口自去睡也。你与哥嫂自收拾,早睡早起。”

    翠莲见爹妈睡了,连忙走到哥嫂房门口高叫:“哥哥、嫂嫂休推醉,思量你们忒没意。我是你的亲妹妹,止有今晚在家中。亏你两口下着得,诸般事儿都不理。关上房门便要睡,嫂嫂,你好不贤惠。我在家,不多时,相帮做些道怎地?巴不得打发我出门,你们两口得伶俐?”

    翠莲道罢,做哥哥的便道:“你怎生还是这等的?有父母在前,我不好说你。你自先去安歇,明日早起。凡百事,我自和嫂嫂收拾打点。”翠莲进房去睡。兄嫂二人,无多时,前后俱收拾停当,一家都安歇了。

    员外、妈妈一觉睡醒,便唤翠莲问道:“我儿,不知甚么时节了?不知天晴天雨?”

    翠莲便道:“爹慢起,娘慢起,不知天晴是下雨。更不闻,鸡不语,街坊寂静无人语。只听得:隔壁白嫂起来磨豆腐,对门黄公舂糕米。若非四更时,便是五更矣。且待奴家先起。烧火、劈柴、打下水,且把锅儿刷洗起。烧些脸汤洗一洗,梳个头儿光光地。大家也是早起些,娶亲的若来慌了腿!”

    员外、妈妈并哥嫂一齐起来,大怒曰:“这早晚,东方将亮了,还不梳妆完,尚兀自调嘴弄舌!”

    翠莲又道:“爹休骂,娘休骂,看我房中巧妆画。铺两鬓,黑似鸦,调和脂粉把脸搽。点朱唇,将眉画,一对金环坠耳下。金银珠翠插满头,宝石禁步身边挂⑦。今日你们将我嫁,想起爹娘撇不下;细思乳哺养育恩,泪珠儿滴湿了香罗帕。猛听得外面人说话,不由我不心中怕;今朝是个好日头,只管都噜都噜说甚么!”

    翠莲道罢,妆办停当,直来到父母跟前,说道:“爹拜禀,娘拜禀,蒸了馒头索了粉,果盒肴馔件件整。收拾停当慢慢等,看看打得五更紧。我家鸡儿叫得准,送亲从头再去请。姨娘不来不打紧,舅母不来不打紧,可耐姑娘没道理,说的话儿全不准。昨日许我五更来,今朝鸡鸣不见影。歇歇进门没得说,赏她个漏风的巴掌当邀请。”

    员外与妈妈敢怒而不敢言。妈妈道:“我儿,你去叫你哥嫂及早起来,前后打点。娶亲的将次来了。”

    翠莲见说,慌忙走去哥嫂房门口前,叫曰:“哥哥、嫂嫂你不小,我今在家时候少。算来也用起个早,如何睡到天大晓?前后门窗须开了,点些蜡烛香花草。里外地下扫一扫,娶亲轿子将来了。误了时辰公婆恼,你两口儿讨分晓!”

    哥嫂两个忍气吞声,前后俱收拾停当。员外道:“我儿,家堂⑧并祖宗面前,可去拜一拜,作别一声。我已点下香烛了。趁娶亲的未来,保你过门平安!”

    翠莲见说,拿了一炷,走到家堂面前,一边拜,一边道:“家堂,一家之主;祖宗,满门先贤:今朝我嫁,未敢自专。四时八节,不断香烟。告知神圣,万望垂怜!男婚女嫁,理之自然。有吉有庆,夫妇双全。无灾无难,永保百年。如鱼似水,胜蜜糖甜。五男二女,七子团圆。二个女婿,达礼通贤;五房媳妇,孝顺无边。孙男孙女,代代相传。金珠无数,米麦成仓。蚕桑茂盛,牛马挨肩。鸡鹅鸭鸟,满荡鱼鲜。丈夫惧怕,公婆爱怜。妯娌和气,伯叔忻然。奴仆敬重,小姑有缘。不上三年之内,死得一家干净,家财都是我掌管,那时翠莲快活几年!”

    翠莲祝罢,只听得门前鼓乐喧天,笙歌聒耳,娶亲车马,来到门首。张宅先生念诗曰:“高卷珠帘挂玉钩,香车宝马到门头。花红利市多多赏,富贵荣华过百秋。”

    李员外便叫妈妈将钞来,赏赐先生和媒妈妈⑨,并车马一干人。只见妈妈拿出钞来,翠莲接过手,便道:“等我分!”

    “爹不惯,娘不惯,哥哥、嫂嫂也不惯。众人都来面前站,合多合少等我散。抬轿的合五贯,先生、媒人两贯半。收好些,休嚷乱,掉下了时休埋怨!这里多得一贯文,与你这媒人婆买个烧饼,到家哄你呆老汉。”

    先生与轿夫一干人听了,无不吃惊,曰:“我们见千见万,不曾见这样口快的!”大家张口吐舌,忍气吞声,簇拥翠莲上轿。一路上,媒妈妈分付:“小娘子,你到公婆门首,千万不要开口。”

    不多时,车马一到张家前门,歇下轿子,先生念诗曰:“鼓乐喧天响汴州,今朝织女配牵牛。本宅亲人来接宝,添妆含饭古来留⑩。”

    且说媒人婆拿着一碗饭,叫道:“小娘子,开口接饭。”只见翠莲在轿中大怒,便道:“老泼狗,老泼狗,叫我闭口又开口。正是媒人之口无量斗{11},怎当你没的番做有。你又不曾吃早酒,嚼舌嚼黄胡张口。方才跟着轿子走,分付叫我休开口。甫能住轿到门首,如何又叫我开口?莫怪我今骂得丑,真是白面老母狗!”

    先生道:“新娘子息怒。她是个媒人,出言不可太甚。自古新人无有此等道理!”翠莲便道:“先生你是读书人,如何这等不聪明?当言不言谓之讷,信这虔婆弄死人!说我婆家多富贵,有财有宝有金银,杀牛宰马做茶饭,苏木、檀香做大门,绫罗缎匹无算数,猪羊牛马赶成群。当门与我冷饭吃,这等富贵不如贫。可耐伊家忒恁村,冷饭将来与我吞。若不看我公婆面,打得你眼里鬼火生!”

    翠莲说罢,恼得那媒婆一点酒也没吃,一道烟先进去了;也不管她下轿,也不管她拜堂。

    本宅众亲簇拥新人到了堂前,朝西立定。先生曰:“请新人转身向东,今日福禄喜神在东。”翠莲便道:“才向西来又向东,休将新妇便牵笼。转来转去无定相,恼得心头火气冲。不知哪个是妈妈?不知哪个是公公?诸亲九眷闹丛丛,姑娘小叔乱哄哄。红纸牌儿在当中,点着几对满堂红。我家公婆又未死,如何点盏随身灯{12}?”

    张员外与妈妈听得,大怒曰:“当初只说要选良善人家女子,谁想娶这个没规矩、没家法、长舌顽皮村妇!”

    诸亲九眷面面相觑,无不失惊。先生曰:“人家孩儿在家中惯了,今日初来,须慢慢的调理她。且请拜香案,拜诸亲。”

    合家大小俱相见毕。先生念诗赋,请新人入房,坐床撒帐{13}:“新人挪步过高堂,神女仙郎入洞房。花红利市多多赏,五方撒帐盛阴阳。”

    张狼在前,翠莲在后,先生捧着五谷,随进房中。新人坐床,先生拿起五谷念道:“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嫦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14}。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15}。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两。从今好梦叶维熊{16},行见虫宾珠来入掌{17}。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红云簇拥下巫峰。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18}。今宵吉梦便相随,来岁生男定声价。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映,文箫今遇彩鸾仙{19}。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20}。”

    说那先生撒帐未完,只见翠莲跳起身来,摸着一条面杖,将先生夹腰两面杖,便骂道:“你娘的臭屁!你家老婆便是河东狮子!”一顿直赶出房门外去,道:“撒甚帐?撒甚帐?东边撒了西边样。豆儿米麦满床上,仔细思量象甚样?公婆性儿又莽撞,只道新妇不打当。丈夫若是假乖张,又道娘子垃圾相。你可急急走出门,饶你几下擀面杖。”

    那先生被打,自出门去了。张狼大怒曰:“千不幸,万不幸,娶了这个村姑儿!撒帐之事,古来有之。”

    翠莲便道:“丈夫,丈夫,你休气,听奴说得是不是?多想那人没好气,故将豆麦撒满地。倒不叫人扫出去,反说奴家不贤惠。若还恼了我心儿,连你一顿赶出去,闭了门,独自睡,晏起早眠随心意。阿弥陀佛念几声,耳伴清宁到伶俐。”

    张狼也无可奈何,只得出去参筵劝酒。至晚席散,众亲都去了。翠莲坐在房中自思道:“少刻丈夫进房来,必定手之舞之的,我须做个准备。”起身除了首饰,脱了衣服,上得床,将一条绵被裹得紧紧地,自睡了。

    且说张狼进得房,就脱衣服,正要上床,被翠莲喝一声,便道:“堪笑乔才你好差,端的是个野庄家。你是男儿我是女,尔自尔来咱是咱。你道我是你媳妇,莫言就是你浑家。那个媒人那个主?行甚么财礼下甚么茶?多少猪羊鸡鹅酒?甚么花红到我家?多少宝石金头面?几匹绫罗几匹纱?镯缠冠钗有几付?将甚插戴我奴家?黄昏半夜三更鼓,来我床前做甚么?及早出去连忙走,休要恼了我们家!若是恼咱性儿起,揪住耳朵采头发,扯破了衣裳抓破了脸,漏风的巴掌顺脸括,扯碎了网巾你休要怪,擒了你四髸怨不得咱。这里不是烟花巷,又不是小娘儿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顿拳头打得你满地爬。”

    那张狼见妻子说这一篇,并不敢近前,声也不作,远远地坐在半边。将近三更时分,且说翠莲自思:“我今嫁了他家,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今晚若不与丈夫同睡,明日公婆若知,必然要怪。罢,罢,叫他上床睡罢。”便道:“痴乔才,休推醉,过来与你一床睡。近前来,分付你,叉手站着莫弄嘴。除网巾,摘帽子,靴袜布衫收拾起。关了门,下幔子,添些油在晏灯里。上床来,悄悄地,同效鸳鸯偕连理。休则声,慎言语,雨散云消脚后睡。束着脚,拳着腿,合着眼儿闭着嘴。若还蹬着我些儿,那时你就是个死!”

    说那张狼果然一夜不敢作声。睡至天明,婆婆叫言:“张狼,你可叫娘子早起些梳妆,外面收拾。”翠莲便道:“不要慌,不要忙,等我换了旧衣裳。菜自菜,姜自姜,各样果子各样妆;肉自肉,羊自羊,莫把鲜鱼搅白肠;酒自酒,汤自汤,腌鸡不要混腊獐。日下天色且是凉,便放五日也不妨。待我留些整齐的,三朝点茶请姨娘。纵然亲戚吃不了,剩与公婆慢慢噇。”

    婆婆听得,半晌无言,欲待要骂,恐怕人知笑话,只得忍气吞声。耐到第三日,亲家母来完饭{21}。两亲家相见毕,婆婆耐不过,从头将打先生、骂媒人、触夫主、毁公婆,一一告诉一遍。李妈妈听得,羞惭无地,径到女儿房中,对翠莲道:“你在家中,我怎生分付你来?叫你到人家,休要多言多语,全不听我。今朝方才三日光景,适间婆婆说你许多不是,使我惶恐万千,无言可答。”

    翠莲道:“母亲,你且休吵闹,听我一一细禀告。女儿不是村夫乐,有些话你不知道。三日媳妇要上灶,说起之时被人笑。两碗稀粥把盐蘸,吃饭无茶将水泡。今日亲家初走到,就把话儿来诉告,不问青红与白皂,一味将奴胡厮闹。婆婆性儿忒急躁,说的话儿不大妙。我的心性也不弱,不要着了我圈套。寻条绳儿只一吊,这条性命问他要!”

    妈妈见说,又不好骂得,茶也不吃,酒也不尝,别了亲家,上轿回家去了。

    再说张虎在家叫道:“成甚人家?当初只说娶个良善女子,不想讨了个无量店中过卖来家,终朝四言八句,弄嘴弄舌,成何以看!”

    翠莲闻说,便道:“大伯说话不知礼,我又不曾惹着你。顶天立地男子汉,骂我是个过卖嘴!”

    张虎便叫张狼道:“你不闻古人云:‘教妇初来。’虽然不至乎打她,也须早晚训诲;再不然,去告诉她那老虔婆知道!”

    翠莲就道:“阿伯三个鼻子管,不曾捻着你的碗。媳妇虽是话儿多,自有丈夫与婆婆。亲家不曾惹着你,如何骂她老虔婆?等我满月回门去,到家告诉我哥哥。我哥性儿烈如火,那时叫你认得我。巴掌拳头一齐上,着你旱地乌龟没处躲!”

    张虎听了大怒,就去扯住张狼要打。只见张虎的妻施氏跑将出来,道:“各人妻小各自管,干你甚事?自古道:‘好鞋不踏臭粪!’”

    翠莲便道:“姆姆休得要惹祸,这样为人做不过。尽自伯伯和我嚷,你又走来添些言。自古妻贤夫祸少,做出事比天来大。快快夹了里面去,窝风所在坐一坐。阿姆我又不惹你,如何将我比臭污?左右百岁也要死,和你两个做一做。我若有些长和短,阎罗殿前也不放过!”

    女儿听得,来到母亲房中,说道:“你是婆婆,如何不管?尽着她放泼,象甚模样?被人家笑话!”

    翠莲见姑娘与婆婆说,就道:“小姑,你好不贤良,便去房中唆调娘。若是婆婆打杀我,活捉你去见阎王!我爷平素性儿强,不和你们善商量。和尚、道士一百个,七日七夜做道场{22}。沙板棺材罗木底,公婆与我烧钱纸。小姑姆姆戴盖头,伯伯替我做孝子。诸亲九眷抬灵车,出了殡儿从新起。大小衙门齐下状,拿着银子无处使。任你家财万万贯,弄得你钱也无来人也死!”

    张妈妈听得,走出来道:“早是你才来得三日的媳妇,若做了二三年媳妇,我一家大小俱不要开口了!”

    翠莲便道:“婆婆休得要水性,做大不尊小不敬。小姑不要忒侥幸,母亲面前少言论。訾些轻事口重报,老蠢听得便就信。言三语四把吾伤,说的话儿不中听。我若有些长和短,不怕婆婆不偿命!”

    妈妈听了,径到房中,对员外道:“你看那新媳妇,口快如刀,一家大小,逐个个都伤过。你是个阿公,便叫将出来,说她几句,怕甚么!”

    员外道:“我是她公公,怎么好说她?也罢,待我问她讨茶吃,且看怎的。”妈妈道:“她见你,一定不敢调嘴。”只见员外分付:“叫张狼娘子烧中茶吃!”

    那翠莲听得公公讨茶,慌忙走到厨下,刷洗锅儿,煎滚了茶,复到房中,打点各样果子,泡了一盘茶,托至堂前,摆下椅子,走到公婆面前,道:“请公公、婆婆堂前吃茶。”又到姆姆房中道:“请伯伯、姆姆堂前吃茶。”员外道:“你们只说新媳妇口快,如今我唤她,却怎地又不敢说甚么?”妈妈道:“这番,只是你使唤她便了。”

    少刻,一家儿俱到堂前,分大小坐下,只见翠莲捧着一盘茶,口中道:“公吃茶,婆吃茶,伯伯、姆姆来吃茶。姑娘、小叔若要吃,灶上两碗自去拿。两个拿着慢慢走,泡了手时哭喳喳。此茶唤作阿婆茶,名实虽村趣味佳。两个初煨黄栗子,半抄新炒白芝麻。江南橄榄连皮核,塞北胡桃去壳柤。二位大人慢慢吃,休得坏了你们牙齿。”

    员外见说,大怒曰:“女人家须要温柔稳重,说话安详,方是做媳妇的道理。那曾见这样长舌妇人!”

    翠莲应曰:“公是大,婆是大,伯伯、姆姆且坐下。两个老的休得骂,且听媳妇来禀话:你儿媳妇也不村,你儿媳妇也不诈。从小生来性刚直,话儿说了心无挂。公婆不必苦憎嫌,十分不然休了罢。也不愁,也不怕,搭搭凤子回去罢。也不招,也不嫁,不搽胭粉不妆画。上下穿件缟素衣,侍奉双亲过了罢。记得几个古贤人:张良、蒯文通说话,陆贾、萧何快掉文,子建、杨修也不亚,苏秦、张仪说六国,晏婴、管仲说五霸,六计陈平、李佐车,十二甘罗并子夏。这些古人能说话,齐家治国平天下。公公要奴不说话,将我口儿缝住罢!”

    张员外道:“罢,罢,这样媳妇,久后必被败坏门风,玷辱上祖!”便叫张狼曰:“孩儿,你将妻子休了罢!我别替你娶一个好的。”张狼口虽应承,心有不舍之意。张虎并妻俱劝员外道:“且从容教训。”

    翠莲听得,便曰:“公休怨,婆休怨,伯伯、姆姆都休劝。丈夫不必苦留恋,大家各自寻方便。快将纸墨和笔砚,写了休书随我便。不曾殴公婆,不曾骂亲眷,不曾欺丈夫,不曾打良善,不曾走东家,不曾西邻串,不曾偷人财,不曾被人骗,不曾说张三,不与李四乱,不盗不妒与不淫,身无恶疾能书算,亲操井臼与庖厨,纺织桑麻拈针线。今朝随你写休书,搬去妆奁莫要怨。手印缝中七个字:‘永不相逢不见面。’恩爱绝,情意断,多写几个弘誓愿。鬼门关上若相逢,别转了脸儿不厮见!”

    张狼因父母做主,只得含泪写了休书,两边搭了手印,随即讨乘轿子,叫人抬了嫁妆,将翠莲并休书送至李员外家。父母并兄嫂都埋怨翠莲嘴快的不是。

    翠莲道:“爹休嚷,娘休嚷,哥哥、嫂嫂也休嚷。奴奴不是自夸奖,从小生来志气广。今日离了他门儿,是非曲直俱休讲。不是奴家牙齿痒,挑描刺绣能绩纺。大裁小剪我都会,浆洗缝联不说谎。劈柴挑水与庖厨,就有蚕儿也会养。我今年小正当时,眼明手快精神爽。若有闲人把眼观,就是巴掌脸上响。”

    李员外和妈妈道:“罢,罢,我两口也老了,管你不得,只怕有些一差二误,被人耻笑,可怜!可怜!”

    翠莲便道:“孩儿生得命里孤,嫁了无知村丈夫。公婆利害犹自可,怎当姆姆与姑姑?我若略略开得口,便去搬唆与舅姑。且是骂人不吐核,动脚动手便来拖。生出许多情切话,就写离书休了奴。指望回家图自在,岂料爹娘也怪吾。夫家、娘家着不得,剃了头发做师姑。身披直裰挂葫芦,手中拿个大木鱼。白日沿门化饭吃,黄昏寺里称念佛祖念南无,吃斋把素用工夫。头儿剃得光光地,那个不叫一声小师姑。”

    说罢,卸下浓妆,换了一套绵布衣服,向长父母前合掌问讯拜别,转身向哥嫂也别了。

    哥嫂曰:“你既要出家,我二人送你到前街明音寺去。”

    翠莲便道:“哥嫂休送我自去,去了你们得伶俐。曾见古人说得好:‘此处不留有留处。’离了俗家门,便把头来剃。是处便为家,何但明音寺?散淡又逍遥,却不倒伶俐!”

    不恋荣华富贵,一心情愿出家,身披一领锦袈裟,常把数珠悬挂。每日持斋把素,终朝酌水献花。纵然不做得菩萨,修得个小佛儿也罢。

    【注】

    ①子路:即仲由,字子路,孔子学生,春秋时鲁国人。

    ②东京:北宋的京都汴梁(今河南开封市)。

    ③女红(gōng):女工,指妇女纺织、刺绣、缝纫等。红,同“工”。

    ④双六:即双陆,类似下棋的游戏。六艺:此指礼、乐、射、御、书、数等六种才能与技艺。

    ⑤匾食:泛指面粉做的有馅食品。

    ⑥聒噪:打扰。

    ⑦禁步:古代妇女裙边或鞋上缀挂的饰物。

    ⑧家堂:旧时家中供神祭祖的地方,此指代神灵。

    ⑨先生:宋时称说书、看相、看风水、卜卦为业的人。

    ⑩添妆:旧时婚仪,女子出嫁时,亲友赠送礼物给女家,又叫“添房”“添箱”。含饭:旧时的婚仪,新人一进门先要吃夫家一口饭,表示已成夫家人。

    {11}无量斗:宋元俗语,又作“无梁斗”,谓说话靠不住。

    {12}随身灯:即引魂灯,在死人灵前点的灯,谓可照亮冥中黑路。

    {13}坐床撒帐:旧时的婚俗,新夫妇进入洞房后,男朝右,女朝左,相向坐于床上,妇女或赞礼撒掷金钱或果品,以示祝贺。

    {14}捉带枝:意谓蟾宫得桂,此为祝贺新郎秋试中式。

    {15}宜男:萱草,谓妇女佩戴则生男孩。

    {16}好梦叶维熊:语出《诗经·小雅·斯干》:“吉梦维何,维熊维罴。”又:“维熊维罴,男子之祥。”此为祝贺新婚夫妇生男孩。叶,同“协”,和合。

    {17}虫宾(pín)珠来入掌:掌上明珠之谓,祝贺新婚夫妇生儿育女。

    {18}黄金光照社:祥瑞的光芒照耀家屋。此为祝贺新婚夫妇早生贵子。

    {19}“文箫”句:唐代神仙故事,书生文箫在钟陵西山遇上仙女吴彩鸾,结为夫妇。

    {20}河东狮子吼:相传宋代陈慥的妻子柳氏极凶悍。苏东坡有诗讽陈慥惧内:“忽闻河东狮子吼,挂杖落手心茫然。”河东,用杜甫诗“河东女儿身姓柳”之句。后以“河东狮吼”喻悍妇。

    {21}完饭:旧时婚俗,新娘过门三天,女家要送彩缎、菜肴、果品至男家,叫送“三朝礼”。

    {22}做道场:一种宗教迷信仪式。

    ■ 作品赏析

    这篇小说取材集中,只以李翠莲出嫁前夕到三天后被“休”回家的故事便概括了她的一生,其人品、才情、性格却鲜明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作者通过人物之间的性格冲突,塑造出李翠莲这个追求个性解放的富有反抗斗争精神的下层妇女形象,揭露和鞭鞑了封建婚姻、礼教的虚伪和反动,冲击了宋元时期,统治阶级借程朱理学以束缚妇女的清规戒律。

    对世态人情的讽刺,是本篇的主要特色。作者把故事的矛盾放在李翠莲与周围的人际关系,特别是人伦关系上去展开,对比更为强烈,冲突更显尖锐,使人物在特殊的环境中表现出独特的命运来。

    红玉

    作者作品简介

    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人,清代著名小说家。蒲松龄早年即负文名,曾热衷功名,19岁进学作秀才,但后屡试不第,71岁才补岁贡生,一生穷困潦倒。20岁左右开始创作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50岁才基本写定,共集短篇小说近500篇。

    本文选自《聊斋志异》,《聊斋志异》是一部积极的浪漫主义作品。它综六朝志怪与唐传奇之长,塑造了一大批花妖狐魅变来的女性形象。作者善于运用梦境和上天入地、虚无变幻的大量虚构情节,曲折地批判社会,揭露封建政治的黑暗,抨击科举制度的弊端,反对封建礼教的束缚,赞美爱情和婚姻的自主,表现自己的理想,是中国古代文言短篇小说的顶峰之作。

    广平冯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鲠①,而家屡空。数年间,媪与子妇又相继逝,井臼②自操之。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问其姓名,曰:“妾,邻女红玉也。”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夜夜往来,约半年许。翁夜起,闻子舍笑语,窥之,见女。怒,唤生出,骂曰:“畜生,所为何事!如此落寞③,尚不刻苦,乃学浮荡耶?人知之,丧汝德;人不知,亦促汝寿!”生跪自投,泣言知悔。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闺戒,既自玷,而又复玷人。倘事一发,当不仅贻寒舍羞④!”骂已,愤然归寝。女流涕曰:“亲庭⑤罪责,良足愧辱,我两人缘分尽矣!”生曰:“父在不得自专。卿如有情,尚当含垢为好。”女言辞决绝,生乃洒涕。女止之曰:“妾与君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墙钻隙⑥,何能白首?此处有一佳偶,可聘也。”生告以贫。女曰:“来宵相俟,妾为君谋之。”次夜,女果至,出白金四十两赠生。曰:“去此六十里,有吴村卫氏女,年十八矣,高其价,故未售也⑦。君重啖⑧之,必合谐允。”言已,别去。

    生乘间语父,欲往相之;而隐馈金,不敢告父。翁自度无资,以是故止之。生又婉言:“试可乃已。”翁颔之。生遂假仆马,诣卫氏。卫故田舍翁,生呼出外,与间语。卫知生望族,又见仪采轩豁⑨,心许之,而虑其靳于资。生听其词意吞吐,会其旨,倾囊陈几上。卫乃喜,浼邻生居间⑩,书红笺而盟焉。生入拜媪。居室偪侧{11},女依母自障。微睨之,虽荆布之饰{12},而神情光艳,心窃喜。卫借舍款婿,便言:“公子无须亲迎;待少作衣妆,即合舁送去。”生与订期而归。诡告翁,言卫爱清门,不责资{13}。翁亦喜。

    至日,卫果送女至。女勤俭,有顺德,琴瑟甚笃{14}。逾二年,举一男,名福儿。会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绅宋氏。宋官御史,坐行赇{15},免,居林下,大搧威虐。是日亦上墓归,见女艳之,问村人,知为生配。料冯贫士,诱以重赂,冀可摇,使家人风示之。生骤闻,怒形于色;既思势不敌,敛怒为笑。归告翁。翁大怒,奔出,对其家人,指天划地,诟骂万端。家人鼠窜而去。宋氏亦怒,竟遣数人入生家,殴翁及子,汹若沸鼎。女闻之,弃儿于床,披发号救。群篡舁之,哄然便去。父子伤残,呻吟在地;儿呱呱啼室中。邻人共怜之,扶置榻上。经日,生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呕血,寻毙。生大哭,抱子兴词{16},上至督抚{17},讼几遍,卒不得直。后闻妇不屈死,益悲。冤塞胸吭{18},无路可伸。每思邀路{19}刺杀宋,而虑其扈从{20}繁,儿又罔托。日夜哀思,双睫为之不交。忽一丈夫吊诸其室,虬髯阔颔{21},曾与无素。挽坐,欲问邦族{22}。客遽曰:“君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而忘报乎?”生疑为宋人为侦,姑伪应之。客怒,眦欲裂{23},遽出曰:“仆以君人也,今乃知不足齿之伧{24}!”生察其异,跪而挽之曰:“诚恐宋人餂{25}我。今实布腹心:仆之卧薪尝胆者,固有日矣。但怜此褓中物{26},恐坠宗祧。君义士,能为我杵臼否{27}?”客曰:“此妇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诸人者,请自任之;所欲自任者,愿得而代庖焉。”生闻,崩角{28}在地,客不顾而出。生追问姓字。曰:“不济{29},不任受怨;济,亦不任受德。”遂去。生惧祸及,抱子亡去。

    至夜,宋家一门俱寝,有人越重垣入,杀御史父子三人,及一媳一婢。宋家具状告官,官大骇。宋执谓相如,于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于是情益真。宋仆同官役诸处冥搜,夜至南山,闻儿啼,迹得之,系缧{30}而行。儿啼愈嗔,群夺儿抛弃之。生冤愤欲绝。见邑令,问:“何杀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昼出;且抱呱呱者,何能逾垣杀人?”令曰:“不杀人,何逃乎?”生词穷,不能置辩。乃收诸狱。生泣曰:“我死无足惜,孤儿何罪?”令曰:“汝杀人子多矣,杀汝子,何怨!”生既褫革{31},屡受梏惨{32},卒无词。令是夜方卧,闻有物击床,震震有声,大惧而号。举家惊起,集而烛之,一短刀,铦利{33}如霜,剁床入木者寸余,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丧失。荷戈遍索,竟无踪迹。心窃馁{34},又以宋人死,无可畏俱,乃详诸宪{35},代生解免,竟释生。生归,翁无升斗,孤影对四壁。幸邻人怜馈食饮,苟且自度。念大仇已报,则冁然{36}喜;思惨酷之祸,几于灭门,则泪潸潸{37}坠;及思半生贫彻骨,宗支不续,则于无人处大哭失声,不复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还卫氏之骨。既葬而归,悲怛{38}欲死,辗转空床,竟无生路。忽有款门者,凝神寂听,闻一人在门外,哝哝{39}与小儿语。生急起窥觇,似一女子。扉初启,便问:“大冤昭雪,可幸无恙?”其声稔熟,而仓卒不能追忆。烛之,则红玉也。挽一小儿,嬉笑跨下。生不暇问,抱女呜哭。女亦惨然。既而推儿曰:“汝忘尔父耶?”儿牵女衣,目灼灼视生。细审之,福儿也。大惊,泣问:“儿那得来?”女曰:“实告君:昔言邻女者,妄也。妾实狐。适宵行,见儿啼谷中,抱养于秦。闻大难既息,故携来与君团聚耳。”生挥涕拜谢。儿在女怀,如依其母,竟不复能识父矣。天未明,女即遽起。问之,答曰:“奴欲去。”生裸跪床头,涕不能抑。女笑曰:“妾诳君耳。今家道新创,非夙兴夜寐不可。”乃剪莽拥篲{40}],类男子操作。生忧贫乏,不能自给。女曰:“但请下帷{41}读,勿问盈歉,或当不殍饿{42}死。”遂出金治织具,租田数十亩,雇佣耕作。荷镵诛茅,牵萝补屋{43},日以为常。里党闻妇贤,益乐资助之。约半年,人烟腾茂,类素封{44}家。生曰:“灰烬之余,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诘之,答曰:“试期已迫,巾服尚未复耳{45}。”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广文{46},已复名在案。若待君言,误之已久。”生益神之。是科遂领乡荐。时年三十六,腴田连阡,夏屋渠渠{47}矣。女袅娜如随风飘去,而操作过农家妇;虽严冬自苦,而手腻如脂。自言三十八岁,人视之,常若二十许人。

    异史氏曰:“其子贤,其父德,故其报之也侠。非特人侠,狐亦侠也。遇亦奇矣!然官宰悠悠{48},竖人毛发,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半尺许哉?使苏子美读之,必浮白曰:‘惜乎击之不中{49}!’”

    【注】

    ①方鲠(ɡěnɡ):性格方正、鲠直。

    ②井臼:井,指汲水;臼,指舂米。井臼指代家务劳动。

    ③落寞:落拓。

    ④贻寒舍羞:即给我们家带来耻辱的意思。

    ⑤亲庭:指父母。这里单指父亲。

    ⑥逾墙钻隙:偷偷地越墙相往来,钻洞相窥看。

    ⑦“高其价”二句:指价高而未出嫁。

    ⑧啖(dàn):用利来引诱人。

    ⑨仪采轩豁:仪表轩昂,神采飞扬。

    ⑩居间:作中间人。这里指作介绍人。

    {11}偪(bī)侧:偪,同逼;偪侧,浅窄。

    {12}荆布之饰:以荆钗布裙作装饰的省词。荆钗布裙是贫苦人家妇女的服饰。

    {13}不责资:不要彩礼钱。责,索取。

    {14}琴瑟甚笃:形容夫妇感情融洽,关系很好。

    {15}坐行赇(qiú):因行贿而犯了罪。坐,犯法。行赇,用钱去行贿。

    {16}兴词;告状。

    {17}督抚:清代省级最高官吏;总督和巡抚的合称。

    {18}吭(hánɡ):咽喉。

    {19}邀路:拦路。

    {20}扈:同“护”。

    {21}虬(qiú)髯(rán)阔颔:虬髯,形容蜷曲的络腮胡须。阔颔,宽阔的下颏。

    {22}邦族:这里指姓名籍贯。

    {23}眦(zì)欲裂:眼睛都要瞪裂了。形容极度的愤怒。眦,眼角。

    {24}“仆以君人也”二句:我以为你是个人,今天才知道你是个微不足道的卑鄙东西。

    {25}餂(tiǎn):骗取。

    {26}褓中物:指婴儿。

    {27}杵臼:即公孙杵臼,晋国大夫赵朔的门客。历史故事为屠岸贾杀死了赵朔全家,公孙杵臼和赵朔的朋友程婴一起想法抱走了赵朔的幼儿,并把他抚养成人,后来替赵朔报了仇。这里的意思是冯相如请侠客为他代养小儿。

    {28}崩角:用额角碰地;意为磕响头。

    {29}济:得到好处,成功。

    {30}系缧:缧,捆人的绳子;系缧,即捆绑的意思。

    {31}褫(chǐ)革:革去秀才的功名。

    {32}梏(ɡù)惨:梏,手铐;梏惨,指受酷刑。

    {33}铦(xiān)利:锋利。

    {34}窃馁:馁,心虚;窃馁,指暗自害怕。

    {35}详诸宪:旧时,下级往上级送公文叫详;宪,指上级。

    {36}冁(chǎn)然:笑的样子。

    {37}潸潸(shān):流泪的样子。

    {38}悲怛(dá):悲伤。

    {39}哝哝(nónɡ nonɡ):形容模糊不清的声音。

    {40}剪莽拥篲(huì):剪莽,剪除杂草。拥篲,拿扫帚扫地。篲,扫帚。

    {41}下帷:意指安心读书。

    {42}殍(piǎo)饿:饿死。

    {43}“荷镵(chán)诛茅”二句:扛着铁铲除茅草。牵引藤萝用来修补房屋。镵,铲。

    {44}素封:即指土财主。本句意为虽非官僚家庭,但家中富有,像做官的一样。

    {45}巾服尚未复耳:上文有“生既褫革”,故欲参加科考,必先申请恢复“巾服”。

    {46}广文:明、清对教官的通称。

    {47}“腴田连阡”二句:阡,田间小路;夏屋,高大的房子;渠渠,深广的样子。形容肥沃的田地很多,屋宇高大深广。

    {48}“官宰悠悠”二句:官吏糊涂荒唐,使人怒发冲冠。

    {49}“使苏子美读之”三句:苏子美,宋代文学家苏舜钦的号。故事传说:苏子美读到《汉书·张良传》“良与客狙击秦皇帝”这一段时,抚掌痛恨说:可惜没有击中!就喝一大杯酒。浮,干杯。

    ■ 作品赏析

    《红玉》是《聊斋志异》的名篇之一,既有批判意义,又富理想色彩。小说通过写一个普普通通的知识分子冯相如一家的遭遇,写出了封建时代血泪斑斑的社会现象,让人清楚地看到一个罪恶社会的缩影。在愤恨、揭露的基础上,作者又想象出一侠来替冯生报仇雪恨,一狐来替冯生重整家业。狐女红玉美丽的容貌,神奇的本领和侠义品格给人留下了深刻美好的印象。

    黛玉葬花

    作者作品简介

    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圃、芹溪。祖籍辽阳,先世原为汉人,后入了满籍。曹雪芹经历了从封建大家庭富贵奢侈生活到没落贫苦无奈困顿的巨大变故,深感世态炎凉,凭借其卓越的艺术才能,苦心孤诣,“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终于成就了《红楼梦》这部把中国古典小说创作推向巅峰的文学巨著。

    话说林黛玉正自悲泣,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送了出来。待要上去问着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宝玉不便,因而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犹望着门洒了几点泪。自觉无味,方转身回来,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

    紫鹃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先时还有人解劝,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曲,只得用话宽慰解劝。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也都不理论了。所以也没人理,由他去闷坐,只管睡觉去了。那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①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飘,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巧姐、大姐、香菱与众丫鬟们在园内玩耍,独不见林黛玉。迎春因说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我去闹了他来。”说着便丢下了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正走着,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上来问了好,说了一回闲话。宝钗回身指道:“他们都在那里呢,你们找他们去罢。我叫林姑娘去就来。”说着便逶迤往潇湘馆来。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罢了,倒是回来的妙。想毕抽身回来。

    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说话:“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寻了来不成。”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又听说道:“我寻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的东西,自然该还的。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顽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的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②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

    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坠儿听说,也半日不言语。红玉又道:“这可怎么样呢?”坠儿道:“便是听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二人正说着,只见文官,香菱、司棋、待书等上亭子来了。二人只得掩住这话,且和他们顽笑。

    只见凤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红玉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跟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作什么事?”凤姐打谅了一打谅,见他生的干净俏丽,说话知趣,因笑道:“我的丫头今儿没跟进我来。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来,要使唤个人出去,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的齐全不齐全?”红玉笑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若说的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责罚就是了。”凤姐笑道:“你是那位小姐房里的?我使你出去,他回来找你,我好替你说的。”红玉道:“我是宝二爷房里的。”凤姐听了笑道:“嗳哟!你原来是宝玉房里的,怪道呢。也罢了,等他问,我替你说。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六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再里头床头间有一个小荷包拿了来。”

    红玉听说撤身去了,回来只见凤姐不在这山坡子上了。因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便赶上来问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里去了?”司棋道:“没理论。”红玉听了,抽身又往四下里一看,只见那边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红玉上来陪笑问道:“姑娘们可知道二奶奶那去了?”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里找去。”红玉听了,才往稻香村来,顶头只见晴雯、绮霰、碧痕、紫绡、麝月、待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来了。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爖,就在外头逛。”红玉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浇一回罢。我喂雀儿的时侯,姐姐还睡觉呢。”碧痕道:“茶炉子呢?”红玉道:“今儿不该我爖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绮霰道:“你听听他的嘴!你们别说了,让他逛去罢。”红玉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二奶奶使唤我说话取东西的。”说着将荷包举给他们看,方没言语了,大家分路走开。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一面说着去了。

    这里红玉听说,不便分证,只得忍着气来找凤姐儿。到了李氏房中,果见凤姐儿在这里和李氏说话儿呢。红玉上来回道:“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他就把银子收了起来,才张材家的来讨,当面称了给他拿去了。”说着将荷包递了上去,又道:“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道:“他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红玉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话未说完,李氏道:“嗳哟哟!这些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说着又向红玉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别象他们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几个丫头老婆之外,我就怕和他们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咬字,拿着腔儿,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们那里知道!先时我们平儿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他: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李宫裁笑道:“都象你泼皮破落户才好。”凤姐又道:“这一个丫头就好。方才两遭,说话虽不多,听那口声就简断。”说着又向红玉笑道:“你明儿伏侍我去罢。我认你作女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

    红玉听了,扑哧一笑。凤姐道:“你怎么笑?你说我年轻,比你能大几岁,就作你的妈了?你还作春梦呢!你打听打听,这些人头比你大的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今儿抬举了你呢!”红玉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了辈数了。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凤姐道:“谁是你妈?”李宫裁笑道:“你原来不认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凤姐听了十分诧异,说道:“哦!原来是他的丫头。”又笑道:“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一个天聋,一个地哑。那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你十几岁了?”红玉道:“十七岁了。”又问名字,红玉道:“原叫红玉的,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红儿了。”

    凤姐听说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说道:“既这么着肯跟,我还和他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你替我好好的挑两个丫头我使’,他一般答应着。他饶不挑,倒把这女孩子送了别处去。难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他进来在先,你说话在后,怎么怨的他妈!”凤姐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刚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便辞了李宫裁去了。红玉回怡红院去,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林黛玉因夜间失寐,次日起来迟了,闻得众姊妹都在园中作饯花会,恐人笑他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笑道:“好妹妹,你昨儿可告我了不曾?教我悬了一夜心。”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③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一面说一面又往外走。宝玉见他这样,还认作是昨日中晌的事,那知晚间的这段公案,还打恭作揖的。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姊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自己猜疑:看起这个光景来,不像是为昨日的事;但只昨日我回来的晚了,又没有见他,再没有冲撞了他的去处了。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随后追了来。

    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见黛玉去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儿。又见宝玉来了,探春便笑道:“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没见你了。”宝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探春道:“宝哥哥,你往这里来,我和你说话。”宝玉听说,便跟了他,离了钗,玉两个,到了一棵石榴树下。探春因说道:“这几天老爷可曾叫你?”宝玉笑道:“没有叫。”探春说:“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的。”宝玉笑道:“那想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的。”探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侯,或是好字画,好轻巧顽意儿,替我带些来。”宝玉道:“我这么城里城外,大廊小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左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没处撂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谁要这些。怎么象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我喜欢的什么似的,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似的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原来要这个。这不值什么,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探春道:“小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我还象上回的鞋作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如何呢?”

    宝玉笑道:“你提起鞋来,我想起个故事:那一回我穿着,可巧遇见了老爷,老爷就不受用,问是谁作的。我那里敢提‘三妹妹’三个字,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生日,是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作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儿,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白气。”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探春听说,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忒昏愦的不象了!还有笑话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顽的东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也是说没钱使,怎么难,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

    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便知他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他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他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外头去。宝玉道:“我就来。”说毕,等他二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曲,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他哭道是: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④,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⑤。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⑥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听了不觉痴倒。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注】

    ①干旄旌幢:干,盾牌。旄、旌、幛都是古代的旗子。旄,旗杆顶端缀有牦牛幢的旗。旌,与旄相似,另有五彩折羽装饰。幢,形状象伞。

    ②金蝉脱壳:蝉由幼虫子变为成虫子时,要脱掉外壳(蝉蜕)。喻以假象作掩蔽暗中溜走。“金蝉脱壳计”是古代“三十六计”第二十一计,属于《混战计》中的一计。

    ③狮子:这里是一种压帘用的带座的石狮子。

    ④底事:甚么事。底,何?

    ⑤一抔(póu)净土:抔,掬。一抔,一捧,双手捧物。《史记·张释之列传》:“取长陵一抔土”,比喻盗开坟墓。后人就以“一抔土”代指坟墓。这里“一抔净土”指花冢。

    ⑥侬:我。

    ■ 作品赏析

    《红楼梦》以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故事为主线,写出了贾府为代表的封建家族由盛而衰的历史,深刻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小说以其丰富的内容,曲折的情节,深刻的思想认识,精湛的艺术手法成为中国古典小说中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

    本回可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宝钗戏蝶,第二部分写黛玉葬花。钗、黛是《红楼梦》中相对的两个形象,代表着两种不同的性格。前一部分充分刻画了作为封建淑女典范的宝钗,处事谨慎,克已复礼的特点。后一部分,作者安排了黛玉葬花一幕,表达黛玉的天然和性灵。《葬花吟》既是黛玉感叹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也是作者借以塑造这一艺术形象,表现其性格特征的重要作品。这种安排对表现人物的性格来说,起到了相互衬托的作用。

    欧也妮·格朗台(节选)

    作者作品简介

    巴尔扎克(1799—1850),19世纪法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欧洲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和杰出代表。一生创作96部长、中、短篇小说和随笔,总名为《人间喜剧》。其中代表作为《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100多年来,他的作品传遍了全世界,对世界文学的发展和人类进步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马克思、恩格斯称赞他是“超群的小说家”“现实主义大师”。

    母亲死后的第二天,欧也妮有了一些新的理由,依恋这所房屋,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经历了多少痛苦,她的母亲又刚在这里去世。看到客厅里的窗户以及窗下那张垫高的坐椅,她总不能不落泪。发觉老父对自己那么温柔体贴,她以为过去错看了老父的心。他来扶她下楼吃饭;他一连几个小时望着她,目光几乎是慈祥的;总之,他像望着一堆金子那样地望着她。老箍桶匠跟以前大不一样,在女儿的面前哆嗦得很厉害,看到他这种老态,娜农和克吕旭等人都认为这是年龄所致,甚至担心他的机能也有些衰退。但是,全家服丧的那一天,吃过晚饭之后,唯一知道老头儿秘密的克吕旭公证人也在座,格朗台的行为也就得到了解释。

    “亲爱的孩子,”当饭桌收拾好、门窗关严之后,他对欧也妮说,“你现在继承你母亲的财产了,咱们有点小事得商量着处理处理。是不是,克吕旭?”

    “是的。”

    “非今天办不可吗,父亲?”

    “是呀,乖宝贝。我目前没着没落的事,是经不起拖延的呀。我相信你不想让我难过吧。”

    “哦,父亲。”

    “哎,那好,就今晚都解决了吧。”

    “您要我干什么?”

    “这,乖孩子,这可与我无关。您跟她说吧,克吕旭。”

    “小姐,令尊既不愿意分家,也不愿意变卖产业,更不愿意因为有了现款而付大笔所得税。为此,就需要免除为今天您跟令尊所共有的末分的全部财产清点造册的手续……”

    “克吕旭,您非这样对孩子说不可吗?”

    “让我说下去,格朗台。”

    “好,好,朋友。您也好,我女儿也好,都不想刮我的皮的,是不是,乖女儿?”

    “可是,克吕旭先生,我该做什么?”欧也妮不耐烦了,问道。

    “哎,这样,”公证人说,“得在这张文书上签名,声明放弃您对令堂的继承权,把您跟令尊共有的全部财产的使用得益权,交给令尊,而他将保证您享有虚有权……”

    “我完全听不懂您说的话,”欧也妮回答说,“把文书拿来,告诉我在哪里签名。”

    格朗台老爹看看文书,又看看女儿,看看女儿,又看看文书,感到强烈的激动,擦了擦脑门上冒出来的汗。

    “乖宝贝,”他说,“这张文书送去备案要花好多钱。要是你愿意无条件地放弃对你可怜的母亲的承继权,把你的前途完全托付给我,那你就不必签字,这样我觉得更好。我每月就给你一大笔钱,一百法郎。这样,你爱给谁做多少次弥撒都付得起了……嗯!一百法郎一个月,利弗尔足算,怎么样?”

    “我随您的意思,父亲。”

    “小姐,”公证人说,“我有责任提醒您,这样您就一无所有了……”

    “嗨!上帝啊,”她说,“那有什么关系!”

    “别说了,克吕旭。一言为定,一言为定,”格朗台握住女儿的手,一面拍着一面喊道。“欧也妮,你决不会反悔的,是不是,你是个说一是一的姑娘,嗯?”

    “哦!父亲……”

    他热烈地吻她,把她搂得紧紧的,让她透不过气来。

    “好了,孩子,你给了你爹一条命;不过,你这是把我给你的还给我罢了:咱们两清。这才叫公平交易。人生就是一笔交易。我祝福你!你是一个贤德的好姑娘,孝顺爸爸的好女儿。你现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从明天起,克吕旭,”他望着吓呆了的公证人说:“您多费心让法院书记员准备一份放弃承继权的文书。”

    第二天中午,欧也妮签署了自动弃权的声明。然而,尽管老箍桶匠信誓旦旦,可是直到年终,不要说每月一百法郎,就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给过。所以,当欧也妮说笑时提到这件事,他能不脸红吗?他连忙上楼,到密室里捧回大约三分之一从侄儿手里拿来的首饰。

    “给你,小东西,”他语带讽刺地说,“要不要把这些算是给你的一千二百法郎?”

    “哦,父亲!你当真把这些都给我?”

    “我明年再给你这么多,”他把首饰倒进她的围裙。“这样,不用多久,他的首饰就全到你的手里了,”他搓着手,为自己有办法利用女儿的感情占便宜而洋洋自得。

    然而,老头儿虽然身板还硬朗,也感到需要让女儿学点持家的诀窍了。接连两年,他让欧也妮当着他的面吩咐家常菜单,结收债款。他慢慢地、逐步地告诉她葡萄园和农庄的名字和经营内容。到第三年,他已经让女儿习惯他的全部理财方法,他让这些方法深入到女儿的内心,成为她的习惯,他总算可以不必担心地把伙食库的钥匙交到她的手里,让她正式当家。

    五年过去了,在欧也妮和她父亲单调的生活中,没有什么事值得一提。总是那些同样的事情,总是像老座钟那样一丝不苟地及时完成。格朗台小姐内心的愁闷对谁都不成其为秘密;但如果说人人都感觉到这愁闷的原因的话,她本人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以证实索缪城上上下下有关这位富家独女心境的猜测不是捕风捉影。跟她作伴的,只有克吕旭叔侄三人,以及他们无意中带来的亲朋好友。他们教会她玩惠斯特牌,而且天天晚上玩一局。一八二七年那一年,她的父亲感到了衰老的份量,不得不向她面授有关田产的机宜,并对她说,遇到难题,可以找克吕旭公证人商量,他的忠实,老头儿是领教过的。后来,到那一年的年底,老头儿终于在八十二岁高龄,患了瘫痪,而且病情很快恶化。贝日兰大夫下了不治的诊断。欧也妮想到自己不久将孤单地活在世上,跟父亲也就更亲近了,她把这亲情的最后一环抓得更紧。在她的思想中,跟所有动了情的女人一样,爱情就是整个世界,而夏尔不在身边。她就倾心照料和服侍老父。老父的机能开始衰退,只有吝啬依然凭本能支撑着。所以他的死同他的生并不形成对比。一清早,他就让人用轮椅把他推到卧室的壁炉和密室的房门之间,密室里当然堆满金银。他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呆着,但他不放心地一会儿望望包了铁皮的门,一会儿又望望前来探视他的人。有一点响动,他就要问出了什么事;让公证人吃惊的是,他居然听得见狗在院子里打哈欠。表面上他浑浑噩噩,可是一到该收租的日子,他总能按时清醒过来,跟管葡萄园的人算账,或者出具收据。他拨动轮椅,一直把轮椅转到面对密室铁门的地方。他让女儿把门打开,监督她亲手把钱袋秘密地堆好,把门关严。等女儿把珍贵的钥匙交还给他之后,他立即不声不响地回到平常耽的老地方。那把钥匙他总是放在坎肩的口袋里,还不时地伸手摸摸。他的老朋友克吕旭公证人感到,倘若夏尔·格朗台回不来,那么这财主的女继承人就非嫁给他的当庭长的侄子不可,所以他对老头儿加倍体贴殷勤:他天天来听候格朗台的差遣,衔命去弗洛瓦丰,去各地的田庄、草场、葡萄园办事,出售收成,再把一切收入转换成金子、银子,由老头儿把这些金银秘密地装成一袋一袋,堆放在那间密室。临终的日子终于到了,那几天老头儿结实的身架同毁灭着实作了一番较量。他要坐到壁炉边正对着密室房门的那个地方去。他把身上的毯子拉过来,紧紧地裹住自己,让对娜农说:“抓紧,抓紧了,别让人偷走我的东西。”他的全部生命都退居到他的那双眼睛里去了,等他一有力气睁开眼睛,便把眼珠转向密室房门.那里面藏着他的金银财宝。他问女儿说:“它们还在吗?还在吗?”那声调透出一种惊恐万状的焦虑。

    “在,父亲。”

    “看住金子,去拿一些来,放在我面前。”

    欧也妮在桌上放开几枚金路易,老头儿就像刚学会看的孩子傻盯着同一件东西,定睛看那几枚金路易,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他也像孩子一样,不时地露出一个吃力的微笑。

    “这东西暖我的心窝。”他喃喃说道,偶而脸上还露出一种无比舒坦的表情。

    当本堂神父来给他做临终圣事的时候,他那双显然已经死去几个小时的眼睛,一见银制的十字架、烛台和圣水壶,忽然复活,目不转睛地盯住这些圣器,鼻子上的那颗肉瘤也最后地动了一动。当教士把镀金的受难十字架送到他的唇边,让他吻吻上面的基督时,他做了一个吓人的动作,想把它抓过来,而这最后的努力耗尽了他的生命;他叫欧也妮,尽管她就跪在他的床前,他却看不见。欧也妮的眼泪淋湿了他已经冷却的手。

    “父亲,您要祝福我吗?”她问。

    “万事要多操心。以后到那里向我交账!”他用这最后一句遗言证明基督教应该是守财奴的宗教。

    ■ 作品赏析

    巴尔扎克的这部代表作,描写了资产阶级暴发户发家的罪恶手段,以吝啬鬼葛朗台的家庭生活和剥削活动为主线,以欧也妮的爱情和婚姻悲剧为中心,深刻揭露了资产阶级的贪婪本性和资本主义社会的罪恶,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冷酷无情的金钱关系。

    尽管小说以《欧也妮·葛朗台》为名,但真正的主人公却是葛朗台。巴尔扎克的用心并不在于一个“痴情女子负心汉”的老套的爱情故事,他的目的是塑造典型人物葛朗台。巴尔扎克指出了发财的欲望怎样使葛朗台心灵空虚,禽兽的本能又怎样在他身上蔓延并把他身上人类的感情摧残殆尽。对金钱的贪婪吝啬使他成了吝啬鬼中的典型,他的发迹正是资产阶级暴发户的血腥罪恶史。

    离婚①

    作者简介

    鲁迅(1881—1936),原名周樟寿,字豫才。1898年改为周树人,字豫山、豫亭。浙江绍兴人。著名作家,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他一生文学创作近400万字,翻译500多万字,古籍整理60多万字。主要代表作有小说集《呐喊》《彷徨》,散文集《朝花夕拾》,散文诗集《野草》,以及《坟》《且介亭杂文》等多部杂文集。

    “阿阿,木叔!新年恭喜,发财发财!”

    “你好,八三!恭喜恭喜!……”

    “唉唉,恭喜!爱姑也在这里……”

    “阿阿,木公公!……”

    庄木三和他的女儿——爱姑——刚从木莲桥头跨下航船去,船里面就有许多声音一齐嗡的叫了起来,其中还有几个人捏着拳头打拱;同时,船旁的坐板也空出四人的坐位来了。庄木三一面招呼,一面就坐,将长烟管倚在船边;爱姑便坐在他左边,将两只钩刀样的脚正对着八三摆成一个“八”字。

    “木公公上城去?”一个蟹壳脸的问。

    “不上城,”木公公有些颓唐似的,但因为紫糖色脸上原有许多皱纹,所以倒也看不出什么大变化,“就是到庞庄去走一遭。”

    合船都沉默了,只是看他们。

    “也还是为了爱姑的事么?”好一会,八三质问了。

    “还是为她。……这真是烦死我了,已经闹了整三年,打过多少回架,说过多少回和,总是不落局……”

    “这回还是到慰老爷家里去?……”

    “还是到他家。他给他们说和也不止一两回了,我都不依。这倒没有什么。这回是他家新年会亲,连城里的七大人也在……。”

    “七大人?”八三的眼睛睁大了。“他老人家也出来说话了么?……那是……。其实呢,去年我们将他们的灶都拆掉了②,总算已经出了一口恶气。况且爱姑回到那边去,其实呢,也没有什么味儿……。”他于是顺下眼睛去。

    “我倒并不贪图回到那边去,八三哥!”爱姑愤愤地昂起头,说,“我是赌气。你想,‘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妇,就不要我,事情有这么容易的?‘老畜生’只知道帮儿子,也不要我,好容易呀!七大人怎样?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了么?他不能像慰老爷似的不通,只说是‘走散好走散好’。我倒要对他说说我这几年的艰难,且看七大人说谁不错!”

    八三被说服了,再开不得口。

    只有潺潺的船头激水声;船里很静寂。庄木三伸手去摸烟管,装上烟。

    斜对面,挨八三坐着的一个胖子便从肚兜里掏出一柄打火刀,打着火线,给他按在烟斗上。

    “对对③。”木三点头说。

    “我们虽然是初会,木叔的名字却是早已知道的。”胖子恭敬地说。“是的,这里沿海三六十八村,谁不知道?施家的儿子姘上了寡妇,我们也早知道。去年木叔带了六位儿子去拆平了他家的灶,谁不说应该?……你老人家是高门大户都走得进的,脚步开阔,怕他们甚的!……”

    “你这位阿叔真通气,”爱姑高兴地说,“我虽然不认识你这位阿叔是谁。”

    “我叫汪得贵。”胖子连忙说。

    “要撇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总要闹得他们家败人亡!慰老爷不是劝过我四回么?连爹也看得赔贴的钱有点头昏眼热了……”

    “你这妈的!”木三低声说。

    “可是我听说去年年底施家送给慰老爷一桌酒席哩,八公公。”蟹壳脸道。

    “那不碍事。”汪得贵说,“酒席能塞得人发昏么?酒席如果能塞得人发昏,送大菜④又怎样?他们知书识理的人是专替人家讲公道话的,譬如,一个人受众人欺侮,他们就出来讲公道话,倒不在乎有没有酒喝。去年年底我们敝村的荣大爷从北京回来,他见过大场面的,不像我们乡下人一样。他就说,那边的第一个人物要算光太太,又硬……”

    “汪家汇头的客人上岸哩!”船家大声叫着,船已经要停下来。

    “有我有我!”胖子立刻一把取了烟管,从中舱一跳,随着前进的船走在岸上了。“对对!”他还向船里面的人点头,说。

    船便在新的静寂中继续前进;水声又很听得出了,潺潺的。八三开始打磕睡了,渐渐地向对面的钩刀式的脚张开了嘴。前舱中的两个老女人也低声哼起佛号来,她们撷着念珠,又都看爱姑,而且互视,努嘴,点头。

    爱姑瞪着眼看定篷顶,大半正在悬想将来怎样闹得他们家败人亡;“老畜生”,“小畜生”,全都走投无路。慰老爷她是不放在眼里的,见过两回,不过一个团头团脑的矮子:这种人本村里就很多,无非脸色比他紫黑些。

    庄木三的烟早已吸到底,火逼得斗底里的烟油吱吱地叫了,还吸着。他知道一过汪家汇头,就到庞庄;而且那村口的魁星阁⑤也确乎已经望得见。庞庄,他到过许多回,不足道的,以及慰老爷。他还记得女儿的哭回来,他的亲家和女婿的可恶,后来给他们怎样地吃亏。想到这里,过去的情景便在眼前展开,一到惩治他亲家这一局,他向来是要冷冷地微笑的,但这回却不,不知怎的忽而横梗着一个胖胖的七大人,将他脑里的局面挤得摆不整齐了。

    船在继续的寂静中继续前进;独有念佛声却宏大起来;此外一切,都似乎陪着木叔和爱姑一同浸在沉思里。

    “木叔,你老上岸罢,庞庄到了。”

    木三他们被船家的声音警觉时,面前已是魁星阁了。

    他跳上岸,爱姑跟着,经过魁星阁下,向着慰老爷家走。朝南走过三十家门面,再转一个弯,就到了,早望见门口一列地泊着四只乌篷船。

    他们跨进黑油大门时,便被邀进门房去;大门后已经坐满着两桌船夫和长年。爱姑不敢看他们,只是溜了一眼,倒也并不见有“老畜生”和“小畜生”的踪迹。

    当工人搬出年糕汤来时,爱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来了,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么?”她想。“知书识理的人是讲公道话的。我要细细地对七大人说一说,从十五岁嫁过去做媳妇的时候起……”

    她喝完年糕汤,知道时机将到。果然,不一会儿,她已经跟着一个长者,和她父亲经过大厅,又一弯,跨进客厅的门槛去了。

    客厅里有许多东西,她不及细看;还有许多客,只见红青缎子马褂发闪。在这些中间第一眼就看见一个人,这一定是七大人了。虽然也是团头团脑,却比慰老爷们魁梧得多;大的圆脸上长着两条细眼和漆黑的细胡须;头顶是秃的,可是那脑壳和脸都很红润,油光光地发亮。爱姑很觉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释明白了:那一定是擦着猪油的。

    “这就是‘屁塞’⑥,就是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七大人正拿着一条烂石似的东西,说着,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两擦,接着道,“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买得,至迟是汉。你看,这一点是‘水银浸’……”

    “水银浸”周围即刻聚集了几个头,一个自然是慰老爷;还有几位少爷们,因为被威光压得像瘪臭虫了,爱姑先前竟没有见。

    她不懂后一段话,无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么“水银浸”,便偷空向四处一看望,只见她后面,紧挨着门旁的墙壁,正站着“老畜生”和“小畜生”。虽然只一瞥,但较之半年前偶然看见的时候,分明都见得苍老了。

    接着大家就都从“水银浸”周围散开;慰老爷接过“屁塞”,坐下,用指头摩挲着,转脸向庄木三说话。

    “就是你们两个么?”

    “是的。”

    “你的儿子一个也没有来?”

    “他们没有工夫。”

    “本来新年正月又何必来劳动你们。但是,还是只为那件事,……我想,你们也闹得够了。不是已经有两年多了么?我想,冤仇是宜解不宜结的。爱姑既然丈夫不对,公婆不喜欢……。也还是照先前说过那样:走散的好。我没有这么大面子,说不通。七大人是最爱讲公道话的,你们也知道。现在七大人的意思也这样:和我一样。可是七大人说,两面都认点晦气罢,叫施家再添十块钱:九十元!”

    “……”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没有这么便宜。这话只有我们的七大人肯说。”

    七大人睁起细眼,看着庄木三,点点头。

    爱姑觉得事情有些危急了,她很怪平时沿海的居民对他都有几分惧怕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在这里竟说不出话。她以为这是大可不必的;她自从听到七大人的一段议论之后,虽不很懂,但不知怎的总觉得他其实是和蔼近人,并不如先前自己所揣想那样的可怕。

    “七大人是知书识理,顶明白的,”她勇敢起来了。“不像我们乡下人。我是有冤无处诉;倒正要找七大人讲讲。自从我嫁过去,真是低头进,低头出,一礼不缺。他们就是专和我作对,一个个都像个‘气杀钟馗’⑦。那年的黄鼠狼咬死了那匹大公鸡,那里是我没有关好吗?那是那只杀头癞皮狗偷吃糠拌饭,拱开了鸡橱门。那‘小畜生’不分青红皂白,就夹脸一嘴巴……”

    七大人对她看了一眼。

    “我知道那是有缘故的。这也逃不出七大人的明鉴;知书识理的人什么都知道。他就是着了那滥婊子的迷,要赶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礼⑧定来的,花轿抬来的呵!那么容易吗?……我一定要给他们一个颜色看,就是打官司也不要紧。县里不行,还有府里呢……”

    “那些事是七大人都知道的。”慰老爷仰起脸来说。“爱姑,你要是不转头,没有什么便宜的。你就总是这模样。你看你的爹多少明白;你和你的弟兄都不像他。打官司打到府里,难道官府就不会问问七大人么?那时候是,‘公事公办’,那是,……你简直……”

    “那我就拚出一条命,大家家败人亡。”

    “那倒并不是拚命的事,”七大人这才慢慢地说了。“年纪青青。一个人总要和气些:‘和气生财’。对不对?我一添就是十块,那简直已经是‘天外道理’了。要不然,公婆说‘走!’就得走。莫说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这样。你要不信,他就是刚从北京洋学堂里回来的,自己问他去。”于是转脸向着一个尖下巴的少爷道,“对不对?”

    “的的确确。”尖下巴少爷赶忙挺直了身子,必恭必敬地低声说。

    爱姑觉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爹不说话,弟兄不敢来,慰老爷是原本帮他们的,七大人又不可靠,连尖下巴少爷也低声下气地像一个瘪臭虫,还打“顺风锣”。但她在胡里胡涂的脑中,还仿佛决定要作一回最后的奋斗。

    “怎么连七大人……”她满眼发了惊疑和失望的光。“是的……我知道,我们粗人,什么也不知道。就怨我爹连人情世故都不知道,老发昏了。就专凭他们‘老畜生’‘小畜生’摆布;他们会报丧似的急急忙忙钻狗洞,巴结人……。”

    “七大人看看,”默默地站在她后面的“小畜生”忽然说话了。“她在大人面前还是这样。那在家里是,简直闹得六畜不安。叫我爹是‘老畜生’,叫我是口口声声‘小畜生’,‘逃生子’。”

    “那个‘娘滥十十万人生’的叫你‘逃生子’?”爱姑回转脸去大声说,便又向着七大人道,“我还有话要当大众面前说说哩。他那里有好声好气呵,开口‘贱胎’,闭口‘娘杀’。自从结识了那婊子,连我的祖宗都入起来了。七大人,你给我批评批评,这……”

    她打了一个寒噤,连忙住口,因为她看见七大人忽然两眼向上一翻,圆脸一仰,细长胡子围着的嘴里同时发出一种高大摇曳的声音来了。

    “来——兮!”七大人说。

    她觉得心脏一停,接着便突突地乱跳,似乎大势已去,局面都变了;仿佛失足掉在水里一般,但又知道这实在是自己错。

    立刻进来一个蓝袍子黑背心的男人,对七大人站定,垂手挺腰,像一根木棍。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七大人将嘴一动,但谁也听不清说什么。然而那男人,却已经听到了,而且这命令的力量仿佛又已钻进了他的骨髓里,将身子牵了两牵,“毛骨耸然”似的;一面答应道:

    “是。”他倒退了几步,才翻身走出去。

    爱姑知道意外的事情就要到来,那事情是万料不到,也防不了的。她这时才又知道七大人实在威严,先前都是自己的误解,所以太放肆太粗鲁了。她非常后悔,不由的自己说:

    “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她的话虽然微细得如丝,慰老爷却像听到霹雳似的了;他跳了起来。

    “对呀!七大人也真公平;爱姑也真明白!”他夸赞着,便向庄木三,“老木,那你自然是没有什么说的了,她自己已经答应。我想你红绿帖⑨是一定已经带来了的,我通知过你。那么,大家都拿出来……”

    爱姑见她爹便伸手到肚兜里去掏东西;木棍似的那男人也进来了,将小乌龟模样的一个漆黑的扁的小东西⑩递给七大人。爱姑怕事情有变故,连忙去看庄木三,见他已经在茶几上打开一个蓝布包裹,取出洋钱来。

    七大人也将小乌龟头拔下,从那身子里面倒一点东西在掌心上;木棍似的男人便接了那扁东西去。七大人随即用那一只手的一个指头蘸着掌心,向自己的鼻孔里塞了两塞,鼻孔和人中立刻黄焦焦了。他皱着鼻子,似乎要打喷嚏。

    庄木三正在数洋钱。慰老爷从那没有数过的一叠里取出一点来,交还了“老畜生”;又将两份红绿帖子互换了地方,推给两面,嘴里说道:

    “你们都收好。老木,你要点清数目呀。这不是好当玩意儿的,银钱事情……”

    “呃啾”的一声响,爱姑明知道是七大人打喷嚏了,但不由得转过眼去看。只见七大人张着嘴,仍旧在那里皱鼻子,一只手的两个指头却撮着一件东西,就是那“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在鼻子旁边摩擦着。

    好容易,庄木三点清了洋钱;两方面各将红绿帖子收起,大家的腰骨都似乎直得多,原先收紧着的脸相也宽懈下来,全客厅顿然见得一团和气了。

    “好!事情是圆功了。”慰老爷看见他们两面都显出告别的神气,便吐一口气,说。“那么,嗡,再没有什么别的了。恭喜大吉,总算解了一个结。你们要走了么?不要走,在我们家里喝了新年喜酒去:这是难得的。”

    “我们不喝了。存着,明年再来喝罢。”爱姑说。

    “谢谢慰老爷。我们不喝了。我们还有事情……”庄木三,“老畜生”和“小畜生”,都说着,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唔?怎么?不喝一点去么?”慰老爷还注视着走在最后的爱姑,说。

    “是的,不喝了。谢谢慰老爷。”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六日

    【注】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1925年11月23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五十四期。

    ②拆灶:是旧时绍兴等地农村的一种风俗。当民间发生纠纷时,一方将对方的锅灶拆掉,认为这是给对方很大的侮辱。

    ③对对:是“对不起对不起”之略,或“得罪得罪”的合音。

    ④大菜:旧时对西餐的俗称。

    ⑤魁星阁:供奉魁星的阁楼。魁星原是我国古代天文学中所谓二十八宿之一奎星的俗称。最初在汉代人的纬书《孝经援神契》中有“奎主文昌”的说法,后奎星被附会为主宰科名和文运兴衰的神。

    ⑥“屁塞”:古时人死后常用小型的玉、石等塞在死者的口、耳、鼻、肛门等处,据说可以保持尸体长久不烂。塞在肛门的叫“屁塞”。殉葬的金、玉等物,经后人发掘,其出土不久的叫“新坑”,出土年代久远的叫“旧坑”。

    ⑦“气杀钟馗”,据旧小说《捉鬼传》:钟馗是唐代秀才,后来考取状元,因为皇帝嫌他相貌丑陋,打算另选,于是“钟馗气得暴跳如雷”,自刎而死。民间“气杀钟馗”(凶相、难看的面孔等意思)的成语即由此而来。

    ⑧三茶六礼:意为明媒正娶。我国旧时习俗,娶妻多用茶为聘礼,所以女子受聘称为受茶。据明代陈耀文的《天中记》卷四十四说:“凡种茶树必下子,移植则不复生,故俗聘妇必以茶为礼,义固有所取也。”“六礼”,据《仪礼·士昏礼》(按昏即婚),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种仪式。

    ⑨红绿帖:旧时男女订婚时两家交换的帖子。

    ⑩指鼻烟壶:鼻烟是一种由鼻孔吸入的粉末状的烟。它能刺激鼻腔,引起打喷嚏,借以提神。

    ■ 作品赏析

    《离婚》是鲁迅继《祝福》之后描写我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农村妇女悲剧命运的著名短篇小说。作者在小说里塑造了一个大胆、泼辣、倔犟,甚至于有点粗野的农村妇女形象——爱姑,有着极其深刻的历史真实性。作者对她的描写生动深刻,有声有色,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作者通过爱姑的悲剧,说明辛亥革命虽然推翻了清朝帝王专制制度,但远远没有完成反帝反封建的历史任务。革命后的农村仍是封建势力横行的世界,农民并没有得到真正解放。

    乡村故事

    作者作品简介

    居伊·德·莫泊桑(1850—1893),19世纪后半期法国优秀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与契诃夫和欧·亨利并列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巨匠,对后世产生极大影响,被誉为“短篇小说之王”。代表作品有《漂亮朋友》《羊脂球》《项链》《我的叔叔于勒 》等,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风靡全球。

    离一个海滨小城不远处,在一座小山脚下有两座并肩而立的小茅屋。两个农夫在贫瘠的土地上辛勤劳作,为了养家糊口。每家都有四个孩子。小家伙们一天到晚都在门前的空地上嬉戏打闹。两个大的六岁了,两个小的大约十五个月,两个家庭几乎是同时成家、同时生儿育女的。

    两个母亲勉强能在这一堆孩子中分辨各自的骨肉;两个父亲就完全给弄糊涂了,八个名字在他们头脑里蹦来蹦去,纠缠不清。有时候,当男人们不得不叫其中的一个孩子时,他们常常要叫上三个名字然后才能叫对。

    从罗尔波特疗养站过来,第一座茅屋里住着蒂瓦施一家,他们有三个女孩一个男孩;另一间破屋住的是瓦兰一家,他们有一个女孩三个男孩。

    所有人都靠菜汤、土豆和充足的空气艰难度日。早上七点、中午十二点和晚上六点两家的主妇都要把她们的娃娃们集合在一起喂菜汤,就像看鹅人把鹅群赶拢一样。孩子们按年龄大小依次坐在一张用了五十年、磨得油光锃亮的木桌前,最小的孩子的嘴刚能够到桌面。每人面前都摆着一个凹凹的汤盆,盛满了用土豆、半棵白菜和三个洋葱煮的汤以及在汤里泡得软软的面包。一排人吃得饱饱地。母亲亲手给最小的喂食。星期天的一点肉汤对所有人来说都像过节一样,父亲这天在饭桌旁恋恋不舍,翻来覆去地说:“要是每天都这样该多好啊!”

    八月的一天下午,一辆小汽车猛地停在了两个茅屋前,驾车的年轻女人对坐在身旁的先生说:

    “噢!看哪,亨利,这群孩子!他们在土里滚来滚去有多可爱啊!”

    男人什么也没说,对这些赞叹早已习以为常了,这些话刺痛了他,几乎是在责备他。

    年轻女人又说:“我一定要去抱抱他们!噢!我多想要他们中间的一个啊,就是那个,那个小不点。”

    她跳下车,向孩子们跑去,抓住两个最小的孩子中的一个,蒂瓦施家的那个,把他抱在怀里,狂热地亲吻他肮脏的脸蛋,粘着尘土的卷曲的金发和拼命挥动着想要挣脱这恼人的拥抱的两只小手。

    然后她回到车上,一阵风似的离去了。不过第二个星期她又来了。她坐在地上,把小家伙抱在怀里,给他吃点心,给其他孩子分糖果,同他们一起玩,就像一个小姑娘一样,而她的丈夫则坐在小车里耐心地等待。

    不久她又来了,结识了孩子们的父母,以后她每天都来,衣袋里装满了糖果和零钱。

    她是亨利·德·于贝尔太太。

    一天早上她来的时候,她的丈夫同她一起下了车,她没有在已经和她混熟了的孩子们面前停下,而是径直走进农夫的屋子。

    正在屋里忙着劈柴做饭的夫妇俩诧异地抬起头来,递过两把椅子,然后等待着。年轻太太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发颤,有些磕磕巴巴的:“朋友们,我来找你们是因为我非常想……我非常想带走你们的……你们的小男孩……”

    两个乡下人目瞪口呆,摸不着头脑,一声不吭。

    她喘了口气,又说:“我们没有孩子,家里只有我丈夫和我……我们想把他带走……你们同意吗?”

    农妇开始明白了,她问道:“你们想把夏洛从这家里带走吗?哦,不,不行,绝对不行。”

    这时德·于贝尔先生说话了:“我的妻子没说清楚。我们是想收养他,不过他以后可以回来看你们。如果他能长大成人,这点当然不成问题,那么他将是我们的继承人。万一我们有了孩子,他将享有同等的继承权。但是如果他有负于我们,我们将在他成年时给他两万法郎,这笔钱马上就可以记在他名下,存在公证人那里;而且,考虑到你们的情况,在你们有生之年,我们将每月定期给你们一百法郎,你们听明白了吗?”

    农妇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来:“你们想让我把夏洛卖给你们吗?啊,不!怎么能对一个母亲提出这种要求!噢,不!这太无耻了。”

    男人沉默不语,一脸严肃,仿佛在沉思,不过他频频点头表示赞同妻子的话。

    德·于贝尔太太慌乱之下哭起来,她转身对自己的丈夫抽抽噎噎地说:“他们不愿意,亨利,他们不愿意!”她的声音哽咽,就像一个被宠惯了的孩子。

    于是他们做了最后一次努力。

    “但是,朋友们,想想你们孩子的未来,想想他的幸福,想想……”

    农妇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够了!够了!够了!……走开,还有,别让我再在这儿看见你们。居然想这么着就把我们的孩子带走!”

    德·于贝尔太太走出大门时,忽然想起有两个小小的孩子,于是以一个执拗的、被宠坏了的、从不肯等待的女人所特有的固执,问道:“但是另外一个小男孩,他不是你们的吧?”

    蒂瓦施老爹答道:“不,是邻居家的,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去那家看看。”

    说完他就进了屋,他妻子在屋里大发雷霆。

    瓦兰夫妇正坐在桌旁小口小口地吃着面包片,他们用刀在放在两人中间的盘子里挑起一点点黄油,然后小心翼翼地抹在面包上。

    德·于贝尔先生再一次陈述了他的建议,但是这次他说话时运用了演说家的谨慎和巧妙,说得拐弯抹角的。

    两个乡下人摇了摇头,表示拒绝。但是当他们得知每月可以得到一百法郎时,他们的决心大大地动摇了。夫妇俩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用眼光征询对方的意见。

    他们沉默了很久很久,左右为难,犹豫不决。女人终于开口问道:“你说呢,他爹?”

    他用一种说教式的口气答道:“我认为这倒不坏。”

    于是因焦急不安而浑身发抖的德·于贝尔太太开始跟他们谈孩子的未来,他的幸福,他将给他们带来的财富。

    农夫问道:“这一千二百法郎的年金要在公证人面前立约吗?”

    德·于贝尔先生答道:“当然,这事明天就可以办妥。”

    农妇仔细地想了想,又说:“每月一百法郎,想从我们身边把小家伙带走,这点钱可不够。这孩子过几年就能干活了。得给我们一百二十法郎。”

    急得跌足的德·于贝尔太太立刻就答应了。她拿出一百法郎作为礼物,以便立刻将孩子带走。她的丈夫则在一旁立字据。镇长和一个邻居很快被请了来,他们欣然同意为双方作证。

    年轻太太喜气洋洋地抱走了哇哇大哭的小孩子,仿佛是从店里拿走一件心爱的小玩意儿。

    蒂瓦施夫妇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离去,他们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也许已经后悔不该回绝了。

    从此再没有人听到小让·瓦兰的消息。他的父母每个月都去公证人那儿领他们的一百二十法郎。他们跟邻居家翻了脸,因为蒂瓦施大妈没完没了地羞辱他们,挨家挨户地说若非丧尽天良怎么会卖孩子呢,还说这事太可怕、太肮脏、太下贱了。

    有时候她把她的夏洛夸耀似地抱在怀里,冲着他大声说,仿佛他听得懂似的:“我可没把你卖掉,我!我没把你卖掉,我的小宝贝,我不卖自己的孩子,我!我没钱,可是不卖孩子。”

    年复一年,天天如此。每天她都在门前含沙射影地大声说些不堪入耳的话,好让邻居家的人听见。蒂瓦施大妈最终相信在这个地区无人能与她相提并论,因为她没有卖掉夏洛。人们谈起她时都说:“我知道那是很诱人的,可是她不管,她那样做的确像一个好母亲。”

    人们都赞扬她。已经十八岁的夏洛从小就听着这些话长大,他认为自己比同伴们都优越,因为他没有被卖掉。

    靠着那笔年金,瓦兰一家不愁吃喝了。依然穷困潦倒的蒂瓦施一家因而怒气难平。

    他们的大儿子去服兵役了,二儿子死了,只剩下夏洛和他的老父亲一起拼命干活来养活母亲和两个小妹妹。

    他二十一岁了,有一天早上,一辆亮锃锃的小汽车在两个茅屋前停了下来。一位挂着金表链的年轻先生从车上下来,伸手去扶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老妇人对他说:“就是那儿,我的孩子,第二家。”

    他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走进瓦兰家的茅屋。

    老妈妈正在洗她的围裙,身患残疾的父亲在火炉边打盹。两人一起抬起头来,年轻人说道:“您好,爸爸,您好,妈妈。”

    他们惊呆了,一下子站起来,激动之下,老妇人手里的肥皂掉进了水里,她结结巴巴地说:“是你吗?我的孩子?是你吗,我的孩子?”

    他张开双臂拥抱她,亲吻她,不停地说:“您好,妈妈。”而颤巍巍的老头子用他一贯的平静语调说道:“你回来了,让?”就好像自己一个月前还见过他似的。

    相认之后,父母亲迫不及待地想让乡亲们见见他们的儿子,于是带他去镇长家、镇长助理家、神父家、小学老师家。

    夏洛站在自家的破屋门口看着他走过。

    晚饭时,他对两位老人说:“你们那会儿可真蠢,居然让他们抱走了瓦兰家的孩子!”

    他母亲固执地说:“我可不想卖掉自己的孩子。”

    父亲沉默不语。

    儿子又说:“送给这样的人家并不坏呀。”

    蒂瓦施老爹含着怒气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不是责怪我们把你留了下来?”

    年轻人粗暴地回答道:“不错,我怪你们,你们可真是呆子,像你们这样的父母只会给孩子带来不幸,你们使我不得不离开你们。”

    女人对着面前的盘子失声痛哭,她边抱怨边喝菜汤,勺里的汤洒了一半。

    “累死累活地拉扯这些孩子!”

    年轻人怒吼道:“我宁可不生下来也不愿像现在这样活着。刚才我看见那人时,真气极了,我对自己说:‘本应该是我。’”

    他站起身:“听着,我觉得我最好走,因为我会一天到晚地埋怨你们,给你们的生活带来痛苦。你们知道,为这件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

    两个老人惊呆了,一句话都说不出,老泪纵横。

    他又说:“不,这样想太残忍了,我还是到别处去谋生吧。”

    他打开门,一阵欢声笑语闯了进来,这是瓦兰家在为他们归来的儿子大摆宴席。

    夏洛跺了跺脚,转身对他的父母吼道:“乡巴佬!”

    说完他就消失在黑夜中。

    ■ 作品赏析

    《乡村故事》以现实主义的笔法,讲述了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揭示了农夫蒂瓦施一家两代人面对富贵诱惑所表现出的不同心态,是固守传统道德忍受贫困,还是为了生存发展而向金钱投降?这是作品留给读者思考的问题。与莫泊桑同时代的法国著名作家法郎士(1844—1924)评价莫泊桑说:“他的语言雄劲、明晰、流畅,充满乡土气息,使我们爱不释手。他具有法国作家的三大优点:明晰、明晰、明晰。”这篇小说可以说是对这样的定评的一个最好的证明。

    项链 / 莫泊桑

    世上的漂亮动人的女子,每每像是由于命运的差错似地,出生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我们现在要说的这一个正是这样。她没有陪嫁的资产,没有希望,没有任何方法使得一个既有钱又有地位的人认识她,了解她,爱她,娶她;到末了,她将将就就和教育部的一个小科员结了婚。

    不能够讲求装饰,她是朴素的,但是不幸得像是一个降了等的女人;因为妇女们本没有阶级,没有门第之分,她们的美,她们的丰韵和她们的诱惑力就是供她们做出身和家世之用的。她们的天生的机警,出众的本能,柔顺的心灵,构成了她们唯一的等级,而且可以把民间的女子提得和最高的贵妇人一样高。

    她觉得自己本是为了一切精美的和一切豪华的事物而生的,因此不住地感到痛苦。由于自己房屋的寒伧,墙壁的粗糙,家具的陈旧,衣料的庸俗,她非常难过。这一切,在另一个和她同等的妇人心上,也许是不会注意的,然而她却因此伤心,又因此懊恼,那个替她照料琐碎家务的布列塔尼省的小女佣人的样子,使她产生了种种忧苦的遗憾和胡思乱想。她梦想着那些静悄悄的接待室,如何蒙着东方的帏幕,如何点着青铜的高脚灯檠,如何派着两个身穿短裤子的高个儿侍应生听候指使,而热烘烘的空气暖炉使得两个侍应生都在大型的圈椅上打盹。她梦想那些披着古代壁衣的大客厅,那些摆着无从估价的瓷瓶的精美家具;她梦想那些精致而且芬芳的小客厅,自己到了午后五点光景,就可以和亲切的男朋友在那儿闲谈,和那些被妇女界羡慕的并且渴望一顾的知名男子在那儿闲谈。

    然而事实上,她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就在那张小圆桌跟前和她的丈夫对面坐下了,桌上盖的白布要三天才换一回,丈夫把那只汤池的盖子一揭开,就用一种高兴的神气说道:“哈!好肉汤!世上没有比它更好的……”因此她又梦想那些丰盛精美的筵席了,梦想那些光辉灿烂的银器皿了,梦想那些满绣着仙境般的园林和其间的古装仕女以及古怪飞禽的壁衣了;她梦想那些用名贵的盘子盛着的佳肴美味了,梦想那些在吃着一份肉色粉红的鲈鱼或者一份松鸡翅膀的时候带着朗爽的微笑去细听的情话了。

    而且她没有像样的服装,没有珠宝首饰,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偏偏只欢喜这一套,觉得自己是为了这一套而生的。她早就指望自己能够取悦于人,能够被人羡慕,能够有诱惑力而且被人追求。

    她有一个有钱的女朋友,一个在教会女学里的女同学,可是现在已经不再想去看她,因为看了之后回来,她总会感到痛苦。于是她由于伤心,由于遗憾,由于失望并且由于忧虑,接连她要不料某一天傍晚,她丈夫带着得意扬扬的神气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瞧吧,”他说:“这儿有点儿东西是专门为了你的。”她赶忙拆开了信封,从里面抽了一张印着这样语句的请帖:“教育部长若尔日·郎波诺暨夫人荣幸地邀请骆塞尔先生和骆塞尔太太参加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在本部大楼举办的晚会。”

    她丈夫希望她一定快活得很,谁知她竟带着伤心而且生气的样子把请帖扔到桌上,冷冰冰地说:“你叫我拿着这东西怎么办?”

    “不过,亲人儿,我原以为你大概是满意的。你素来不出门,并且这是一个机会,这东西,一个好机会!我费了多少力才弄到手。大家都想要请帖,它是很难弄到手的,却又没有多少份发给同事们。将来在晚会上看得见政界的全部人物。”

    她用一种暴怒的眼光瞧着他,后来她不耐烦地高声说:“你叫我身上穿着什么到那儿去?”

    他以前原没有想到这一层;支吾地说:“不过,你穿了去看戏的那件裙袍。我觉得它很好,我……”

    瞧见他妻子流着眼泪,他不说话了,吃惊了,心里糊涂了。两大滴眼泪慢慢地从她的眼角向着口角流下来。他吃着嘴说:“你有点怎样?你有点怎样?”

    但是她用一种坚强的忍耐心镇住了自己的痛苦,擦着自己那副润湿了的脸蛋儿,一面用一道宁静的声音回答:“没有什么。不过我没有衣裳,所以我不能够去赴这个晚会。你倘若有一个同事,他的妻子能够比我打扮得好些,你就把这份请帖送给他。”

    他发愁了,接着说道:“这么着吧,玛蒂尔蒂。要花多少钱,一套像样的衣裳,以后遇着机会你还可以再穿的,简单一些的?”

    她思索了好几秒钟,确定她的盘算,并且也考虑到这个数目务必可以由她要求,不至于引起这个节俭科员的一种吃惊的叫唤和一个干脆的拒绝。

    末了她迟迟疑疑地回答:“细数呢,我不晓得,不过我估计,有四百金法郎,总可以办得到。”

    他的脸色有点儿发青了,因为他手里正存着这样一个数目预备去买一支枪,使得自己在今年夏天的星期日里,可以和几个打猎的朋友们到南兑尔那一带平原地方去打鸟。

    然而他却回答道:“就是这样吧。我给你四百金法郎。不过你要想法子去做一套漂亮的裙袍。”

    晚会的日期已经近了,骆塞尔太太好像在发愁,不放心,心里有些焦躁不安。然而她的新裙袍却办好了。她丈夫某一天傍晚问她:“你有点怎样?想想吧,这三天以来,你是很异样的。”于是她说:“没有一件首饰,没有一粒宝石,插的和戴的,一点儿也没有,这件事真教我心烦。简直太穷酸了。现在我宁可不去赴这个晚会。”

    他接着说道:“你将来可以插戴几朵鲜花。在现在的时令里,那是很出色的。花十个金法郎,你可以买得到两三朵很好看的玫瑰花。”她一点也听不进去。“不成……世上最教人丢脸的,就是在许多有钱的女人堆里露穷相。”

    但是她丈夫高声叫唤起来:“你真糊涂!去找你的朋友伏来士洁太太,问她借点首饰。你和她的交情,是可以开口的。”

    她迸出了一道快活的叫唤:“这是真的。这一层我当初简直没有想过。”

    第二天,她到她这位朋友家里去了,向她谈起了自己的烦闷。伏来士洁太太向着她那座嵌着镜子的大衣柜跟前走过去,取出一个大的盒子,带过来打开向骆塞尔太太说:“你自己选吧,亲爱的。”

    她最初看见许多手镯,随后一个用珍珠镶成的项圈,随后一个威尼斯款式的金十字架,镶着宝石的,做工非常精巧。她在镜子跟前试着这些首饰,迟疑不决,舍不得丢开这些东西,归还这些东西。她老问着,“你还有没有一点什么别的?”

    “有的是,你自己找吧。我不晓得哪件合得上你的意思。”她忽然在一只黑缎子做的小盒子里,发现了一串用金刚钻镶成的项链,那东西真地压得倒一切;于是她的心房因为一种奢望渐渐跳起来。她双手拿着那东西发抖,她把它压着自己裙袍的领子绕在自己的颈项上面了,对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出了半天的神。

    后来,她带看满腔的顾虑迟疑地问道:“你能够借这东西给我吗,我只借这一件?”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她跳起来抱着她朋友的颈项,热烈地吻了又吻,末后,她带着这件宝贝溜也似地走了。

    晚会的日子到了,骆塞尔太太得到极大的成功,她比一般女宾都要漂亮,时髦,迷人,不断地微笑,并且乐得发狂。一般男宾都望着她出神,探听她的姓名,设法使人把自己引到她跟前作介绍。本部机要处的人员都想和她跳舞,部长也注意她。她用陶醉的姿态舞着,用兴奋的动作舞着,她沉醉在欢乐里,她满意于自己的容貌的胜利,满意于自己的成绩的光荣;满意于那一切阿谀赞叹和那场使得女性认为异常完备而且甜美的凯歌,一种幸福的祥云包围着她。所以她什么都不思虑了。

    她是清晨四点钟光景离开的。她丈夫自从半夜十二点钟光景,就同着另外三位男宾在一间无人理会的小客厅里睡着了;这三位男宾的妻子也正舞得很快活。

    他对她的肩头上披上了那些为了上街而带来的衣裳,家常用的俭朴的衣裳,这些东西的寒伧意味是和跳舞会里的服装的豪华气派不相称的。她感到了这一层,于是为了避免另外那些裹着珍贵皮衣的太太们注意,她竟想逃遁了。

    骆塞尔牵住了她:“等着吧。你到外面会受寒。我去找一辆出租的街车来吧。”

    不过她绝不听从他,匆匆忙忙下了台阶儿。等到他俩走到街上竟找不着车了;于是他俩开始去寻觅,追着那些他们远远地望得见的车子。

    他俩向着塞纳河的河沿走下去,两个人感到失望,浑身冷得发抖。末了,他俩在河沿上竟找着了一辆像是夜游病者一样的旧式轿车——这样的车子白天在巴黎如同感到自惭形秽,所以要到天黑以后才看得见它们。

    车子把他俩送到殉教街的寓所大门外了,他俩惆怅地上了楼。在她,这算是结束了。而他呢,却想起了自己明天早上十点钟应当到部。

    她在镜子跟前脱下了那些围着肩头的大氅之类,想再次端详端详无比荣耀的自己。但是陡然间她发出了一声狂叫。她已经没有那串围着颈项的金刚钻项链了!

    她丈夫这时候已经脱了一半衣裳,连忙问:“你有点怎样?”

    她发痴似地转过身来向着他:“我已经……我已经……我现在找不着伏来士洁太太那串项链了。”

    他张皇失措地站起来:“什么!……怎样!……哪儿会有这样的事!”

    于是他俩在那件裙袍的衣褶里,大氅的衣褶里,口袋里,都寻了一个遍。到处都找不到它。

    他问道:“你能够保证离开舞会的时候还挂着那东西吗?”

    “对呀,我在部里的过道里还摸过它。”

    “不过,倘若你在路上失掉了它,我们可以听得见它落下去的声响。它应当在车子里。”

    “对呀。这是可能的。你可曾记下车子的号码?”

    “没有。你呢,你当初也没有注意?”

    “没有。”

    他俩口呆目瞪地互相瞧着。末了,骆塞尔重新着好了衣裳。

    “我去,”他说,“我去把我俩步行经过的路线再走一遍,去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得着它。”

    于是他出街了。她呢,连睡觉的气力都没有,始终没有换下那套参加晚会的衣裳,就靠在一把围椅上面,屋子里没有生火,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她丈夫在七点钟回家。什么也没有找着。

    他走到警察总厅和各报馆里去悬一种赏格,又走到各处出租小马车的公司,总而言之,凡是有一线希望的地方都走了一个遍。

    她对着这种骇人的大祸,在惊愕状态中间整整地等了一天。

    骆塞尔在傍晚的时候带着瘦削灰白的脸回来了;他一点什么也没有发现过。

    “应当,”他说,“写信给你那个女朋友说你弄断了那串项链的搭钩,现在正叫人在那里修理。这样我们就可以有周转的时间。”

    她在他的口授之下写了这封信。

    一星期以后,他们任何希望都消失了。并且骆塞尔像是老了五年,高声说道:“现在应当设法去赔这件宝贝了。”

    第二天,他们拿了盛那件宝贝的盒子,照着盒子里面的招牌到了珠宝店里,店里的老板查过了许多账簿。

    “从前,太太,这串项链不是我店里卖出去的,我只做了这个盒子。”

    于是他俩到一家家的首饰店去访问了,寻觅一件和失掉的那件首饰相同的东西,凭着自己的记忆力做参考,他俩因为伤心和忧愁都快要生病了。

    他们在故宫街一家小店里找到了一串用金刚钻镶成的念珠,他们觉得正像他们寻觅的那一串。它值得四万金法郎。店里可以作三万六千让给他俩。

    他们所以央求那小店的老板在三天之内不要卖掉这东西。并且另外说好了条件:倘若原有的那串在二月底以前找回来,店里就用三万四千金当郎收买这串回去。

    骆塞尔本存着他父亲从前留给他的一万八千金法郎。剩下的数目就得去借了。

    他动手借钱了,向这一个借一千金法郎,向那个借五百,向这里借五枚鲁意金元,向另一处又借三枚。他签了许多借据,订了许多破产性的契约,和那些盘剥重利的人,各种不同国籍的放款人打交道。他损害了自己后半生的前程,他不顾成败利钝冒险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姓,并且,想到了将来的苦恼,想到了就会压在身上的黑暗贫穷,想到了整个物质上的匮乏和全部精神上的折磨造成的远景,他感到恐怖了,终于走到那个珠宝商人的柜台边放下了三万六千金法郎,取了那串新项链。

    在骆塞尔太太把首饰还给伏来士洁太太的时候,这一位用一种不高兴的神情向她说:“你应当早点儿还给我,因为我也许要用它。”

    她当时并没有打开那只盒子,这正是她的女朋友担忧的事。倘若看破了这件代替品,她将要怎样想?她难道不会把她当做一个贼?

    骆塞尔太太尝到了穷人的困窘生活了。此外,突然一下用英雄气概打定了主意,那笔骇人的债是必须偿还的。她预备偿还它。他们辞退了女佣;搬了家;租了某处屋顶底下的一间阁楼下。

    她开始做种种家务上的粗硬工作了,厨房里可厌的日常任务了。她洗濯杯盘碗碟,在罐子锅子的油垢底子上磨坏了那些玫瑰色的手指头。内衣和抹布都由她亲自用肥皂洗濯再晾到绳子上;每天早起,她搬运垃圾下楼,再把水提到楼上,每逢走完一层楼,就得坐在楼梯上喘口气。并且穿着得像是一个平民妇人了,她挽着篮子走到蔬菜店里、杂货店里和肉店里去讲价钱,去挨骂,极力一个铜元一个铜元地去防护她那点儿可怜的零钱。

    每月都要收回好些借据,一面另外立几张新的去展缓日期。她丈夫在傍晚的时候替一个商人誊清账目,时常到了深夜,他还得抄录那种五个铜元一面的书。

    末后,这种生活延长到十年之久。

    十年之末,他俩居然还清了全部债务,连同高利贷者的利钱以及由利上加利滚成的数目。

    骆塞尔太太像是老了。现在,她已经变成了贫苦人家的强健粗硬而且耐苦的妇人了。乱挽着头发,歪歪地系着裙子,露着一双发红的手,高声说话,大盆水洗地板。但是有时候她丈夫到办公室里去了,她独自坐在窗前,于是就回想从前的那个晚会,那个跳舞会,在那里,她当时是那样美貌,那样快活。

    倘若当时没有失掉那件首饰,她现在会走到什么样的境界?谁知道?谁知道?人生真是古怪,真是变化无常啊。无论是害您或者救您,只消一点点小事。

    然而,某一个星期日,她正走到香榭丽舍大街兜个圈子去调剂一周之中的日常劳作,这时候忽然看见了一个带着孩子散步的妇人。那就是伏来士洁太太,她始终是年轻的,始终是美貌的,始终是有诱惑力的。

    骆塞尔太太非常激动。要不要去和她攀谈?对的,当然。并且自己现在已经还清了债务,可以彻底告诉她。为什么不?她走近前去了。

    “早安,约翰妮。”

    那一位竟一点儿也不认识她了,以为自己被这个平民妇人这样亲热地叫唤是件怪事,她支支吾吾地说:

    “不过……这位太太!……我不知道……大概应当是您弄错了。

    “没有错。我是玛蒂尔德·骆塞尔呀。”

    她那个女朋友狂叫了一声:

    “噢!……可怜的玛蒂尔德,你真变了样子!……”

    “对呀,我过了许多很艰苦的日子,自从我上一次见过你以后;并且种种苦楚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这是怎样一回事?”

    “从前,你不是借了一串金刚钻项链给我到部里参加晚会,现在,你可还记得?”

    “记得,怎样呢?”

    “怎样,我丢了那串东西。”

    “哪儿的话,你早已还给我了。”

    “我从前还给你的是另外一串完全相同的。到现在,我们花了十年工夫才付清它的代价。像我们什么也没有的人,你明白这件事是不容易的……现在算是还清了帐,我是结结实实满意的了。”

    伏来士洁太太停住了脚步:

    “你可是说从前买了一串金刚钻项链来赔偿我的那一串?”

    “对呀,你从前简直没有看出来,是吗?那两串东西原是完全相同的。”

    说完,她用一阵自负而又天真的快乐神气微笑了。

    伏来士洁太太很受感动了,抓住了她两只手:“唉。可怜的玛蒂尔德,不过我那一串本是假的,顶多值得五百金法郎!……”

    ■ 作品赏析

    《项链》写的是一个小公务员的妻子玛蒂尔德以十年的含辛茹苦去赔偿一条借来的假项链的悲剧故事。作者对女主人公虽有美好的姿色却无力打扮自己的无奈处境表示遗憾;对她为一条假项链差不多葬送自己及其丈夫一生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和惋惜;对她和她丈夫偿还项链的诚实品德和奋斗精神做了肯定。小说也对女主人公的虚荣心进行了批评。

    标题“项链”具有两层含义。首先是故事的主线索,人物的命运是由这条项链所决定的。因为这条项链而跳舞成功,又因为这条项链的丢失而导致人物的命运走向痛苦贫穷的深渊,也因为这条项链的真假揭示了造化捉弄人的悲剧,增强了文章的悲剧色彩;其次,就是项链是由古代奴隶的枷锁演变而来的,在现代社会中变相成为束缚妇女的命运的枷锁,让马蒂尔德成为物质奴役的奴隶。

    小丑

    作者作品简介

    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1818—1883),是19世纪俄国有世界声誉的现实主义艺术大师,他的小说不仅迅速及时地反映了当时的俄国社会现实,而且善于通过生动的情节和恰当的言语、行动,通过对大自然情境交融的描述,塑造出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他的语言简洁、朴质、精确、优美,为俄罗斯语言的规范化作出了重要贡献。代表作品有 《罗亭》《贵族之家》《前夜》《父与子》等。

    世间曾有一个小丑。

    他长时间都过着很快乐的生活,但渐渐地有些流言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说他到处被公认为是个极其愚蠢的、非常鄙俗的家伙。

    小丑窘住了,开始忧郁地想:怎样才能制止那些讨厌的流言呢?

    一个突然的想法,终于使他愚蠢的脑袋瓜开了窍……于是,他一点也不拖延,把他的想法付诸实践。

    他在街上碰见了一个熟人——接着,那熟人夸奖起一位著名的色彩画家……

    “得了吧!”小丑提高声音说道,“这位色彩画家早已经不行啦……您还不知道这个吗?我真没想到您会这样……您是个落后的人啦。”

    熟人感到吃惊,并立刻同意了小丑的说法。

    “今天我读完了一本多么好的书啊!”另一个熟人告诉他说。

    “得了吧!”小丑提高声音说道,“您怎么不害羞?这本书一点意思也没有,大家老早就已经不看这本书了。您还不知道这个?您是个落后的人啦。”

    于是,这个熟人也感到吃惊,也同意了小丑的说法。

    “我的朋友某君真是个非常好的人啊!”第三个熟人告诉小丑说,“他是个真正高尚的人!”

    “得了吧!”小丑提高声音说道,“某君明明是个下流的东西!他抢夺过所有亲戚的东西。谁还不知道这个呢?您是个落后的人啦!”

    第三个熟人同样感到吃惊,也同意了小丑的说法,并且不再同那个朋友来往。总之,人们在小丑面前无论赞扬谁和赞扬什么,他都一个劲儿地驳斥。

    只是有时候,他还以责备的口气补充说道:

    “您至今还相信权威吗?”

    “好一个坏心肠的人!好一个毒辣的家伙!”他的熟人们开始谈论起小丑了,“不过,他的脑袋瓜多么不简单!”

    “他的舌头也不简单!”另一些人又补充道,“哦,他简直是个天才!”

    末了,一家报纸的出版人,请小丑到他那儿去主持一个评论专栏。

    于是,小丑开始批判一切事和一切人,一点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手法和自己趾高气扬的神态。

    现在,他——一个曾经大喊大叫反对过权威的人——自己也成了一个权威了,而年轻人正在崇拜他,而且害怕他。

    他们,可怜的年轻人,该怎么办呢?虽然一般来说,不应该崇拜……可是,在这儿,你试试不再去崇拜吧——你就将是个落后的人啦!

    在胆小的人们中间,小丑们是能很好地生活的。

    ■ 作品赏析

    本文篇幅短小,但寓意深远。屠格涅夫塑造了一位受流言所累,却又以编造流言,利用众人虚荣、胆小的人性弱点,装腔作势哄骗众人,无所顾忌地横行于世的小丑的形象。

    小丑通过打倒别人来树立自己,本来单纯的小丑最后成了阴险的批判家,他将永远演着小丑的角色。屠格涅夫用辛辣的文笔刻画了小丑趾高气扬、傲视一切的形象,同时也讽刺了那些胆小无主见、屈服于权威的人们。

    穷苦人

    作者作品简介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1828—1910),俄国作家、思想家,19世纪末20世纪初最伟大的文学家,19世纪俄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是世界文学史上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他被称颂为具有“最清醒的现实主义”的“天才艺术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

    在一间渔民住的茅屋里,渔夫的妻子冉娜坐在灯下缝补旧渔帆。风在院子里呼啸,哀号,浪涛冲击着海岸,发出哗哗的声响……天又黑又冷,但渔夫的茅屋里却温暖如春,炉火还没有熄灭。挂着白蚊帐的床上有五个小孩在大海的咆哮声中熟睡。冉娜的丈夫,一大早就出海了,现在还没有回来。她倾听着波涛的喧嚣和狂风的呼啸,心里忐忑不安。

    旧式的木制钟嘶哑地敲过了十点、十一点……丈夫还是没有回来。丈夫从不顾自己的身体,时常冒着严寒在风浪中打鱼。她从早到晚忙着干活,又怎样呢?一家人勉强糊口而已。孩子们连鞋都穿不上,不管夏天还是冬天都光着脚跑路。吃的不是白面包,要是黑面包够吃也就不错了。下饭的只有鱼。“唉,总算命好,孩子们没灾没病,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冉娜这样想到,又留心听着外面风暴的呼啸。“他在哪儿呢?上帝保佑他,救救他,可怜他吧!”她一边说一边划着十字。

    睡觉还嫌太早。冉娜站了起来,往头上披了一块厚头巾,点着提灯,走出门外,想看看大海是不是平静一些了,灯塔上的灯是不是还亮着,能不能看见丈夫的小船。但是,海上什么也看不见。风使劲地刮着她的头巾,一块掉下来的东西叩打着街坊的小屋门,冉娜突然想起来,从傍晚起她就想去看望生病的街坊。“还没有人去照料过她呢!”

    “寡妇的处境真难啊!孩子虽然只有两个,可是一切都得她一个人操心。而她自己又有病!唉,寡妇的处境真难啊!让我进去看看她。”

    冉娜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人应声。

    “出了什么事情了?”她想道,推了一下门。门开了,冉娜走进了屋。

    小木屋又潮又冷,冉娜提起灯,看看病人在哪儿,映入眼帘的是正对的一张床,床上躺着她的街坊。她如此安静地、一动不动地仰卧着,好像刚刚咽气一样。冉娜把提灯再靠近一些,不错,她脑袋后仰着,在那张冰凉发青的脸上呈现出死的安详。死者一制苍白的手仿佛要拿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垂在草垫上,而就在死去的母亲旁边,睡着两个小胖脸蛋、卷头发的娃娃,身上盖着一件破衣裳,蜷着腿,两黄头发的个脑袋紧紧靠在一起。看起来母亲在临终前还曾来得及用旧头巾裹住他们的小腿,用自己的衣服把他们盖上。他们呼吸得匀称而平静,睡得香甜而酣畅。

    冉娜取下摇篮,用头巾把他们包好,抱回家来。她的心跳得厉害,她自己不知道,她怎么会这样做,又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她知道,她不能不做她已经做了的事。

    回到家,她把没醒的孩子放在床上自己的孩子旁边,急忙把帐子拉好。她激动得脸色发白,好象受到良心的折磨。“他会说些什么呢?”她自言自语道,“养活五个孩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事,还不够他操心的……是他回来了?不是,他还没有回来,为什么要把这两个孩子领回来呢?……他会揍我一顿?!那也活该,我该挨揍。他回来了!不是!……唉,不回来更好。”

    门吱呀一声响了一下,仿佛有人进来了。冉娜颤抖了一下,从椅子上欠起了身子。

    “没人,还是一个人也没有!上帝啊,我干吗要做这事?我现在还怎么敢看他的眼睛?”冉娜心事重重,久久坐在床边,默不作声,既盼丈夫回来,又怕丈夫回来。

    突然大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的渔夫拖着湿漉漉的剐破了的鱼网走进小屋,说道:“我回来了,冉娜!”

    “哎,是你!”冉娜说道,没有勇气抬头看丈夫。

    “嘿,夜真黑呀,可怕极了!”

    “是呀,多可怕的天气!咳,打了多少鱼?”

    真是糟透了,什么也打着,鱼网也剐破了。情况很坏呀!……我告诉你,碰上倒霉的天气。我好像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黑夜。还说打什么鱼!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得啦,我不在家的时候你都干了些什么?“

    渔夫把网拖进屋里,坐在火炉旁。

    “我……”冉娜说,脸色苍白,“我干什么事了……我在家里缝缝补补……大风呼叫得我都有点害怕了。我真为你担心。”

    “对,对,”丈夫低声说,“天气坏透了!有什么办法呢!”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吗,”冉娜说,“街坊西玛死了。”

    “真的?”

    “不知是什么时候死的,大概是昨天吧,两个孩子还都是小不点呢……一个还不会说话,而另一个刚刚会爬……”

    冉娜沉默下来。渔夫皱起眉头,严肃而忧虑。他不时地搔搔后脑勺,说道:“得把他们抱过来,孩子怎能同死人在一起呢!好吧,就这么办吧,咱们总能熬得过去。快去领他们吧!”但冉娜没有动地方。

    “你是怎么啦?不愿意吗?”

    “他们就在这儿。”冉娜说着,把蚊帐拉开了。

    ■ 作品赏析

    这篇小说构思精巧,作家将主人公“推入”险境再让其“闪光”,突出了一种“无限风光在险峰”的艺术效果。它确切地使人感到,人在大自然的蹂躏下并不显得渺小与可悲,而是真真切切的伟大与可歌可叹!一双懵然无知的幼儿睡在死去了的母亲身边,冉娜不顾自家三个孩子“连鞋都穿不上”的困境,毅然将他们抱回家中;为了养家糊口,辛劳了一昼夜,不但毫无收获,反而被“剐破了鱼网”的渔夫,当听到“街坊西玛死了”,立刻作出“得把他们抱过来”的决定,这充满人性的善良和同情心令读者心潮起伏。

    舞会以后 / 托尔斯泰

    “你们说,一个人本身不可能了解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问题全在环境,是环境坑害人。我却认为问题全在偶然事件。拿我自己来说吧……”

    我们谈到,为了使个人变得完善,首先必须改变人们的生活条件,接着,人人尊敬的伊凡·瓦西里耶维奇就这样说起来了。其实,谁也没有说过自身不可能了解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只是伊凡·瓦西里维奇有个习惯,总爱解释他自己在谈话中产生的想法,然后为了证实这些想法,讲起他生活里的插曲来。他时常把促使他讲述的原因忘得一干二净,只管全神贯注地讲下去,而且讲得很诚恳、很真实。

    现在他也是这样做的。

    “拿我自己来说吧。我的整个生活成为这样而不是那样,并不是由于环境,完全是由于别的原因。”

    “到底由于什么呢?”我们问道。

    “这可说来话长了。要讲老半天,你们才会明白。”

    “您就讲一讲吧。”

    伊凡·瓦西里耶维奇沉思了一下,又摇摇头。

    “是啊,”他说,“我的整个生活在一个夜晚,或者不如说,在一个早晨,就起了变化。”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是这么回事:当时我正在热烈地恋爱。我恋爱过多次,可是这一次我爱得最热烈。事情早过去了;她的女儿们都已经出嫁了。她叫B——,是的,瓦莲卡·B——”伊凡·瓦西里耶维奇说出她的姓氏,“她到了50岁还是一位出色的美人。在年轻的时候,18岁的时候,她简直能叫人入迷;修长、苗条、优雅、庄严——正是庄严。她总是把身子挺得笔直,仿佛她非这样不可似的,同时又微微仰起她的头,这配上她的美丽的容貌和修长的身材——虽然她并不丰满,甚至可以说是清瘦,就使她显出一种威仪万千的气概,要不是她的嘴边、她的迷人的明亮的眼睛里,以及她那可爱的年轻的全身有那么一抹亲切的、永远愉快的微笑,人家便不敢接近她了。”

    “伊凡·瓦西里耶维奇多么会渲染!”

    “但是无论怎么渲染,也没法渲染得使你们能够明白她是怎样一个女人。不过问题不在这里。我要讲的事情出在40年代。那时候我是一所外省大学的学生。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那时我们大学里没有任何小组①,也不谈任何理论,我们只是年轻,照青年时代特有的方式过生活,除了学习,就是玩乐。我是一个很愉快活泼的小伙子,而且家境又富裕。我有一匹剽悍的溜蹄马,我常常陪小姐们上山去滑雪(溜冰还没有流行),跟同学们饮酒作乐(当时我们只喝香槟,没有钱就什么也不喝,可不像现在这样改喝伏特卡)。但是我的主要乐趣在参加晚会和舞会。我跳舞跳得很好,人也不算丑陋。”

    “得啦,不必太谦虚。”一位交谈的女伴插嘴道,“我们不是见过您一张旧式的银板照片吗?您不但不算丑陋,还是一个美男子哩。”

    “美男子就美男子吧,反正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正当我狂热地恋爱她的期间,我在谢肉节的最后一天参加了本省贵族长家的舞会,他是一位忠厚长者,豪富好客的侍从官。他的太太接待了我,她也像他一样忠厚,穿一件深咖啡色的丝绒长衫,戴一条钻石头饰,她袒露着衰老可是丰腴白皙的肩膀和胸脯,好像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②的画像上画的那样。这次舞会好极了:设有乐队楼厢的富丽的舞厅,属于爱好音乐的地主之家的、当时有名的农奴乐师,丰美菜肴,喝不尽的香槟。我虽然也喜欢香槟,但是并没有喝,因为不用渴酒我就醉,陶醉在爱情中了。不过我跳舞却跳得精疲力竭——又跳卡德里尔舞,又跳华尔兹舞,又跳波尔卡舞,自然是尽可能跟瓦莲卡跳。她身穿白衣,束着粉红腰带,一双白羊皮手套差点齐到她的纤瘦的、尖尖的肘部,脚上是白净的缎鞋。玛祖卡舞开始的时候,有人抢掉了我的机会:她刚一进门,讨厌透顶的工程师阿尼西莫夫——我直到现在还不能原谅他——就邀请了她,我因为上理发店去买手套,来晚了一步。所以我跳玛祖卡舞的女伴不是瓦莲卡,而是一位德国小姐,从前我也曾稍稍向她献过殷勤。可是这天晚上我对她恐怕很不礼貌,既没有跟她说话,也没有望她一眼,我只看见那个穿白衣服、束粉红腰带的修长苗条的身影,只看见她的晖朗、红润、有酒窝的面孔和亲切可爱的眼睛。不光是我,大家都望着她,欣赏她,男人欣赏她,女人也欣赏她,虽然她盖过了她们所有的人。不能不欣赏她啊。”

    “照规矩可以说,我并不是她跳玛祖卡舞的舞伴,而实际上,我几乎一直都在跟她跳。她大大方方地穿过整个舞厅,径直向我走来,我不待邀请,就连忙站了起来,她微微一笑,酬答我的机灵。当我们③被领到她的跟前而她没有猜出我的代号④时,她只好把手伸给别人,耸耸她的纤瘦的肩膀,向我微笑,表示惋惜和安慰。当大家在玛祖卡舞中变出花样,插进华尔兹的时候,我跟她跳了很久的华尔兹,她尽管不断地喘息,还是微笑着对我说:‘再来一次’。⑤于是我再一次又一次地跳着华尔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有一个重甸甸的肉体。”

    “咦,怎么会感觉不到呢?我想,您搂着她的腰部的时候,不但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肉体,还能感觉到她的哩。”一个男客人说。

    伊凡·瓦西里耶维奇突然涨红了脸,几乎是气冲冲地叫喊道:“是的,你们现代的青年就是这样。你们眼里只有肉体。在我们那个时候可不同。我爱得强烈,就越是不注意她的肉体。你们现在只看到腿子、脚踝和别的什么,你们恨不得把所爱的女人脱个精光;而在我看来,正像阿尔封斯·卡尔⑥——他是一位好作家——说的:我的恋爱对象永远穿着一身铜打的衣服。我们不是把人脱个精光,而是要设法遮盖他的赤裸的身体,像挪亚的好儿子⑦一样。得了吧,反正你们不会了解……”

    “不要听他的。后来呢?”我们中间的一个问道。

    “好吧。我就这样跟她跳,简直没有注意时光是怎么过去的。乐师们早已累得要命——你们知道,舞会快结束时总是这样——翻来覆去演奏冯祖卡舞曲,老先生和老太太们已经从客厅里的牌桌旁边站起来,等待吃晚饭,仆人拿着东西,更频繁地来回奔走着。这时是两点多钟。必须利用最后几分钟。我再次选定了她,我们已经沿着舞厅跳到一百次了。”

    “晚饭以后还跟我跳卡德里尔舞吗?”我领着她入席的时候问她。

    “当然,只要家里人不把我带走。”她微笑着说。

    “我不让带走。”我说。

    “扇子可要还给我。”她说。

    “舍不得还。”我说,同时递给她那不大值钱的白扇子。

    “那就送您这个吧,您不必舍不得了。”说着,她从扇子上撕下一小片羽毛给我。

    “我接过羽毛,只能用眼光表示我的全部喜悦和感激。我不但愉快和满意,甚至感到幸福、陶然,我善良,我不是原来的我,而是一个不知有恶、只能行善的超凡脱俗的人了。我把那片羽毛藏进手套中,呆呆地站在那里,再也离不开她。

    “您看,他们在请爸爸跳舞。”她对我说道,一面指着她的身材魁梧端正、戴着银色肩章的上校父亲,他正跟女主人和其他的太太们站在门口。

    “瓦莲卡,过来。”我们听见戴钻石头饰、生有伊丽莎白式肩膀的女主人的响亮的声音。

    “瓦莲卡往门口走去,我跟在她后边。”

    “我亲爱的⑧,劝您父亲跟您跳一跳吧。喂,彼得·符拉季斯拉维奇,请。”女主人转向上校说。

    “瓦莲卡的父亲是一个很漂亮的老人,长得端正、魁梧,神采奕奕。他的脸色红润,留着两撇雪白的尼古拉一世式的⑨卷曲唇髭和同样雪白的、跟唇髭连成一片的络腮胡子,两鬓的头发向前梳着,他那明亮的眼睛里和嘴唇上,也像她女儿一样,露出亲切快乐的微笑。他生成一副堂堂的仪表,宽阔的胸脯照军人的派头高挺着,胸前挂了几枚勋章,此外他还有一副健壮的肩膀和两条匀称的长腿。他是一位具有尼古拉一世风采的宿将型的军事长官。

    “我们走这门口的时候,上校推辞说,他对于跳舞早已荒疏,不过他还是笑眯眯地把手伸到左边,从刀剑带上取下佩剑,交给一个殷勤的青年,右手戴上麂皮手套,‘一切都要合乎规矩。’他含笑说,然后抓住女儿的一只手,微微转过身来,等待着拍子。

    “等到玛祖卡舞曲开始的时候,他灵敏地踏着一只脚,伸出另一只脚,于是他的魁梧肥硕的身体就一会儿文静从容地,一会儿带着靴底踏地声和两脚相碰声,啪哒啪哒地、猛烈地沿着舞厅转动起来了。瓦莲卡的优美的身子在他的左右翩然飘舞,她及时地缩短或者放长她那穿白缎鞋的小脚的步子,灵巧得叫人难以察觉。全厅都在注视这对舞伴的每个动作。我却不仅欣赏他们,而且受了深深的感动。格外使我感动的是他那被裤脚带箍得紧紧的靴子,那是一双上好的小牛皮靴,但不是时兴的尖头靴,而是老式的、没有后跟的方头靴。这双靴子分明是部队里的靴匠做的。‘为了把他的爱女带进社交界和给她给穿戴打扮,他不买时兴靴子,只穿自制靴子。’我想。所以这双方头靴格外使我感动。显然有过舞艺精湛的时候,可是现在发胖了,要跳出他竭力想跳的那一切优美快速的步法,腿部的弹力已经不够。不过他仍然巧妙地跳了两圈。他迅速地叉开两腿,重又合拢来,虽说不太灵活,他还能跪下一条腿,她微笑着理了理被他挂住的裙子,从容地绕着他跳了一遍,这时候,所有的人都热烈鼓掌了。他有点吃力地站立起来,温柔、亲热地抱住女儿的后脑,吻吻她的额头,随后把她领到我的身边,他以为我要跟她跳舞。我说,我不是她的舞伴。

    “呃,反正一样,您现在跟她跳吧。”他说,一面亲切地微笑着,把佩剑插进刀剑带里。

    “瓶子里的水只要倒出一滴,其余的便常常会大股大股地跟着倾泻出来,同样,我心中对瓦莲卡的爱,也放发了蕴藏在我内心的全部爱的力量。那时我真是用我的爱拥抱了世界。我爱那戴着头饰、生有伊丽莎白式的胸部的女主人,也爱她的丈夫、她的客人、她的仆役,甚至也爱那个对我板着脸的工程师阿尼西莫夫。至于对她的父亲,连同他的自制皮靴和像她一样的亲切的微笑,当时我更是体验到一种深厚的温柔的感情。

    “玛祖卡舞结束之后,主人夫妇请客人去用晚饭,但是B上校谢绝了邀请,他说他明天必须早起,就向主人告辞了。我唯恐连她也给带走,幸好她跟母亲留下了。

    “晚饭以后,我跟她跳了她事先应许的卡德里尔舞,虽然我似乎已经无限地幸福,而我的幸福还是有增无减。我们完全没有谈起爱情。我甚至没有问问她,也没有问问我自己,她是否爱我。只要我爱她,在我就尽够了。我只担心一点——担心有什么东西破坏我的幸福。

    “等我回到家中,脱下衣服,想要睡觉的时候,我才看出那是决不可能的事。我手里有一片从她扇子上撕下的羽毛和她的一只手套,这只手套是她离开之前,我先后扶着她母亲和她上车时,她送给我的。我望着这两件东西,不用闭上眼睛,就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她来:或者是当她为了从两个男舞伴中挑选一个而猜测我的代号,用可爱的声音说出‘骄傲?是吗?’并且快活地伸手给我的时候,或者是当她在晚餐席上一点一点地呷着香槟,皱起眉头,用亲热的眼光望着我的时候;不过我多半是回想她怎样跟她父亲跳舞,她怎样在他身边从容地转动,露出为自己和为他感到骄傲与喜悦的神情,瞧着啧啧赞赏的观众。我不禁对他和她同样生出柔和温婉的感情来了。

    “当时我和我已故的兄弟单独在一起。我的兄弟向来不喜欢上流社会,不参加舞会,这时候又在准备学士考试,过着极有规律的生活。他已经睡了。我看了看他那埋在枕头里面、叫法兰绒被子遮住一半的脑袋,不觉对他动了怜爱的心,我怜悯他,因为他不知道也不能分享我所体验到的幸福。服侍我们的农奴彼得鲁沙拿着蜡烛来迎接我,他想帮我脱下外衣,可是我遣开了他。我觉得他的睡眼惺松的面貌和蓬乱的头发使人非常感动。我极力不发出声响,踮起脚尖走进自己房里,在床上坐下。不行,我太幸福了,我没法睡。而且我在炉火熊熊的房间里感到太热,我就不脱制服,轻轻地走入前厅,穿上大衣,打开通向外面的门,走到街上去了。

    “我离开舞会是4点多钟,等我到家,在家里坐了一坐,又过了两个来钟头,所以,我出门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那正是谢肉节的天气,饱含水分的积雪在路上融化,所有的屋檐都在滴水。当时B家住在城市的尽头,靠近一片广大的田野,田野的一头是人们游息的场所,另一头是女子中学。我走过我们的冷僻的胡同,来到在大街上,这才开始碰见行人和运送柴火的雪橇,雪橇的滑木触到了路面。马匹在光滑的木轭下有节奏地摆动着湿漉漉的脑袋,车夫们们身披蓑衣,穿着肥大的皮靴,跟在货车旁边噗嚓噗嚓行走,沿街的房屋在雾中显得分外高大,——这一切都使我觉得特别可爱和有意思。

    “我走到B宅附近的田野,看见靠游息场所的一头有一团巨大的、黑糊糊的东西,而且听到从那里传来笛声和鼓声。我的心情一直很畅快,玛祖卡舞曲还不时在我耳边萦绕。而这一次却是另一种音乐,一种生硬的、不悦耳的音乐。

    “‘这是怎么回事?’我想,于是沿着田野当中一条由车马辗踏出来的溜滑的道路,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走了一百来步,我才从雾霭中看出那里有许多黑色的人影。这显然是一群士兵。‘大概在上操。’我想,就跟一个身穿油迹斑斑的短皮袄的围裙、手上拿着东西,走在我前头的铁匠一起,更往前走近些。士兵们穿着黑军服,面对面地分两行持枪立定,一动也不动。鼓手和吹笛子的站在他们背后,不停地重复那支令人不快的、刺耳的老调子。”

    “他们这是干什么?”我问那个站在我身边的铁匠。

    “对一个鞑靼逃后用来鞭刑。”铁匠望着远处的行列尽头,愤愤地说。

    “我也朝那边望去,看见两个行列中间有个可怕的东西正在向我逼近。向我逼近来的是一个光着上身的人,他的双手被捆在枪杆上面,两名军士用这枪牵着他,他的身旁有个穿大衣、戴制帽的魁梧的军官,我仿佛觉得面熟。罪犯浑身痉挛着,两只脚噗嚓噗嚓地踏着融化中的积雪,向我走来,棍子从两边往他身子纷纷打下,他一会儿朝后倒,于是两名用枪牵着他的军士便把他往前一拉,一会儿他又向前栽,于是军士便把他往后一推,不让他栽倒。那魁梧的军民迈着的坚定的步子,大摇大摆地,始终跟他并行着。这就是她的脸色红润,留着雪白的唇髭和络腮胡子的父亲。

    “罪犯每挨一棍子,总是像吃了一惊似的,把他的痛苦得皱了起来的脸转向棍子落下的一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重复着两句同样的话。直到他离我很近的时候,我才听清这句话。他不是说话,而是呜咽道:‘好兄弟,发发慈悲吧。好兄弟,发发慈悲吧。’但是他的好兄弟不发慈悲,当这一行人走到我的紧跟前时,我看见我对面的一名士兵坚决地向前跨出一步,呼呼地挥动着棍子,使劲朝鞑靼人背上劈啪一声打下去。鞑靼人往前扑去,可是军士挡住了他,接着,同样的一棍子又从另一边落在他的身上,又是这边一下,那边一下。上校在旁边走着,一会儿瞧瞧自己脚下,一会儿瞧瞧罪犯,他吸进一口气,鼓起腮帮,然后撅着嘴唇,慢慢地吐出来。这一行人经过我站立的地方的时候,我向夹在两个行列中间的罪犯的背瞥了一眼。这是一个斑斑驳驳的、湿淋淋的、紫红的、奇形怪状的东西,我简直不相信这是人的躯体。”

    “天啊。”铁匠在我身边说道。

    “这一行人慢慢离远了,棍子仍然从两边落在那踉踉跄跄、浑身抽搐的人背上,鼓声和笛声仍然鸣响着,身材魁梧端正的上校也仍然迈着坚定的步子,在罪犯身边走动。突然间,上校停了一停,随后快步走到一名士兵跟前。

    “我要让你知道厉害,”我听见他的气呼呼的声音,“你还敢敷衍吗?还敢吗?”

    “我看见他举起戴麂皮手套的有力的手,给了那惊慌失措、没有多大气力的矮个子士兵一记耳光,只因为这个士兵没有使劲儿往鞑靼人的紫红的背部打下棍子。

    “来几条新的军棍!”他一面吼叫,一面环顾左右,终于看见了我。他假装不认识我,可怕地、恶狠狠地皱起眉头,连忙转过脸去。我觉得那样羞耻,不知道往哪里看才好,仿佛我有一桩最可耻的行为被人揭发了似的,我埋下眼睛,匆匆回家去了。一路上我的耳边时而响起鼓声和笛声,时而传来“好兄弟,发发慈悲吧”这句话,时而又听见上校的充满自信的、气呼呼的吼叫声:“你还敢敷衍我吗?还敢吗?”同时我感到一种近似恶心的、几乎是生理上的痛苦,我好几次停下脚步,我觉得我马上要把这幅景象在我内心引起的恐怖统统呕出来了,我不记得我是怎样到家和躺下的。可是我刚刚入睡,就又听见和看到那一切,我索性一骨碌爬起来了。

    “他显然知道一件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我想起上校,“如果我知道他所知道的那件事,我也就会了解我看到的一切,不致苦恼了。”可是无论我怎样反复思索,还是我法了解上校所知道的那件事,我直到傍晚才睡着,而且是上一位朋友家里去,跟他一起喝得烂醉以后才睡着的。

    “嗯,你们以为我当时就断定了我看到的是一件坏事吗?决不。既然这是带着那样大的信心干下的,并且人人都承认它是必要的,那么可见他们一定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我想,于是努力去探究这一点。但是我无论我多么努力,始终探究不出来。探究不出,我就不能像原先希望的那样去服军役,我不但没有担任军职,也没有在任何地方供职,所以正像你们看到的,我成了一个废物。

    “得啦,我们知道您成了什么‘废物’,”我们中间的一个说,“您还不如说:要是没有您,有多少人会变成废物。”

    “得了吧,这完全是扯淡。”伊凡·瓦西里耶维奇懊恼地说。

    “好,那么,爱情呢?”我们说。

    “爱情吗?爱情从这一天起衰退了。当她像平常那样面带笑容在沉思的时候,我立刻想起广场上的上校,总觉得有点别扭和不快,于是我跟她见面的次数渐渐减少了。结果爱情也消失了。世界上就常有这样的事情,使得人的整个生活发生变化,走上新的方向。你们却说……”他结束道。

    【注】

    ①19世纪20年代,莫斯科部分大学生成立了各种小组,探讨哲学和文学等问题,传播先进思想,斯坦凯维奇小组和赫尔岑—奥加迈夫小组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个团体。

    ②指1741~1761年的俄国女皇。

    ③指自己与另一男舞伴。

    ④男舞伴必须给自己选一个代号,跳舞以前,两个男舞伴由第三者领到女舞伴面前,请她猜测代号,被猜中者可以跟她跳舞。

    ⑤原文为法文。

    ⑥阿尔封斯·卡尔(1808—1890),法国作家。

    ⑦见《旧约·创世纪》第9章,有一次挪亚喝醉了酒,赤着身子睡着了,他的儿子闪和雅弗便用衣服给他盖上。

    ⑧原文为法文。

    ⑨原文为法文。

    ■ 作品赏析

    《舞会之后》以犀利的笔锋、对沙俄贵族社会作了深刻的揭露与无情的批判,鞭挞了裹着正人君子华丽外衣的上校残忍、丑恶的灵魂。

    小说极成功地运用了对比的手法,通过两个典型场面及上校前后判若两人的对比,鲜明地突出了作品的主题。小说前半部的舞会场面盛大、热烈,此时的上校温尔尔雅、风度翩翩、雍容华贵。过了一两个时辰,一幅残酷地毒打士兵的场面出现了,而那个惨无人道的凶手竟是“舞会”上的上校。情境之悲惨、血腥,与舞会形成强烈反差。两个场面构成了“美”与“丑”“善”与“恶”的鲜明对比,上校的两幅嘴脸、伪善被揭露得淋漓尽致。

    小说成功运用了第一人称的手法,通过“我”对两个场面的两种感受与体验,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性,使小说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

    恐惧(节选自《罪与罚》)

    作者作品简介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7—1881),19世纪群星灿烂的俄国文坛上一颗耀眼的明星,与列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人齐名,是俄国文学的卓越代表。他所走过的是一条极为艰辛、复杂的生活与创作道路,是俄国文学史上最复杂、最矛盾的作家之一。主要作品有《双重人格》《女房东》《白夜》和《脆弱的心》等几篇中篇小说,以及代表作《罪与罚》。

    他突然想起他从老太婆那里拿来的钱袋和东西都还放在自己的口袋里,还没有藏起来……他马上跑去把它们掏出来,扔在桌上。等他把一切东西都掏了出来……他便把那整整的一堆东西拿到墙角去。在墙根那里,有的地方糊墙纸破裂开了,他马上开始把一切东西都塞进墙纸后面的那个洞里去。

    “全放进去了!钱袋也看不见了!”他快活地想着,站了起来,茫然地瞅着那个洞。忽然,那个洞好像鼓起来了,他吓得浑身发抖。“上帝!”他绝望地咕哝道,“我是怎么一回事?这算是藏起来了吗?这是藏东西的方法吗?”……他精疲力竭地在沙发上坐下,立刻又发了一阵难受的颤抖。他机械地从身边一张椅子上取来他那件旧而暖的,但是破烂不堪的学生冬季外套把自己盖住,不多时,他失去了知觉。

    没有过五分钟,他猛地跳了起来,马上又疯狂地扑过去抓住他那些衣服。“我怎么能够什么事都没有做又去睡觉呢?是的,是的,我还没有从袖管上把活结取掉哩!我忘记了,把这样的一件事情忘记了!这样一个真凭实据!”

    他把活结扯掉,慌忙地把它撕成碎片,把碎布片塞进枕头下的衬衣里。“无论如何,破衬衣的碎片不会惹起嫌疑的。反正我想不会的,我想不会的!”他反复地说,他站在房间当中,又拼命聚精会神地来瞅一瞅他的周围、地板和各处,他想弄清楚屋里是不是还有作案后的痕迹。他以为自己一切能力都没有了,甚至于记忆力、最简单的思考力都没有了,这种确信渐渐成为一种难堪的苦楚。“莫不是已经开始了?莫不是惩罚降临到我身上来了?是来了!”

    他从裤子上割下来的磨坏的破布确实放在房当中的地板上,谁进来都会看见的!“我是怎么一回事!”他又喊道,好像一个神经错乱的人似的。

    突然,他脑子里又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以为或许所有的衣服都染上了血,或许有许许多多血点,但是他没有看见,没有注意到,因为他的知觉力不足,已经四分五裂了……他的理性模糊了……他忽然想起钱袋上也有血!“啊!那么口袋上一定也有血,因为那时我是把湿钱袋装在口袋里的!”眨眼间他就把口袋里面翻了出来,不错!在口袋布里子上有痕迹,有污点!“可见我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性,可见我还有点脑筋和记忆力,因为这是我自己猜想出来的。”他得意洋洋地想着,自慰地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不过是发烧虚弱、短时间的昏迷罢了。”

    他把整个的里子布从裤子的左口袋里扯了出来。这时候,阳光照在他的左脚靴子上,从破靴子里露出来的袜子上仿佛也有血迹!他把靴子脱掉。“的确有痕迹!袜尖全浸着血。”他一定是那时不小心踏进血泊里了……“但是现在对于这件事怎么办呢?我往哪里放袜子、破布和口袋呢?”

    他双手拿着这些东西,站在房间当中。“放在火炉里吗?但是他们首先便要搜查火炉的。把它们烧掉吗?但我能用什么烧呢?连火柴都没有。不,不如出去,把它们扔到什么地方去。是的,不如扔掉。”他重复说道,却在沙发上坐下。“而且马上就扔,毫不耽搁!”但是他的头却倒在枕头上了。他又打着难受的寒战,浑身软绵绵的,一点精神也没有。

    他几次想起身,想立即把那些惹人注目的东西扔掉,但人仿佛已瘫在沙发上,他在心里喊道:“马上,马上……”这时,一阵剧烈的敲门声,终于使他彻底清醒过来。

    ■ 作品赏析

    《罪与罚》是一部卓越的社会心理小说,它的发表标志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艺术风格的成熟。在小说中,作者将主人公杀人后的恐惧心理描写得淋漓尽致。

    生命的五种恩赐

    作者作品简介

    马克·吐温(1835—1910),原名萨缪尔·兰亨·克莱门,美国幽默大师、小说家、作家,也是著名演说家,19世纪后期美国现实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代表作有《百万英镑》《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汤姆·索亚历险记》等。

    一

    在生命的黎明时分,一位仁慈的仙女带着她的篮子跑来,对少年说:“这些都是礼物,挑一样吧,把其余的留下。小心些,做出明智的抉择!因为,这些礼物当中只有一样是宝贵的。”

    礼物有五种:名望,爱情,财富,欢乐,死亡。少年迫不及待地说:“无须考虑了。”他挑选了欢乐。

    他踏进社会,寻欢作乐,沉湎其中。可是,每一次欢乐到头来都是短暂、沮丧、虚妄的。它们在行将消逝时都嘲笑他。最后,他说:“这些年我都白过了。假如我能重新挑选,我一定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二

    仙女出现了,说:“还剩四样礼物。再挑一次吧;哦,记住——光阴似箭。这些礼物当中只有一样是最宝贵的。”

    这个男人沉思良久,然后挑选了爱情。他没有觉察到仙女的眼里涌出了泪花。

    好多好多年以后,这个男人坐在一间空屋里守着一口棺材。他喃喃自忖道:“她们一个个抛下我走了。如今,她——最亲密的,最后一个——躺在这儿了。一阵阵孤寂朝我袭来。为了那个滑头商人——爱情——卖给我的每小时欢娱,我付出了同样多个小时的悲伤。我从心底里诅咒它呀。”

    三

    “重新挑吧,”仙女道,“岁月无疑把你教聪明了。还剩三样礼物。记住——他们当中只有一样是有价值的,小心选择。”

    这个男人沉吟良久,然后挑了名望。仙女叹了口气,扬长而去。

    好些年过去后,仙女又回来了。她站在那个在暮色中独坐冥想的男人身后。她明白他的心思:“我名扬全球,有口皆碑。对我来说,虽有一时之喜,但毕竟转瞬即逝!接踵而来的是忌妒,诽谤,中伤,嫉恨,迫害,然后便是嘲笑,这是收场的开端;一切的末了,则是怜悯,它是名望的葬礼。哦,出名的辛酸和悲伤啊!声名卓著时遭人唾骂,声名狼藉时受人轻蔑和怜悯。”

    四

    “再挑吧。”这是仙女的声音,“还剩两样礼物。别绝望。从一开始起,便只有一样东西是宝贵的。它还在这儿呢。”

    “财富——即是权力!我真是瞎了眼呀!”那个男人说道,“现在,生命终于变得有价值了。我要挥金如土,大肆炫耀。那些惯于嘲笑和蔑视我的人将匍匐在我脚前的污泥中。我要用他们的忌妒来喂饱我饥饿的心灵。我要享受一切奢华,一切快乐,以及精神上的一切陶醉、肉体上的一切满足。这个肉体人们都视为珍宝。我要买,买!遵从,崇敬一一个庸碌的人间商场所能提供的人生种种虚荣享受。我已经失去了许多时间,在这之前,都做了糊涂的选择。那时我懵然无知,尽挑那些貌似最好的东西。”

    短暂的三年过去了。一天,那个男人在一间简陋的顶楼里瑟瑟直抖。他憔悴,苍白,双眼凹陷,衣衫褴褛。他一边咬嚼一块干面包皮,一边嘀咕道:“为了那种种卑劣的事端和镀金的谎言,我要诅咒人间的一切礼物,以及一切徒有虚名的东西!它们不是礼物,只是些暂借的东西罢了。欢乐、爱情、名望、财富,都只是些暂时的伪装。它们永恒的真相是——痛苦,悲伤,羞辱,贫穷。仙女说得对。她的礼物之中只有一样是宝贵的,只有一样是有价值的。现在我知道,这些东西跟那无价之宝相比是多么可怜卑贱啊!那珍贵、甜蜜、仁厚的礼物呀!沉浸在无梦的永久酣睡之中,折磨肉体的痛苦和咬啮心灵的羞辱、悲伤,便一了百了。给我吧!我倦了;我要安息。”

    五

    仙女来了,又带来了四样礼物,独缺死亡。她说:“我把它给了一个母亲的爱儿——一个小孩子。他虽然懵然无知,却信任我,求我代他挑选。你没要求我替你选择啊。”

    “哦,我真惨啊!那么留给我的是什么呢?”

    “你只配遭受垂垂暮年的反复无常的侮辱。”

    ■ 作品赏析

    这是一篇优美而悲凉的寓言体小说,文章大量采用“象征”手法,使得表意隐晦而含蓄,能给读者留下一个无尽回味的余地。生命如一叶扁舟,生命之舟载不动太多的物欲和虚荣,要想使之在抵达彼岸时不在中途搁浅或沉没,就必须轻载,只取需要的东西,把那些应该放下的“坚果”果断地放下。

    美女

    作者作品简介

    契诃夫(1860—1904),19世纪俄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短篇小说大师、杰出的戏剧家。他一生创作了470多篇小说,代表作有:《草原》《套中人》《带阁楼的房子》《第六病室》《万卡》等。契诃夫的小说和戏剧作品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璀璨的明珠,对俄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

    一

    记得还是在做中学五年级或六年级学生的时候,我和爷爷一块从顿河区大克列普卡雅乘车到顿河区罗斯托夫去。那是八月里的一天,天气闷热,令人烦闷不堪。由于热、干燥,以及把尘雾吹到我们身上的热风,眼睛困得睁不开,嘴巴发干;不想看,不想说,不想思索,当那睡意朦胧的车夫乌克兰人卡尔波扬鞭打马,鞭子甩到我的制帽上的时候,我既不抗议,也不出声,只是从半睡中清醒过来,无精打采地瞥一眼远处透过:烟尘能看到村庄吗?我们停下来在亚美尼亚的一个大村庄巴赫契—萨拉赫爷爷熟识的富裕的美尼亚人家里喂马。像这么滑稽可笑的亚美尼亚人,这辈子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试想:一个秃亮的小脑袋,两道浓浓的八字眉,鹰钩鼻子,花白的长胡髭,一张大嘴,叼着一杆樱桃木的长烟袋;那小脑袋笨拙地粘在瘦削、伛偻的躯体上;身穿一套古怪的服装,特短的红上衣,特肥的浅蓝灯笼裤;此人走路八字脚,鞋底擦地沙沙响,说话的时候嘴里的烟袋不取出来,但一举一动都流露出纯亚美尼亚人的自尊感:从不微笑,两眼总是瞪得溜圆,尽量不去理睬自己的客人。

    在这个亚美尼亚人的房间里,既没有见,也没有灰尘,可是令人感到像在大草原赶路一样不舒服,憋闷,无聊。记得,我满身尘土,热得浑身乏力,坐在屋角的一口绿色的大箱子上。没有油漆的木墙啦,家具啦,红褐色的地板啦,都散发出一股被太阳晒过的干木料的气味。无论你往哪儿看,到处是苍蝇、苍蝇、苍蝇……爷爷和亚美尼亚人正在谈论放牧啦、牧场啦、羊群啦……我知道,人们把茶炊端上来得用个把钟头,爷爷喝茶不会少于一个小时,然后他躺下睡两三个小时,这样我就得白等五六个小时,然后又是炎热、灰尘、路上的颠簸。听着他们俩嘟嘟囔囔的谈话声,我开始感到,那亚美尼亚人、那茶具橱、那些苍蝇、那被炎阳照射的窗子,我已经看了好久好久,要不再看见它们得到遥远遥远的将来,于是我对草原、太阳、苍蝇等等便产生了怨恨的情绪。

    一个戴头巾的乌克兰女人送来一托盘茶具,然后又端来茶炊。亚美尼亚人不紧不慢地走进门厅,喊叫道:

    “玛霞!过来斟茶!你到哪儿去啦?玛霞!”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走进屋子,穿一身普通的花布连衣裙,戴着白头巾。她洗碗、斟茶的时候,背对着我站着,我只看见她腰身纤细,光着脚丫,裸露的小后脚跟被下垂的长裤脚盖住了。

    主人请我过去喝茶。我坐到桌旁,姑娘给我斟了一杯茶,我看见她的脸,忽然感到,仿佛有一阵清风掠过我的心灵,把一天来的种种苦闷和灰尘通通吹散了。我看见了一张在光天化日下或梦里神游时从未见过的俏丽无比而神韵非常的脸。正如理解闪电一样,我一下子便意识到了:我面前站着个美女。

    我敢起誓,玛莎,或照她父亲的叫法,玛霞,是真正的美女,但我不能证明这一点。往往有这种情况,一片乱云聚集在天边,太阳藏在它们的后面,把云和天空染成各种颜色:大红、橙黄、金黄、淡紫、玫瑰红;有的云状如修士,有的云像条鱼,还有像裹着头巾的土耳其人。霞光笼罩了三分之一的天空,辉映着教堂的十字架和地主宅邸的玻璃窗,反射到大河和水洼中,在树梢上抖动;一群野鸭就在这晚霞的辉映中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过夜去了……放牛的牧童,坐马车经过大坝的土地测量员,散步的老爷们,大家都看晚霞,人人都说晚霞真美,但究竟美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谁也说不出。

    并非只我一个人发现那亚美尼亚姑娘美。我爷爷是个快80岁的老人,为人古板,对女性和自然美一向漠不关心,而现在却温存地看着玛莎足有一分钟,遂问道:

    “这是您的女儿吗,阿维特·那扎雷奇?”

    “女儿!这是女儿……”主人回答说。

    “多好看的闺女呀!”爷爷称赞说。

    亚美尼亚姑娘的这种美,艺术家或许会称作古典的或端庄的吧。也正是通过对这样的美的观察,上帝晓得是怎么回事,才会使人深信:您见到的容貌是端正的,头发、眼睛、鼻子、嘴、脖子、胸脯以及青春肌体的每一个动作,都交织在一起,融会成一个完整的、和谐的旋律,在这旋律中大自然的音韵不差一个音符;您完全觉得,一个理想的美女就应该有玛莎那样笔直而略微凸起的鼻子,那样大大的黑眼睛,又黑又长的睫毛,那样令人神魂颠倒的目光;她那黑黑的鬈发和眉毛,就像翠绿的芦苇依恋静静的小溪,飘拂在温柔而白嫩的额头和面颊上;玛莎的白嫩脖颈以及她那青春的胸脯,虽然尚未发育成熟,但要想把它们雕塑下来,看来还非得有极高的创作禀赋不成。您看着她,不由自主地便会产生一种愿望,即跟玛莎说点什么,说点极愉快、真诚、美丽得跟她本人一样美丽的话。

    起初我感到伤心和羞愧,因为玛莎根本不理睬我,总是往下看;我似乎感到有一种特殊的气氛(又幸福又令人骄傲的气氛)把她和我隔离开来,并嫉妒地挡住了我的视线。

    “这是因为,”我想,“因为我浑身是土,晒得黝黑,因为我还是个小孩子。”

    可是后来,我渐渐地忘记了我自己,全身心地沉湎于美的感受里。我再也不想草原的寂寞和尘土,再也听不见苍蝇的嗡嗡声,再也品不出茶的味道,只觉得桌子那边面对我站着一个美丽的姑娘。

    对这种美,我的感受却很怪。玛莎在我心中激起的不是欲望,不是欣喜,不是快乐,而是一种愉快却痛苦的忧伤。这忧伤飘忽不定,朦朦胧胧,像一场梦。不知什么缘故,我为我自己,为我爷爷,为那亚美尼亚人,为亚美尼亚姑娘本人感到惋惜,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我们四个人都失去了对生活来说很重要、很必要的东西,而且从此再也找不回来了。爷爷也忧愁起来。他已不再谈起牧场和羊群,而是默默不语,若有所思地望着玛莎。

    喝完茶,爷爷躺下睡了,我走出屋子,坐在台阶上。这所房子跟巴赫契—萨拉赫所有的房子一样,坐落在太阳地儿里;没有树木,没有廊檐,没有阴凉。亚美尼亚人的大院长满滨藜和锦葵,尽管天热异常,却生机勃勃,充满欢乐。整个大院被一道道不高的篱笆墙隔成东一块西一块,在一道篱笆墙后正在打谷。打谷场的正中央立着一根柱子,套好的马一字排开,形成一个长长的半径,十二匹马绕着柱子转。旁边有个穿长坎肩和肥灯笼裤的乌克兰人,把长鞭子甩得啪啪响,大声吆喝着,那语调好像在戏弄马,跟它们耍威风似的:

    “啊啊啊,该死的东西!啊啊啊……没有比你们更讨厌的了!害怕了吧?”

    那些栗色马、白色马、花斑马不明白叫它们在一个地方转,揉碎麦草是为什么,便极不情愿地、仿佛吃力地跑着,感到委屈地摇着尾巴。风从它们的蹄子底下扬起了一团团金色谷壳的尘雾,然后又把它们远远地吹到篱笆外面去。在高高的新麦草垛旁边,有些妇女手拿耙子慢悠悠地干着,一辆辆大车在走动;在麦垛后的另一个院子里,也有同样的十二匹马绕着一根柱子转,也有一个乌克兰人把鞭子甩得啪啪作响,戏弄马匹。

    我坐的台阶被晒得滚烫;在稀疏的栏杆上和窗框上一些地方被晒得冒出了木胶;台阶下面和护窗板下面的细条阴影里有许多红色的瓢虫蜷缩着身子挤在一起。太阳把我的头、胸、背晒得火辣辣的,可我并不以为怎样,我只觉得我身后的门厅里和房间里有一双赤脚踩在木制的地板上发出窸窣的声音。收拾完茶具,玛莎跑下台阶,我身边像有一股轻风吹过,然后她又像鸟儿一样跑进了一间被熏黑的小房里(大概是厨房),从那里飘出了烤羊肉的香味和亚美尼亚人气愤的说话声。她在黑暗的门道里消失了,在她进去的门口出现一个驼背的老亚美尼亚女人,红脸膛,穿一条绿色灯笼裤。老太婆生气了,正在骂人。不大工夫玛莎在门口露面了,厨房的热气弄得她满脸通红,肩膀上扛着一大块黑面包;面包很重,她便优美地拱起腰身,穿过院子跑到打谷场,跳过篱笆,钻进残麦秸金色的云雾,在大车后边不见了。赶马的乌克兰人放下鞭子,不吆喝了,向大车那边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后来,等亚美尼姑娘又在马的身边走过并跳越篱笆时,他用眼睛盯着她的背影,对马嚷叫着,那调子听起来仿佛非常伤心:

    “叫你们不得好死,魔鬼!”

    后来我总是经常不断地听到她光脚走路的声音,看到她严肃地、忧心忡忡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她顺台阶上上下下,经我身边带来阵阵轻风,或进厨房,或去打谷场,或到大门外,眼看她东跑西颠,弄得我来不及扭动脑袋。

    她及其美丽的身影越是经常在我眼前闪现,我便越感到忧伤。我为自己、为她、为乌克兰人感到遗憾,她每次穿过谷壳的云雾向大车跑去的时候,乌克兰人总要满怀惆怅地目送她。或许这是我对美丽的嫉妒吧,或许我为这女孩不属于我,也永远不属于我,我对于她是个陌生者而感到遗憾吧,或许我隐约感觉到她的罕见的美是偶然现象,毫无用处,就像大地上的一切没有永恒一样,或许我的忧伤是人在观察真正的美的时候所产生的一种特殊的感觉吧,只有上帝才知道!

    三个钟头的等候不知不觉过去了。我觉得我还没来得及细看看玛莎,卡尔波就已经跑到河边给马洗了澡并且套上了。一匹湿漉漉的马因洗得痛快喷着鼻子,蹶子踢打车辕。卡尔波向它吆喝着:“捎一捎!”爷爷醒了。玛莎嘎吱一声把大门给我们打开了,我们坐上大车,走出院子。我们坐在车上,都一声不响,仿佛在互相怄气似的。

    两三个钟头之后,远远地可以看到罗斯托夫和那希切万了,一直默默不语的卡尔波突然回头看了看,说道:

    “亚美尼亚人的那个女孩真讨人喜欢!”

    他朝着马背抽了一鞭子。

    二

    还有一回,即我正念大学的时候,我坐火车到南方去。那是五月。好像是在别尔哥罗德和哈尔科夫之间的一个火车站,我走出车厢,在站台上散步。

    黄昏的阴影已经落在车站的小花园、站台和田野;车站遮蔽了落日,不过,根据从机车里冒出的一团团烟雾以及它们被染成的淡淡的玫瑰色来看,显然,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

    当我在站台上走来走去的时候,忽然发现,大多数散步的旅客都往一节二等车厢那连拥,带着异样的神情停在车厢旁边,仿佛这节车厢里坐着一位什么知名人物。在这节车厢旁边我遇到不少好奇的人们,其中有一个正是我的同车旅伴——一个矮个子炮兵军官,聪明、热情、好客,跟我们在旅行中偶然相识、没有深交的人们一样。

    “您在那儿看什么呢?”我问。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眼睛向我示意一个女人。这是个年轻姑娘,十七八岁,穿的是俄罗斯服装,头上什么也没戴,只有一小块披巾不经意地搭在一个肩膀上;她不是乘客,想必是站长的女儿或妹妹。她站在车厢的窗子旁,跟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乘客谈话。还没等我意识到什么,却忽然产生了在亚美尼亚村体验过的那种感觉。

    这姑娘是出色的美女,这一点,无论是我,或是跟我一起欣赏她的那些人,绝不怀疑。

    要是照老规矩把她的外貌一部分一部分地描绘一番,那么她最魅人的地方就是那一头淡黄色的、波浪起伏的、厚厚的秀发,它们披散着,头顶上系着个黑色的发带,至于其他的部分,要么不太合适,要么就是很一般。她那一双眼睛,是出于卖俏呢还是由于近视,总是微微眯缝着,鼻子微微向上翘起,嘴很小,侧影轮廓不分明,肩膀窄得与年龄不相称,尽管如此,姑娘给人的总体印象依然是真正的美丽,望着她,完全可以确信:俄罗斯人的脸无需严格的整齐端正便能显出其美丽,不仅如此,即使是把这姑娘的翘鼻子换上一个又端正又完美的,例如像亚美尼亚姑娘的那样,结果倒使这张脸丧失了全部的妩媚。

    站在窗旁谈话的时候,姑娘因傍晚的潮气而瑟瑟颤抖,她不住地回头看我们,一会儿挺起身子两手掐腰,一会儿又抬起手整理头发,她有说有笑,脸上的表情忽而惊奇,忽而恐惧,我就没见过她的身体和面容有安静的时候。她的美的全部秘密和魅力,恰恰在于这些细微而无限优美的动作,在于她的微笑,她脸色的变化,在于她向我们投来的匆匆一瞥,在于这些优美的动作与青春、活力、笑语声中流露出的心地纯洁、以及我们所喜爱的小孩、小鸟、小鹿、小树身上的纤弱与和谐。

    这种美是蝴蝶的美,它只能与华尔兹、在花园里飞舞、欢笑和快乐相映成趣,却不能与严肃的思想、悲伤和宁静相容;似乎只要站台上吹过一阵大风或下上一场雨,她那柔弱的身体就会枯萎,她那变幻莫测的美就会像花粉一样消散。

    “是的,果然……”军官在第二遍铃响过后往自己的车厢走时叹气说。

    至于“是的,果然……”是什么意思,我就不加评论了。

    也许他感到惆怅,极不情愿地离开美女和春的晚会,走回窒闷的车厢;也许他跟我一样,正不由自主地为美女、为自己、为我、为所有垂头丧气走回自己车厢的旅客而惋惜。军官走过车站的一个窗口,看到里边电报机旁坐着一个脸色苍白、头发发红的电报员,鬈发蓬松,颧骨突出而无出血,便叹气,说道:

    “我敢打赌,这电报员一定爱那个姑娘。生活在天地间同一屋檐下,与这个轻盈的人物在一起而不相恋——岂不超越了人的力量。然而,我的朋友,如果你拱腰驼背、蓬头垢面、单调乏味、品行不端、滑头滑脑,爱上这对你并无好感、俊俏而愚昧的小姑娘,将是怎样的不幸,怎样的嘲弄啊!或许事情会更糟:试想,这个电报员堕入情网,同时却早已婚配,而他的妻子同他本人一样也是个拱腰驼背、蓬头垢面、品行不端的人……那真是苦透了!”

    在我们这节车厢旁边,乘务员正胳膊时靠着乘降台的扶手站着,往美女那边观望;他那张脸因昼夜不眠和车厢的颠簸而疲惫不堪,显得憔悴,松驰,令人腻烦,现在却流露出脉脉的温情和深深的忧伤,仿佛他在姑娘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青春、幸福、清醒、纯洁、妻子、儿女;仿佛他感到追悔莫及,因为姑娘不属于他,他已未老先衰,愚蠢迟钝,满脸粗鄙,要得到一般人或旅客们的幸福对于他不啻登天。

    第三遍铃响了,汽笛长鸣,火车懒洋洋地启动了。站务员、站长从我们的窗前闪过,接着是花园、美女、以及她那奇俏、天真、慧黠的微笑……

    我把头探出车窗外往后看,看见她目送火车走后在站台上走动,经过电报员所在的那扇窗户,朝花园跑去。车站已不再遮蔽西边的景色,田野敞开了胸怀,但太阳已经落山了,一缕缕黑烟在绿绒绒的禾苗上蔓延。在春的大气中,暗淡的天空下,我们的车厢里,处处是忧伤。

    我们熟识的乘务员走进车厢,点起了蜡烛。

    ■ 作品赏析

    这是一篇奇特的小说,似乎不是一篇小说,而是一篇抒情色彩很浓的散文。小说没有中心人物,没有完整情节,就连主题也极朦胧微妙。小说以两个片断连缀在一起,分别抒写了“我”少年、青年时代看见两个美女时的感受。

    契诃夫小说通常没有完整紧凑的故事情节,它只抓住生活的一个横截面或一个点来写,却能传达出生活背后极其丰厚的意蕴内涵,看似简短松散,实则灵巧精美,别有一番诗意美,本篇即是如此。本篇另一个显著特色表现在对美女的刻画上,它没有正面写,而是运用多种手段,如对比反衬、虚写、比拟等,去刻画美女带给人的微妙的心理感受,细腻传神,引人遐想。

    麦琪的礼物

    作者作品简介

    欧·亨利(1862—1910),原名为威廉·西德尼·波特,美国著名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大师之一。曾被评论界誉为曼哈顿桂冠散文作家和美国现代短篇小说之父。他的作品构思新颖,语言诙谐,结局常常出人意外,代表作有小说集《白菜与国王》《四百万》《命运之路》等。

    一元八角七。全都在这儿了,其中六角是一分一分的铜板。这些分钱是杂货店老板、菜贩子和肉店老板那儿软硬兼施地一分两分地扣下来,直弄得自己羞愧难当,深感这种掂斤播两的交易实在丢人现眼。德拉反复数了三次,还是一元八角七,而第二天就是圣诞节了。

    除了扑倒在那破旧的小睡椅上哭嚎之外,显然别无他途。

    德拉这样做了,可精神上的感慨油然而生,生活就是哭泣、抽噎和微笑,尤以抽噎占统治地位。

    当这位家庭主妇逐渐平静下来之际,让我们看看这个家吧。一套带家具的公寓房子,每周房租八美元。尽管难以用笔墨形容,可它真真够得上“乞丐帮”这个词儿。

    楼下的门道里有个信箱,可从来没有装过信,还有一个电钮,也从没有人的手指按响过电铃。而且,那儿还有一张名片,上写着“詹姆斯·迪林厄姆·杨先生”。

    “迪林厄姆”这个名号是主人先前春风得意之际,一时兴起加上去的,那时候他每星期挣三十美元。现在,他的收入缩减到二十美元,“迪林厄姆”的字母也显得模糊不清,似乎它们正严肃地思忖着是否缩写成谦逊而又讲求实际的字母D。不过,每当詹姆斯迪林厄姆杨回家,走进楼上的房间时,詹姆斯·迪林厄姆·杨太太,就是刚介绍给诸位的德拉,总是把他称作“吉姆”,而且热烈地拥抱他。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德拉哭完之后,往面颊上抹了抹粉,她站在窗前,痴痴地瞅着灰白色的后院里一只灰白色的猫正行走在灰白色的篱笆上。明天就是圣诞节,她只有一元八角七给吉姆买一份礼物。她花去好几个月的时间,用了最大的努力一分一分地攒积下来,才得了这样一个结果。一周二十美元实在经不起花,支出大于预算,总是如此。只有一元八角七给吉姆买礼物,她的吉姆啊。她花费了多少幸福的时日筹划着要送他一件可心的礼物,一件精致、珍奇、贵重的礼物——至少应有点儿配得上吉姆所有的东西才成啊。

    房间的两扇窗子之间有一面壁镜。也许你见过每周房租八美元的公寓壁镜吧。一个非常瘦小而灵巧的人,从观察自己在一连串的纵条影像中,可能会对自己的容貌得到一个大致精确的概念。德拉身材苗条,已精通了这门子艺术。

    突然,她从窗口旋风般地转过身来,站在壁镜前面。她两眼晶莹透亮,但二十秒钟之内她的面色失去了光彩。她急速地折散头发,使之完全泼散开来。

    现在,詹姆斯迪林厄姆杨夫妇俩各有一件特别引以自豪的东西。一件是吉姆的金表,是他祖父传给父亲,父亲又传给他的传家宝;另一件则是德拉的秀发。如果示巴女王也住在天井对面的公寓里,总有一天德拉会把头发披散下来,露出窗外晾干,使那女王的珍珠宝贝黔然失色;如果地下室堆满金银财宝、所罗门王又是守门人的话,每当吉姆路过那儿,准会摸出金表,好让那所罗门王忌妒得吹胡子瞪眼睛。

    此时此刻,德拉的秀发泼撒在她的周围,微波起伏,闪耀光芒,有如那褐色的瀑布。她的美发长及膝下,仿佛是她的一件长袍。接着,她又神经质地赶紧把头发梳好。踌躇了一分钟,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破旧的红地毯上溅落了一、两滴眼泪。

    她穿上那件褐色的旧外衣,戴上褐色的旧帽子,眼睛里残留着晶莹的泪花,裙子一摆,便飘出房门,下楼来到街上。

    她走到一块招牌前停下来,上写着“索弗罗妮夫人——专营各式头发”。德拉奔上楼梯,气喘吁吁地定了定神。那位夫人身躯肥大,过于苍白,冷若冰霜,同“索弗罗妮”的雅号简直牛头不对马嘴。

    “你要买我的头发吗?”德拉问。

    “我买头发,”夫人说。“揭掉帽子,让我看看发样。”

    那褐色的瀑布泼撒了下来。

    “二十美元,”夫人一边说,一边内行似地抓起头发。

    “快给我钱,”德拉说。

    呵,接着而至的两个小时犹如长了翅膀,愉快地飞掠而过。请不用理会这胡诌的比喻。她正在彻底搜寻各家店铺,为吉姆买礼物。

    她终于找到了,那准是专为吉姆特制的,决非为别人。她找遍了各家商店,哪儿也没有这样的东西,一条朴素的白金表链,镂刻着花纹。正如一切优质东西那样,它只以货色论长短,不以装璜来炫耀。而且它正配得上那只金表。她一见这条表链,就知道一定属于吉姆所有。它就像吉姆本人,文静而有价值——这一形容对两者都恰如其份。她花去二十一美元买下了,匆匆赶回家,只剩下八角七分钱。金表匹配这条链子,无论在任何场合,吉姆都可以毫无愧色地看时间了。

    尽管这只表华丽珍贵,因为用的是旧皮带取代表链,他有时只偷偷地瞥上一眼。

    德拉回家之后,她的狂喜有点儿变得审慎和理智了。她找出烫发铁钳,点燃煤气,着手修补因爱情加慷慨所造成的破坏,这永远是件极其艰巨的任务,亲爱的朋友们——简直是件了不起的任务呵。

    不出四十分钟,她的头上布满了紧贴头皮的一绺绺小卷发,使她活像个逃学的小男孩。她在镜子里老盯着自己瞧,小心地、苛刻地照来照去。

    “假如吉姆看我一眼不把我宰掉的话,”她自言自语,“他定会说我像个科尼岛上合唱队的卖唱姑娘。但是我能怎么办呢——唉,只有一元八角七,我能干什么呢?”

    七点钟,她煮好了咖啡,把煎锅置于热炉上,随时都可做肉排。

    吉姆一贯准时回家。德拉将表链对叠握在手心,坐在离他一贯进门最近的桌子角上。接着,她听见下面楼梯上响起了他的脚步声,她紧张得脸色失去了一会儿血色。她习惯于为了最简单的日常事物而默默祈祷,此刻,她悄声道:“求求上帝,让他觉得我还是漂亮的吧。”

    门开了,吉姆步入,随手关上了门。他显得瘦削而又非常严肃。可怜的人儿,他才二十二岁,就挑起了家庭重担!他需要买件新大衣,连手套也没有呀。

    吉姆站在屋里的门口边,纹丝不动地好像猎犬嗅到了鹌鹑的气味似的。他的两眼固定在德拉身上,其神情使她无法理解,令她毛骨悚然。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惊讶,又不是不满,更不是嫌恶,根本不是她所预料的任何一种神情。他仅仅是面带这种神情死死地盯着德拉。

    德拉一扭腰,从桌上跳了下来,向他走过去。

    “吉姆,亲爱的,”她喊道,“别那样盯着我。我把头发剪掉卖了,因为不送你一件礼物,我无法过圣诞节。头发会再长起来——你不会介意,是吗?我非这么做不可。我的头发长得快极了。说‘恭贺圣诞’吧!吉姆,让我们快快乐乐的。你肯定猜不着我给你买了一件多么好的——多么美丽精致的礼物啊!”

    “你已经把头发剪掉了?”吉姆吃力地问道,似乎他绞尽脑汁也没弄明白这明摆着的事实。

    “剪掉卖了,”德拉说。“不管怎么说,你不也同样喜欢我吗?没了长发,我还是我嘛,对吗?”

    吉姆古怪地四下望望这房间。

    “你说你的头发没有了吗?”他差不多是白痴似地问道。

    “别找啦,”德拉说。“告诉你,我已经卖了——卖掉了,没有啦。这是圣诞前夜,好人儿。好好待我,这是为了你呀。也许我的头发数得清,”突然她特别温柔地接下去,“可谁也数不清我对你的恩爱啊。我做肉排了吗,吉姆?”

    吉姆好像从恍惚之中醒来,把德拉紧紧地搂在怀里。现在,别着急,先让我们花个十秒钟从另一角度审慎地思索一下某些无关紧要的事。房租每周八美元,或者一百万美元——那有什么差别呢?数学家或才子会给你错误的答案。麦琪带来了宝贵的礼物,但就是缺少了那件东西。这句晦涩的话,下文将有所交待。

    吉姆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扔在桌上。

    “别对我产生误会,德尔,”他说道,“无论剪发、修面,还是洗头,我以为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减低一点点对我妻子的爱情。不过,你只消打开那包东西,就会明白刚才为什么使我楞头楞脑了。”

    白皙的手指灵巧地解开绳子,打开纸包。紧接着是欣喜若狂的尖叫,哎呀!突然变成了女性神经质的泪水和哭泣,急需男主人千方百计的慰藉。

    还是因为摆在桌上的梳子——全套梳子,包括两鬓用的,后面的,样样俱全。那是很久以前德拉在百老汇的一个橱窗里见过并羡慕得要死的东西。

    这些美妙的发梳,纯玳瑁做的,边上镶着珠宝——其色彩正好同她失去的美发相匹配。她明白,这套梳子实在太昂贵,对此,她仅仅是羡慕渴望,但从未想到过据为己有。现在,这一切居然属于她了,可惜那有资格佩戴这垂涎已久的装饰品的美丽长发已无影无踪了。

    不过,她依然把发梳搂在胸前,过了好一阵子才抬起泪水迷濛的双眼,微笑着说:“我的头发长得飞快,吉姆!”

    随后,德拉活像一只被烫伤的小猫跳了起来,叫道,“喔!喔!”

    吉姆还没有瞧见他的美丽的礼物哩。她急不可耐地把手掌摊开,伸到他面前,那没有知觉的贵重金属似乎闪现着她的欢快和热忱。

    “漂亮吗,吉姆?我搜遍了全城才找到了它。现在,你每天可以看一百次时间了。把表给我,我要看看它配在表上的样子。”

    吉姆非旦不按她的吩咐行事,反而倒在睡椅上,两手枕在头下,微微发笑。

    “德尔,”他说,“让我们把圣诞礼物放在一边,保存一会儿吧。它们实在太好了,目前尚不宜用。我卖掉金表,换钱为你买了发梳。现在,你做肉排吧。”

    正如诸位所知,麦琪是聪明人,聪明绝顶的人,他们把礼物带来送给出生在马槽里的耶稣。他们发明送圣诞礼物这玩艺儿。由于他们是聪明人,毫无疑问,他们的礼物也是聪明的礼物,如果碰上两样东西完全一样,可能还具有交换的权利。在这儿,我已经笨拙地给你们介绍了住公寓套间的两个傻孩子不足为奇的平淡故事,他们极不明智地为了对方而牺牲了他们家最最宝贵的东西。不过,让我们对现今的聪明人说最后一句话,在一切馈赠礼品的人当中,那两个人是最聪明的。在一切馈赠又接收礼品的人当中,像他们两个这样的人也是最聪明的。无论在任何地方,他们都是最聪明的人。

    他们就是麦琪。

    ■ 作品赏析

    美国著名作家欧·亨利在《麦琪的礼物》中,用他笔调幽默又带有淡淡哀伤的艺术语言讲述了一个“没有曲折、不足为奇的故事”。这种以圣诞前夜馈赠礼物为题材创构的小说,在西方文坛并非罕见,《麦琪的礼物》正是其中杰作。

    本篇人物形象富有立体感,给人以不尽的余韵。裁剪精到的构思,对话般亲切的语言,微带忧郁的情调,使这个短篇在缕缕情感的光束中显露出丰厚的内涵,激发读者对爱情、金钱的价值的思考。作家笔触时而细致入微,时而寥寥数笔,读者仍能从那些不着文字之处领悟作家的弦外之音。这种寄实于虚,并兼用暗示和略写的手法,是《麦琪的礼物》所独具的。

    最后的常春藤叶 / 欧·亨利

    在华盛顿广场西面的一个小区里,街道仿佛发了狂似地,分成了许多叫做“巷子”的小胡同。这些“巷子”形成许多奇特的角度和曲线。一条街本身往往交叉一两回。有一次,一个艺术家发现这条街有它可贵之处。如果一个商人去收颜料、纸张和画布的账款,在这条街上转弯抹角、大兜圈子的时候,突然碰上一文钱也没收到,空手而回的他自己,那才有意思呢!因此,搞艺术的人不久都到这个古色天香的格林威治村来了。他们逛来逛去,寻找朝北的窗户,18世纪的三角墙,荷兰式的阁楼,以及低廉的房租。接着,他们又从六马路买来了一些锡蜡杯子和一两只烘锅,组成了一个“艺术区”。

    苏艾和琼珊在一座矮墩墩的三层砖屋的顶楼设立了她们的画室。“琼珊”是琼娜的昵称。两人一个是从缅因州来的;另一个的家乡是加利福尼亚州。她们是在八马路上一家“德尔蒙尼戈饭馆”里吃客饭时碰到的,彼此一谈,发现她们对于艺术、饮食、衣着的口味十分相投,结果便联合租下那间画室。

    那是五月间的事。到了十一月,一个冷酷无情,肉眼看不见,医生管他叫“肺炎”的不速之客,在艺术区里潜蹑着,用他的冰冷的手指这儿碰碰那儿摸摸。在广场的东面,这个坏家伙明目张胆地走动着,每闯一次祸,受害的人总有几十个。但是,在这错综复杂,狭窄而苔藓遍地的“巷子”里,他的脚步却放慢了。

    “肺炎先生”并不是你们所谓的扶弱济困的老绅士。一个弱小的女人,已经被加利福尼亚的西风吹得没有什么血色了,当然经不起那个有着红拳头,气吁吁的老家伙的赏识。但他竟然打击了琼珊;她躺在那张漆过的铁床上,一动也不动,望着荷兰式小窗外对面砖屋的墙壁。一天早晨,那位忙碌的医生扬扬他那蓬松的灰眉毛,招呼苏艾到过道上去。

    “依我看,她的病只有一成希望。”他说,一面把体温表里的水银甩下去。“那一成希望在于她自己要不要活下去。人们不想活,情愿照顾殡仪馆的生意,这种精神状态使医药一筹莫展。你的这位小姐满肚子以为自己不会好了。她有什么心事吗?”

    “她——她希望有一天能去画那不勒斯海湾。”苏艾说。

    “画画?——别扯淡了!她心里有没有值得想两次的事情——比如说,男人?”

    “男人?”苏艾像吹小口琴似地哼了一声说,“难道男人值得——别说啦,不,大夫;根本没有那种事。”

    “那么,一定是身体虚弱的关系。”医生说,“我一定尽我所知,用科学所能达到的一切方法来治疗她。可是每逢我的病人开始盘算有多么辆马车送他出殡的时候,我就得把医药的治疗力量减去百分之五十。要是你能使她对冬季大衣的袖子式样发生兴趣,提出一个问题,我就可以保证,她恢复的机会准能从十分之一提高到五分之一。”

    医生离去之后,苏艾到工作室里哭了一声,把一张日本纸餐巾擦得一团糟。然后,她拿起画板,吹着拉格泰姆音乐调子,昂首阔步地走进琼珊的房间。

    琼珊躺在被窝里,脸朝着窗口,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苏艾以为她睡着了,赶紧停止吹口哨。她架起画板,开始替杂志画一幅短篇小说的钢笔画插图。青年画家不得不以杂志小说的插图来铺平通向艺术的道路,而这些小说则是青年作家为了铺平文学道路而创作的。

    苏艾正为小说里的主角,一个爱达荷州的牧人,画上一条在马匹展览会里穿的漂亮的马裤和一片单眼镜,忽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重复了几遍。她赶紧走到床边。

    琼珊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望着窗外,在计数——倒数上来。

    “十二,”她说,过了一会儿,又说“十一”;接着是“十”“九”;再接着是几乎连在一起的“八”和“七”。

    苏艾关切地向窗外望去。有什么可数的呢?外面见到的只是一个空荡荡、阴沉沉的院子,和二十英尺外的一幛砖屋的墙壁。一株极老极老的常春藤,纠结的根已经枯萎,攀在半墙上。秋季的寒风把藤上的叶子差不多全吹落了,只剩下几根几乎是光秃秃的藤枝依附在那堵松动残缺的砖墙上。

    “怎么回事,亲爱的?”苏艾问道。

    “六。”琼珊说,声音低得像是耳语,“它们现在掉得快些了。三天前差不多有一百片。数得我头昏眼花。现在可容易了。喏,又掉了一片。只剩下五片了。”

    “五片什么,亲爱的?告诉你的苏艾。”

    “叶子,常春藤上的叶子。等最后一片掉落下来,我也得去了。三天前我就知道了。难道大夫没有告诉你吗?”

    “哟,我从没听到这样荒唐的话。”苏艾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数落地说,“老藤叶同你的病有什么相干?你一向很喜欢那株常春藤,得啦,你这淘气的姑娘。别发傻啦。我倒忘了,大夫今天早晨告诉你,你很快康复的机会是——让我想想,他是怎么说的——他说你好的希望是十比一!哟,那几乎跟我们在纽约搭街车或者走过一幛新房子的工地一样,碰到意外的时候很少。现在喝一点儿汤吧。让苏艾继续画图,好卖给编辑先生,换了钱给她的病孩子买点儿红葡萄酒,也买些猪排填填她自己的馋嘴。”

    “你不用再买什么酒啦。”琼珊说,仍然凝视着窗外,“又掉了一片。不,我不要喝汤。只剩四片了。我希望在天黑之前看到最后的藤叶飘下来。那时候我也该去了。”

    “琼珊,亲爱的,”苏艾弯着身子对她说,“你能不能答应我,在我画完之前,别睁开眼睛,别瞧窗外?那些图画我明天得交。我需要光线,不然我早就把窗帘拉下来了。”

    “你不能到另一间屋子里去画吗?”琼珊冷冷地问道。

    “我要待在这儿,跟你在一起。”苏艾说,“而且我不喜欢你老盯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藤叶。”“你一画完就告诉我。”琼珊闭上眼睛说,她脸色惨白,静静地躺着,活像一尊倒塌下来的塑像,“因为我要看那最后的藤叶掉下来。我等得不耐烦了。也想得不耐烦了。我想摆脱一切,像一片可怜的、厌倦的藤叶,悠悠地往下飘,往下飘。”

    “你争取睡一会儿。”苏艾说,“我要去叫贝尔曼上来,替我做那个隐居的老矿工的模特儿。我去不了一分种。在我回来之前,千万别动。”

    老贝尔曼是住在楼下底层的一个画家。他年纪六十开外,有一把像米开朗基罗的摩西雕像上的胡子,从萨蒂尔似的脑袋上顺着小鬼般的身体卷垂下来。贝尔曼在艺术界是个失意的人。他耍了四十年的画笔,还是同艺术女神隔有相当距离,连她的长袍的边缘都没有摸到。他老是说就要画一幅杰作,可是始终没有动手。除了偶尔涂抹了一些商业画或广告画之外,几年没有画过什么。他替“艺术区”里那些雇不起职业模特儿的青年艺术家充当模特儿,挣几个小钱,他喝杜松子酒总是过量,老是唠唠叨叨地谈着他未来的杰作。此外,他还是个暴躁的小老头儿,极端瞧不起别人的温情,却认为自己是保护楼上两个青年艺术家的看家恶狗。苏艾在楼下那间灯光暗淡的小屋子里找到了酒气扑人的贝尔曼。角落里的画架上绷着一幅空白的画布,它在那儿静候杰作的落笔,已经有了二十五年。她把琼珊的想法告诉了他,又说她多么担心,唯恐那个虚弱得像枯叶一般的琼珊抓不住她同世界的微弱联系,真会撒手而去。

    老贝尔曼的充血的眼睛老是迎风流泪,他对这种白痴般的想法大不以为然,连讽带刺地咆哮了一阵子。

    “什么话!”他嚷道,“难道世界上竟有这种傻子,因为可恶的藤叶落掉而想死?我活了一辈子也没有听到过这种怪事。不,我没有心思替你当那无聊的隐士模特儿。你怎么能让她脑袋里有这种傻念头呢?唉,可怜的小琼珊小姐。”

    “她病得很厉害,很虚弱,”苏艾说,“高烧烧得她疑神疑鬼,满脑袋都是希奇古怪的念头。好吗,贝尔曼先生,既然你不愿意替我当模特儿,我也不勉强了。我认得你这个可恶的老——老贫嘴。”

    “你真女人气!”贝尔曼嚷道,“谁说我不愿意?走吧。我跟你一起去。我已经说了半天,愿意替你替你效劳。天哪!像琼珊小姐那样好的人实在不应该在这种地方害病。总有一天,我要画一幅杰作,那么我们都可以离开这里啦。天哪!是啊。”

    他们上楼时,琼珊已经睡着了。苏艾把窗帘拉到窗槛上,做手势让贝尔曼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他们在那儿担心地瞥着窗外的常春藤。接着,他们默默无言地对瞅了一会儿。寒雨夹着雪花下个不停。贝尔曼穿着一件蓝色的旧衬衫,坐在一翻转过身的权充岩石的铁锅上,扮作隐居的矿工。

    第二天早晨,苏艾睡了一个小时。醒来的时候,看到琼珊睁着无神的眼睛,凝视着放下来的绿窗帘。

    “把窗帘拉上去,我要看。”她用微弱的声音命令着。

    苏艾困倦地照着做了。

    可是,看那!经过了漫漫长夜的风吹雨打,仍旧有一片常春藤的叶子贴在墙上。它是藤上最后的一片了。靠近叶柄的颜色还是深绿的,但那锯齿形的边缘已染上了枯败的黄色,它傲然挂在离地面二十来英尺的一根藤枝上面。

    “那是最后的一片叶子。”琼珊说,“我以为昨夜它一定会掉落的。我听到刮风的声音。它今天会脱落的,同时我也要死了。”

    “哎呀,哎呀!”苏艾把她困倦的脸凑到枕边说,“如果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替我想想呀。我可怎么办呢?”

    但是琼珊没有回答。一个准备走上神秘遥远的死亡道路的心灵,是全世界最寂寞、最悲哀的了。当她与尘世和友情之间的联系一片片地脱离时,那个玄想似乎更有力地掌握了她。那一天总算熬了过去。黄昏时,她们看到墙上那片孤零零的藤叶仍旧依附在茎上。随夜晚同来的北风的怒号,雨点不住地打在窗上,从荷兰式的低屋檐上倾泻下来。

    天色刚明的时候,狠心的琼珊又吩咐把窗帘拉上去。

    那片常春藤叶仍在墙上。

    琼珊躺着对它看了很久。然后她喊喊苏艾,苏艾正在煤卸炉上搅动给琼珊喝的鸡汤。

    “我真是一个坏姑娘,苏艾,”琼珊说,“冥冥中有什么使那最后的一片叶子不掉下来,启示了我过去是多么邪恶。不想活下去是个罪恶。现在请你拿些汤来,再弄一点掺葡萄酒的牛奶,再——等一下;先拿一面小镜子给我,用枕头替我垫垫高,我想坐起来看你煮东西。”

    一小时后,她说:“苏艾,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去那不勒斯海湾写生。”

    下午,医生来,他离去时,苏艾找了个借口,跑到过道上。

    “好的希望有了五成。”医生抓住苏艾瘦小的、颤抖的手说,“只要好好护理,你会胜利。现在我得去楼下看看另一个病人。他姓贝尔曼——据我所知,也是搞艺术的。也是肺炎。他上了年纪,身体虚弱,病势来得很猛。他可没有希望了,不过今天还是要把他送进医院,让他舒服些。”

    第二天,医生对苏艾说:“她已经脱离危险,你成功了。现在,你只需要好好护理,给她足够的营养就行了。”

    那天下午,苏艾跑到床边,琼珊靠在那儿,心满意足地在织一条毫无用处的深蓝色户巾,苏艾连枕头把她一把抱住。

    “我有些话要告诉你,小东西。”她说,“贝尔曼在医院里去世了。他害肺炎,只病了两天。头天早上,看门人在楼下的房间里发现他难过得要命。他的鞋子和衣服都湿透了,冰凉冰凉的。他们想不出,在那种凄风苦雨的的夜里,他究竟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后来,他们找到了一盏还燃着的灯笼,一把从原来地方挪动过的梯子,还有几去散落的的画笔,一块调色板,上面和了绿色和黄色的颜料,末了——看看窗外,亲爱的,看看墙上最后的一片叶子。你不是觉得纳闷,它为什么在风中不飘不动吗?啊,亲爱的,那是贝尔曼的杰作——那晚最后的一片叶子掉落时,他画在墙上的。”

    ■ 作品赏析

    欧·亨利小说的主人公常常是社会的下层人物,本篇描写了几个穷画家之间患难与共的感情故事,塑造了贝尔曼这个舍己为人的老画家的动人形象。

    贝尔曼是整篇小说的灵魂,但他在本来就篇幅颇短的小说中出场的次数极少。关于他的语言与行动有寥寥数笔,然而他是琼珊与苏艾的保护神。他用生命换来的杰作“最后一片藤叶”,是他不死的生命的结晶,是这苦难的世界上穷人之间的刻骨温情。

    小说的结尾突如其来却又在情理之中,作者并未正面描述贝尔曼用生命画出那片藤叶的场景,只是在结尾以苏艾之口转述。谜底一揭开,小说达到了高潮,但高潮即结尾,小说至此戛然而止。作者总是平平淡淡地娓娓而谈,如诉家常,既无跌宕起伏也无一波三折,一切都在情理之中缓缓进行,不动声色地向读者叙述一个故事。结尾时却重笔一戳,露出机关,使人恍然大悟,叹为观止。欧·亨利式的结尾的魅力恰在于此。

    第三只鸽子的故事

    作者作品简介

    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奥地利著名作家、小说家、传记作家。擅长写小说、人物传记,也写诗歌戏剧、散文特写和翻译作品。茨威格对心理学与弗洛伊德学说感兴趣,作品擅长细致的性格刻画,以及对奇特命运下个人遭遇和心灵的热情的描摹。其作品在世界范围都有着经久不衰的魅力,被公认为世界上最杰出的中短篇小说家之一。

    《创世纪》里讲过第一只鸽子的故事和第二只鸽子的故事:当天空关住了闸门,地球上洪水已开始消退的时候,人类的祖先挪亚就把这两只鸽子从方舟中放出来,让它们去打探消息。可是第三只鸽子飞向了何方,它的命运又如何,却从来没有谁讲过。

    方舟终于在阿拉腊山的峰顶上搁住了。在这只拯救生灵的大船的肚子里,藏着全部没有被洪水淹死的飞禽走兽。这当儿,祖先挪亚从桅杆上瞭望远方,只见巨浪滚滚,水天茫茫。于是,他便放出一只鸽子,第一只鸽子,让它去探看情况,以便弄清楚在这云开雾散的天宇下,是否有哪儿已现出陆地。

    据《创世纪》讲,第一只鸽子就腾空而起,振翅飞去。它飞到东,又飞到西,飞到哪儿看见的都仍然是水。它飞累了,找不到任何休息的地方,翅膀渐渐便失去了力量。它不得已又飞回方舟,飞回这世界上唯一的藏身之地。它绕着搁在山顶上的大船来回飞着,直到挪亚伸出手来接它回舟中去。

    挪亚又等了七天。七天中一滴雨没下,洪水更往下落了。这时他重新放出一只鸽子,第二只鸽子,让它去打探情况。这只鸽子早上飞出去,傍晚便飞了回来,嘴里还衔着一片橄榄叶——大地已获解放的第一个迹象。如此一来挪亚就知道树梢已伸出水面,考验业已经受住了。

    又过了七天,他再放出一只鸽子,第三只鸽子。这只鸽子飞向了世界远方,早上飞出去,晚上却没有飞回来。挪亚等了一天又一天,也不曾等到它。这时挪亚明白了:大地已经露出来,洪水已完全消退。可是那只鸽子,第三只鸽子呢,他却再没有听见任何消息,人类也没有听见任何消息。时至今日,再没有谁讲起过它的故事。

    可在下面,我就要告诉你这第三只鸽子的去向和遭遇。

    那天早上,它飞出了闷气的船舱。当时舱里黑洞洞的,动物们挤挤挨挨,蹄子爪子互相磕碰,大家都不耐烦地叫唤起来,咆哮声、狂吠声、吱吱声、咝咝声,乱成一片。第三只鸽子离开拥挤的船舱,飞进了广阔的世界,从黑暗中来到了光明里边。此刻,它在给雨水冲洗得清新明净的空气中振翅飞翔,自由托负着它,无边的宇宙的恩惠包围着它。大海在它脚下远远地闪着光,森林像湿润的苔藓似的绿得发亮;白色的晨雾从草地上冉冉升起,鲜花盛开的草地弥漫着甜蜜的芳香。天空反射下来明亮的光辉;初升的朝阳给群山撞碎了,化作了万朵红霞;海水被映照得像血一样鲜红;大地在阳光照射下欣欣向荣,蒸蒸日上。这是一幅多么壮丽的复苏景象呵!鸽子幸福地看着这一切,舒展双翅,滑翔在万紫千红的世界上空,越过块块陆地,片片海洋,像在梦里似的飞啊,飞啊,不知不觉间自己也化作了一个轻梦。跟上帝本身一样,它首先看见这个获得了解放的世界;它真是怎么也看不够呐。方舟上那个白胡子老头儿以及他所托付的事,它早给忘了;晚上还得回去,它也早给忘了。要知道世界如今已成为它的家,天空已成为它的住房。

    战争与和平第三只鸽子的故事第三只鸽子,祖先挪亚的不忠实的信使,它就这么继续飞呀,飞呀,飞过空旷的世界;幸福犹如一股强劲的风,托着它不停往前飞,一个劲儿往前飞。最后,它的翅膀变得沉重起来,羽毛里像灌了铅似的。地球对它产生出强大的吸力,迫使它往下降,翅膀软弱得耷拉下来,终于擦到了潮湿的树梢。于是,第二天傍晚,它便落进了一座森林。和世纪之初的一切一样,这座森林也没有名字。鸽子藏在密林深处,进行长途飞行后的休息。枝叶覆盖着它的身体,轻风为它唱歌催眠。白天,树荫下凉爽舒适;夜里,繁枝间充满暖意。不久,它便忘记了长空的雄风和远方的诱惑;绿色的穹宇庇护着它,不计其数的光阴从它身边流逝过去。

    迷途的鸽子定居的那座森林,离我们的世界不远;只是当时还无人踏访,在孤寂中鸽子自己也渐渐变成了一个梦。它躺在绿色的窠巢里,年复一年,甚至已被死神忘记。因为从每种见过那次太古洪荒之前的第一个世界的动物中,都得保存一只下来;它们既不会老死,也不可能遭到任何猎人伤害。这些动物密藏在地球的衣褶里,人眼见不到,就如我们这只躲在密林深处的鸽子。自然,偶尔它也隐隐约约感觉出附近有人类存在,例如有时传来一声枪响,在绿色的高墙中引起无数的回音;有时伐木工人砍伐树干,使黑暗的密林发出轰鸣;有时一对情人紧紧相偎着走向幽会地,从树丛后送来咯咯的轻笑;有时孩子们来林中采摘草莓,远远回荡着他们的歌声,这时候,被深深缠绕在叶簇和梦境里的鸽子,它偶尔也会留神听一听这些来自人世间的声音,但在听见以后并不害怕,而仍旧静静呆在自己那个黑暗的角落里。

    然而,最近一些日子,整个森林却突然轰隆隆响个不停,像是大地要裂开了似的。只见空中飕飕飞过无数钢铁的黑家伙,掉在哪儿,那儿的泥土便飞腾起来,一片片大树就跟麦秸似的被砍倒在地。身穿不同颜色服装的人们,互相投掷着死亡。从一些可怕的机器中,喷吐出一道一道的火光,一片一片的火焰。闪电从地里蹿出来,直冲云霄,紧跟着便是阵阵雷声,那情形就像地要蹦上天去,天要掉下地来似的。鸽子从梦中惊起,发现死亡和毁灭已临到头上;就像当初洪水淹没了整个大地,如今世界是一片火海。它猛地鼓动双翅,飞到空中,要离开这个即将毁灭的森林,去另找一个居住的地方,一个和平的地方。

    它高高地飞着,飞遍了我们的整个世界,为了寻找和平;可是,它无论飞到哪儿,那儿都有这种人为的闪电和霹雳,那儿都有战争。人世间又降临了第二次大洪荒,整个地球已变成一片血和火的汪洋。它急急忙忙飞过我们所有的国家,想找一个歇息的地方,然后好再飞到人类的祖先那儿去,把象征希望的橄榄叶送给他。但是在这些日子里,哪儿也找不到一片橄榄叶啊。毁灭的洪水越涨越高,人类眼看就要被淹没,世界正不断被火海吞噬。直到今天,鸽子仍未找到歇息的地方,人类仍未找到和平;而在这之前,鸽子就永远回不去,永远得不到休息。

    任何人都没看见过它,没有看见过这只迷失归途的神秘的鸽子,这只在我们的时代寻找和平的鸽子;可尽管如此,它却飞在我们头顶上,心里充满恐惧,翅膀已软弱无力。只有很少的时候,当人们半夜里从梦中惊醒,才会听见黑暗的空中有扑喇喇的声音,这便是鸽子在不停地飞动,在仓皇地逃逸。在它那翅膀上,系挂着我们的全部忧思;在它的恐怖中,激荡着我们的全部希望。这只在天与地之间战栗地飞翔着的鸽子,这只迷失了方向的鸽子,它现在将向它背叛过的人类祖先报告的,已是我们自己的命运。就像几千年前一样,世界眼下又期待着一个人向它伸出手来,并且告诉它:考验已经够了。

    ■ 作品赏析

    《第三只鸽子的故事》是茨威格的短篇佳作之一,小说从《圣经·创世纪》中大洪水的故事生发开来,演绎出一个精致的童话。人类祖先挪亚放出的第三只探路的鸽子,因为留恋洪水过后明媚的外面世界而成了“不忠实的信徒”。它飞过了“不计其数的光阴”,定居在一个可以做美梦的森林中。经过了万古的洪荒,终于有一天,它被人类制造出的钢铁机器震醒,被那些吐着火焰的怪物吓坏,它重新飞到天空,发现“世界正不断被火海吞噬”,就像当初被洪水吞没一样。它不断地飞翔,寻找和平,可是似乎已经看不到希望。这是一个充满哲理的故事,它从欧洲文化的源头出发,对人类社会不断陷入战争的悲剧作了深刻的反思。

    墙上的斑点

    作者作品简介

    弗吉尼亚·伍尔芙(1882—1941),英国著名女小说家、评论家和散文家,也是公认的20世纪的西方意识流创作大师。她和当时的詹姆斯·乔伊斯,还有法国的普鲁斯特等创作意识流文学作品的作家一起,把意识流小说推向世界,极大地影响了世界范围内传统的写作手法。代表作有《戴洛维夫人》《灯塔行》《雅各的房间》等。

    大约是在今年一月中旬,我抬起头来,第一次看见了墙上的那个斑点。为了要确定是在哪一天,就得回忆当时我看见了些什么。现在我记起了炉子里的火,一片黄色的火光一动不动地照射在我的书页上;壁炉上圆形玻璃缸里插着三朵菊花。对啦,一定是冬天,我们刚喝完茶,因为我记得当时我正在吸烟,我抬起头来,第一次看见了墙上那个斑点。我透过香烟的烟雾望过去,眼光在火红的炭块上停留了一下,过去关于在城堡塔楼上飘扬着一面鲜红的旗帜的幻觉又浮现在我脑际,我想到无数红色骑士潮水般地骑马跃上黑色岩壁的侧坡。这个斑点打断了我这个幻觉,使我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是过去的幻觉,是一种无意识的幻觉,可能是在孩童时期产生的。墙上的斑点是一块圆形的小迹印,在雪白的墙壁上呈暗黑色,在壁炉上方大约六七英寸的地方。

    我们的思绪是多么容易一哄而上,簇拥着一件新鲜事物,像一群蚂蚁狂热地抬一根稻草一样,抬了一会,又把它扔在那里……如果这个斑点是一只钉子留下的痕迹,那一定不是为了挂一幅油画,而是为了挂一幅小肖像画——一幅卷发上扑着白粉、脸上抹着脂粉、嘴唇像红石竹花的贵妇人肖像。它当然是一件赝品,这所房子以前的房客只会选那一类的画——老房子得有老式画像来配它。他们就是这种人家——很有意思的人家,我常常想到他们,都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因为谁都不会再见到他们,也不会知道他们后来的遭遇了。据他说,那家人搬出这所房子是因为他们想换一套别种式样的家具,他正在说,按他的想法,艺术品背后应该包含着思想的时候,我们两人就一下子分了手,这种情形就像坐火车一样,我们在火车里看见路旁郊外别墅里有个老太太正准备倒茶,有个年轻人正举起球拍打网球,火车一晃而过,我们就和老太太以及年轻人分了手,把他们抛在火车后面。但是,我还是弄不清那个斑点到底是什么;我又想,它不像是钉子留下的痕迹。它太大、太圆了。我本来可以站起来,但是,即使我站起身来瞧瞧它,十之八九我也说不出它到底是什么;因为一旦一件事发生以后,就没有人能知道它是怎么发生的了。唉!天哪,生命是多么神秘;思想是多么不准确!人类是多么无知!为了证明我们对自己的私有物品是多么无法加以控制——和我们的文明相比,人的生活带有多少偶然性啊——我只要列举少数几件我们一生中遗失的物件就够了。就从三只装着订书工具的浅蓝色罐子说起吧,这永远是遗失的东西当中丢失得最神秘的几件——哪只猫会去咬它们,哪只老鼠会去啃它们呢?再数下去,还有那几个鸟笼子、铁裙箍、钢滑冰鞋、安女王时代的煤斗子、弹子戏球台、手摇风琴——全都丢失了,还有一些珠宝,也遗失了。有乳白宝石、绿宝石,它们都散失在芜菁的根部旁边。它们是花了多少心血节衣缩食积蓄起来的啊!此刻我四周全是挺有分量的家具,身上还穿着几件衣服,简直是奇迹。要是拿什么来和生活相比的话,就只能比做一个人以一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被射出地下铁道,从地道口出来的时候头发上一根发针也不剩。光着身子被射到上帝脚下!头朝下脚朝天地摔倒在开满水仙花的草原上,就像一捆捆棕色纸袋被扔进邮局的输物管道一样!头发飞扬,就像一匹赛马会上跑马的尾巴。对了,这些比拟可以表达生活的飞快速度,表达那永不休止的消耗和修理;一切都那么偶然,那么碰巧。

    那么来世呢?粗大的绿色茎条慢慢地被拉得弯曲下来,杯盏形的花倾覆了,它那紫色和红色的光芒笼罩着人们。到底为什么人要投生在这里,而不投生到那里,不会行动、不会说话、无法集中目光,在青草脚下,在巨人的脚趾间摸索呢?至于什么是树,什么是男人和女人,或者是不是存在这样的东西,人们再过五十年也是无法说清楚的。别的什么都不会有,只有充塞着光亮和黑暗的空间,中间隔着一条条粗大的茎干,也许在更高处还有一些色彩不很清晰的——淡淡的粉红色或蓝色的——玫瑰花形状的斑块,随着时光的流逝,它会越来越清楚、越——我也不知道怎样……可是墙上的斑点不是一个小孔。它很可能是什么暗黑色的圆形物体,比如说,一片夏天残留下来的玫瑰花瓣造成的,因为我不是一个警惕心很高的管家——只要瞧瞧壁炉上的尘土就知道了,据说就是这样的尘土把特洛伊城严严地埋了三层,只有一些罐子的碎片是它们没法毁灭的,这一点完全能叫人相信。

    窗外树枝轻柔地敲打着玻璃……我希望能静静地、安稳地、从容不迫地思考,没有谁来打扰,一点也用不着从椅子里站起来,可以轻松地从这件事想到那件事,不感觉敌意,也不觉得有阻碍。我希望深深地、更深地沉下去,离开表面,离开表面上的生硬的个别事实。让我稳住自己,抓住第一个一瞬即逝的念头……莎士比亚……对啦,不管是他还是别人,都行。这个人稳稳地坐在扶手椅里,凝视着炉火,就这样——一阵骤雨似的念头源源不断地从某个非常高的天国倾泻而下,进入他的头脑。他把前额倚在自己的手上,于是人们站在敞开的大门外面向里张望——我们假设这个景象发生在夏天的傍晚——可是,所有这一切历史的虚构是多么沉闷啊!它丝毫引不起我的兴趣。我希望能碰上一条使人愉快的思路,同时这条思路也能间接地给我增添几分光彩,这样的想法是最令人愉快的了。连那些真诚地相信自己不爱听别人赞扬的谦虚而灰色的人们头脑里,也经常会产生这种想法。它们不是直接恭维自己,妙就妙在这里。这些想法是这样的:“于是我走进屋子。他们在谈植物学。我说我曾经看见金斯威一座老房子地基上的尘土堆里开了一朵花。我说那粒花籽多半是查理一世在位的时候种下的。查理一世在位的时候人们种些什么花呢?”我问道——(但是我不记得回答是什么)也许是高大的、带着紫色花穗的花吧。于是就这样想下去。同时,我一直在头脑里把自己的形象打扮起来,是爱抚地,偷偷地,而不是公开地崇拜自己的形象。因为,我如果当真公开地这么干了,就会马上被自己抓住,我就会马上伸出手去拿过一本书来掩盖自己。说来也真奇怪,人们总是本能地保护自己的形象,不让偶像崇拜或是什么别的处理方式使它显得可笑,或者使它变得和原型太不相像以至于人们不相信它。但是,这个事实也可能并不那么奇怪?这个问题极其重要。假定镜子打碎了,形象消失了,那个浪漫的形象和周围一片绿色的茂密森林也不复存在,只有其他的人看见的那个人的外壳——世界会变得多么闷人、多么浮浅、多么光秃、多么凸出啊!在这样的世界里是不能生活的。当我们面对面坐在公共汽车和地下铁道里的时候,我们就是在照镜子;这就说明为什么我们的眼神都那么呆滞而朦胧。未来的小说家们会越来越认识到这些想法的重要性,因为这不只是一个想法,而是无限多的想法;它们探索深处,追逐幻影,越来越把现实的描绘排除在他们的故事之外,认为这类知识是天生具有的,希腊人就是这样想的,或许莎士比亚也是这样想的——但是这种概括毫无价值。只要听听概括这个词的音调就够了。它使人想起社论,想起内阁大臣——想起一整套事物,人们在儿童时期就认为这些事物是正统,是标准的、真正的事物,人人都必须遵循,否则就得冒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危险。提起概括,不知怎么使人想起伦敦的星期日,星期日午后的散步,星期日的午餐,也使人想起已经去世的人的说话方式,衣着打扮、习惯——例如大家一起坐在一间屋子里直到某一个钟点的习惯,尽管谁都不喜欢这么做。每件事都有一定的规矩。在那个特定时期,桌布的规矩就是一定要用花毯做成,上面印着黄色的小方格子,就像你在照片里看见的皇宫走廊里铺的地毯那样。另外一种花样的桌布就不能算真正的桌布。当我们发现这些真实的事物、星期天的午餐、星期天的散步、庄园宅第和桌布等并不全是真实的,确实带着些幻影的味道,而不相信它们的人所得到的处罚只不过是一种非法的自由感时,事情是多么使人惊奇,又是多么奇妙啊!我奇怪现在到底是什么代替了它们,代替了那些真正的、标准的东西?也许是男人,如果你是个女人的话;男性的观点支配着我们的生活,是它制定了标准,订出惠特克的尊卑序列表;据我猜想,大战后它对于许多男人和女人已经带上幻影的味道,并且我们希望很快它就会像幻影、红木碗橱、兰西尔版画、上帝、魔鬼和地狱之类东西一样遭到讥笑,被送进垃圾箱,给我们大家留下一种令人陶醉的非法的自由感——如果真存在自由的话……

    在某种光线下面看墙上那个斑点,它竟像是凸出在墙上的。它也不完全是圆形的。我不敢肯定,不过它似乎投下一点淡淡的影子,使我觉得如果我用手指顺着墙壁摸过去,在某一点上会摸着一个起伏的小小的古冢,一个平滑的古冢,就像南部丘陵草原地带的那些古冢,据说,它们要不是坟墓,就是宿营地。在两者之中,我倒宁愿它们是坟墓,我像多数英国人一样偏爱忧伤,并且认为在散步结束时想到草地下埋着白骨是很自然的事情……一定有一部书写到过它。一定有哪位古物收藏家把这些白骨发掘出来,给它们起了名字……我想知道古物收藏家会是什么样的人?多半准是些退役的上校,领着一伙上了年纪的工人爬到这儿的顶上,检查泥块和石头,和附近的牧师互相通信。牧师在早餐的时候拆开信件来看,觉得自己颇为重要。为了比较不同的箭镞,还需要作多次乡间旅行,到本州的首府去,这种旅行对于牧师和他们的老伴都是一种愉快的职责,他们的老伴正想做樱桃酱,或者正想收拾一下书房。他们完全有理由希望那个关于营地或者坟墓的重大问题长期悬而不决。而上校本人对于就这个问题的两方面能否搜集到证据则感到愉快而达观。的确,他最后终于倾向于营地说。由于受到反对,他便写了一篇文章,准备拿到当地会社的季度例会上宣读,恰好在这时他中风病倒,他的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不是想到妻子和儿女,而是想到营地和箭镞,这个箭镞已经被收藏进当地博物馆的展柜,和一只中国女杀人犯的脚、一把伊利莎白时代的铁钉、一大堆都铎王朝时代的土制烟斗、一件罗马时代的陶器,以及纳尔逊用来喝酒的酒杯放在一起——我真的不知道它到底证明了什么。

    不,不,什么也没有证明,什么也没有发现。假如我在此时此刻站起身来,弄明白墙上的斑点果真是——我们怎么说不好呢?——一枚巨大的旧钉子的钉头,钉进墙里已经有两百年,直到现在,由于一代又一代女仆耐心的擦拭,钉子的顶端得以露出到油漆外面,正在一间墙壁雪白、炉火熊熊的房间里第一次看见现代的生活,我这样做又能得到些什么呢?知识吗?还是可供进一步思考的题材?不论是静坐着还是站起来我都一样能思考。什么是知识?我们的学者不过是那些蹲在洞穴和森林里熬药草、盘问地老鼠或记载星辰的语言的巫婆和隐士们的后代,要不,他们还能是什么呢?我们的迷信逐渐消失,我们对美和健康的思想越来越尊重,我们也就不那么崇敬他们了……是的,人们能够想象出一个十分可爱的世界。这个世界安宁而广阔,旷野里盛开着鲜红的和湛蓝的花朵。这个世界里没有教授,没有专家,没有警察面孔的管家,在这里人们可以像鱼儿用鳍翅划开水面一般,用自己的思想划开世界,轻轻地掠过荷花的梗条,在装满白色海鸟卵的鸟窠上空盘旋……在世界的中心扎下根,透过灰黯的海水和水里瞬间的闪光以及倒影向上看去,这里是多么宁静啊——假如没有惠特克年鉴——假如没有尊卑序列表!

    我一定要跳起来亲眼看看墙上的斑点到底是什么——是一枚钉子?一片玫瑰花瓣?还是木块上的裂纹?

    大自然又在这里玩弄她保存自己的老把戏了。她认为这条思路至多不过白白浪费一些精力,或许会和现实发生一点冲突,因为谁又能对惠特克的尊卑序列表妄加非议呢?排在坎特伯里大主教后面的是大法官,而大法官后面又是约克大主教。每一个人都必须排在某人的后面,这是惠特克的哲学。最要紧的是知道谁该排在谁的后面。惠特克是知道的。大自然忠告你说,不要为此感到恼怒,而要从中得到安慰;假如你无法得到安慰,假如你一定要破坏这一小时的平静,那就去想想墙上的斑点吧。

    我懂得大自然耍的是什么把戏——她在暗中怂恿我们采取行动以便结束那些容易令人兴奋或痛苦的思想。我想,正因如此,我们对实干家总不免稍有一点轻视——我们认为这类人不爱思索。不过,我们也不妨注视墙上的斑点,来打断那些不愉快的思想。

    真的,现在我越加仔细地看着它,就越发觉得好似在大海中抓住了一块木板。我体会到一种令人心满意足的现实感,把那两位大主教和那位大法官统统逐人了虚无的幻境。这里,是一件具体的东西,是一件真实的东西。我们半夜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也往往这样,急忙扭亮电灯,静静地躺一会儿,赞赏着衣柜,赞赏着实在的物体,赞赏着现实,赞赏着身外的世界,它证明除了我们自身以外还存在着其他的事物。我们想弄清楚的也就是这个问题。木头是一件值得加以思索的愉快的事物。它产生于一棵树,树木会生长,我们并不知道它们是怎样生长起来的。它们长在草地上、森林里、小河边——这些全是我们喜欢去想的事物——它们长着、长着,长了许多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们。炎热的午后,母牛在树下挥动着尾巴;树木把小河点染得这样翠绿一片,让你觉得那只一头扎进水里去的雌红松鸡,应该带着绿色的羽毛冒出水面来。我喜欢去想那些像被风吹得鼓起来的旗帜一样逆流而上的鱼群;我还喜欢去想那些在河床上一点点地垒起一座座圆顶土堆的水甲虫。我喜欢想象那棵树本身的情景:首先是它自身木质的细密干燥的感觉,然后想象它感受到雷雨的摧残;接下去就感到树液缓慢地、舒畅地一滴滴流出来。我还喜欢去想这棵树怎样在冬天的夜晚独自屹立在空旷的田野上,树叶紧紧地合拢起来,对着月亮射出的铁弹,什么弱点也不暴露,像一根空荡荡的桅杆竖立在整夜不停地滚动着的大地上。六月里鸟儿的鸣啭听起来一定很震耳,很不习惯;小昆虫在树皮的拆皱上吃力地爬过去,或者在树叶搭成的薄薄的绿色天篷上面晒太阳,它们红宝石般的眼睛直盯着前方,这时候它们的脚会感觉到多么寒冷啊……大地的寒气凛冽逼人,压得树木的纤维一根根地断裂开来。最后的一场暴风雨袭来,树倒了下去,树梢的枝条重新深深地陷进泥土。即使到了这种地步,生命也并没有结束。这棵树还有一百万条坚毅而清醒的生命分散在世界上。有的在卧室里,有的在船上,有的在人行道上,还有的变成了房间的护壁板,男人和女人们在喝过茶以后就坐在这间屋里抽烟。这棵树勾起了许许多多平静的、幸福的联想。我很愿意挨个儿去思索它们——可是遇到了阻碍……我想到什么地方啦?是怎么样想到这里的呢?一棵树?一条河?丘陵草原地带?惠特克年鉴?盛开水仙花的原野?我什么也记不起来啦。一切在转动、在下沉、在滑开去、在消失……事物陷进了大动荡之中。有人正在俯身对我说:

    “我要出去买份报纸。”

    “是吗?”

    “不过买报纸也没有什么意思……什么新闻都没有。该死的战争,让这次战争见鬼去吧!……然而不论怎么说,我认为我们也不应该让一只蜗牛趴在墙壁上。”

    哦,墙上的斑点!那是一只蜗牛。

    ■ 作品赏析

    本文是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之一。意识流小说家崇尚人的思想意识是变幻无端、纷繁复杂的流动体的意识流动的观念,摒弃情节,让笔触始终追随着人物的意识流动,通过象征暗示、内心独白和自由联想来表现人类的“内心真实”。

    《墙上的斑点》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第一篇意识流小说,描写主人公从看到墙上有一个斑点而引发的一连串漫无边际的遐想。后来发现,那个斑点不过是爬在墙上的一只蜗牛。作者通过描述人物头脑中的这种意识流动的状况,来表现她所认为的人类真正的生活状态。

    法律门前

    作者作品简介

    弗兰茨·卡夫卡(1883—1924),奥地利小说家,20世纪绝无仅有的写作天才。他与马塞尔·普鲁斯特(代表作《追忆似水年华》)、詹姆斯·乔伊斯(代表作《尤利西斯》)等并称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和大师。其作品大都用变形、荒诞的形象和象征的手法,表现人的孤立、绝望。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欧洲兴起的“荒诞派戏剧”、法国的“新小说”和在美国出现的“黑色幽默”小说等文学流派都受到卡夫卡小说的影响。

    法律门前站着一名卫士。一天来了个乡下人,请求卫士放他进法律的门里去。可是卫士回答说,他现在不能允许他这样做。乡下人考虑了一下又问:他等一等是否可以进去呢?

    “有可能,”卫士回答,“但现在不成。”

    由于法律的大门始终都敞开着,这当儿卫士又退到一边去了,乡下人便弯着腰,往门里瞧。卫士发现了大笑道:“要是你很想进去,就不妨试试,把我的禁止当耳边风好了。不过得记住:我可是很厉害的。再说我还仅仅是最低一级的卫士哩。从一座厅堂到另一座厅堂,每一道门前面都站着一个卫士,而且一个比一个厉害。就说第三座厅堂前的那位吧,连我都不敢正眼瞧他呐。”

    乡下人没料到会碰见这么多困难;人家可是说法律之门人人都可以进,随时都可以进啊,他想。不过,当他现在仔细打量过那位穿皮大衣的卫士,看了看他那又大又尖的鼻子,又长又密又黑的鞑靼人似的胡须以后,他觉得还是等一等,到人家允许他进去时再进去好一些。卫士给他一只小矮凳,让他坐在大门旁边。他于是便坐在那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其间他做过多次尝试,请求人家放他进去,搞得卫士也厌烦起来。时不时地,卫士也向他提出些简短的询问,问他的家乡和其他许多情况;不过,这些都是那类大人物提的不关痛痒的问题,临了卫士还是对他讲,他还不能放他进去。乡下人为旅行到这儿来原本是准备了许多东西的,如今可全都花光了;为了讨好卫士,花再多也该啊。那位尽管什么都收了,却对他讲:“我收的目的,仅仅是使你别以为自己有什么礼数不周到。”

    许多年来,乡下人差不多一直不停地在观察着这个卫士。他把其他卫士全给忘了;对于他来说,这第一个卫士似乎就是进入法律殿堂的唯一障碍。他诅咒自己机会碰得不巧,头一些年还骂得大声大气,毫无顾忌,到后来人老了,就只能再独自嘟嘟囔囔几句。他甚至变得孩子气起来;在对卫士的多年观察中,他发现这位老兄的大衣毛领里藏着跳蚤,于是也请跳蚤帮助他使那位卫士改变主意。终于,他老眼昏花了;但自己却闹不清楚究竟是周围真的变黑了呢,或者仅仅是眼睛在欺骗他。不过,这当儿在黑暗中,他却清清楚楚看见一道亮光,一道从法律之门中迸射出来的不灭的亮光。此刻他已经生命垂危。弥留之际,他在这整个过程中的经验一下子全涌进脑海,凝聚成了一个迄今他还不曾向卫士提过的问题。他向卫士招了招手;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地僵硬,再也站不起来了。卫士不得不向他俯下身子,他俩的高矮差距已变得对他大大不利。

    “事已至此,你还想知道什么?”卫士问。“你这个人真不知足。”

    “不是所有的人都向往法律么,”乡下人说,“可怎么在这许多年间,除去我以外就没见有任何人来要求进去呢?”

    卫士看出乡下人已死到临头,为了让他那听力渐渐消失的耳朵能听清楚,便冲他大声吼道:“这道门任何别的人都不得进入;因为它是专为你设下的。现在我可得去把它关起来了。”

    ■ 作品赏析

    《法律门前》是奥地利小说家卡夫卡的长篇小说《审判》中神父讲的一个寓言。小说写一个乡下人来到“法律门前”要求见法,“法”的大门敞开着,但他怎么也进不去。这篇小说以变形的手法,荒诞的情节,表现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中人们的精神困顿。这些人费尽周折也走不出社会为他们设置的那个魔圈。小说的主题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即找“法”。那么,“法”究竟是什么呢?在这里,卡夫卡以抽象的形式,把“法”既看成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法律,又看成是人们所追寻的公理和正义。而这两者,对“乡下人”来说,又都永远是可望不可及的。这样,“乡下人”只能孤独痛苦地等待,直至死亡。这篇小说在实质上是悲观的,但作者正是以这样的悲观,表达了对现存制度的失望和抗议。

    芦苇为什么是空的

    作者作品简介

    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1889—1924),智利女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生于圣地亚哥以北的埃尔基河谷,死于纽约。代表作有《柔情》《白云朵朵》等。她把她那天然的爱情完全倾注到她所教育的无数的孩子身上。她为孩子们所写的、可以轮唱的诗篇于1924年在马德里汇编出版,题名为《柔情》。为了向她表示敬意,四千名墨西哥儿童曾演唱了这部诗作。从此,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成了公认的杰出诗人。

    在和平的植物世界里,也发生过一次社会革命。据说这一回领头是那些爱好虚荣的芦苇。造反能手——风,大肆宣传,所以很快地在植物界里,除了这件事就没有别的话题了。原始森林跟那些愚蠢的花园结成了亲兄弟,为争取平等而共同奋斗。

    争取什么样的平等呢?是要在它们躯干的粗细、果实的鲜美方面,得到纯净的水的权利吗?不是,仅仅是身高的平等。它们的理想是所有的植物都应当一律高高地抬起头来。玉米并不想让自己跟橡树那样强壮,不过是想在同样的高度摇晃着自己多须的花穗。玫瑰也不想争取同橡树一样有用场,只不过盼望有那样挺拔的树冠,用它做枕头,好哄着自己的花儿在上面安安稳稳地睡觉。

    虚荣啊,虚荣!一些崇高的幻想,要是违背了大自然,也就使得它们的目标显得滑稽可笑了。

    一位像河神一样蓄着长胡须的老诗人,以美的名义谴责这个计划;他对他认为从各方面看来都讨厌的那种千篇一律,有一些明智的话要说。

    这一切的结果究竟怎样呢?人们谈论着正在发生的种种奇怪的现象。大地的神灵以它们异常巨大的活力吹着形形色色的植物,于是一种丑陋的奇迹发生了。

    一天夜里,那草坪和灌木丛仿佛遵照天上星宿的某种紧急命令,陡长了好几十英尺。

    第二天,当村民从他们的茅舍里走出来时,发现苜蓿跟大教堂一样高,麦子也疯长得金灿灿的,他们都感到惊慌极了!真是叫人发狂。牲畜惶恐地吼叫,迷失在牧场的一片黑暗之中。鸟儿绝望地嘁嘁喳喳,它们的窝已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它们也不能飞下来寻觅种子吃,因为沐浴着阳光的泥土、地毯似的草坪也不见了。

    牧童们守着畜群徘徊;他们的羊儿不肯走进任何草木浓密的地方,害怕自己会整个儿被吞食掉。

    这时候,胜利了的芦苇却放声大笑,朝桉树青色的树梢甩打着它们的茂盛的叶子。

    据说这样过了一个月。衰落事情是这样发生的:喜欢荫蔽的紫罗兰,它们的紫色花朵充分地暴露在烈日之下,枯萎了。“没有关系,”芦苇赶忙说,“它们算不了什么。”

    (但是在神灵的世界里,神灵都在哀悼它们。)那些拔高到50英尺的百合花,折成两段了。它们像皇后的头一般的、白色大理石似的花,掉得到处都是。

    芦苇照样在辩解。(可是美丽和欢乐的女神都在森林里奔跑,伤心恸哭。)那么高的柠檬树被狂风吹掉了它们所有的花朵。收获,落空了!“没有关系,”芦苇再一次声明,“它们的果子太苦了。”

    苜蓿枯萎了,它们的茎像以前那样由于娇柔无力而低垂。

    它们长得过分地高了。仆倒在地上,像一根根沉甸甸的铁轨。

    马铃薯为了让它们的地上茎长结实,只长出了细小的块茎,比苹果的种子大不了多少。

    现在芦苇不再笑了;它们终于严肃一些了。

    灌木或草花再也不能受精了,因为昆虫不拼命鼓动着它们小小的翅膀就飞不了那么高。

    而且,据说人们既没有面包、水果,也没有喂牲口的饲料,遍地是饥馑和悲伤。

    在这种情况之下,只有那些高大的树木依旧安然无恙,树干照常坚挺地高耸着:它们没有向诱惑屈服。

    芦苇是最后倒下的——这标志着它们那与树木平等理论的彻底破产,它们的根由于湿度太大而腐烂。

    这时候才明白,同它们过去结实的躯干比起来,它们变空了。它们忍饥挨饿地直往高处蹿,可是,肚子里空空如也;它们真可笑,就像空心的木偶或玩具娃娃一样。

    在这种真凭实据面前,再没有人能为它们的哲学辩护了;几千年来再也没有人提到它了。

    大自然——永远是宽宏大量的——半年之内就弥补了这种损害,让一切野生植物依然照往常一样生长着。

    那个像河神一样蓄着长胡须的老诗人,在长期隐退之后出现了,他欢欣鼓舞,歌颂这个新时代。“就这样吧,亲爱的人们。紫罗兰之所以美,就在于它的细小;柠檬树就美在它优雅的形状。上帝创造的一切事物,本来都是美好的:宏伟的橡树,脆弱的大麦都是美的。”

    大地又结了果实,牲口长了膘,人们也得到营养了。

    但是芦苇——那些造反头子——却永远带上了它们耻辱的标记:它们空了,空了……

    ■ 作品赏析

    作者运用拟人的手法虚构了一个植物王国的有趣故事,从这个故事中我们可以读到,虚荣的人往往不着眼于自身,盲目追求,最后必将损己不利人。

    花草有自己的高度和特点,这是自然界的规律。人也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缺点。芦苇长得太高才会空,有时候,人也会像文中的芦苇一样,一心想要得到更多,更好的,反而超越了自己能够承担的范畴,只会徒增烦恼。

    圆形废墟

    作者作品简介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1899—1986),阿根廷诗人、小说家,在诗歌、短篇小说创作上都卓有成就。1923年出版第一部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后来又出版了两部诗集《面前的月亮》(1925)、《圣马丁的手册》(1929),受先锋派影响,写景状物颇多神秘色彩。1941年出版短篇小说集《交叉小径的花园》,在阿根廷和拉美国家赢得了赞誉。此后出版的小说集还有《阿莱夫》(1949)、《死亡与罗盘》(1951)、《布罗迪埃的报告》(1970)等。1956年获阿根廷国家文学奖,1979年获西班牙的塞万提斯奖。

    谁也没有看见他是在其中的哪个晚上上岸的,谁也没有看见那艘竹筏是怎样沉入神圣的沼泽地里的,但是几天以后,便没有人不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来自南方;他的祖国是河上游许许多多村落中的一个,坐落在陡峭的山坡。那儿的尊德语尚未受希腊语的侵染,麻风病也不常见。这个肤色灰白的人肯定是吻着淤泥爬上陡坡的,全然不顾(也许是没有感觉到)那些划破皮肉的茅草,昏昏沉沉、鲜血淋漓,一直爬进了一个圆形的场地。场地上矗立着一只石虎或者一匹石马。当初它曾是火红色的,而今却与灰烬同色。这个圆形的所在是一座被古火焚毁的庙宇,已经受到沼泽丛林的亵渎,所供奉的神祗也不再有人朝拜。这个外乡人躺在台座下,高升的太阳使他恢复了神志。他毫不惊讶地发现身上的创伤已经结疤,然后闭上苍白的眼睛睡了过去,但并非由于体力不支,而是意志使然。他知道此庙就是他不可战胜的意愿需要的地方。他知道不断蔓延的树林并没有封死河下游另一个合适的神庙废墟,那里的神祗同样已经葬身火海。他知道眼下的任务就是做梦。半夜时分,一声惨然的鸟鸣把他惊醒。一些光脚印子、几个无花果和一只水罐使他明白,当地人来过,以窥视他的梦境,恳求他的保佑或者害怕他的魔法。他感到一阵恐惧,就躲进了断垣间的一个壁龛,并用不知名的树叶遮盖了身躯。

    他到这里来的目的并非完全不能实现,尽管它异乎寻常。他要梦一个人,他要梦见他,包括他的全部细节,并把他带进现实。这个魔幻的计划消耗了他的全部心灵空间。倘若有人问他叫什么,或者要他讲讲过去的生活印象,他简直难以给予肯定的答复。这个荒废、坍毁的神庙对他很合适,因为它是个看得见的、最低限度的小世界;周围的砍柴人也是如此,因为他们担负着向他提供起码的生活必需品的任务。他们奉献的米饭和水果足以维持他完成唯一任务——睡觉和做梦的身体需要。

    梦幻与魔幻圆形废墟起初,他做的梦纷乱不堪,但不久以后就自然而然地合乎辩证了。这个外地人梦见自己在一座圆形的阶梯剧场中央。该剧场有点像烧毁的神庙。密集如云的学生默默地坐满了阶梯。最远的脸虽然相隔几个世纪,紧挨着天,但却完全清晰可辨。此人正在给他们授课,教他们解剖学、宇宙学及魔法。一张张面孔热切地倾听着,充满了渴望领悟的表情,仿佛他们猜到了考察的重要性:从他们这群条件相近,外表相似的人中选择一个教赎对象并将他放入现实世界。无论是做梦还是失眠,此人都在关注着他那些幻影们的回答,以免骗子手蒙混过关。他觉得犹犹疑疑中有一种智慧在生长:他要寻找一个值得分享宇宙的灵魂。

    到了第九或者第十个晚上,他不无痛苦地意识到,他不能指望那些被动听讲的学生,而是应当把希望寄托在那些偶尔据理力争、冒险唱反调的人身上。前者固然可爱而且有些可亲,但终究难以上升为个人;后者则不同,他们天生多一些个性。一天下午(现在连下午也用来做梦了,现在他只在黎明醒一两个钟头),他让这所宏伟的学校永远停了课,身边只留下一个学生。这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神情忧郁,有时很倔强,瘦削的样子和梦他的人如出一辙。同学们的突然消失并没有使他陷入多久的惊慌。经过几次单独授课之后,他的进步就已然使他的老师大为震惊。可是,不幸的事发生了。有一天,此人从梦中醒来,仿佛自己来自一个粘乎乎的沙漠,望着朦胧的晚霞,转眼竟把它同晨曦混淆了起来。于是他明白自己并没有做梦。整个晚上,整个白天,难以忍受的失眠的清醒压迫着他。他决定到丛林中去踏勘一下,以便使自己疲劳。可是,在毒芹丛中,他只做了几个短暂而含混的梦,得到了一些粗糙而稍纵即逝的幻景:毫无用处。他想让学校复课,但没等他说几句鼓励的话,学校就变了形,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种几近无休无止的失眠中,愤怒的泪水焚烧着他的老眼。

    他知道,模造杂乱无章的梦是一个男子汉所能从事的最最艰难的工作,即使悟透了超级谜和低级谜也一样。因为它远比用沙子搓绳或者用无形的风铸钱困难。他懂得,开始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他发誓要忘掉最初把他引入歧途的那个大幻觉,以探寻新的工作方法。在付诸行动之前,他休整了一个月,用以恢复被幻觉浪费的精力。他放弃了梦前的预想,于是马上就有一段合理的时间供他入睡。在这段时间内他很少做梦,也不急于在梦中停留。为了使工作得以重新开始,他等待着满月的到来。到来之后,他利用下午的时间去河里沐浴净身,还礼拜了天上的神灵,念过了一个强大无比的名字的标准音节,然后睡觉。他几乎立刻做起梦来,伴随而至的是一颗心脏的跳动。

    他梦见一个温暖的、隐蔽的、活生生的它,石榴色,只有拳头般大小,埋在人体之内,还没有面孔、不分性别。一连十四个夜晚,他小心翼翼地用爱去梦见它,看到它一天比一天清晰。他并不碰它,而只是看着它、观察它,或许还偶尔用目光纠正着它。他从不同的距离、不同的角度察看它、培养它。到了第十四个夜晚,他用食指轻轻地触摸了一下它的动脉,然后又从里到外触摸了整个心脏。检查的结果使他满意。他有意停了一夜梦,而后重新拿起那颗心脏,叫了下一颗星宿的名字,开始从事另一主要器官的梦见。不到一年,他已经看到了骨架和眼皮。无数头发也许是最难梦见的。终于,他有一个完整的人,一个不能站立、不会说话、双目紧闭的小伙子。夜复一夜,他梦见他沉睡不醒。

    诺斯替教的创造纪说,造物主捏出个不能站立的红色亚当。这个魔法师用了那么多个夜晚梦出来的亚当,居然跟那个泥捏的亚当一样笨拙、粗糙、原始。某一个下午,此人差点毁了他的杰作,但很快又后悔了(倒不如毁了的好)。他向地上的、河里的神明都祈求遍了之后,一头拜到在那座也许是老虎,也许是马匹的石雕前,恳请令人费解的救助。这天黄昏,他梦见了雕像,梦见它是活的,在颤动。而且它并非老虎和马匹的丑陋的变种,而是这两种强有力的动物的结合体,同时它还是一头公牛、一朵玫瑰、一场暴风雨。这个多面神向他启示,说火是它在世界上的名字。它曾在这个圆形的神庙(以及其他同样形状的神庙)受过祭祀和崇拜,如今要魔术般地使他的梦幻成活,以致除了火和做梦人之外,所有生灵都视之为有血有肉的人。它命令道,一旦他的小伙子学会了仪式,就得被送往下游的另一座坍毁的神庙——那儿尚有金字塔耸立其中——以便有人在那个废墟将它赞颂。于是,在这个做梦人的梦中,被梦人醒了过来。

    魔法师按照命令办事。他花了一段时间(结果是两年)向小伙子传授宇宙的奥秘和对火的崇拜。然而,内心却因为离别在即而痛苦不堪。他以教育的需要为由,故意延长每天的做梦时间。他还重做了原来也许不那么理想的右肩。有时候,似乎一切都曾发生过的印象,使他不得安宁……一般说来,他的日子是好过的,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想见:我现在又要和我的孩子在一起了。或者偶尔想道:我的孩子在等着我,我若不去他便难以存活。

    慢慢地,他使小伙子习惯了现实。有一次,他命他去远处山头插一面旗。第二天,旗帜果然在山峰上飘扬了。他继续进行类似尝试,而且一次比一次大胆。他不无痛苦地明白,他的孩子要降生了——也许还有些迫不及待。这天晚上,他第一次吻了他的孩子,随后就派他到河下游的另一座白色废庙去了。路很远,要经过茂密的丛林和沼泽。在此之前(为使他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个幻影,相信自己是人,和别人一样),他使他忘掉了所有的学艺岁月。

    他的成功和宁静受到了厌烦的侵袭。在傍晚的暮色里,在黎明的曙光中,他俯伏在石雕前,仿佛想到他虚幻的孩子也正在河下游的某个圆形废墟里做同样的礼拜。晚上,他不再做梦,要做也只做一些和别人相同的梦。他苍白地感到了宇宙的声音和形态。他离去的孩子便是靠心灵的这些细微感觉哺育成长的。他的生命的目的已经达到,这使他欣喜若狂,过了一段时间,两个船夫半夜里叫醒了他。这段时间,有些讲故事的人喜欢以年计算,有些则以五年为单位计算。他看不见他们的脸,只听他们对他说,北边神庙里有个魔法师,能在火上行走且烧不着自己。魔法师突然想起了神的话。他记得,构成这个世界的全部生命中间,只有火知道他孩子是个幻影。这段回忆,开始使他感到安心,但稍后却折磨起他来。他怕孩子思考这种不同凡响的特权,并悟到自己仅仅是个幻影。不是人,而是别人梦幻的映象,这简直是令人疯狂的无比耻辱!所有的父亲都关心自己在懵懂或者幸福中养育(和纵容)的孩子。魔法师自然也担心那孩子的前途。因为他是自己在一千零一个秘密的夜晚里,一点一滴、一丝一毫地想来的。

    担忧终止得很突然,尽管不乏先兆。首先(经过长期的干旱),山头上,一朵遥远的云飘然而至,它轻得像只小鸟,后来又飘向了南方豹子牙床般玫瑰红的天空,再往后是团团烟雾锈蚀了夜晚的金属,最后是野兽惊慌地四散奔逃。因为,许多世纪以前的事情重演了。火神的废庙被火焚毁了。在这万鸟绝迹的清晨,魔法师看到向心的大火正在朝断垣蔓延。有那么一会儿,他想逃到水里躲避,但后来明白,死亡是来给他结束晚年、解脱劳作的。他向一片片火焰走去。火焰并没有吞食他的皮肉,而是抚爱地围住了他,既不灼,也不热。他宽慰,他屈辱,他惶恐,他明白,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一个别人梦中的产物。

    ■ 作品赏析

    1935年,博尔赫斯出版小说集《世界丑事》,标志着西班牙语美洲魔幻现实主义的诞生。《圆形废墟》写于1941年,是魔幻现实主义作品的典型代表。作者写了一个“肤色灰白的”魔法师乘着竹筏穿过沼泽地,来到一个山上“矗立着一只石虎或者一匹石马”的圆形场地,为了“梦一个人”。他的梦,从开始的“纷乱不堪”,到后来的“合乎辩证”,逐步走向目标。他在梦境中找到一个“偶尔力争、冒险唱反调”的学生,用梦来浇灌这个学生的成长。最终他成功了,又不忍“作品”离他而去,又陷入了成功和宁静的厌烦之中。最后他向一片火焰走去,“既不灼,也不热”,悟出自己也不过是别人梦中的一个幻影。从这样一个扑朔迷离的故事中,我们能感受到美洲印第安文化的影响,同时也可以窥见作者有关人生如梦、梦如人生的喻义与玄思。

    一天的等待

    作者作品简介

    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l899—1961),美国小说家。1954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代表作有《太阳照样升起》(1927)、《永别了,武器》(1927)、《丧钟为谁而鸣》(1940)、《老人与海》(1950)等。在艺术上,他那简约有力的文体和多种现代派手法的出色运用,在美国文学中曾引起过一场“文学革命”,许多欧美作家都明显受到了他的影响。

    他走进我们房间关窗户的时候,我们还未起床。我见他一副病容,全身哆嗦,脸色苍白,步履缓慢,好像一动就会引起疼痛。

    “你怎么啦,宝贝儿?”

    “我头痛。”

    “你最好回到床上去。”

    “不,我很好。”

    “你先上床。我穿好衣服后就来看你。”

    可是,当我来到楼下进,他已穿好衣服,坐在火炉旁,显出一副重病在身的9岁男孩的凄惨模样。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知道他发烧了。

    “你上楼去睡吧,”我说,“你病了。”

    “我没病。”他说。

    医生来后,量了孩子的体温。

    “多少度?”我问医生。

    “102°F。”

    下楼后,医生留下用不同颜色胶囊包装的三种药,并嘱咐如何服用。一种是退烧的,另一种是通便的,还有一种是去酸的。他解释说,流感细菌只能在酸性环境中存活。他似乎对流感很内行,并说,如果高烧不超过104°F,就用不着担心。这是轻度流感,要是不引起肺炎,就没有危险。

    我回到房里,记下了孩子的体温,并对各种胶囊的服用时间作了记录。

    “想让我读点书给你听吗”?

    “好的,如果你想读的话,”孩子说。他脸色苍白,眼窝下方有黑晕。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

    我朗读霍华德派尔的《海盗的故事》,但我看得出他并没在听我朗读的内容。

    “你感觉怎么样,宝贝儿?”我问他。

    “到目前为止,还是老样子,”他说。

    我坐在床脚边自个儿看书,等着到时间再给他服一粒胶囊。按理,他本该睡着了,然而,当我抬头看时,他却双眼盯着床脚,神情异常。

    “你为什么不试着睡觉呢?到吃药时,我会叫醒你的。”

    “我宁愿醒着。”

    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你不必呆在这里陪我,爸爸,要是你嫌麻烦的话。”

    “不嫌麻烦。”

    “不,我是说,要是你过一会儿嫌麻烦的话,你就不必待在这里。”

    我想,或许他有点儿神志不清了。11点钟,照规定给他服药后,我便出去了一会儿。那是个晴朗而又寒冷的日子,地上覆盖着一层已结成冰的冻雨,因此看上去仿佛所有那些光秃秃的树木,那些灌木丛,那些砍下来的树枝,以及所有的草坪和空地都用冰漆过似的。我带着我那条爱尔兰红毛小猎犬,沿着大路和一条冰冻的小溪散步,但在这玻璃般光滑的地面上站立和行走是很困难的。那条红毛狗一路上连跌带滑,我自己也摔倒了两次,摔得挺重,一次摔掉了猎枪,使猎枪在冰上滑出去老远。

    高高的土堤上长着倒垂下来的灌木丛,我们从那下面撵起了一群鹌鹑;当它们快要从堤岸顶上消失时,我击落了两只。有几只鹌鹑停落在树上,但大部分飞进了一堆堆的柴垛中。你得在这些被冰裹着的柴垛上跳上好几下,才能把它们撵出来。当人在这些既滑又有弹性的树枝上摇摇晃晃尚未立稳之际,它们却飞了出来,使你很难射中。我击落了两只,逃掉了五只。动身返回时,我感到很高兴,因为我在离房子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群鹌鹑,而且还剩下许多,改日可再去搜寻猎取。

    回到屋里,他们说孩子不让任何人进入他的房间。

    “你们不能进来,”他说。“你们千万不要传染上我的病。”

    我来到他身边,发现他仍像我离天时那样躺着。他脸色苍白,但两颊上部烧得发红,眼睛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床脚。

    我量了他的体温。

    “多少?”

    “大约100°F,”我说,“实际上是102.4°F。”

    “原先是102°F。”他说。

    “谁说的?”

    “医生。”

    “你的体温没问题,”我说,“用不着担心。”

    “我不担心,”他说,“但是我不能不想。”

    “不要想,”我说。“放心好了。”

    “我很放心!”他说着,眼睛直盯着前方。显然,他有什么心事,但在尽力控制着自己。

    “将这个用水服下。“

    “你看这有用吗?“

    “当然有用。“

    我坐下来,打开了《海盗故事》,开始读给他听,但我看得出来他不在听,于是我停了下来。

    “你看我大概什么时候会死?“他问道。

    “什么?”

    “我大概还有多少时间就要死了?”

    “你不会死。你怎么啦?”

    “啊,不,我会死的。我听到他说102°F。”

    “人不会因为得了102°F的高烧而死去的。你是在说傻话。”

    “我知道会的。在法国上学的时候,同学告诉我说,烧发到44℃就不能活了。我已经102°F了。”

    原来自上午9点起,整整一天他都在等死。

    “你这可怜的宝贝儿,”我说,“哦,可怜的宝贝儿,这就像英里和公里。你不会死的。那种温度计不一样。在那种温度上,37℃是正常的。在这种温度上,正常体温是98°F。”

    “你肯定?”

    “绝对没错,”我说。“这跟英里和公里的区别一样。你知道,就像我们车速开到70英里该折合成多少公里一样。”

    “噢,”他说。

    他那凝视着床脚的目光松弛了。他的紧张状态也终于缓解了。第二天,越发轻松了。为了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会动辄哭起来。

    ■ 作品赏析

    有人认为海明威的创作有两大主题:一是死亡,一是勇气。真正的作家总与死亡有不解之缘,因为纵情生之欢悦时,能对幕落灯息的必然进行探索是每一个严肃的、有良知、有责任心的作家所应具有的素质。海明威亦如此,他的小说到处流淌着死亡的气息,但死亡并不意味着怯懦,相反直面死亡更能显示一个人的勇气。

    同海明威的许多小说一样,这篇《一天的等待》表现的也是人的孤独与死亡。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只有两个,生病的孩子斯加茨和我。斯加茨是一个性格孤独内向的孩子,他以为发烧四十四度就会死,在等待死亡来临的漫长一天里所表现出的勇敢与镇静,恰好印证了海明威自己的那句名言“人可以被消灭,但不能被打败”!

    心愿不及的夏天

    作者作品简介

    拉塞尔·贝克是美国著名记者和专栏作家,在美国有“当代的马克·吐温”之称。1925年8月14日出生于弗吉尼亚。他用朴实优美、幽默睿智的文字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单亲家庭中的小男孩在好强母亲的教育下成长成才的故事。

    许久以前,我曾在弗吉尼亚北部的一个村子里住过,这村子坐落在十字路边。那是一个清纯宜人的夏天,那里没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儿,我也不曾尝过烦忧的滋味。

    七幢平淡而没有个性的房子组成了那个村落。一条土路蜿蜒伸到山下。山下有家私酒商店,至今还在为村里的男人们供应着威士忌酒。另一条土路,直指溪边。我和科尼斯表哥总爱坐在溪畔,用蚯蚓作饵钓鱼儿。一天,我们打死了一条铜斑蛇,当时它正在附近的一块岩石上晒太阳。这样的事儿是很不寻常的。

    夏天的暑气温婉可人,湿润而醇厚的空气里弥散着各种各样的馨香,你禁不住要一一品咂。早晨,紫藤飘香;下午,铺铺叠叠爬满石墙的野蔷薇盛开了;傍晚,忍冬花的芳芬融进苍冥的暮霭里,香气袭人。

    即便按当时的标准,那也是个落后的地方。没有电。土路上面也没铺点什么。屋子里连自来水都没有。夏天日复一日的活计都体现出这一桩桩的短缺来。没有电灯,人们便早早地上床睡了;第二天起身的时候,露珠儿还在草尖上挂着。一大清早,女人们便在一片叽叽喳喳声里把昨夜用过的煤油灯擦拭得锃亮锃亮。孩子们被打发出去担甘醇的泉水。

    这倒使我们有机会天天看小龙虾是不是又增加了许多。后来,走在去屋外厕所的小道上,你又有机会在西尔斯一罗伯克商品目录里做着各式各样的梦,那多半是些有关猎枪或自行车的美梦。

    没有电,能把年轻人的心儿拴住的收音机也就派不上用场。但是,倒也确有一两户人家有收音机。他们用的是邮购来的、大小和今天的汽车电瓶差不离儿的电池。不过,它们可不是给孩子们随便玩儿的,虽然有时,你也许被请进屋去听听《阿莫斯与安迪》。

    如今想起那种情景,只记得,听着声音从家具里冒出来,挺奇怪的。很久以后,有人点拨我说,谁听了《阿莫斯与安迪》,谁就是种族主义分子。幸而我听得不多……

    夏天,待在屋子里是不会有什么乐趣的。每一桩开心的事儿都发生在外面的世界里。花丛中,藏着蜂鸟,小小的翅膀扑腾扑腾得那么急,乍一看,好像它们根本就没长翅膀似的。

    暑气袭人的午后,女人们放下窗帘,把毯子铺到地上,乘凉、打盹儿。而此时的野外,牛群躲到枝繁叶茂的树下,挤在头顶烈日的浓阴里。下午极静极静,但声音却无处不在。蜜蜂在苜蓿丛中嗡嘤着;远方的田野上,一台老式蒸汽扬谷机扎扎扎的声音,隐约可闻;鸟雀在铁皮屋檐下飞来飞去,发出沙沙的声响。

    山那边的土路上,尘土飞扬而起,预示着什么事情的来临。一辆车子正朝这边开来,谁喊了声“车来噜”。人们纷纷走出屋子,一边审视着渐渐逼近的飞扬的尘土,一边猜着车子里坐着的是什么人。

    接着一一这是一天中最重大的时刻一一汽车缓缓地驶了过去。

    “是谁呀?”

    “没看清楚。”

    “像是帕基·佩恩特吧。”

    “不会是帕基。不是他的车子。”

    过后,寂静复如灰尘一般轻轻地落了下来。你溜达着,从鸡舍前经过,一只母鸡正卧在那儿于着下蛋这样不可思议的事儿。更够味儿、更够刺激的事还是在田野上。公牛就在田野上。你可以到那儿去试试自己的胆量:看看你究竟敢与公牛挨得多近,然后再拼命跑回栅栏的这边。

    男人们驮着西沉的夕阳晃悠晃悠地回到了家里,身上散发着疲惫的热气。他们坐在铁皮澡盆里,在用木桶担回的泉水洗着身子。我知道一些他们的秘密,比方说谁把威士忌酒藏在了椴木桶后面的梅森瓶子里,某某人为什么要找个借口离开厨房,溜到院子里,在那儿哈哈大笑一一他到底在干着什么好事儿。

    我也知道女人们对这种事的感觉,虽然不清楚她们的想法。甚至在那个时候,我就明白夏夜的清风都给毁了。

    太阳落山了,人们坐在自家的门前。暮色渐浓。萤火虫刚飞出来就被捉住、装进了瓶子里。浓重的暮霭融进了苍茫的夜色里。一只蝙蝠从土路上飞掠而过。那时,我不怕蝙蝠,我只怕鬼魂。鬼魂们使得就寝时分,哪怕是在一间快熄了煤油灯的屋子里,也是那么令人恐惧。

    我更怕的是癞蛤蟆,尤其是门阶下面的那些。只要一碰到它们,就会使我身上起鸡皮疙瘩。人人都是这么对我说的。一天夜里,我被允许待到很晚,一直到星星布满了天空。村里,一个老年妇女快要死了。据说这个时候让孩子们在屋外待到深夜,是吉利的。我们四个人在黑夜里坐着。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谁说了声:“许个愿吧。”

    我不懂得这句话的含义,也不知道自己该许个什么样的愿。

    ■ 作品赏析

    该选文文字简单,却让我们彷佛听见夏日晚风中,孩子们在山坡上吟唱的声音。作者文中似乎并没有直白表露自己的情感,可这些情感却又似乎记录于文中的每一个事物上。

    初夏,尤其是黄昏是一个可以让人静静思考的时刻。静下心来想一想,初夏的季节里我们在做什么呢?初夏的记忆静静地徜徉于我们的脑海,安静而美好。

    从这些简单的文字中,我们仿佛可以看到徐徐的晚风中牛羊将要回圈,孩子们在山坡奔跑,甚至还可以听到他们银铃般的笑声。仔细品味,你将发现作者对每一件事物都有着深厚的情感。

    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

    作者作品简介

    加西亚·马尔克斯(1928—),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大师,哥伦比亚当代文学的代表人物,是举世公认的当代杰出的作家,代表作《百年孤独》。马尔克斯的小说总是把现实与幻想、直描与隐喻、写实与夸张、严肃与嘲讽相结合,通过奇谲多变的情节,重复出现的结构,加上民间传说与神话中的鬼怪幽灵穿插其间,创造出一个并不失真的“神话”世界。1982年,马尔克斯因其小说创作荣获该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

    海面上渐渐漂过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先发现的孩子们炫耀地说那是一艘敌船。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发现那件漂浮物上没有挂旗帜,也没有桅杆,于是又认为是一条鲸鱼。一直到它漂到岸边,他们从它身上取下那些黑乎乎的马尾藻、水母和遇难船只的碎片后,才发现是一个淹死的人。

    孩子们跟这个尸体玩了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在沙滩上把他埋好,然后再挖出来,后来被大人看见了,便给村子里报了信。村子里男人把他抬到附近的房子里,抬尸的时候,人们发现这具尸体比所有的死人都庞大,都沉重,重得像一匹马,男人们互相议论着,可能是因为他在水里泡得时间太长了,水都浸到了骨头里的缘故。当他们把他放平在地上时,发现他比所有的男人都高大,这所小房子几乎装不下他,但是他们想可能在某些被淹死的人身上自然生长的机能即使在人死后还继续起作用。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海水味,皮肤外面粘着一层污泥。

    不用给他洗脸,就可以断定,他一定是外乡人。这个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分散居住在这个荒凉的海角一边,土地那么少,以致母亲们出门都生怕孩子被风刮到海里去。大海是温柔而又慷慨的,村子里死了人,人们都是从悬崖上把他扔到海里去的。所以当他们在海上遇到这具溺水者的浮尸时,只是相互看看,七条小船上挤满了全村的男人,再也没有多余的位置,因此大家也就没去理会他。

    当天夜里,男人们没有出海,都到邻近村子去打听是否丢了什么人,女人们留下来守护着那被淹死的人。她们用芦絮擦掉死人身上的污泥,给他整理了那水草一般的头发,用刮鱼鳞的铁器刮掉贴在他身上的脏东西。她们在做这些事情时,发现那些东西都是属于深海里的,他的衣服都已扯碎,好像他曾在满是珊瑚的世界里游历过似的。她们还发现这死者曾是一个很傲慢的人,因为他的脸上没有其他那些在海上淹死的人那种孤独的表情。最后直到她们给他完全擦洗干净了,才发现他是那么漂亮,于是都惊讶地憋住了呼吸。他不仅是她们从没见过的那种最高大、最强健而又最具有男性美的人,而且是连在想象中都不曾见过的男人。

    在村子里找不到一张那么大的床来停放他,也没有一张那么结实的桌子好用来为他守夜。女人们把村子里身材最高的男人的节日里穿的裤子拿来也穿不进,最肥大的衬衣他也嫌窄,最大的鞋子还是小。女人们都为这短小的服装和他的美不相称而感到难过,于是她们决定用一大块帆布和一件新娘子的粗线衬衫给他做衣服,以保持他死后的尊严。妇女们围坐在一起,一针一线地缝着,不时地望着那具尸体。她们觉得那天夜里连风都反常,加勒比海从未有过这么大的风,妇女们认为这些异常的变化一定与这位死者有关。这些女人们还幻想:如果那漂亮的男人住在这个村子里,他的房子一定有宽大的门;高高的房顶和结实的地板;他睡的床的弹簧垫子一定是用铁螺栓为主要结构做的;他的女人一定是最幸福的。她们想象着:他很权威,要海里的鱼他只需呼唤它们的名字就行了;他是那么热爱劳动,以至于能使最荒凉的石头地里流出水源;他还能在悬崖峭壁上栽种鲜花。她们暗自拿他跟自己的男人比,觉得自己的男人一辈子干的都不及他一夜所干的多,她们内心里都在咒骂自己的男人,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污秽而又没有本事的人。女人们一个个都陷入这些幻想的迷宫中,这时她们当中最老的一个叹口气说道:

    “他长的多么像埃斯特温。”

    不错,是很像,大多数人再次看他一眼时都觉得再没有别的名字比这还合适的了。可几个最固执的年轻妇女想给他起名叫劳塔罗,但没有成功。

    最后麻布不够了,衣服剪裁得不好,穿在他身上显得紧绷绷的,仿佛他体内有一种潜在的力量,把衬衣的扣子都绷掉了。

    后半夜,大海沉睡了,沙沙的风声听得清清楚楚,周围一片静寂。关于这溺水者的名字的争议最后以命名埃斯特温而告结束。

    那些给他穿衣服、梳头、剪指甲和修胡子的女人,在把他放倒在地上时都抑制不住难受的心情。她们想到他死后都这么麻烦,活着时他那庞大的身体一定很不幸。她们仿佛看见他活着时进门总是侧着身,头总是撞在门框;到人家里,总是站在那里,摆弄着他那海牛般的玫瑰色的嫩手,不知做什么是好;女主人总是不放心地找一把最结实的椅子,请埃斯特温坐下,可他却靠在墙边,微笑着说:“没关系,夫人,我这样呆着很好。”他每次到人家拜访都总是重复那句话:“没关系,夫人,我这样待着很好。”他常常怕弄坏椅子而不肯进屋,可人家总是热情地对他说:埃斯特温,你别走,你哪怕等到咖啡烧开了再走也好呀。可后来,这个大傻瓜还是走了,多可爱啊,这个漂亮的傻瓜走了。天快亮时,女人们面对那具尸体,还在想着这些事。后来,当她们用一块手帕为他盖脸,免得阳光打扰他时,见到他是那样永远的安息了,像所有的男人一样,无法抗拒这自然规律的安排,都止不住流下了眼泪。先是她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个女人开始抽泣,其他人强忍着,只是悲伤地叹着气,可到后来,越来越想哭,因为这个被淹死的人越发使她们回想起埃斯特温,这位世界上最无人帮助的可怜人,他是那么温柔,而又助人为乐。

    最后,当男人们回来说,那个溺水者不是邻村人时,她们在痛哭之余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空虚。

    “神圣的上帝,他是我们的。”她们哭泣着说。

    男人们认为这些言过其实的话只不过是女人的轻浮。他们已经被这一夜的寻访搞得筋疲力尽,只想立即处理掉这个额外的累赘。他们找来一些旧帆布,捆成担架,好把这沉重的身体抬到悬崖边上。他们想在他脚腕子上捆上一副商船的铁锚,好让他顺利地沉到海底,这样即使是再大的风浪,也不会再把他漂回海岸了。但是他们越是着急,女人们却越是耽搁时间。她们像正在啄食海滩贝壳的母鸡受了惊吓一样,一些人忙着给死者这儿放上护身符,另一些人忙着给死者在那儿扣上一条导向的带子,七嘴八舌的,这个说:“你取下来,放到这儿。”那一个又说:“你看都快把我挤倒在死人身上了。”这乱糟糟的场面使男人们感到莫名其妙,他们开始抱怨没有必要为一个外乡人搞这么多装饰品,反正在上面带再多的东西,也是喂鲨鱼。女人们并不理会,仍继续往死者身上放那些不值钱的殉葬品,放上去,又取下来,再放上去。男人们嘴里骂着:这里什么时候这样对待过一个漂来的死人,一个素不相识的死人,一堆臭肉。一个女人被这毫无感情的话激怒了,走过去取掉盖在死者脸上的手帕,这下连男人们也都惊呆了。

    是埃斯特温。男人们二话没说就认为是他。如果对他说这瓦尔特·拉莱,他们也许还会记得他那美国人的口音,肩头上的金刚鹦鹉和打猛兽的火枪。但是这埃斯特温,世界上只能有一位,而现在他正像一条大白鱼一样挺在那里,没穿靴子,套着不合身的裤子,坚硬的指甲只有用刀子才能削动。取下他脸上的手帕,可以看出他的表情很羞愧,似乎在说:长得这么庞大,这么重,又这么漂亮,这并不是我的过错;如果我知道这些会带来这么多麻烦的话,我一定会找一个最秘密的地方去淹死;甚至我还会自己在脖上系一个铁锚,免得在这星期三来打扰别人。他的样子是那么真诚,以至于连那些疑心最重的男人——这些男人夜里在海上总是感到无比的苦恼,担心他们的女人会等他们等得厌烦,梦到他们被淹死了,或别的更可怕的事——也都为埃斯特温真诚的表情而感到震惊。

    就这样,人们为他举行了他们为一个漂来的死人所能想象到的最隆重的葬礼。有些妇女去邻村找花,把这件事讲给另一些妇女听,她们不相信,也跟来看看。当她们见到那死者后,就又去弄来更多的鲜花,人和花越来越多,挤得几乎无法走路。

    最后把这可怜人放下水时是人们最难受的时刻。人们选出一位最好的父亲和一位最好的母亲来充当他的父母,还为他选出兄弟、叔侄,因此通过他,村子里所有的人相互都成了亲戚。

    有位海员从远处听到了哭声便迷失了航向,他们不知道又是哪一位被捆上了桅杆,不由得想起古代关于美人鱼的传说。

    在去海边悬崖陡峭的山路上,人们争着抬那死者,面对着他们这华丽而又漂亮的死人,男女村民们第一次发现村里的街道已经坏得坎坷不平,他们的院落已经荒芜,而且是那么狭窄。

    他们没有给他捆铁锚,为的是如果他想回来时,就回来。在把那具尸体抛下深渊以前的片刻间,所有的人都憋住呼吸。他们不需要相互去看,就知道彼此都不是完美的,永远也不可能是完美的。但是他们也知道,从那以后一切都将不同,他们的房子将安上更宽大的门,更高的房顶,更坚固的地板,为了让埃斯特温可以到处走而不撞门框,为了将来谁也不敢窃窃私语地说什么这个傻瓜已经死了,真遗憾,这个漂亮的傻瓜死了。他们将在房前墙上涂上明快的色彩,借以永远纪念埃斯特温。他们还将凿开岩层,在石头地上挖出水源来,在悬崖峭壁上栽种鲜花,为了在将来每年的春天,让那些大船上的旅客被这海上花园的花香所召唤。连船长也下到甲板上,身穿节日的服装,胸前挎着望远镜,佩带着金星肩章和一排战争中得的奖章,指着这坐落在加勒比海地平线上满是玫瑰花的海角,用十四种语言说道:“你们看那儿,如今风儿是那样平静,太阳是那么明亮,连那些向日葵都不知道此刻该朝哪边转。是的,那儿就是埃斯特温的村子。”

    ■ 作品赏析

    《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是马尔克斯写给儿童看的故事,寓意颇为深刻。它给读者描绘了一个理想的王国,与现实中的村民生活形成鲜明对比。小说中的溺水者埃斯特温令人想到给人间带来幸福之火的普罗米修斯。漂亮的埃斯特温的尸体给人们带来了对生活的觉醒和希望,推动着人们去改变现状。故事很荒诞,但作家却煞有介事,娓娓讲来,竟让你觉得这一切似乎真实发生过,似乎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将真实与虚幻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这正是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一种独特表现。

    一碗清汤荞麦面

    作者作品简介

    栗良平,本名伊藤贡,日本著名作家、演讲家。1943年5月生于日本北海道。曾经从事过10多种职业。在综合医院任职10年,高中时代曾翻译安徒生童话而引起对口述童话的创作兴趣。他利用业余时间收集四百多篇民间故事以各地方言亲自巡回讲述。主要作品有《纺织公主》《又听到二号汽笛》《穿越战国时代的天空》,而以《一碗清汤荞麦面》成为儿童类畅销作家。

    一

    对于面馆来说,生意最兴隆的日子,就是大年除夕了。

    北海亭每逢这一天,总是从一大早就忙得不可开交。不过,平时到夜里12点还熙攘热闹的大街,临到除夕,人们也都匆匆赶紧回家,所以一到晚上10点左右,北海亭的食客也就骤然稀少了。当最后几位客人走出店门就要打烊的时候,大门又发出无力的“吱吱”响声,接着走进来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妇人。两个都是男孩,一个6岁,一个10岁的样子。孩子们穿着崭新、成套的运动服,而妇人却穿着不合季节的方格花呢裙装。

    “欢迎!”女掌柜连忙上前招呼。

    妇人嗫嚅地说:“那个……清汤荞麦面……就要一份……可以吗?”

    躲在妈妈身后的两个孩子也担心会遭到拒绝,胆怯地望着女掌柜。

    “噢,请吧,快请里边坐。”女掌柜边忙着将母子三人让到靠暖气的第二张桌子旁,边向柜台后面大声吆喝,“清汤荞麦面一碗——!”当家人探头望着母子,也连忙应道:“好咧,一碗清汤荞麦面——!”他随手将一把面条丢进汤锅里后,又额外多加了半把面条。煮好盛在一个大碗里,让女掌柜端到桌子上。于是母子三人几乎是头碰头地围着一碗面吃将起来,“咝咝”的吃吸声伴随着母子的对话,不时传至柜台内外。

    “妈妈,真好吃呀!”兄弟俩说。

    “嗯,是好吃,快吃吧。”妈妈说。

    不大工夫,一碗面就被吃光了。妇人在付饭钱时,低头施礼说:“承蒙关照,吃得很满意。”这时,当家人和女掌柜几乎同声答说:“谢谢您的光临,预祝新年快乐!”

    二

    迎来新的一年的北海亭,仍然和往年一样,在繁忙中打发日子,不觉又到了大年除夕。

    夫妻俩这天又是忙得不亦乐乎,10点刚过,正要准备打烊时,忽听见“吱吱”的轻微开门声,一位领着两个男孩的妇人轻轻走进店里。

    女掌柜从她那身不合时令的花格呢旧裙装上,一下就回忆起一年前除夕夜那最后的一位客人。

    “那个……清汤面……就要一份……可以吗?”

    “请,请,这边请。”女掌柜和去年一样,边将母子三人让到第二张桌旁,边开腔叫道,“清汤荞麦面一碗——!”

    桌子上,娘儿仨在吃面中的小声对话,清晰地传至柜台内外。

    “真好吃呀!”

    “我们今年又吃上了北海亭的清汤面啦。”

    “但愿明年还能吃上这面。”

    吃完,妇人付了钱,女掌柜也照例用一天说过数百遍的套话向母子道别:“谢谢光临,预祝新年快乐!”

    在生意兴隆中,不觉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除夕夜。北海亭的当家人和女掌柜虽没言语,但9点一过,二人都心神不宁,时不时地倾听门外的声响。

    在那第二张桌上,早在半个钟头前,女掌柜就已摆上了“预约席”的牌子。

    终于挨到10点了,就仿佛一直在门外等着最后一个客人离去才进店堂一样,母子三人悄然进来了。

    哥哥穿一身中学生制服,弟弟则穿着去年哥哥穿过的大格运动衫。兄弟俩这一年长高了许多,简直认不出来了,而母亲仍然是那身褪了色的花格呢裙装。

    “欢迎您!”女掌柜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

    “那个……清汤面……要两份……可以吗?”

    “嗳。请,请,呵,这边请!”女掌柜一如既往,招呼他们在第二张桌子边就座,并若无其事地顺手把那个“预约席”牌藏在背后,对着柜台后面喊道:“面,两碗——!”

    “好咧,两碗面——!”

    可是,当家人却将三把面扔进了汤锅。

    于是,母子三人轻柔的话语又在空气中传播开来。

    “昕儿,淳儿……今天妈妈要向你们兄弟二人道谢呢。”

    “道谢?……怎么回事呀?”

    “因为你们父亲而发生的交通事故,连累人家8个人受了伤,我们的全部保险金也不够赔偿的,所以,这些年来,每个月都要积攒些钱帮助受伤的人家。”

    “噢,是吗,妈妈?”

    “嗯,是这样,昕儿当送报员,淳儿又要买东西,又要准备晚饭,这样妈妈就可以放心地出去做工了。因为妈妈一直勤奋工作,今天从公司得到了一笔特别津贴,我们终于把所欠的钱都还清了。”

    “妈妈,哥哥,太棒了!放心吧,今后,晚饭仍包在我身上好了。”

    “我还继续当业余送报员!小淳,我们加油干哪!”

    “谢谢……妈妈实在感谢你们。”…

    这天,娘儿仨在一餐饭中说了很多话,哥哥进得了“坦白”:他怎样担心母亲请假误工,自己代母亲去出席弟弟学校家长座谈会,会上听小淳如何朗读他的作文《一碗清汤荞麦面》。这篇曾代表北海道参加了“全国小学生作文竞赛”的作文写道,父亲因交通事故逝世后留下一大笔债务;妈妈怎样起早贪黑拼命干活;哥哥怎样当送报员;母子三人在除夕夜吃一碗清汤面,面怎样好吃;面馆的叔叔和阿姨每次向他们道谢,还祝福他们新年快乐。………

    小淳朗读的劲头,就好像在说;我们不泄气,不认输,坚持到底!弟弟在作文中还说,他长大以后,也要开一家面馆,也要对客人大声说:“加油干哪,祝你幸福。……”

    刚才还站在柜台里静听一家人讲话的当家人和女掌柜不见了。原来他们夫妇已躲在柜台后面,两人扯着条毛巾,好像拔河比赛各拉着一头,正在拼命擦拭满脸的泪水。……

    三

    又过去了一年。

    在北海亭面馆靠近暖气的第二张桌子上,9点一过就摆上了“预约席”的牌了,老板和老板娘等呵、等呵,始终也未见母子三人的影子。转过一年,又转过一年,母子三人再也没有出现。

    北海亭的生意越做越兴旺,店面进行了装修,桌椅也更新了,可是,靠暖气的第二张桌子,还是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

    光阴荏苒,夫妻面馆北海亭在不断迎送食客的百忙中,又迎来了一个除夕之夜。

    手臂上搭着大衣,身着西装的两个青年走进北海亭面馆,望着坐无虚席、热闹非常的店堂,下意识地叹了口气。

    “真不凑巧,都坐满了……”

    女掌柜面带歉意,连忙解释说。

    这时,一位身着和服的妇人,谦恭地深深低着头走进来,站在两个青年中间。店内的客人一下子肃静下来,都注视着这几位不寻常的客人。只听见妇人轻柔地说:

    “那个……清汤面,要三份,可以吗?”

    一听这话,女掌柜猛然想起了那恍如隔世的往事——在那年除夕夜,娘儿仨吃一碗面的情景。

    “我们是14年前在除夕夜,三口人吃一碗清汤面的母子三人。”妇人说道,“那时,承蒙贵店一碗清汤面的激励,母子三人携手努力生活过来了。”

    这时,模样像是兄长的青年接着介绍说:

    “此后我们随妈妈搬回外婆家住的滋贺县。今年我已通过国家医师考试,现在是京都医科大学医院的医生,明年就要转往札幌综合医院。之所以要回札幌,一是向当年抢救父亲和对因父亲而受伤的人进行治疗的医院表示敬意;再者是为父亲扫墓,向他报告我们是怎样奋斗的。我和没有开成面馆而在京都银行工作的弟弟商量,我们制订了有生以来最奢侈的计划——在今年的除夕夜,我们陪母亲一起访问札幌的北海亭,再要上三份清汤面。”

    一直在静听说话的当家人和女掌柜,眼泪刷刷刷地流了下来。

    “欢迎,欢迎,……呵,快请。喂,当家的,你还愣在那儿干吗?!2号桌,三碗清汤荞麦面——!”

    当家人一把抹去泪水,欢悦地应道:

    “好咧,清汤荞麦面三碗——!”

    ■ 作品赏析

    这是一部感人至深的作品,诠释了人性的“真、善、美”,留给我们无尽的思考和启迪。这个广为流传的真实故事,感动了亿万人,成为在逆境中奋起,决不向命运低头的精神象征。在日本,该书的出版被形容为掉进了“一亿泪的海”;《读者》总编彭长城认为《一碗清汤荞麦面》是该刊创刊以来刊出的最感人的作品之一。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