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品简介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号半山,封荆国公。临川人(今江西省东乡县上池村人),北宋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改革家,唐宋八大家之一。有《王临川集》《临川集拾遗》等存世。官至宰相,主张改革变法。诗作《元日》《梅花》等最为著名。
褒禅山①亦谓之华山。唐浮图②慧褒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③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距洞百馀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④,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⑤也。
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⑥,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予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⑦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⑧,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乎游之乐也。
于是予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⑨而无不在也⑩。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11}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12},而无物以相之{13},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予于仆碑,又有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14},长乐王回深父,予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
【注】
①褒禅山:在今安徽含山县北十五里。旧名华山,有起云峰、龙洞等名胜。
②“唐浮图”句:唐代僧人慧褒开始在此筑舍居住。浮图,这里指僧人。
③褒之庐冢:这里是慧褒生前居住和死后安葬的地方。
④漫灭:模糊不清。
⑤音谬:发音错误。
⑥窈然:幽深的样子。
⑦怠:懈怠,怠惰。
⑧则或咎其欲出:就有人责怪那个提出要出洞的人。
⑨求思之深:探求思考的深广。
⑩无不在:指世间事物无不在其思考观察的范围之内。
{11}随以止:随人而中止。
{12}幽暗昏惑:幽深昏暗而令人迷惑。
{13}无物以相(xàng)之:没有外物来帮助自己。相,佐助,扶持。
{14}庐陵:今江西吉安。萧君圭君玉:萧君圭,字君。
■ 作品赏析
这一篇游记写于至和元年(1054年)七月,时作者年34岁,正在通判舒州(治所在今安徽潜山县)。这篇游记因事见理,夹叙夹议,其中阐述的诸多思想,不仅在当时社会难能可贵,在当今社会也具有极其深远的现实意义。文采斐然,字字珠玑,诸如“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险远”更成为世人常用的名言。
本文的记游部分,除为说理之外,没有多余的文字;议论部分,说理充分而有节制,没有无用的笔墨。文末,借仆碑抒发感慨,提出提出“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的观点,这是从具体到抽象,概括出研究事物必须去伪存真的道理。具有平实而深刻、言简而意丰的效果。
黄州快哉亭记
作者作品简介
苏辙(1039—1112),字子由,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嘉佑二年(1057年)与其兄苏轼同登进士科。神宗朝,为制置三司条例司属官。因反对王安石变法,出为河南推官。哲宗时,召为秘书省校书郎。元佑元年为右司谏,历官御史中丞、尚书右丞、门下侍郎因事忤哲宗及元丰诸臣,出知汝州、再谪雷州安置,移循州。徽宗立,徙永州、岳州复太中大夫,又降居许州,致仕。自号颍滨遗老。卒,谥文定。唐宋八大家之一,与父洵、兄轼齐名,合称三苏。
江出西陵①,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北合汉沔②,其势益张;至于赤壁之下,波流浸灌,与海相若。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③,涛澜汹涌,风云开阖④;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风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⑤,周瑜、陆逊之所驰骛⑥,其风流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
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⑦,有风飒然至者⑧,王披襟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夫风无雄雌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
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⑨,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今张君不以谪为患,收会稽之馀⑩,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将蓬户瓮牖{11},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乌睹其为快也!
【注】
①西陵:西陵峡,长江三峡之一。
②沔(miǎn):汉水的北源。汉沔即汉水。
③一舍:古时行军以三十里为一舍。
④阖:同“合”,开合。
⑤睥睨:侧目窥视。
⑥驰骛(wù):追逐,驰骋。陆逊:东吴大将,曾大破刘备于夷陵。
⑦宋玉、景差:战国时楚国辞赋家,后于屈原。
⑧飒(sà):形容风声。
⑨中:指内心。
⑩会稽:同“会计”。主要掌管征收赋税钱谷等事。
{11}牖(yǒu):窗户。蓬户瓮牖:极言房屋之卑陋。
■ 作品赏析
宋神宗元丰年间(1078~1085年),张梦得、苏轼都被贬至黄州。张梦得在寓所西南筑亭,苏轼命名为“快哉亭”,苏辙作《黄州快哉亭记》。当时苏辙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被贬至筠州(今江西高安县)监巡盐酒税,政治上也是很不得意。但他不以贬谪为怀,惟适自安。本文因其高超的艺术技巧,历来被人推崇备至,公认是一篇写景、叙事、抒情、议论紧密结合并融为一体的好文章。
道山亭记
作者作品简介
曾巩(1019—1083),字子固,世称“南丰先生”。建昌南丰(今属江西)人。后居临川(今江西抚州市西)。生于1019年9月30日(农历八月廿五日),卒于1083年4月30日(农历四月十一日)曾致尧之孙,曾易占之子。嘉祐二年(1057年)进士。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散文家,“唐宋八大家”之一。世称“南丰七曾”(曾巩、曾肇、曾布、曾纡、曾纮、曾协、曾敦)。在学术思想和文学事业上贡献卓越。
闽,故隶周者也。至秦,开其地,列于中国,始并为闽中郡。自粤之太末①,与吴之豫章②,为其通路。其路在闽者,陆出则阸③于两山之间,山相属④无间断,累数驿乃一得平地,小为县,大为州,然其四顾亦山也。其途或逆坂如缘絙⑤,或垂崖如一发,或侧径钩出于不测之溪上:皆石芒⑥峭发,择然后可投步。负戴者虽其土人,犹侧足然后能进。非其土人,罕不踬⑦也。其溪行,则水皆自高泻下,石错出其间,如林立,如士骑满野,千里下上,不见首尾。水行其隙间,或衡缩蟉糅⑧,或逆走旁射,其状若蚓结,若虫镂,其旋若轮,其激若矢。舟溯沿者,投便利⑨,失毫分,辄破溺⑩。虽其土长川居{11}之人,非生而习水事者,不敢以舟揖自任也。其水陆之险如此。汉尝处其众江淮之间而虚其地,盖以其陿多阻,岂虚也哉?
福州治侯官,于闽为土中,所谓闽中也。其地于闽为最平以广,四出之山皆远,而长江其南,大海在其东,其城之内外皆涂,旁有沟,沟通潮汐{12},舟载者昼夜属于门庭。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人以屋室巨丽相矜,虽下贫必丰其居,而佛、老子之徒,其宫又特盛。城之中三山,西曰闽山,东曰九仙山,北曰粤王山,三山者鼎趾立。其附山,盖佛、老子之宫以数十百,其瑰诡殊绝{13}之状,盖已尽人力。
光禄卿、直昭文馆程公为是州,得闽山嵚崟{14}之际,为亭于其处,其山川之胜,城邑之大,宫室之荣,不下簟席{15}而尽于四瞩。程公以谓在江海之上,为登览之观,可比于道家所谓蓬莱、方丈、瀛州之山,故名之曰“道山之亭”。闽以险且远,故仕者常惮往,程公能因其地之善,以寓其耳目之乐,非独忘其远且险,又将抗其思于埃壒{16}之外,其志壮哉!
程公于是州以治行闻,既新其城,又新其学,而其余功又及于此。盖其岁满就更广州,拜谏议大夫,又拜给事中、集贤殿修撰,今为越州,字公辟,名师孟云。
【注】
①太末:古县名,秦汉时属会稽郡,旧治在今浙江省龙游县。
②豫章:郡名,治所在今江西省南昌。
③阸(ài),阻隔,阻塞。
④相属(zhǔ):相连接。
⑤逆坂:迎着斜坡而上。缘絙(gēng):缘着粗绳往上爬。
⑥石芒:石头的尖端。芒,通“锘”。
⑦踬(zhì):跌倒。
⑧衡缩蟉(liù)糅,水势曲折奔流。衡缩,纵横。蟉糅,屈曲混杂。
⑨投便利:贪图方便。有投机取巧之意。
⑩破溺:船破溺水。
{11}川居:长年生活在水上。
{12}通潮汐:即与海相通。
{13}瑰诡殊绝:奇伟怪异,超尘脱俗。
{14}嵚崟(qīnyīn):山势高耸的样子。
{15}簟(diàn)席:供人坐卧用的竹席。
{16}埃壒(ài):尘埃、尘世。
■ 作品赏析
《北道山亭记》作于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是曾巩在明州(今浙江宁波)知州任上,应福州前任知州程师孟之请而作的。曾巩对他这样一种在偏远的地方犹能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的旷达情怀十分佩服,所以接受写了这篇《道山亭记》,来称扬程师孟的旷世豪情。
本文题名《道山亭记》,但对亭的描写却只有寥寥几笔,而是花了大量的笔墨,去写福州的偏僻和道路险阻,写福州的城市的建筑,这其实都是为下文写道山亭作铺垫。在极尽笔墨写完“耳目之乐”以后,作者在前文两段铺垫的基础上,正式转到对道山和道山亭的描写上来,并逐步在描写中揭示全文的主旨,表达对程师孟旷达情怀的赞扬。
游黄溪①记
作者作品简介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唐代河东郡(今山西省永济市)人,唐代著名文学家、思想家,唐宋八大家之一。著名作品有《永州八记》等六百多篇文章,经后人辑为三十卷,名为《柳河东集》。因为他是河东人,人称柳河东,又因终于柳州刺史任上,又称柳柳州。与韩愈同为中唐古文运动的领导人物,并称“韩柳”。
北之晋,西适豳②,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
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东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祠之上,两山墙立③,丹碧之华叶骈植,与山升降。其缺者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黄神之上,揭水④八十步,至初潭,最奇丽,殆不可状。其略⑤若剖大瓮,侧立千尺⑥。溪水积焉,黛蓄膏渟。来若白虹,沉沉无声,有鱼数百尾,方来会石下。
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⑦,临峻流⑧,若颏颔龂齶⑨。其下大石杂列,可坐饮食。有鸟赤首乌翼,大如鹄⑩,方东向立。
自是又南数里,地皆一状,树益壮,石益瘦,水鸣皆锵然。又南一里,至大冥{11}之川。山舒水缓,有土田。始,黄神为人时,居其地。
传者曰:黄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号黄氏,逃来,择其深峭者潜焉{12}。始,莽尝曰:“余黄、虞之后也。”故号其女曰“黄皇室主”。“黄”与“王”声相迩{13}而又有本,其所以传言者益验。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为有道{14},死乃俎豆{15}之,为立祠。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阴溪水上。
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既归为记,以启{16}后之好游者。
【注】
①黄溪:在湖南零陵地区,源出宁远北阳明山,西经零陵,北合白江水,入湘江;唐代属永州。
②豳(bīn):古国名,唐邠州,今陕西、甘肃地区,位于永州西北。
③墙立:像墙壁似矗立。
④揭水:撩起衣服,涉水而行。
⑤其略:指初潭的大概轮廓。
⑥侧立:倾斜地放着。千尺:潭在山上,喻其高。
⑦石皆巍然:指溪流两边的山石都又高又大。
⑧峻流:从高而下的急流,即谓黄溪。
⑨颏(kē):下巴尖。颔(hàn):下巴。龂(yín):牙根。齶(è)牙床。
⑩鹄(hú):天鹅。
{11}大冥:海一般大;“冥”,同“溟”,海。
{12}深峭者:深山险崖的地方。潜:潜居藏身。
{13}声相迩:谓语音相近。
{14}有道:谓黄神给黄溪居民以太平。
{15}俎(zǔ)豆:古代祭祀时放祭品的案盏,此用作动词,祭祀。这句是说,黄神死后,黄溪居民就祭祀他。
{16}启:引导。
■ 作品赏析
本篇游记中作于元和八年(813年),是柳宗元最为侧重记述游赏山水景致的作品。时作者贬永州已八个年头,抑郁激愤较减,思想深刻,而趋于通达。他虽然壮心不泯,但对再获任用不抱厚望,以为“自度罪大”,于是心情显得平和。所以这篇《黄溪游记》所表现的作者形象是探幽赏奇,欣然自适,似无发挥,而兴会心得,夷然自信。
作者以独特的艺术手法描绘了黄溪初潭、二潭和黄神祠的秀丽的山水风光,为读者编织了神态逼真的黄溪山水图。文章结构严谨,思路清晰,文笔流畅。其艺术老到,浅而深,奇而实,得心应手,触处适源,引人入胜,耐人寻味,却似信笔写来,天衣无缝。
醉翁亭记
作者作品简介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吉水(今属江西)人。幼年丧父,家贫力学。天圣八年(1030年)进士及第,为西京(今河南洛阳)留守推官。西京三年,与钱惟演、梅尧臣、苏舜钦等诗酒唱和,遂以文章名天下。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①,琅琊也②。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③,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门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④,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⑤,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⑥,坐起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乎其中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⑦,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⑧。
【注】
①蔚然:指树木茂盛。蔚,荟萃,聚集。
②琅琊(yá):山名,在今天滁州市西南。
③翼然:象鸟展翅的样子。
④伛偻(yǔ lǚ):弯腰驼背的样子,此处指老人。
⑤蔌(sù):菜。
⑥觥(gōng)筹:酒杯和酒令筹。觥,古代的酒器。筹,行酒令时用以计数的筹码。
⑦阴翳(yì):数目繁茂成荫。
⑧庐陵:今江西吉安市。
■ 作品赏析
《醉翁亭记》作于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年),当时欧阳修正任滁州太守。这篇散文中,有景物的描写,人事的叙述,情感的抒发,而这三者又都生动地表现了欧阳修当时的特殊情怀。一方面是年丰物阜,寄情山水,与民同乐的,这是使欧阳修感到无比快慰的;但是另一方面朝廷政治昏暗,奸邪当道,一些有志改革图强的人纷纷受到打击,这又不能不使他感到沉重的忧虑和痛苦。纵观全篇结构,起、承、转、合之处,无不统摄于作者的主观感受和体验的波澜起伏。《醉翁亭记》格调清丽,遣词凝炼,音节铿锵,既有图画美,又有音乐美。它虽是散文,但借用了诗的语言表现形式,散中有整,参差多变。全文创造性地运用二十一个“也”字,一贯通篇,毫无重复之感,反而具有一唱三叹的风韵。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作者作品简介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唐代河东郡(今山西省永济市)人,唐代著名文学家、思想家,唐宋八大家之一。著名作品有《永州八记》等六百多篇文章,经后人辑为三十卷,名为《柳河东集》。因为他是河东人,人称柳河东,又因终于柳州刺史任上,又称柳柳州。与韩愈同为中唐古文运动的领导人物,并称“韩柳”。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①,为嵁为岩②。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③;俶尔远逝④;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⑤,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右⑥,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怒己,曰奉壹。
【注】
①坻(chí):水中高地。
②嵁(kān):不平坦的山岩。
③佁(chì):痴呆的样子。
④俶(chù)尔:灵动的样子。
⑤斗折:象北斗星那样曲折。
⑥吴武陵:信州(今江西上饶)人,唐宪宗元和初年进士,因罪被贬永州,与柳宗元交好。龚右:有版本龚古,生平不详。
■ 作品赏析
本篇是“永州八记”中的第四篇游记,作于唐宪宗元和年(806年),后人又称为《小石潭记》。文章记叙了作者游玩的整个过程,以优美的语言描写了“小石潭”的景色,及其周围幽深冷寂的景色和气氛,含蓄地抒发了作者贬居生活中孤凄悲凉的心情,是一篇情景交融的佳作。
全文寂寞清幽,郁郁落落,形似写景,实则写心。听到悦耳的水声,看到美丽的小石潭,欣赏着美丽的鱼儿,作者感到快乐,暂时忘掉了烦恼失意,然而一经凄清环境的触发,忧伤、悲凉的心境便会流露出来。毕竟是暂时的,而凄怆是永恒的。面对这种原始的悄怆之景,或许更感到难受,或许更激起作者凄凉的联想,因此形成了感情从“乐”到“凄”的大幅度转变。
郊游
作者作品简介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格里鲍耶陀夫(1795—1829),俄国剧作家。以经典诗体喜剧《智慧的痛苦》(1825)著称。该剧辛辣嘲讽了俄国的社会政治制度,人物性格鲜明,语言生动传神,对确立俄国现实主义文学作出了杰出贡献,被盛赞为俄国戏剧中的“明珠”。在散文创作方面,格里鲍耶多夫也留下了堪称“俄国现实诗情描绘的最初范本”的游记体随笔《郊游》(1826)。
登高!登高!离开我们那街市上、广场上嘈杂纷扰、尘土飞扬、憋闷单调的生活远些吧。无论到哪儿都行,只要那儿空气清淡些。从那儿望去,密集的建筑都汇成渺远的一点,整个城市就像是一个极微不足道的活动中心,一个沸沸腾腾的蚂蚁窝。可是,哪儿才能登得这么高,高得能摆脱这彼得堡的凡俗境界呢?——上帕尔戈洛沃去。
6月21日的上午,我们顺着从维堡关的那条有名的大道走下来。这里可不是景色怡人的郊野!大自然竭尽全力在泥沼中栽下一株株凄凄惨惨的杉树,而居民则把它们不断地烧毁。烟气蒸腾,天色朦胧,脚下沙子吱咯作响,所有这一切都不让旅人开心。
我们登上一个又一个小山坡,大约走了六俄里的光景。座下的马匹累得喘着粗气,而我们却渐渐感到心旷神怡起来。由此可以眺望冠峰无尽的苍苍密林。同样是这种云杉,如果是在它们秃枝疏叶的稀落落的树荫和枯死的针叶下面,那么一点儿趣味也没有。而现在,山丘陡坡上的云杉,那锥形的树冠像被削成一派平川,再看不出株株杉树的形状。我们脚下,是一片迤逦伸向远方的翠绿色林带,那一望无际的景色使心灵感悟着一种高渺的神思。——在同和我们一样的人,或是高于我们的人的交往中,正是我们这些对人对己都不满意的人,心思间或会神游于那莽莽人世之上。而这悠悠岁月中的真理和迷误的林海波澜是多么宏大壮观,它从四面八方远远伸展到我们的视野之外。
大道左边几俄里外是一个简朴的乡村教堂,它茕茕然建在一个岬形的缓坡上,坡底是一潭幽静的湖水;右边是一排农舍,而里边人迹杳无。这一切又激起一种别样的情思。翩翩的白衣娇贵和在她们身边忙碌不迭、大献殷勤的人们也让人颇有联想……是什么,又欲辨不能;不过在这里,这帮人已很少关心那种种繁文缛节了。
我们心目中的乐土就在前面了。登得愈来愈高。四周风景如画:安谧的丛林,橡树,还有美丽的松树。它们有的几株成群,婷婷立在正在成熟的田野上,有的俯临着一汪清池,有的环绕着迤逦的山丘,在它们的浓阴之下,山道蜿蜒直上山巅——终于来到这儿了。
于是,大家沿着花园那边的阶地,拾级而上,奔向一个绿草茵茵的坪地。人们说,透过周围的林木,可以看到远处彼得堡座座巍峨的塔顶。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看到的只是我们刚刚绕过来的那一片如梦如画的湖水。再远处,一切便都沉浸在一派灰蓝色的雾气之中。这一来,一个期望中的景观落空了,就像诗人的才思常常由于表达的失当而黯然失色。我们不再去看那优美的远景,而是欣赏起近处的景色来。在我们的眼底下,在一泓泓静谧的池塘边,在一丛丛小树林里,在笔直的林阴道上,闪动着一群群姑娘的倩影。我们走下山坡,跟随着她们。在林中徜徉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忽然,我们听到阵阵悦耳的舞曲声。从我们刚才到过的那高坡上传来的有男人的歌声,也有女人的歌声。多么亲切的故乡的歌声啊,你们从神圣的第聂伯河之岸,伏尔加河之滨流传到了何方?我们立刻往回走:在原来的那块草坪上已经聚满了淡黄头发的农家姑娘。她们都饰着绦带,戴着项链;还有一群唱歌的小伙子,他们之中有两个人的豪放神态和挥洒自如的举止最让我喜欢。我靠在一棵树上,不由得把目光从嗓音嘹亮的歌手们身上转到那些观众的身上。这是那个受到扭曲污染的半欧洲人的阶级,我也属于其中的一员,他们觉得听到、看到的一切都那么粗野古怪。这些歌声引不起他们心灵的共鸣,这些服饰他们也觉得离奇怪异。是什么魔法使我们在自己人民之中变成了格格不入的陌生人!芬兰人和通古斯人很快就和我们打成了一片,甚至超过我们,成了我们的楷模,而我们同根同族的人民却和我们这些人分离,永远地分离!倘或一个外国人偶然来到这里,如果他不了解这整整一个世纪的俄国历史,那么他必定由这种迥异的风习,断言在我们这儿,老爷和农民是出自两个不同的民族。他们的风俗习惯还没有来得及融为一体呢。
歌声绵延不断,人们齐声唱道:“沿着伏尔加,沿着母亲河,顺流而下……”年轻的歌手们都坐在草地上,和着欢乐的节拍鼓着掌,模仿划桨击水的均匀节奏。还有两个人站在那儿,这就算首领和大尉。往昔的岁月啊!这民间演唱在我的脑海中一下子唤醒了那些往昔的记忆:那是无拘无束的自由的年代。那时,一伙强人跳上几艘轻快的平底木船,就沿着阿赫图巴河,沿着布赞河顺流而下,闯入汪洋大海,从沿岸一个个城池村镇掠夺贡品,既不恤于少女的倾城美貌,也不怜惜老人的苍颜白发。按照夏尔丹的说法,在那奢华的菲罗扎巴德,连阿拔斯王的金碧辉煌的宫殿也受到威胁。之后,这些强人贪婪致富,便带着数不清的金银、玉帛、奇珠异宝奏凯而归。那里等着他们的,是爱情和友谊;人们欢庆相迎,高歌赞颂。
时光荏苒,北方的夏日永远是这样,快到落山的时候,便似乎停止不动了;我的同伴劝我登骑再行,去攀登另一条山脉。我们座下的马在这儿活像一匹匹走山路的驴子。不过,我们此行并没有什么结果。只有微微的倦意,有益于健康罢了。一路上飘散着燃烧的草根冒出的烟气,暮色中太阳宛若夜空皓月一般。又回到了帕尔戈洛沃,由这儿再进城,依旧是原来的道路,原来的愁思,更加上那令人愀然的气候!在下一个丘陵时,我们一下子陷入到地窖般潮湿的空气中,森然透骨。愈走近彼得堡,感觉愈坏;两边败草丛丛,倘若拐到那里,就会发现全是水草丛生的泥沼。路上没再遇上什么人,除了几个当地的芬兰人,个个白头发,死气沉沉的眼神,浑浑噩噩的脸孔!
■ 作品赏析
《郊游》以朴素、准确的写实笔法,描述了假日去彼得堡郊外登山小游的经历,抒发了作家对于贵族知识分子远离人民的忧虑和沉思。由对日常琐事的记录和即兴感触而引发对时政的议论、对历史文化的沉思,并从中体悟人生的况味,格里鲍耶陀夫散文成为日后俄罗斯散文特色的滥觞。
尼亚加拉大瀑布
作者作品简介
狄更斯(1812—1870),是19世纪英国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出生于朴茨茅斯的一个小职员家庭。由于父亲负债入狱,他从12岁起就开始独立谋生,当过学徒、工人、缮写员和报社记者,非常了解下层人民的苦难。1835年他开始小说创作,是位勤奋高产的作家,以幽默讽刺见长。最著名的作品有《大卫·科波菲尔》《艰难时世》和《双城记》等。
那一天的天气寒冷潮湿,着实苦人;凄雾浓重,几欲成滴,树木在这个北国里还都枝柯赤裸,完全冬意。不论多会儿,只要车一停下来,我就侧耳静听,看是否能听到瀑布的吼声,同时还不断地往我认为一定是瀑布所在那方面死乞白赖地看;我所以知道瀑布就在那一方面,因为我看见河水滚滚朝着那儿流去;每一分钟都盼望会有飞溅的浪花出现。恰恰在我们停车以前几分钟内,我看见了两片嵯峨的白云,从地心深处巍巍而出,冉冉而上。当时所见,仅止于此。后来我们到底下了车了;于是我才头一回听到洪流的砰訇,同时觉得大地都在我脚下颤动。
崖岸陡峭,又因为有刚刚下过的雨和化了一半的冰,地上滑溜溜的,所以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下去的,不过我却一会儿就站在山根那儿,同两个英国军官(他们也正走过那儿,现在和我到了一块)攀登到一片嶙峋的乱石上了;那时澎渤大作,震耳欲聋,玉花飞溅,蒙目如眯,我全身濡湿衣,衣履具透。原来我们正站在美国瀑布的下面。我只能看见巨浸滔天,劈空而下,但是对于这片巨浸的形状和地位,却毫无概念,只渺渺茫茫,感到泉飞水立。浩瀚汪洋而已。
我们坐在小渡船上,从紧在这两个大瀑布前面那条汹涌奔腾的河里过的时候,我才开始感到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却感到有些目眩心摇,因而领会不到这副光景有多博大一直到我来到平顶岩上看去的时候——哎呀天哪,那样一片飞立倒悬的晶莹碧波!——它的巍巍凛凛,浩瀚峻伟,才在我眼前整个呈现。
于是我感到,我站申地方和造物者多么近了,那时候,那幅雄伟的景象,一时之间所给我的印象——一瞬间的感觉,而又是永久的感觉——是一片和平之感:是心的宁静,是灵的恬适,是对于死者淡泊安详的回忆,是对于永久的安息和永久的幸福恢廓的展望,不掺杂一丁点暗淡之情,不掺杂一丁点恐怖之心。尼亚加拉一下就在我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一一留下了一副美丽的形象,这副形象,一直永世不尽留在我的心头,永远不改变!永远不磨灭,一直到我的心房停止了搏动的时候。
我们在那个神工鬼斧、天魔帝力所创造出来的地方上待了十天,在那永久令人不忘的十天里,日常生活中的龃龉和烦恼,如何离我而去,越去越远啊!巨浸的砰訇对于我如何振聋发聩啊!绝迹于尘世之上而却出现于晶莹垂波之中的,是何等的面目啊!在变幻不常、横亘半空的灿烂虹霓四围上下,天使的泪如何玉圆珠明,异彩缤纭,纷飞乱洒,纵翻横出啊!在这种眼泪里,天心帝意、又如何透露而出啊!
我一起始,就跑到了加拿大那一边儿,在那十天里就一直在那儿没动。我从来没再过过河;因为我知道,河那边!也有人,而在这种地方,当然不能和不相干的闲杂人搀合。整天往来徘徊,从一切角度.来看这个垂瀑;站在马蹄铁大瀑布的边缘上,看着奔腾的水。在快到崖头的时候,力充劲足,然而却又好像在驰下崖头、投入深渊之前,先停顿一下似的:从河面上往上看巨涛下涌;攀上邻岭,从树杪间了望,看激湍盘旋面前,翻下万丈悬崖;站在下游三英里的巨石森岩下面,看着河水,没涌涡漩,砰甸应答,表面上看不出来它所以送样的原因,实在在河水深处,却受到巨瀑奔腾的骚扰;永远有尼亚加拉当前,看它受日光的蒸腾,受月华的逛逗,夕阳西下中一片红,暮色苍茫中一片灰;白天整天眼里看它,夜里枕上醒来耳里听它;这样的福就够我享的了。
我现在每到平静之时都要想:那片浩瀚汹涌的水,仍旧尽日横冲直滚,飞悬倒洒,砰笥溺渤,雷鸣山崩;那些虹霓仍旧在它下面一百英尺的空中弯重横跨。太阳照在它上面的时候,它仍旧像玉液金波,晶莹明彻。天色暗淡的时候,它仍旧像玉霰琼雪,纷纷飞洒;像轻屑细末,从白垩质的悬崖峭壁上阵阵剥落;像如絮如棉的浓烟,从山腹幽深处蒸腾喷涌。但是这个滔天的巨浸,在它要往下流去的时候,永远老像要先死去一番似的,从它那深不可测、以水为国的坟里,永远有浪花和迷雾的鬼魂,其大无物可与伦比,其强永远不受降伏,在宇宙还是一片混沌、黑暗还复掩渊面的时候,在匝地的巨浸——水——以前,另一个漫天的巨浸——光——还没经上帝吩咐而一下弥漫宇宙的时候,就在这儿森然庄严地呈异显灵。
■ 作品赏析
本文节选自《旅美札记》,是作家参观著名的尼亚加拉夫瀑布的部分,也是全书最精彩的篇章之一。狄更斯为了饱览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奇景美色,在那儿盘桓了十天之久,对它进行了全面细致的观察。作者对大瀑布的描写,采用了由远即近、由概貌至细部、由仰视至俯瞰等多角度的表现手法,声貌并举,情景交融。
气象万千、变幻多端。作者对世界第一大瀑布生动传神的描绘!使读者仿佛同他一起身临其境大饱眼福。作品中对奔腾的巨流快到崖头时停顿了的一瞬间的描写,给人印象尤深,似乎连浩荡的奔流在投入黑暗的深渊之前也有所犹豫,可以想见其跌落的悬崖之深。
冬日漫步
作者作品简介
亨利·戴维·梭罗(1817—1862),美国作家、思想家。其著作都是根据他在大自然中的体验写成的。他的代表作《瓦尔登湖》(1854)记录了他于1845~1847年在康科德附近的瓦尔登湖畔度过的一段隐居生活。在他笔下,自然、人以及超验主义理想交融汇合,浑然一体。他是19世纪超验主义运动的重要代表人物。梭罗的文章简练有力,朴实自然,富有思想内容,在美国19世纪散文中独树一帜。他的思想对英国工党、印度的甘地与美国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等人都有很大的影响。
风轻轻地低声吹着,吹过百叶窗,吹在窗上,轻软地好像羽毛一般;有时候数声叹息,几乎叫人想起夏季长夜漫漫和风吹动树叶的声音。田鼠已经舒舒服服地在地底下的楼房中睡着了,猫头鹰安坐在沼地深处一棵空心树里面,兔子、松鼠、狐狸都躲在家里安居不动。看家的狗在火炉旁边安静地躺着,牛羊在栏圈里一声不响地站着。大地也睡着了——这不是长眠,这似乎是它辛勤一年以来的第一次安然入睡。时虽半夜,大自然还是不断地忙着,只有街上商店招牌或是木屋的门轴上,偶然轻轻地发出叽格的声音,给寂寥的大自然添一些慰藉。茫茫宇宙,在金星和火星之间,只有这些声音表示天地万物还没有全体入睡——我们想起了远处(就在心里头吧?)还有温暖,还有神圣的欢欣和友朋相聚之乐;可是这种境界是天神们互相往来时才能领略,凡人是不胜其荒凉的。天地现在是睡着了,可是空气中还是充满了生机,鹅毛片片,不断地落下,好像有一个北方的五谷女神,正在我们的田亩上撒下无数银色的谷种。
我们也睡着了,一觉醒来,正是冬天的早晨。万籁无声,雪厚厚地堆着,窗槛上像是铺了温暖的棉花;窗格子显得加宽了,玻璃上结了冰纹,光线暗淡而静,更加强了屋内的舒适愉快的感觉。早晨的安静,似乎静在骨子里,我们走到窗口,挑了一处没有冰霜封住的地方,眺望田野的景色;可是我们单是走这几步路,脚下的地板已经在吱吱地响。窗外一幢幢的房子都是白雪盖顶;屋檐下、篱笆上都累累的挂满了雪条;院子里像石笋似站了很多雪柱,雪里藏的是什么东西,我们却看不出来,大树小树四面八方的伸出白色的手臂,指向天空;本来是墙壁篱笆的地方,形状更是奇怪,在昏暗的大地上面,它们向左右延伸,如跳如跃,似乎大自然一夜之间,把田野风景重新设计过,好让人间的画师来临摹。
我们悄悄地拔去了门闩,雪花飘飘,立刻落到屋子里来;走出屋外,寒风迎面扑来,利如刀割。星光已经不这么闪烁光亮,地平线上面笼罩着一层昏昏的铅状的薄雾。东方露出一种奇幻的古铜色的光彩,表示天快要亮了;可是四面的景物,还是模模糊糊,一片幽暗,鬼影幢幢,疑非人间。耳边的声音,也带一种鬼气——鸡啼狗吠,木柴的砍劈声,牛群的低鸣声——这一切都好像是阴阳河彼岸冥王的农场里所发出的声音;声音本身并没有特别凄凉之处,只是天色未明,这种种活动显得太庄严了,太神秘了,不像是人间所有的。院子里雪地上,狐狸和水獭所留下的脚迹犹新,这使我们想起:即使在冬夜最静寂的时候,自然界生物没有一个钟头不在活动,它们还在雪上留下痕迹。把院子门打开,我们以轻快的脚步,跨上寂寞的乡村公路,雪干而脆,脚踏上去发出破碎的声音;早起的农夫,驾了雪橇,到远处的市场去赶早市;这辆雪橇一夏天都在农夫的门口闲放着,与木屑稻梗为伍,现在可有了用武之地,它的尖锐清晰刺耳的声音,对于早起赶路之人,也有提神醒脑的作用。农舍窗上虽然积雪很多,但是屋里的农夫已经早把蜡烛点起,烛光孤寂地照射出来,像一颗暗淡的星。树际和雪堆之间,炊烟也是一处一处地从烟囱里往上飞升。
大地冰冻,远处鸡啼狗吠;从各处农舍门口,也不时地传来丁丁劈柴的声音。空气稀薄干寒,只有比较美妙的声音才能传入我们的耳朵,这种音听来都有一种简短的可是悦耳的颤动;凡是至清至轻的流体,波动总是少发即止,因为里面粗粒硬块,早就沉到底下去了。声音从地平线的远处传来,都清越明亮,犹如钟声,冬天的空气清明,不像夏天那样地多杂质阻碍,因此声音听来也不像夏天那样地毛糙模糊。脚下的土地,铿锵有声,如叩坚硬的古木;一切乡村间平凡的声音,此刻听来都美妙悦耳;树上的冰条,互相撞击,其声琤琮,如流水,如妙乐。大气里面一点水分都没有,水蒸气不是干化,就是凝结成冰霜的了;空气十分稀薄而似有弹性,人呼吸其中,自觉心旷神怡。天似乎是绷紧了的,往后收缩,人从下上望,很像处身大教堂中,顶上是一块连一块弧状的屋顶;空气中闪光点点,好像有冰晶浮游其间。据在格陵兰住过的人告诉我们说,那边结冰的时候,“海就冒烟,像大火燎原一般;而且有一种雾气上升,名叫烟雾;这种烟雾有害健康,伤人皮肤,能使人手脸等处,生疮肿胀”。我们这里的寒气,虽然其冷入骨,然而质地清纯可提神,可清肺;我们不能把它认为是冻结的雾,只能认为是仲夏的雾气的结晶,经过寒冬的洗涤,越发变得清纯了。
太阳最后总算从远处的林间上升,阳光照处,空中的冰霜都融化,隐隐之中似乎有铙钹伴奏,铙钹每响一次,阳光的威力逐渐增加;时间很快从黎明变成早晨,早晨也愈来愈老,很快地把西面远处的山头,镀上一层金色。我们匆匆地踏着粉状的干雪前进,因为思想感情更为激动,内心发出一种热力,天气也好像变得像十月小阳春似的温暖。假如我们能改造我们的生活,和大自然更能配合一致,我们也许就无需畏惧寒暑之侵,我们将同草木走兽一样,认大自然是我们的保姆和良友,她是永远照顾着我们的。
大自然在这个季节,特别显得纯洁,这是使我们觉得最为高兴的。残干枯木,苔痕斑斑的石头和栏杆,秋天的落叶,到现在被大雪掩没,像上面盖了一块干净的手巾。寒风一吹,无孔不入,一切乌烟瘴气都一扫而空,凡是不能坚贞自守的,都无法抵御;因此凡是在寒冷荒僻的地方(例如在高山之顶),我们所能看得见的东西,都是值得我们尊敬的,因为它们有一种坚强的纯朴的性格——一种清教徒式的坚忍。别的东西都寻求隐蔽保护去了,凡是能卓然独立于寒风之中者,一定是天地灵气之所钟,是自然界骨气的表现,它们具有和天神一般的勇敢。空气经过洗涤,呼吸进去特别有劲。空气的清明纯洁,甚至用眼睛都能看得出来;我们宁可整天处在户外,不到天黑不回家,我们希望朔风吹过光秃秃的大树一般地吹彻我们的身体,使得我们更能适应寒冬的气候。我们希望藉此能从大自然借来一点纯洁坚定的力量,这种力量对于我们是一年四季都有用的。
■ 作品赏析
这篇文章开始展现的是一个肃穆静寂的严冬之夜,万物都已经安息,空中纷纷扬扬地下着鹅毛大雪,这为清晨的雪景定下了冷峻的基调。清晨的雪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地点的转换有层次地展现。在晨光熹微中,院子里的大小树木向“四面八方伸出白色的手臂”,墙壁篱笆“向左右延伸,如跳如跃”。一个冰冷凝冻的世界竟如此生机勃勃。除了能呼吸到沁人心脾的新鲜空气之外,还能听到种种美妙的音响: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如钟声”般清越明亮,土地发出“如叩坚硬的古木”的铿锵声,树上的冰条相互撞击的琤琮声“如流水、如妙乐”。雪地的日出“隐隐之中似乎有铙钹的伴奏”。这一切都和作者的心灵感受交织在一起,文章的字里行间无不洋溢着作者对自然的崇尚与赞美。
从阿尔卑斯山归来
作者作品简介
阿尔封斯·都德(1840—1897),法国19世纪著名的现实主义小说家。他一生写了13部长篇小说、4部短篇小说集以及一些剧本和诗作。他善于用简洁的笔触描绘复杂的政治事件,其柔和幽默的风格、嘲讽现实的眼光和亲切动人的艺术力量为不少读者所喜爱。“他的创作,真实与诗情,欢笑与泪痕,怒焰与悲苦,交流并泻,构成他区别于同时代其他作家的独特风格。”他是法国文学史上一个很有特色的小说家,是“五人聚餐会”的成员之一(其他四位是福楼拜、屠格涅夫、左拉、爱蒙特·龚古尔)。
在普鲁文斯省,当天气温暖起来时,把家畜送到阿尔卑斯山里去已经是习惯了。畜生和人在那里要过五六个月,夜间便睡在露天底下高齐腰际的草里;随后,当秋天最初战栗的时候,他们又下山回到农庄上来,重在被迷迭香的花熏香了的灰色的小山上过着单调的牧羊生活……
昨天晚上羊群回来了。从早上起,大门便敞开地等待着;羊圈里铺了新鲜的干草。
不时地,人们重复着说:“现在,他们已经到艾杰尔了;现在,已经到巴拉都了。”
近黄昏的时候,突然间,一声大叫:“他们到那儿啦!”而在那边,在远处,我们看见羊群在尘土腾起的光辉里前进着。
整个的路好像在跟羊群一起蠕动。老公羊走在最前边,角往前伸着,现出凶野的神气;在它们后边,是羊群的主要部分,有点疲倦了的母亲们,偎挤在腿间的乳儿,篮子里驮着新生的小羊羔、一边走一边摇晃着的、头上戴着红绒球的骡子;再后边,是全身浸在汗里、舌头伸到地上的狗;走在最后边的,是两个高大的裹在褐色毛布外套里的牧羊的家伙,他们的外套像袈裟一样,一直拖到脚后跟。
所有这一切,在我们面前快乐地排成行列,带着一阵急雨般的践踏声拥进了大门。
那时院子里是怎样的骚乱啊!金绿两色相间的大孔雀,戴着绢绒般的冠,从它们的栖木上认出了来者,并用一种惊人的号筒般的鸣叫迎接着它们。
沉睡着的鸡窝突然被惊醒了。所有的都站了起来:鸽子,鸭子,火鸡,竹鸡。整个的家禽场像是疯狂了一般。母鸡们谈着要玩一整夜……好像是每一只羊在它的沾染着阿尔卑斯草的芬芳的毛里,带回一种使人沉醉、使人舞蹈的田野的活跃的气氛似的。
在这样的骚扰中间,羊群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住所。没有比这样的安置看来更可爱了。老公羊看到了它们的石槽,感动得流出了眼泪。那些在旅途中生出来而还从未看见过农庄的羊羔和极小的羔儿,惊奇地看着它们的周围。
但是最动人的是那些狗,那些忠于职务的牧羊人的狗。它们跟在羊群后边十分忙碌,在农庄上就只看到它们。
守夜的狗在它的窝里唤它们回来是徒劳的;井边盛满了新鲜的水的水桶向它们做手势也全无用处;在羊群进来以前,在粗大的门闩把小栅栏门关了以前,在牧羊人到低矮的小屋里坐在桌子周围以前,它们是什么也不要看,什么也不要听的。
而到这时候,它们才仅仅同意进到群狗的窝里去。在那儿,它们一边舐着它们的菜汤桶,一边同它们农庄上的同伴们谈论着它们在山里所做的事情:在那可怕的地方,有狼,有洋溢着露珠的大朵的紫色的毛地黄。
■ 作品赏析
这篇文章描绘了一幅朴实而温馨的乡村风俗画。作者以秋天羊群归家的独特视角真实地再现了生命归家的共同感受,展现了人与动物,动物与动物生命亲密无间、和谐共处的动人情景。本文突破了单纯表现思家怀乡主题的窠臼,它还是一首淳美亲情与和谐生命的赞歌,富有深厚的人文底蕴。作者摒弃了“事(景)——情——理”那种散文写作的套路,通篇没有一句抒情与议论,而是简略描绘了羊群回归、家禽迎归两幅生动感人的速写画面,让读者自己去品读、去感受。
夜宿松林
作者作品简介
斯蒂文森(1850—1894),英国作家,生于爱丁堡建筑工程师家庭,大学时期就开始写作。他有游记《内河航程》(1878)和《驴背旅程》(1879),惊险浪漫故事集《新天方夜谭》(1882),小说《金银岛》(1883)、《绑架》(1886)及其续篇《卡特琳娜》(1893)和《巴伦特雷的少爷》(1889)等。他是19世纪末新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善于写新奇浪漫的事物,笔下常出现具有高贵品质的贫民、流浪汉、孤儿的形象。
布列马德吃过晚饭,我不顾天色已晚,开始攀登洛泽尔峰。
一条时隐时现的石子路指引我向前。途中,我遇到四五辆来自山上松林的牛车,每辆车上都载着一整棵冬天御寒用的松树。松林长在坡势平缓、凉风飕飕的山脊。我登上松林最高处,沿林间小径左行片刻,便来到一个芳草萋萋的幽谷,溪水潺潺流过石堆,漾起一股碧波,“在这未曾有仙女光临、牛羊徜徉的清幽圣洁之境”。这些松树并不显得古朴苍劲。然其蓊郁茂密的枝叶,却遮蔽了林间空地。欲见林外天地,只有北眺远处的山巅,仰望浩渺的苍穹,于此过夜,既安全,又似居家独处,不受打扰。我安顿好住处,喂罢莫代斯丁,暮色已经笼罩了山谷。我用皮带缚住双膝,钻入睡袋,饱餐一顿。
太阳刚落山,我便摘下帽子,遮住双眼,沉沉睡去。
室内的夜晚何等单调乏闷,而在含芳凝露、繁星满天的旷野,黑夜轻盈地流逝,大自然的面貌时时都在变化。寓居室内者,在四壁包围的帏帐中憋闷至极,觉得夜似乎是短暂的死亡,露宿野外者,则弛然而卧,进入轻松恬适、充满生机的梦境。他能彻夜听见大自然深沉酣畅的呼吸。大自然即便在休憩之际,也会回首绽开笑靥。更有那家居者未曾经历的忙碌的时刻,大地从睡梦中苏醒,所有的生灵都直起身。雄鸡最先啼鸣,不是为了报晓,而是像一个快活的更夫,催促黑夜离去。牧场上的牛群闻声醒来,羊儿在露珠晶莹的山坡上吃完早餐,迁入掩映在蕨类植物丛中的新居。与禽鸟共眠的流浪汉,睁开惺忪的睡眼,恣情饱览这美丽的夜色。
这些眠者同时醒来,是应了某种无声的召唤,还是由于大自然轻柔的抚摸?是星星向大地施展了法术,还是由于分享了大地母亲体内蕴蓄的激情?牧羊人和年迈的庄稼汉,在这一知识领域虽堪称博学,也无法猜出上天催醒万物生灵的目的。只是声称,这样的时刻在两点以前到来。他们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不过,这实在是一件赏心乐事。因为我们只是在梦境里稍受攘扰,诚如那位阔绰气派的蒙田所言:“如此,我们反而更能充分领略睡眠的美妙滋味。”尤其是想起我们已和近处生灵息息相通,远遁喧嚣的尘世,此刻只是听任上天驱策的一只温驯的羔羊,心里便贮满快慰。
我于此刻醒来时,觉得口干舌燥,便一气饮干身边的半罐水,沁人心脾的凉意使我神清气爽。我坐起身,点燃一根烟。头顶上的星斗熠熠生辉。宛如一颗颗璀璨的宝石镶嵌在天幕上,却又没有那种傲睨人世的高贵气质。浩瀚的银河,浮着一匹云烟氤氲的白练;在我周围,黑黝黝的冷杉树梢笔直挺立,纹丝不动。就着白色的驴鞍,我看见拴着绳子的莫代斯丁一圈圈地踱步,听到它缓缓嚼草的声音,除此之外,耳边仅闻石上清溪隐隐传来的流淙,似在喁喁倾吐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愫。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边吸烟,一边观赏这清虚深邃的夜空的色彩,从松林上方微微泛红的暗灰,直到映衬着颗颗星星的深蓝。我平时戴着一枚银戒指,仿佛是为了使自己外形气质更接近商販。此刻,随着夹在指间的香烟上下抖动,只见戒指周围闪着一圈朦胧的光晕。每吸一口烟,烟火与银光相映生辉,照亮掌心。一时间,它在黑暗笼罩的景物中显得格外耀眼醒目。
阵阵清风不时掠过林间空地,与其说风,毋宁说是荡涤心胸的爽洌气息。我在这宽敞的住处,能整晚享用这源源不绝的清氛。我不无悚悸地想起沙斯拉代的旅馆和人头攒簇的夜总会;想起那些夜游在外,无所顾忌的牧师和学生,想起热浪蒸腾的戏院和空气污浊的旅馆。我难得享受如此恬静旷达、超然于物欲之外的心境。我们从野外弯腰钻入狭小的居室,而屋外世界似乎本来就是一个温馨舒适的栖身之地。每天晚上,在这上天安排的露营地,都有一张铺好的床榻迎候你就寝。
我自觉已重新发现了一个虽为村夫莽汉悟及但仍为政治经济学家懵懂不明的真理,或者至少说我已为自己觅得一种新的乐趣。我陶醉在独处的乐趣中,却又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缺憾:但愿在这灿烂的星光下,能有一位伴侣躺在身边,寂无声息,一动不动,就躺在伸手可及之处。世上有一种情谊,比起幽居独处,更能保持心神的宁静。倘能正确领会,便可升华孤淡的心境,使之臻于完美。和一位自己挚爱的女子同宿于露天,实乃最纯真、最自由的生活。
我这样躺着,心中交织着满足与憧憬。这时,一个声音隐隐约约地飘忽而至,我起初以为是远处农场传来的鸡鸣犬吠,可它不绝于耳,逐渐变得清晰可闻,原来是一位过路客沿着谷底小径边走边唱。他的歌算不得优雅动听,但却融入了美好的心声。他亮开嗓门,歌声在山坡上飘荡,震得林中的茂密枝叶飒飒作响。我曾在夜间沉睡的城市里听见行人走过身边,有的边行边唱,记得还有一位大声吹奏管风琴;我也曾听见街上骤然响起辘辘的车声,打破了持续数小时的静谧。当时我醒在床上,车声久久萦绕于耳际。但凡夜游客泡沫之夏3全集连载,无不具有一种浪漫的气质,令我们饶有兴致地猜测他们的行止。眼下,歌者听者同时浸润于浪漫的氛围。一方面,这位夜行客酒意醺然,引吭高歌;另一方面,我躺在睡袋里,在这五六千英尺见方的松林,独自吸着烟斗,仰望星空。
再次醒来时,天上的星星多已消失,惟有坚定护卫黑夜的几颗依然闪烁。远望东方地平线上现出一抹淡淡的晨曦,就像我夜间醒来时看到的银河。白昼将至。我点燃灯,就着微弱的光芒,套上皮靴,系好绑腿,掰碎面包喂了莫代斯丁,水壶灌满溪水,点上酒精灯,煮了些巧克力。黑暗长时间地笼罩着我香甜入梦的林间空地。然而顷刻间,维瓦赖峰顶上空一大片橙色镀上了粼粼金辉。看着妩媚可爱的白昼翩然而至,我心头涌动着庄严与欣喜的思绪。我兴致勃勃地谛听汩汩水声,纵目环顾四周,实指望有什么美丽的景物突然出现在眼前。可是没有。纹丝不动的黑松,宽敞的林中空地,嚼草的驴,一切仍是原样。只有光由晦转明,给万物注入了生机,注入了和畅的气息,也使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欢畅。
我喝下味虽寡淡、但却温热适口的巧克力汁,在林中来回踱步。就在信步闲逛的时候,一阵劲风呼啸而至,恰似早晨大自然的一声长叹。风过之处,附近的树垂下黑色的枝叶,我看见远处崖畔稀稀立着几株松树,树梢沐浴着金色的朝晕,随风起伏荡漾。十分钟后,阳光迅速洒满山坡,驱散斑驳的阴影。天色大亮了。
我连忙收拾行装,准备攀登矗立在眼前的险峰。可脑中冒出的一个念头却令我踌躇难行。其实它不过是个幻觉,可幻觉有时也会萦心系怀,难以摆脫。我依稀觉得,我在绿野仙境受到慷慨、及时的款待。空气鲜澄,溪水清冽,黎明召唤我驻足片刻,欣赏美景,且不说斑斓绚丽的夜空,秀色可餐的幽谷。受到如此盛情的款待,我觉得自己欠下了谁的一笔人情债。于是,我一边走,一边喜滋滋地、同时又有些忍俊不禁地往路边草地上抛撒钱币,直至留足住宿费。我相信这笔钱绝不至于落到哪个家境富裕、脾气乖戾的牲口贩子手里。
■ 作品赏析
作者用记述日记的方式记录了松林一夜的奇妙生活,独辟蹊径,将自己的视觉、听觉、嗅觉等多重感觉融入到记叙和描写中,把一个丰富多彩的夜晚呈现在我们眼前。全文景物描写井然有序,语言明白优美,犹如湖水清澈,鱼游细石,直视无碍。大文学家歌德曾经说过,自然和艺术,好像总是互相躲避,避免来往。但是,在人们还没有想清楚这句话之前,它们却叉相遇在一起了。这篇散文就是自然和艺术融合的佳作。
静
作者作品简介
伊凡·亚历克塞维奇·蒲宁(1870—1953),俄国作家。193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的作品继承了俄罗斯古典文学的传统;他的小说简练、紧凑、优美、擅长人物语言、形象、心理和自然景色的描写,有对往昔充满忆恋的挽歌情绪,尤其十月革命后寓居海外的作品中怀乡思旧的情绪愈甚,但这没有妨碍他在作品中对俄罗斯农民的命运的敏锐的描写和对社会的批判。蒲宁的中短篇小说尤其以描写爱情见长,优秀之作几乎全是爱情小说。
我们是在夜里到达日内瓦的,正下着雨。拂晓前,雨停了。雨后初霁,空气变得分外清新。我们推开阳台门,秋晨的凉意扑面而来,使人陶然欲醉。由湖上升起的乳白色的雾霭,弥漫在大街小巷上。旭日虽然还是蒙朦胧珑的,却已经朝气勃勃地在雾中放着光。湿润的晨雉轻轻地拂弄着盘绕在阳台柱子上的野葡萄血红的叶子。我们盥漱过后,匆匆穿好衣服,走出了旅社,由于昨晚沉沉地睡了一觉,精神抖擞,准备去作尽情的畅游,而且怀着一种年轻人的预感,认为今天必有什么美好的事在等待着我们。
“上帝又赐予了我们一个美丽的早晨,”我的旅伴对我说,“你发现没有,我们每到一地,第二天总是风和日丽?千万别抽烟,只吃牛奶和蔬菜。以空气为生,随日出而起,这会使我们神清气爽!不消多久,不但医生,连诗人都会这么说的……别抽烟,千万别抽,我们就可体验到那种久已生疏了的感觉,感觉到洁净,感觉到青春的活力。”
可是日内瓦在哪里?有片刻工夫,我们茫然地站停下来。远处的一切,都被轻纱一般亮晃晃的雾覆盖着。只有街梢那边的马路已沐浴在霞光下,好似黄金铸成的。于是我们快步朝着被我们误认为是浮光耀金的马路走去。
初阳已透过雾霭,照暖了阒无一人的堤岸,眼前的一切无不光莹四射。然而山谷、日内瓦湖和远处的萨瓦山脉依然在吐出料峭的寒气。我们走到湖堤上,不由得惊喜交集地站住了脚,每当人们突然看到无涯无际的海洋、湖泊,或者从高山之巅俯视山谷时,都会情不自禁地产生这种又惊又喜的感觉。萨瓦山消融在亮晃晃的晨岚之中。在阳光下难以辨清,只有定睛望去,方能看到山脊好似一条细细的金线,迤逦于半空之中,这时你才会感觉到那边绵亘着重峦叠嶂。近处,在宽广的山谷内,在凉飕飕的、润湿而又清新的雾气中,横着蔚蓝、清澈、深邃的日内瓦湖。湖还在沉睡,簇拥在市口的斜帆小艇也还在沉睡。它们就象张开了灰色羽翼的巨鸟,但是在清晨的寂静中还无力拍翅高飞。两三只海鸥紧贴着湖水悠闲地翱翔着,冷孤丁其中的一只,忽地从我们身旁掠过,朝街上飞去。我们立即转过身去望着它,只见它猛地又转过身子飞了回来,想必是被它所不习惯的街景吓坏了……朝暾初上之际有海鸥飞进城来,住在这个城市里的居民该有多幸福呀!
我们急欲进入群山的怀抱,泛舟湖上,航向远处的什么地方……然而雾还没有散,我们只得信步往市区走去,在酒店里买了酒和干酪,欣赏着纤尘不染的亲切的街道和静悄悄的金黄色的花园中美丽如画的杨树和法国梧桐。在花园上方,天空已被廓清,晶莹得好似绿松石一般。
“你知道吗,”我的旅伴对我说,“我每到一地总是不敢相信我一真的到了这个地方,因为这些地方,我过去只能看着地图,幻想前去一游,并且时时提醒自己,这只不过是幻想而已。意大利就在这些崇山峻岭的后边,离我们非常之近,你感觉到了吗?在这奇妙的秋天,你感觉到南国的存在吗?瞧,那边是萨瓦省①,就是我们童年时代阅读过的催人落泪的故事中所描写的牵着猴子的萨瓦孩子们的故乡!”
码头旁,游艇和船夫都在阳光下打着瞌睡。在蓝盈盈的清澈的湖水中,可以看到湖底的砂砾、木桩和船骸。这完全像是个夏日的早晨,只有主宰着透明的空气的那种静谧,告诉人们现在已是晚秋。雾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顺着山谷,极目前湖面望去,可以看得异乎寻常的远。我们迫不及待地脱掉上衣,卷起袖子,拿起了桨。码头落在船后了,离我们越来越远。离我们越来越远的还有在阳光下光华熠熠的市区、湖滨和公园……前面波光粼粼,耀得我们眼睛都花了,船侧的湖水越来越深,越来越沉,也越来越透明。把桨插入水中,感觉水的弹性,望着从桨下飞溅出来的水珠,真是一大乐事。我回过头去,看到了我旅伴那升起红晕的脸庞,看到了无拘无束地、宁静地荡漾在坡度缓坦的群山中间浩瀚的碧波,看到了漫山遍野正在转黄的树林和葡萄园,以及掩映其间的一幢幢别墅。有一刻间,我们停住了桨,周遭顿时静了下来,静得那么深邃。我们闭上眼睛,久久地谛听着,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船划破水面时,湖水流过船侧发出的一成不变的汩汩声。甚至单凭这汩汩的水声也可猜出湖水多么洁净,多么清澈。
“划吗?”我问。
“慢着,你听!”
我把桨提出水面,连汩汩的水声也渐渐消失。从桨上滴下一颗水珠,然后又是一颗……太阳照得我们的脸越来越热……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钟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至我们耳际,这是深山中某处的一口孤钟。它离我们那么远;有时我们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它的声音。
“你还记得科隆②大教堂的钟声吗?”我的旅伴压低声音问我。
“那天我比你醒得早,天还刚刚拂晓,我便站在洞开的窗旁。久久地谛听着独自在古老的城市上空回荡的清脆的钟声。你还记得科隆大教堂的管风琴和那种中世纪的壮丽吗?还有莱茵省③,那些古老的城市。古老的图画,还有巴黎……然而那一切都无法和这里相比,这里更美……”’由深山中隐隐传至我们耳际的钟声温柔而又纯净,闭目坐在船上,侧耳倾听着这钟声,享受着太阳照在我们脸上的暖意和从水上升起的轻柔的凉意,是何等的甜蜜,舒适。有一艘闪闪发亮的白轮船在离我们约摸两俄里远的地方驶过,明轮拍击着湖水,发出疏远、喑哑、生气的嘟嚷声,在湖面上激起一道道平展的、像玻璃一般透明的涌,缓缓地朝我们奔来,终于柔情脉脉地晃动了我们的小船。
“瞧,我们已置身在崇山的怀抱之中,”当轮船渐渐变小,终于隐没在远处以后,我的旅伴对我说,“生活已留在那边,留在这些崇山峻岭之外了,我们已进入寂静的幸福之邦,这寂静之邦何以名之,我们的语言中找不到恰当的字眼。”他一边慢慢地划着桨,一边讲着、听着。日内瓦湖越来越辽阔地包围着我们。钟声忽近忽远,似有若无。
“在深山中的什么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钟楼,”我想道,“独自在用它回肠荡气的钟声赞颂着礼拜天早晨的安谧和寂静,召唤人们踏着俯瞰蓝色的日内瓦湖的山道,到它那儿去……”
极目四望,山上大大小小的树林都抹上了绚丽而又柔和的秋色,一幢幢环翠挹秀的美丽的别墅正在清静地度过这阳光明媚的秋日……我舀了一杯水,把茶杯洗净,然后把水泼往空中。水往天上飞去,迸溅出一道道光芒。
“你记得《曼弗雷德》④吗?”我的同伴说,“曼弗雷德站在伯尔尼兹阿尔卑斯山脉⑤中的瀑布前。时值正午。他念着咒语,用双手捧起一掬清水,泼向半空。
于是在瀑布的彩虹中立刻出现了童贞圣母山……写得多美呀!此刻我就在想,人也可以崇拜水,建立拜水教,就像建立拜火教一样……自然界的神力真是不可思议!人活在世上,呼吸着空气,看到天空、水、太阳,这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可我们仍然感到不幸福!为什么?是因为我们的生命短暂,因为我们孤独,因为我们的生活谬误百出?就拿这日内瓦湖来说吧,当年雪莱来过这儿,拜伦来过这儿……后来,莫泊桑也来过。他孑然一身,可他的心却渴望整个世界都幸福。当年所有的理想主义者,所有的恋人,所有的年轻人,所有来这里寻求幸福的人都已弃世而去,永远消逝了。我和你有朝一日,同样也将弃世而去……你想喝点儿酒吗?”我把玻璃杯递过去,他给我斟满酒,然后带着一抹忧郁的微笑,加补说:“我觉得,有朝一日我将融入这片亘古长存的寂静中,我们都站在它的门口,我们的幸福就在那扇门里边。你是否记得易卜生的那句话:‘玛亚,你听见这寂静吗?’⑥我也要问你:你有没有听见这群山的寂静呢?”
我们久久地遥望着重重叠叠的山峦和笼罩着山峦的洁净、柔和的碧空,空中充溢着秋季的无望的忧悒。我们想象着我们远远地进入了深山的腹地,人类的足迹还从未踏到过那里……太阳照射着四周都被山岭锁住的深谷,有只兀鹰翱翔在山岭与蓝天之间的广阔的空中……山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们越来越远地向深山中走去,就像那些为了寻找火绒草而死于深山老林中的人一样……
我们不慌不忙地划着桨,谛听着正在消失的钟声,谈论著我们去萨瓦省的旅行,商量我们在哪些地方可以逗留多少时间,可我们的心却不由自主地离开话题,时时刻刻在向望着幸福。我们以前所从未见到过的自然景色的美,以及艺术的美和宗教的美,不论是哪里的,都激起我们朝气蓬勃的渴求,渴求我们的生活也能升华到这种美的高度,用出自内心的欢乐来充实这种美,并同人们一起分享我们的欢乐。我们在旅途中,无论到哪里,凡是我们所注视的女性无不渴求着爱情,那是一种高尚的、罗曼蒂克的、极其敏感的爱情,而这种爱情几乎使那些在我们眼前一晃而过的完美的女性形象神化了……然而这种幸福会不会是空中楼阁呢?否则为什么随着我们一步步去追求它,它却一步步地往郁郁苍苍的树林和山岭中退去,离我们越来越远?
那位和我在旅途中一起体验了那么多欢乐和痛苦的旅伴⑦,是我一生中所爱的有限几个人中的一个,我的这篇短文就是奉献给他的。同时我还借这篇短文向我们俩所有志同道合的萍飘天涯的朋友致敬。
1901年
【注】
①法国省名,毗邻瑞士。
②德国城市名。
③法国省名。
④《曼弗雷德》是英国诗人拜伦的诗剧,发表于1817年。1903年,蒲宁将其译成俄文。
⑤位于瑞士南部,是阿尔卑斯山脉的一部分。
⑥语出挪威剧作家易卜生所着《当我们这些死者苏醒的时候》一剧的第一幕。
⑦系指俄国画家和古物鉴赏家弗·巴·库罗夫斯基(1869―1915)
■ 作品赏析
这篇文章能让读者似乎看到蒲宁用颜料描画日内瓦大街的秋晨,初阳透过雾霭,照在寥无一人的堤岸。蒲宁的笔触游弋在日内瓦湖上,游弋在悠闲翱翔的鸥、阳光下酣睡的船夫,以及越来越静的湖水上……一切的景象,沉静的几乎肃穆,迫使读者不能高声言语,只能倾听蒲宁的话语:“生活已停留在那边,留在那些崇山峻岭之外了,我们已进入寂静的幸福之邦。着寂静之邦何以名之,我们的言语找不到恰当的字眼。”蒲宁似乎毫不费力地就将静的感觉提升为一种人生境界,于是又进而引发了对幸福飞怀想与追求。蒲宁的抒情总是经过理性的思考,是包含着对生命的哲学的低语,同时又蕴含着对生命的热望。
林中小溪
作者作品简介
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普里什文(1873—1954),俄国著名散文作家。其一生几乎都是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度过的,作品主题也主要是表现人类和大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他笔下的大自然生机勃勃,色彩斑斓,令人心旷神怡,诗意哲理随手可撷,因此普里什文被誉为大自然的歌手。散文特写集《在飞鸟不惊的地方》奠定了其世界级散文大家的地位。主要作品还有自传体长篇小说《恶老头的锁链》,随笔集《别列捷伊之泉》《大自然的日历》《人参》《没有披上绿装的春天》《林中水滴》《大地的眼睛》等。
如果你想了解森林的心灵,那你就去找一条林中小溪,顺着它的岸边往上游或者下游走一走吧。刚开春的时候,我就在我那条可爱的小溪的岸边走过。下面就是我在那儿的所见、所闻和所想。
我看见,流水在浅的地方遇到云杉树根的障碍,于是冲着树根潺潺鸣响,冒出气泡来。这些气泡一冒出来,就迅速地漂走,不久即破灭但大部分会漂到新的障碍那儿,挤成白花花的一团,老远就可以望见。
水遇到一个又一个障碍,却毫不在乎,它只是聚集为一股股水流,仿佛在避免不了的一场搏斗中收紧肌肉一样。
水在颤动。阳光把颤动的水影投射到云杉树上和青草上,那水影就在树干和青草上忽闪。水在颤动中发出淙淙声,青草仿佛在这乐声中生长,水影是显得那么调和。
流过一段又浅又阔的地方,水急急注入狭窄的深水道,因为流得急而无声,就好像在收紧肌肉,而太阳不甘寂寞,让那水流的紧张的影子在树干和青草上不住地忽闪。
如果遇上大的障碍物,水就嘟嘟哝哝地仿佛表示不满,这嘟哝声和从障碍上飞溅过去的声音,老远就可听见。然而这不是示弱,不是诉怨,也不是绝望,这些人类的感情,水是毫无所知的。每一条小溪都深信自己会达到自由的水域,即使遇上像厄尔布鲁士峰一样的山,也会将它劈开,早晚会到达……
太阳所反映的水上涟漪的影子,像轻烟似的总在树上和青草上晃动着。在小溪的淙淙声中,饱含树脂的幼芽在开放,水下的草长出水面,岸上青草越发繁茂。
这儿是一个静静的深水潭,其中有一棵倒树,有几只亮闪闪的小甲虫在平静的水面上打转,惹起了粼粼涟漪。
水流在克制的嘟哝声中稳稳地流淌着,它们兴奋得不能不互相呼唤:许多支有力的水都流到了一起,汇合成了一股大的水流,彼此间又说话又呼唤——这是所有来到一起又要分开的水流在打招呼呢。
水惹动着新结的黄色花蕾,花蕾反又在水面漾起波纹。小溪的生活中,就这样一会儿泡沫频起,一会儿在花和晃动的影子间发出兴奋的招呼声。
有一棵树早已横堵在小溪上,春天一到竟还长出了新绿,但是小溪在树下找到了出路,匆匆地奔流着,晃着颤动的水影,发出潺潺的声音。
有些草早已从水下钻出来了,现在立在溪流中频频点头,算是既对自己影子的颤动又对小溪的奔流的回答。
就让路途当中出现阻塞吧,让它出现好了!有障碍,才有生活:要是没有的话,水便会毫无生气地立刻流人大洋了,就像不明不白的生命离开毫无生气的机体一样。
途中有一片宽阔的洼地。小溪毫不吝啬地将它灌满水,并继续前行,而留下那水塘过它自己的日子。
有一棵大灌木被冬雪压弯了,现在有许多枝条垂挂到小溪中,像煞一只大蜘蛛,灰蒙蒙的,爬在水面上,轻轻摇晃着所有细长的腿。
云杉和白扬的种子在漂浮着。
小溪流经树林的全程,是一条充满持续搏斗的道路,时间就由此而被创造出来。搏斗持续不断,生活和我的意识就在这持续不断中形成。
是的,要是每一步都没有这些障碍,水就会立刻流走了,也就根本不会有生活和时间了……
小溪在搏斗中竭尽力量,溪中一股股水流像肌肉似地扭动着,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小溪早晚会流入大洋的自由的水中,而这“早晚”就正是时间,正是生活。
一股股水流在两岸紧挟中奋力前进,彼此呼唤,说着“早晚”二字。这“早晚”之声整天整夜地响个不断。当最后一滴水还没有流完,当春天的小溪还没有干涸的时候,水总是不倦地反复说着:“我们早晚会流入大洋。”
流净了冰的岸边,有一个圆形的小湾。一条在发大水时留下的小狗鱼,被困在这水湾的春水中。
你顺着小溪会突然来到一个宁静的地方。你会听见,一只灰雀的低鸣和一只苍头燕雀惹动枯叶的簌簌声竟会响遍整个树林。
有时一些强大的水流,或者有两股水的小溪,呈斜角形汇合起来,全力冲击着被百年云杉的许多粗壮树根所加固的陡岸。
真惬意啊:我坐在树根上,一边休息,一边听陡岸下面强大的水流不急不忙地彼此呼唤,听它们满怀“早晚”必到大洋的信心而互相打招呼声。
流经小白杨树林时,溪水浩浩荡荡像一个湖,然后集中流向一个角落,从一米高的悬崖上落下来,老远就可听见哗哗声。这边一片哗哗声,那小湖上却悄悄地泛着涟漪,密集的小白杨树被冲歪在水下,像一条条蛇似的一个劲儿想顺流而去,却又被自己的根拖住。
小溪使我留连,我老舍不得离它而去,因此反倒觉得乏味起来。
我走到林中一条路上,这儿现在长着极低的青草,绿得简直刺眼,路两边有两道车辙,里边满是水。
在最年轻的白桦树上,幼芽正在舒青,芽上芳香的树脂闪闪有光,但是树林还没有穿上新装。在这还是光秃秃的林中,今年曾飞来一只杜鹃:杜鹃飞到秃林子来,那是不吉利的。
在春天还没有装扮,开花的只有草莓、白头翁和报春花的时候,我就早早地到这个采伐迹地来寻胜,如今已是第十二个年头了。这儿的灌木丛,树木,甚至树墩子我都十分熟悉,这片荒凉的采伐迹地对我说来是一个花园:每一棵灌木,每一棵小松树、小云杉,我都抚爱过,它们都变成了我的,就像是我亲手种的一样,这是我自己的花园。
我从自己的“花园”回到小溪边上,看到一件了不得的林中事件:一棵巨大的百年云杉,被小溪冲刷了树根,带着全部新、老球果倒了下来,繁茂的枝条全都压在小溪上。水流此刻正冲击着每一根枝条,还一边流,一边不断地互相说着:“早晚……”
小溪从密林里流到旷地上,水面在艳阳朗照下开阔了起来。这儿水中蹿出了第一朵小黄花,还有像蜂房似的一片青蛙卵,已经相当成熟了,从一颗颗透明体里可以看到黑黑的蝌蚪。也在这儿的水上,有许多几乎同跳蚤那样小的浅蓝色的苍蝇,贴着水面飞,一会儿就落在水中。它们不知从哪儿飞出来,落在这儿的水中,它们的短促生命,就好像这样一飞一落。有一只水生小甲虫,像铜一样亮闪闪,在平静的水上打转。一只姬蜂往四面八方乱窜,水面却纹丝不动。一只黑星黄粉蝶,又大又鲜艳,在平静的水上翩翩飞舞。这水湾周围的小水洼里长满了花草,早春柳树的枝条也已开花,茸茸的像黄毛小鸡。
小溪怎么样了呢?一半溪水另觅路径流向一边,另一半溪水流向另一边。也许是在为自己的“早晚”这一信念而进行的搏斗中,溪水分道扬镳了:一部分水说,这一条路会早一点儿到达目的地,另一部分水则认为另一边是近路。于是它们分开来了,绕了一个大弯子,彼此之间形成了一个大孤岛,然后又重新兴奋地汇合到一起,终于明白:对于水来说,没有不同的道路,所有道路早晚都一定会把它带到大洋。
我的眼睛得到了愉悦,耳朵里“早晚”之声不绝,杨树和白桦幼芽的树脂的混合香味扑鼻而来。此情此景我觉得再好也没有了,我再不必匆匆赶到哪儿去了。我在树根之间坐了下去,紧靠在树干上,举目望向那和煦的太阳,于是,我梦魂萦绕的时刻翩然而至,停了下来,原是大地上最后一名的我,最先进入了百花争艳的世界。
我的小溪到达了大洋。
■ 作品赏析
本文通过对小溪流过森林全程中表现出来的冲决一切障碍、非到达自由水域不可的顽强精神的描写,透露了融入自然、亲和自然的感情,表现出自己的生活信念和人生理想。
普里什文描写大自然的文章中诗的因素很浓。本文的诗的因素首先表现在所揭示的道理的深刻上,作品不是止于赞颂小溪的冲击力上,而是深入下去表现它对障碍的看法,表现它对光明未来的信念,表现它对猥琐生活的批判。文章用相形相比的方式赞颂了美的、代表前进力量的事物,从普普通通的道理上升到哲理的层面;其次是节奏的跳荡回旋上,文章不是步步进逼,衔接得很紧,有的地方常常跳开,在隔离了一段的地方又遥遥接上,如“早晚”前后重复了五次,呈现出回旋式上升的趋势。
世间最美的坟墓
作者作品简介
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奥地利著名作家、小说家、传记作家。擅长写小说、人物传记,也写诗歌戏剧、散文特写和翻译作品。茨威格对心理学与弗洛伊德学说感兴趣,作品擅长细致的性格刻画,以及对奇特命运下个人遭遇和心灵的热情的描摹。其作品在世界范围都有着经久不衰的魅力,被公认为世界上最杰出的中短篇小说家之一。
我在俄国所见到的景物再没有比托尔斯泰墓更宏伟、更感人的了。这快将被后代永远怀着敬畏之情朝拜的尊严圣地,远离尘嚣,孤零零地躺在林荫里。顺着一条羊肠小路信步走去,穿过林间空地和灌木丛,便到了墓冢前:这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土堆而已。无人守护,无人管理,只有几株大树荫庇。他的外孙女跟我讲,这些高大挺拔、在初秋的风中微微摇动的树木是托尔斯泰亲手栽种的。小的时候,他的哥哥尼古莱和他听保姆或村妇讲过一个古老传说,提到亲手种树的地方会变成幸福的所在。于是他们俩就在自己庄园的某块地上栽了几株树苗,这个儿童游戏不久也就忘了。托尔斯泰晚年才想起这桩儿时往事和关于幸福的奇妙许诺,饱经忧患的老人突然中获到了一个新的、更美好的启示。他当即表示愿意将来埋骨于那些亲手栽种的树木之下。
后来就这样办了,完全按照托尔斯泰的愿望;他的墓成了世间最美的、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最感人的坟墓。它只是树林中的一个小小长方形土丘,上面开满鲜花,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这个名字也没有。这个比谁都感到受自己的声名所累的伟人,就像偶尔被发现的流浪汉、不为人知的士兵那样不留名姓地被人埋葬了。谁都可以踏进他最后的安息地,围在四周的稀疏的木栅栏是不关闭的——保护列夫·托尔斯泰得以安息的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唯有人们的敬意;而通常,人们却总是怀着好奇,去破坏伟人墓地的宁静。这里,逼人的朴素禁锢住任何一种观赏的闲情,并且不容许你大声说话。风儿在俯临这座无名者之墓的树木之间飒飒响着,和暖的阳光在坟头嬉戏;冬天,白雪温柔地覆盖这片幽暗的土地。无论你在夏天还是冬天经过这儿,你都想象不到,这个小小的、隆起的长方形包容着当代最伟大的人物当中的一个。然而,恰恰是不留姓名,比所有挖空心思置办的大理石和奢华装饰更扣人心弦:今天,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成百上千到他的安息地来的人中间没有一个有勇气,哪怕仅仅从这幽暗的土丘上摘下一朵花留作纪念。人们重新感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最后留下的、纪念碑式的朴素更打动人心的了。老残军人退休院大理石穹隆底下拿破仑的墓穴,魏玛公候之墓中歌德的灵寝,西敏司寺里莎士比亚的石棺,看上去都不像树林中的这个只有风儿低吟,甚至全无人语声,庄严肃穆,感人至深的无名墓冢那样能剧烈震撼每一个人内心深藏着的感情。
■ 作品赏析
这篇文章的副标题是“记1928年的一次俄国旅行”,作者删削浮词,落笔点题:“我在俄国见到的景物再没有比列夫·托尔斯泰墓更宏伟、更感人的了。”随后围绕中心意象层层拓展,步步加深。
这篇文章以简驭繁,感情沉挚。从篇幅上看,总共八百来字,十分简短;从用词造句上看,朴素凝练,绝无赘词;从状物写景上看,纯用白描,寥寥数笔。其抒情、议论、状物自然熨帖、水乳交融,作者没有铺彩摘文,文字极为简洁朴素,让读者感到的是高贵的节制。可以说,打动作者的是那伟人墓的朴素,打动读者的,除此之外还有作者行文的朴素。如此,形式与内容、情与理的完美统一使得本文具有攫摄人心的力量。
白马湖之冬
作者作品简介
夏丏尊(1886-1946),原名夏铸,字勉旃,号闷庵,浙江上虞人。中国现代著名文学家、教育家。主要著作有《文章作法》(与刘薰宇合作)、《文心》(与叶圣陶合作)、《平屋杂文》《爱的教育》等。他的散文多为随笔、杂感式议论文字,也有写人、记事、绘景、状物的小品型文字。《鲁迅翁杂记》《猫》《白马湖之冬》等是其代表作。
在我过去四十余年的生涯中,冬的情味尝得最深刻的,要算十年前初移居白马湖的时候了。十年以来,白马湖己成了一个小村落,当我移居的时候,还是一片荒野。春晖中学的新建筑巍然矗立于湖的那一面,湖的这一面的山脚下是小小的几间新平屋,住着我和刘君心如两家。此外两三里内没有人烟。一家人于阴历十一月下旬从热闹的杭州移居这荒凉的山野,宛如投身于极带中。
那里的风,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响,好像虎吼。屋宇虽系新建,构造却极粗率,风从门窗隙缝中来,分外尖削,把门缝窗隙厚厚地用纸糊了,椽缝中却仍有透入。风刮得厉害的时候,天未夜就把大门关上,全家吃毕夜饭即睡人被窝里,静听寒风的怒号,湖水的澎湃。靠山的小后轩,算是我的书斋,在全屋子中风最少的一间,我常把头上的罗宋帽拉得低低地,在洋灯下工作至夜深。松涛如吼,霜月当窗,饥鼠吱吱在承尘土奔窜。我于这种时候深感到萧瑟的诗趣,常独自拨划着炉灰,不肯就睡,把自己拟诸山水画中的人物,作种种幽邈的遐想。
现在白马湖到处都是树木了,当时尚一株树木都未种。月亮与太阳都是整个儿的,从上山起直要照到下山为止。太阳好的时候,只要不刮风,那真和暖得不像冬天。一家人都坐在庭间曝日,甚至于吃午饭也在屋外,像夏天的晚饭一样。日光晒到哪里,就把椅凳移到哪里,忽然寒风来了,只好逃难似地各自带了椅凳逃入室中,急急把门关上。在平常的日子,风来大概在下午快要傍晚的时候,半夜即息。至于大风寒,那是整日夜狂吼,要二三日才止的。最严寒的几天,泥地看去惨白如水门汀,山色冻得发紫而黯,湖波泛深蓝色。
下雪原是我所不憎厌的,下雪的日子,室内分外明亮,晚上差不多不用燃灯。远山积雪足供半个月的观看,举头即可从窗中望见。可是究竟是南方,每冬下雪不过一二次。我在那里所日常领略的冬的情味,几乎都从风来。白马湖的所以多风,可以说有着地理上的原因。那里环湖都是山,而北首却有一个半里阔的空隙,好似故意张了袋口欢迎风来的样子。白马湖的山水和普通的风景地相差不远,唯有风却与别的地方不同。风的多和大,凡是到过那里的人都知道的。风在冬季的感觉中,自古占着重要的因素,而白马湖的风尤其特别。
现在,一家僦居上海多日子,偶然于夜深人静时听到风声,大家就要提起白马湖来,说:“白马湖不知今夜又刮得怎样厉害哩!”
■ 作品赏析
《白马湖之冬》选自《平屋杂文》。“平屋”乃是夏丏尊为在百马湖故居的题名。它与远近文明的上虞春晖中学隔湖相望,是几间砖瓦结构的平房,前面碧水如天,后面青峰舒抱,风光秀美。但是,正如作品中所写的,是“荒凉的山野”,他移居此地,“宛如投身于极带中”,而且房屋构造“极粗率”。由于这样,也就有了冬日的“风”的内容展开。
《白马湖之冬》是现代散文的一种类型,它的技巧的圆熟和功能的实在,使它在现代散文史上占据一个地位。所有通过写“风”以显“冬”的情景和心境,都是舒缓的笔路表现出来,简当明畅,几无疵累;平实、朴素的语言,蕴含着不平静的思绪,激起波澜,荡漾于读者心中。因此,此文可以说是“白”到无技巧,却富有诗一般韵味的感染人的境界。
山
作者作品简介
威廉·福克纳(1897—1962),美国作家。一生共写了19部长篇小说与近百篇短篇小说。1949年,其作品《我弥留之际》获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为《喧哗与骚动》。其他重要作品还有《圣殿》《标塔》《没有被征服的》《野棕榈》《坟墓的闯入者》《修女安魂曲》《寓言》《掠夺者》以及斯诺普斯三部曲《村子》《小镇》《大宅》等。
在他的前方,在稍稍高出他头的上面,山清晰地映衬着蓝天。一阵飕飕的风拂过,宛如一泓清水,他似乎可以从路上抬起双脚,乘风游上并越过山去。风充满了他胸前的衬衫,拍打着他周身宽松的短外衣和裤子,搅乱了他那宁静的圆胖面孔上边没有梳理的头发。他瘦长的腿影滑稽地垂直起落,好像缺少前进的动力,好像他的身体被一个古怪的上帝催眠,进行着木偶式的操作,而时间和生命越过他逝去,把他抛在后面。最后,他的影子到达山顶,头朝前落在它上面。
首先进入他眼帘的是对面的山谷,在午后和暖的阳光下,显得青翠欲滴。一座白色教堂的尖顶依山耸立,犹如梦境一般,红色的、浅绿色的和橄榄色的屋顶,掩映在开花的橡树和榆树丛中。三株白杨的叶子在一堵阳光照射的灰墙上闪亮,墙边是白色和粉红色花朵盛开的梨树和苹果树;虽然山谷没有一丝风影,树枝却在四月的压迫下变得弯曲,树叶间浮荡着银色的雾。整个山谷伸展在他下面,他的影子宁静而巨大,伸出很远,跨过谷地。到处都有一缕青烟缭绕。村庄在夕阳下笼罩着一片寂静,似乎它已沉睡了一个世纪;欢乐和忧愁,希望和失望交集,等待着时间的终结。
从山顶眺望,山谷是一幅静止的树木和屋宇的镶嵌画。山顶上他看不到被春雨所湿润、布满牛马蹄痕的杂乱的一小块一小块荒地,看不到成堆的冬天灰烬和生锈的罐头盒,看不到贴满的色情画和广告的告示牌。没有争斗、虚荣心、野心、贪婪和宗教争论的一丝痕迹,他也看不到被烟草染污的法院布告栏。山谷中除了袅袅上升的青烟和白杨的颤抖外,没有任何活动,除了一个铁砧的有节奏的微弱的回声外,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他脸上的平淡无奇开始转化为内心的冲动,心灵上的可怕的摸索。他的巨大阴影像一个特异的人映在教堂上,一瞬间他几乎抓住了一些与他格格不入的东西,但它们又躲开他;他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突破心灵屏障与他交流。在他身后是用他的双手干一天粗活,去与自然斗争,取得衣食和一席就寝之地,是一种以他的身体和不少生存日子力代价取得的胜利;在他前面是一座村庄,他这个连领带也不系的临时工的家庭就在那里。此外,等待他的是另外一天的艰苦劳动以得到衣食和一席就寝之地。这样,他开始明白了自己命运的无关紧要,他的心今后不再为那些道德说教和原则所干扰。最后,他却被春天落日时分的一个山谷不可抗拒的魅力所打动。
太阳静静地西沉,山谷突然处于暗影之中,他一直在阳光下生活和劳动,现在太阳离开他,他那不安的心第一次宁静下来。在黄昏中,这儿的林间女神和农牧神可能在冰冷的星星下,尖声吹奏风笛,用钹发出颤声和嘶嘶声,造成一片喧嚷……在他身后是满天火红的落霞,在他前面是映衬在变幻的天空中的山谷。他站在一端地平线上,凝视着另一端地平线,那里是无穷无尽的苦役而又使人不能安寝的尘世;他心事浩渺,有一段时间他忘掉了一切……现在他必须回家去了,他于是缓步下山。
■ 作品赏析
生活需要体验,美需要发现,发现与体验可以让你的内心变得更丰盈。本文视角独特,根据文中人的脚步,我们走近山,游览山,登上山顶俯瞰,看到了寻常景物流露出的不寻常美景,有着不一样的感受。
威尼斯
作者作品简介
朱自清(1898—1948),原名自华,号秋实,改名自清,字佩弦。原籍浙江绍兴,生于江苏东海。现代著名散文家、诗人、学者、民主战士。其散文朴素缜密,清隽沉郁、语言洗炼,文笔清丽,极富有真情实感。主要作品有《寻朝》《踪迹》《背影》《欧游杂记》《你我》《精读指导举隅》《略读指导举隅》《国文教学》《诗言志辨》《新诗杂话》《标准与尺度》《论雅俗共赏》。
威尼斯(Venice)是一个别致地方。出了火车站,你立刻便会觉得:这里没有汽车,要到哪儿,不是搭小火轮,便是雇“刚朵拉”(Gondola)。大运河穿过威尼斯像反写的S,这就是大街。另有小河道四百十八条,这些就是小胡同。轮船像公共汽车,在大街上走;“刚朵拉”是一种摇橹的小船,威尼斯所特有,它哪儿都去。威尼斯并非没有桥;三百七十八座,有的是。只要不怕转弯抹角,哪儿都走得到,用不着下河去。可是轮船中人还是很多,“刚朵拉”的买卖也似乎并不坏。
威尼斯是“海中的城”,在意大利半岛的东北角上,是一群小岛,外面一道沙堤隔开亚得利亚海。在圣马克方场的钟楼上看,团花簇锦似的一块西一块在绿波里荡漾着。远处是水天相接,一片茫茫。这里没有什么煤烟,天空干干净净;在温和的日光中,一切都像透明的。中国人到此,仿佛在江南的水乡;夏初从欧洲北部来的,在这儿还可看见清清楚楚的春天的背影。海水那么绿,那么酽,会带你到梦中去。
威尼斯不单是明媚,在圣马克方场走走就知道。这个广场南面临着一道运河;场中偏东南便是那可以望远的钟楼。威尼斯最热闹的地方是这儿,最华妙庄严的地方也是这儿。除了西边,围着的都是三百年以上的建筑,东边居中是圣马克堂,却有了八九百年--钟楼便在它的右首。再向右是“新衙门”;教堂左首是“老衙门”。这两溜儿楼房的下一层,现在满开了铺子。铺子前面是长廊,一天到晚是来来去去的人。紧接着教堂,直伸向运河去的是公爷府;这个一半属于小方场,另一半便属于运河了。圣马克堂是方场的主人,建筑在十一世纪,原是卑赞廷式,以直线为主。十四世纪加上戈昔式的装饰,如尖拱门等;十七世纪又参入文艺复兴期的装饰,如阑干等。所以庄严华妙,兼而有之;这正是威尼斯的漂亮颈儿。教堂里屋顶与墙壁上满是碎玻璃嵌成的画,大概是真金色的底,蓝色或红色的圣灵像。这些像得非常肃穆。教堂的地是用大理石铺的,颜色花样种种不同。在那种空阔阴暗的氛围中,你觉得伟丽,也觉得森严。教堂左右那两溜儿楼房,式样各别,并不对称;钟楼高三百二十二英尺,也偏在一边儿。但这两溜房子都是三层,都有许多拱门,恰与教堂的门面与圆顶相称;又都是白石造成,越衬出教堂的金碧辉煌来。教堂右边是向运河去的路,是一个小方场,本来面目显得空阔些,钟楼恰好填了这个空子。好像我们戏里的大将出场,后面一杆旗子总是偏着取势;这方场的建筑,节奏其实是和谐不过的。十八世纪意大利卡那来陀(Ganaletto)一派画家专画威尼斯的建筑,取材于这方场的很多。德国德莱司敦画院中有几张,真好。
公爷府里有好些名人的壁画和屋顶画,丁陶来陀(Tintoretto,十六世纪)的大画《乐园》最著名;但更重要的是它建筑的价值。运河上有了这所房子,增加了不少颜色。这全然是戈昔式;动工在九世纪初,以后屡次遭火,屡次重修,现在的据说还是原来的式样。最好看的是它的西南两面;西南斜对着圣马克方场,南面正在运河上。在运河里看,真像在画中。它也是三层:下两层是尖拱门,一眼看去,无数的柱子。最下层的拱门简单疏阔,是载重的样子;上一层便繁密得多,为装饰之用;最上层却更简单,都是整块的墙面。墙面上用白的与玫瑰红的大理石砌成素朴的方纹,在日光里鲜明得像少女一般。威尼斯真不愧着色的能手。这所房子从运河中看,好像在水里。下两层是玲珑的架子,上一层才是屋子;这是很巧的结构,加上那艳而雅的颜色,令人有惝恍迷离之感。府后有太息桥;从前一边是监狱,一边是法院,狱囚提讯须过这里,所以得名。拜伦诗中曾咏此,因而便脍炙人口起来,其实也只是近世的东西。
威尼斯的夜曲是很著名的。夜曲本是一种抒情的曲子,夜晚在人家窗下随便唱。可是运河里也有:晚上在圣马克方场的河边上,看见河中有红绿的纸球灯,便是唱夜曲的船。雇了“刚朵拉”摇过去,靠着那个船停下,船在水中间,两边挨次排着“刚朵拉”在微波里荡着,像是两只翅膀。唱曲的有男有女,围着一张桌子坐,轮到了便站起来唱,旁边有音乐和着。曲词自然是意大利语,意大利的语音据说是最纯粹,最清朗。听起来似乎的确斩截些,女人的尤其如此——意大利的歌女是出名的。音乐节奏繁密,声情热烈,想来是最流行的“爵士乐”。在微微摇摆的红绿灯球底下,颤着酽酽的歌喉,运河上一片朦胧的夜也似乎透出玫瑰红的样子。唱完几曲之后,船上有人跨过来,反拿着帽子收钱,多少随意。不愿意听了,还可到第二处去。这个略略像当年的秦淮河的光景,但秦淮河却热闹得多。
从圣马克方场向西北去,有两个教堂在艺术上是很重要的。一个是圣罗珂堂,旁边有一所屋子,墙上屋顶上满是画;楼上下大小三间屋,共六十二幅画,是丁陶来陀的手笔。屋里暗极,只有早晨看得清楚。丁陶来陀作画时,因地制宜,大部分只粗粗钩勒,利用阴影,教人看了觉得是几经琢磨似的。“十字架”一幅在楼上小屋内,力量最雄厚。佛拉利堂在圣罗珂近旁,有大画家铁沁(Titian,十六世纪)和近代雕刻家卡奴洼(Ganova)的纪念碑。卡奴洼的,灵巧,是自己打的样子;铁沁的,宏壮,是十九世纪中叶才完成的。他的“圣处女升天图”挂在神坛后面,那朱红与亮蓝两种颜色鲜明极了,全幅气韵流动,如风行水上。倍里尼(Giovani Bellini,十五世纪)的“圣母像”,也是他的精品。他们都还有别的画在这个教堂里。
从圣马克方场沿河直向东去,有一处公园;从1895年起,每两年在此地开国际艺术展览会一次。今年是第十八届;加入展览的有意、荷、比、西、丹、法、英、奥、苏俄、美、匈、瑞士、波兰等十三国,意大利的东西自然最多,种类繁极了;未来派立体派的图画雕刻,都可见到,还有别的许多新奇的作品,说不出路数。颜色大概鲜明,教人眼睛发亮;建筑也是新式,简截不啰唆,痛快之至。苏俄的作品不多,大概是工农生活表现,兼有沉毅和高兴的调子。他们也用鲜的颜色,但显然没有很费心思在艺术上,作风老老实实,并不向牛犄角里寻找新奇的玩意儿。
威尼斯的玻璃器皿,刻花皮件,都是名产,以典丽风华胜,缂丝也不错。大理石小雕像,是著名大品的缩本,出于名手的还有味。
■ 作品赏析
威尼斯这座世界名城已被许多人写入文中,摹在画上,摄入镜头,要想突破他人巢臼,重新再现这座城市的美丽风光,需要寻找另一种独特的视角。朱自清的游记散文《威尼斯》,实现了风情与游踪的整合,再造出新的艺术景象。文章采用了风情与游踪双线交叠的手法,时而游踪,时而风物,分散重合,穿插交融,重构出一种和谐的美。
本文以空间转移为主体导向,在条理性、层次感极强的记游中,穿插了威尼斯风情风物的介绍,表现出作者在建筑、造型、绘画、音乐、工艺制造、风土人情等多方面广博的知识和深厚的造诣。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 朱自清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甡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干,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便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蓝蔚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销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
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作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地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像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的;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铄铄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作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服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靖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只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 作品赏析
本文想象奇妙,手法多变,语言优美,结构精炼,巧妙地以“桨声灯影”为行文线索,从利涉桥到大中桥,从夕阳方下到素月依人,形成明显的时空顺序,同时又以灯光为重点,一步步勾画秦淮河美景,一层层展露内在情思,连绵不断,摇曳多姿,创造了充满诗情画意发人深思的意境。
朱自清十分注意对事物进行穿透内里的审查,寻求“独得的滋味”。在这篇文章里他就十分敏锐地观摩了月亮、灯光、河水三者关系的变化,从而精勾细绘了盛夏之夜秦淮河绚丽多变的好景奇观,其中有灯华映水的雅景,有灯月交融的奇迹,有灯光纷然,喧嚣竞发的热闹场面,也有一轮素月伴着疏疏灯火的空寂光景。作者融情入景,微妙地宣露了内在的复杂思绪。
我的伊豆
作者作品简介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新感觉派作家,著名小说家。1899年6月14日生于大阪,196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1972年4月16日在工作室自杀身亡。代表作有《伊豆的舞女》《雪国》《千只鹤》等。已有多部作品在中国翻译出版。
伊豆是诗的故乡,世上的人这么说。
伊豆是日本历史的缩影,一个历史学家这么说。
伊豆是南国的楷模,我要再加上一句。
伊豆是所有的山色海景的画廊,还可以这么说。
整个伊豆半岛是一座大花园,一所大游乐场。就是说,伊豆半岛到处都具有大自然的惠赠,都富有美丽的变化。
如今,伊豆有三个入口:下田,三岛修善寺,热海。不管从哪里进去,首先迎迓你的,是堪称伊豆的乳汁和肌体的温泉。然而,由于选择的入口不同,你定会感到有三个各不相同的伊豆呢。
北面的修善寺和南面的下田这两条通道,在天城山口相会合。山北称外伊豆,属田方郡,山南称内伊豆,属贺茂郡。南北两面不仅植物种类和花期各异,而且山南的天空和海色,都洋溢着南国的气息。天城火山脉东西约四十四公里,南北约二十四公里,占据着半岛的三分之一。海面的黑潮从三面包围着半岛。这山,这海,便是给伊豆增添光彩的两大要素。倘若把茶花当做海岸边的花,那么,石楠花就是天城山上的花。山谷幽邃,原生林木森严茂密,使你很难想象这原是个小小的半岛。天城山是闻名的狩鹿的场所,只有翻过这座山峦,才能尝到伊豆旅情的滋味。
开往热海的火车时髦得很,称为“罗曼车”。情死是热海的名产。热海是伊豆的都会,它是在关东温泉之乡中富有现代特征的城市。倘若把修善寺称为历史上的温泉,那么,热海便是地理上的温泉。修善寺附近,清静,幽寂,热海附近,热烈,俏丽。伊豆到伊东一带的海岸线,令人想起南欧来,这里显示着伊豆明朗的容颜。同是南国风韵,伊豆的海岸线多象一曲素朴的牧歌啊。
伊豆有热海、伊东、修善寺和长冈四大温泉,共有二三十个喷口,仅伊东就有数百处泉流。这些都是玄岳火山,天城火山、猫越火山、达磨火山的遗迹。伊豆,是男性火山之国的代表。此外,热海的间歇泉,下加茂峰的吹上温泉,拍击着半岛南端的石廊崎的巨涛,狩野川的洪水,海岸线的岩壁,茂盛的植物……所有这些,都带着男性的威力。
然而,各处涌流的泉水,使人联想起女乳的温暖和丰足,这种女性般的温暖与丰足,正是伊豆的生命。尽管田地极少,但这里有合作村,有无税町,有山珍海味,有饱享黑潮和日光馈赠,呈现着麦青肤色的温淑的女子。
铁路只有热海线和修善寺线,而且只通到伊豆的入口,在丹那线和伊豆环行线建成之前,这里的交通很是不便。代之而起的是四通八达的公共汽车。走在伊豆的旅途上,随时可以听到马车的笛韵和江湖艺人的歌唱。
主干道随着海滨和河畔延伸。有的由热海通向伊东,有的由下田通向东海岸,有的沿西海岸绵延开去,有的顺着狩野川畔直上天城山,再沿着海津川和逆川南下……。温泉就散缀在这些公路的两旁。此外,由箱根到热海的山道,猫越的松崎道,山修善寺通向伊东的山道,所有这些山道,也都把伊豆当成了旅途中的乐园和画廊。
伊豆半岛西起骏河湾,东至相模湾,南北约五十九公里,东西最宽处约三十六公里,面积约四百零六平方公里,占静冈县的五分之一。面积虽小,但海岸线比起骏河、远江两地的总和还长。火山重叠,地形复杂,致使伊豆的风物极富于变化。
现在,人们都这么说,伊豆的长津吕是全日本气候最宜人的地方,整个半岛就像一个大花园。然而在奈良时代,这里却是可怕的流放地。到源赖朝举兵时,才开始兴旺发达起来。幕府末期,曾一度有外国黑船侵入。这里的史迹不可胜数,其中有范赖、赖家遭受禁闭的修善寺,有掘越御所的遗址,有北条早云的韭山城等。
请不要忘记,自古以来,伊豆在日本造船史上发挥着重大的作用,这正因为伊豆是大海和森林的故乡啊。
伊豆是南国的楷模,我要再加上一句。
■ 作品赏析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的名篇《伊豆的舞女》让钟灵毓秀的伊豆世界闻名,散文《我的伊豆》更是直接描绘了它的旖旎风光。
诗的故乡、日本历史的缩影、南国的楷模、画廊、花园、游乐场,作者把对伊豆的这些不同感受,排比并列,互相映衬,突出了伊豆的美和非凡的气韵。作者描绘风景常常从内心的细微感觉出发捕捉自然之美,所以笔下的自然常带灵性。语言准确传神是此文的的又一特色,遣词用语总能曲尽物态。文尾回应前文,结构圆融。
作者在写了伊豆的历史和造船的业绩后,行文戛然而止,但作者对伊豆的深深爱恋却如丝般绵延开去。
晨昏诺日朗
作者作品简介
赵丽宏,青年散文家。上海市崇明县人。1968年高中毕业后回故乡插队,当过木匠、乡邮员、教师与县机关工作人员。1978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并开始创作诗歌和散文。大学毕业后当过《萌芽》杂志编辑,1987年赵丽宏应聘担任上海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上海市青年联合会副主席。现为上海作协副主席,《上海文学》杂志社社长,华东师范大学和交通大学兼职教授,全国政协委员。出版有《珊瑚》《生命草》《心画》等三十多部诗集、散文集、报告文学集。作品曾数十次获奖,《诗魂》获新时期全国优秀散文集奖。
落日的余辉淡淡地从薄云中流出来,洒在起伏的山脊上。在金红色的光芒中,山脊上那些松树的轮廓晶莹剔透,仿佛是宝石和珊瑚的雕塑。眼帘中的这种画面,幽远宁静,像一幅辉煌静止的油画。
汽车在无人的公路上疾驶,我的目标是诺日朗瀑布。路旁的树林里突然飘出流水的声音。开始声音不大,如同一种气韵悠长的叹息,从极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声音渐渐响起来,先是如急雨打在树叶上,嘈杂而清脆;既而如狂风卷过树林时发出的呼啸;很快,这响声边发展成震天撼地的轰鸣,给人的感觉是路边的丛林中正奔跑着千军万马,人马的嘶鸣和呐喊从林谷中冲天而起,在空气中扩散、弥漫,笼罩了暮色中的天空和山林……绿荫中白光一闪,又一闪。看见了大瀑布!从车上下来,站在路边,远处的诺日朗瀑布浩浩荡荡地袒露在我的眼底。大瀑布离公路不到一百米,瀑布从一片绿色的灌木丛中流出来,突然跌入深谷,形成一缕缕雪白的水帘,千姿百态地垂挂在宽阔的绝壁上,深谷中,飞扬起一片飘忽的水雾。也许是想象中的诺日朗太雄伟,眼前这瀑布,宽则宽矣,然而那些飘然而下的水帘显得有些单薄,有些柔美,似乎缺乏了一些壮阔的气势。只有那水的轰鸣,和我的想象吻合。那震撼天地的声响,是水流在峭壁和岩石上撞击出的音乐,这音乐雄浑、粗犷、带有奔放不羁的野性,无拘无束的在山林里荡漾回旋。
诺日朗,在藏语中是雄性的意思。当地藏民把这瀑布称之为诺日朗,大概是以次来象征男子汉的雄健和激情。人世间有这样倾泻不尽的激情么?很想沿着林中的小路走近诺日朗,然而暮色已重,四周的一切都昏暗起来。远处的瀑布有些模糊了,在轰鸣不绝的水声中,在水雾弥漫的幽暗中,那一缕缕白森森飘动的水帘显得朦胧而神秘,使人感到不可亲近……晚上,住在诺日朗宾馆。躺在床上无法入睡,窗外飘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有风吹树叶发沙沙声,有山涧流水的哗哗声,有秋虫优美的鸣唱……我想在这一片天籁中分辨出诺日朗瀑布的咆哮,却难以如愿。大瀑布那震天撼地的声音为什么传不过来?也许是风向不对吧。
第二天清早,天刚微亮,群山和林海还在晨雾的笼罩之中,我便匆匆起床,一个人徒步诺日朗。路上出奇地静,只有轻纱似的雾气,若有若无地在飘。忽听背后得得有声,回头一看,是两匹马,一匹雪白,一匹乌黑,正悠然自得地向我走来。这大概是当地藏民养的马,但却不见牧马人。两匹马行走的方向也是往诺日朗,我和它们并肩而行时,相距不过一米。两匹马并没有因为遇见生人而慌乱,目不斜视,依然沉静而平稳地踱步,姿态是那么优雅,仿佛是飘游在晨雾中的一片白云和一片黑云。到诺日朗瀑布时,两匹马没有停步,也没有侧目,仍旧走它们的路,我在轰鸣的水声中目送两匹马飘然远去,视野中的感觉奇妙如梦幻。诺日朗又一次袒露在我的眼前。和夕照中瀑布相比,晨雾中的诺日朗显得更加阔大,更加雄浑神奇。瀑布后面的群山此刻还隐隐约约藏在飘忽的云雾之中,千丝万缕的水帘仿佛是从云雾中喷涌倾泻出来,又像是从地底下腾空而起的无数条白龙,龙头已经钻进云雾,龙身和龙尾却留在空中,一刻不停拍打着悬崖峭壁……
沿着湿漉漉的林间小道,我一步一步走近诺日朗。随着和大瀑布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那轰鸣的水声也越来越大,迎面飘来的水雾也越来越浓。等走到瀑布跟前时,头发、脸和衣服都湿了。这时抬头仰观大瀑布,才真正领略到了那惊天动地的气势。云雾迷蒙的天上,仿佛是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天水从豁口中汹涌而下,浩浩荡荡,洋洋洒洒,一落千丈,在山谷中激起飞扬的水花和震耳欲聋的回声。此时诺日朗的形象和声音,吻合成一个气势磅礴的整体。站在这样的大瀑布面前,感觉自己只是漫天飘漾的水雾中的一颗微粒。我想起许多年前在雁荡山看瀑布时的情景,站在著名的大龙湫瀑布眼前,产生的联想是在看一条巨龙被钉在崖壁上挣扎。此刻,却是群龙飞舞,自由的水之精灵在宁静的山谷中合唱出一曲震撼天地的壮歌,使人的灵魂为之颤栗。面对这雄浑博大、激情横溢的自然奇景,人是多么渺小,多么驯顺!
然而大瀑布跟前实在不是久留之地,因为空气中充满浓密的水雾,使人难以呼吸。赶紧往后退,退入林间小道。走出一段再往后看,诺日朗竟然面目一新:奔泻的瀑布中,闪射出千万道金红色的光芒,这是从对面山上射过来的早霞。飘忽的水雾又把这些光芒糅合在一起,缤纷迷眩地飞扬、升腾,形成一种神话般的气氛……这时,远处的山路山传来欢呼的人声。是早起的游人赶来看瀑布了。
上午坐车上山时,绕过诺日朗背后的山坡,只见三面青山环抱着一大片碧绿的湖水,平静的湖水如同一块硕大无朋的翡翠,绿得透明而深邃,使人怀疑这究竟是不是水。当地的藏民把这样的高山湖泊称为“海子”。陪我来的朋友指着一湖碧水,不动声色地告诉我:“这就是诺日朗。”
这就是诺日朗?实在难以把这一片止水和奔腾咆哮的大瀑布联系在一起。朋友说的却是事实。三面环山的海子有一面是长长的缺口,这正是大瀑布跌落深谷的跳台,也就是我在谷底仰望诺日朗时看到的那道云雾天外的豁口。走近海子,我发现清澈见底的湖水正在缓缓流动,方向当然是那一道巨大的豁口。这汇集自千峰万壑的高山流水,虽然沉静于一时,却终究难改奔腾活泼的性格,诺日朗瀑布,正是压抑后的一次爆发和喷泻。只要这看似沉静的压抑还在,诺日朗的激情便永远不会消退。
一九九二年八月十九日记于九寨沟
■ 作品赏析
《晨昏诺日朗》将中国西部的壮丽景观——九寨沟诺日朗瀑布展现在读者面前。文章记叙了作者在三个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方位欣赏到的诺日朗瀑布的景象。简洁明快的语言在表现诺日朗的雄浑奔放时显得十分恰切。整篇文章详略有致,构思严整而有新意,观察角度依据观察时空的变化作相应调整,三次观察分别从不同的侧面展现了被观察的事物,给读者一个立体的诺日朗的印象。作者能够抓住诺日朗在不同时间、不同观察角度时的突出特征,运用衬托的描写手段,但并不给人旁逸斜出、枝蔓错综的感觉。
黄山记
作者简介
徐迟,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一
大自然是崇高,卓越而美的。它煞费心机,创造世界。它创造了人间,还安排了一处胜境。它选中皖南山区。它是大手笔,用火山喷发的手法,迅速地,在周围一百二十公里,面积千余平方公里的一个浑圆的区域里,分布了这末多花冈岩的山峰。它巧妙地搭配了其中三十六大峰和三十六小峰。高峰下临深谷;幽潭傍依天柱。这些朱砂的,丹红的,紫霭色的群峰,前拥后簇,高矮参差。三个主峰,高风峻骨,鼎足而立,撑起青天。
这样布置后,它打开了它的云库,拨给这区域的,有倏来倏去的云,扑朔迷离的雾,绮丽多彩的霞光,雪浪滚滚的云海。云海五座,如五大洋,汹涌澎湃。被雪浪拍击的山峰,或被吞没,或露顶巅,沉浮其中。然后,大自然又毫不悭吝地赐予几千种植物。它处处散下了天女花和高山杜鹃。它还特意委托风神带来名贵的松树树种,播在险要处。黄山松铁骨冰肌;异萝松天下罕见。这样,大自然把紫红的峰,雪浪云的海,虚无缥缈的雾,苍翠的松,拿过来组成了无穷尽的幻异的景。云海上下,有三十六源,二十四溪,十六泉,还有八潭,四瀑。一道温泉,能治百病。各种走兽之外,又有各种飞禽。神奇的音乐鸟能唱出八个乐音。希世的灵芝草,有珊瑚似的肉芝。作为最高的效果,它格外赏赐了只属于幸福的少数人的,极罕见的摄身光。这种光最神奇不过。它有彩色光晕如镜框,中间一明镜可显见人形。三个人并立峰上,各自从峰前摄身光中看见自己的面容身影。
这样,大自然布置完毕,显然满意了,因此它在自己的这件艺术品上,最后三下两下,将那些可以让人从人间通入胜境去的通道全部切断,处处悬崖绝壁,无可托足。它不肯随便把胜境给予人类。它封了山。
二
鸿蒙以后多少年,只有善于攀援的金丝猴来游。以后又多少年,才来到了人。第一个来者黄帝,一来到,黄山命了名。他和浮丘公、容成子上山采药。传说他在三大主峰之一,海拔1840公尺的光明顶之傍,炼丹峰上,飞升了。
又几千年,无人攀登这不可攀登的黄山。直到盛唐,开元天宝年间,才有个诗人来到。即使在猿猴愁攀登的地方,这位诗人也不愁。在他足下,险阻山道阻不住他。他是李白。他逸兴横飞,登上了海拔1860公尺的莲花峰,黄山最高峰的绝顶。有诗为证: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伊惜升绝顶,俯视天目松。李白在想象中看见,浮丘公引来了王子乔,“吹笙舞风松”。他还想“乘桥蹑彩虹”,又想“遗形入无穷”,可见他游兴之浓。
又数百年,宋代有一位吴龙翰,“上丹崖万仞之巅,夜宿莲花峰顶。霜月洗空,一碧万里。”看来那时候只能这样,白天登山,当天回不去。得在山顶露宿,也是一种享乐。
可是这以后,元明清数百年内,极大多数旅行家都没有能登上莲花峰顶。汪以“从者七人,二僧与俱”,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登山队,“一仆前持斧斤,剪伐丛莽,一仆鸣金继之,二三人肩糗执剑戟以随”。他们只到了半山寺,狼狈不堪,临峰翘望,败兴而归。只有少数人到达了光明顶。登莲花峰顶的更少了。而三大主峰之中的天都峰,海拔只有1810公尺,却最险峻,从来没有人上去过。那时有一批诗人,结盟于天都峰下,称天都社。诗倒是写了不少,可登了上去的,没有一个。
登天都,有记载的,仅后来的普门法师、云水僧、李匡台、方夜和徐霞客。
三
白露之晨,我们从温泉宾馆出发。经人字瀑,看到了从前的人登山之途,五百级罗汉级。这是在两大瀑布奔泻而下的光滑的峭壁上琢凿出来的石级,没有扶手,仅可托足,果然惊险。但我们现在并不需要从这儿登山。另外有比较平缓的,相当宽阔的石级从瀑布旁侧的山林间,一路往上铺砌。我们甚至还经过了一段公路,只是它还没有修成。一路总有石级。装在险峻地方的铁栏杆很结实;红漆了,更美观。林业学校在名贵树木上悬挂小牌子,写着树名和它们的拉丁学名,像公园里那样的。
过了立马亭,龙蟠坡,到半山寺,便见天都峰挺立在前,雄峻难以攀登。这时山路渐渐的陡削,我们快到达那人间与胜境的最后边界线了。
然而,现在这边界线的道路全是石级铺砌的了,相当宽阔,直到天都峰趾。仰头看吧!天都峰,果然像过去的旅行家所描写的“卓绝云际”。他们来到这里时,莫不“心甚欲往”。可是“客怨,仆泣”,他们都被劝阻了。“不可上,乃止”,他们没上去。方夜在他的《小游记》中写道:“天都险莫能上。自普门师蹑其顶,继之者惟云水僧一十八人集月夜登之,归而几堕崖者已四。又次为李匡台,登而其仆亦堕险几毙。自后遂无至者。近踵其险而至者,惟余侣耳。”
那时上天都确实险。但现今我们面前,已有了上天的云梯。一条鸟道,像绳梯从上空落下来。它似乎是无穷尽的石级,等我们去攀登。它陡则陡矣,累亦累人,却并不可怕。石级是不为不宽阔的,两旁还有石栏,中间挂铁索,保护你。我们直上,直上,直上,不久后便已到了最险处的鲫鱼背。
那是一条石梁,两旁削壁千仞。石梁狭仄,中间断却。方夜到此,“稍栗”。我们却无可战栗,因为鲫鱼背上也有石栏和铁索在卫护我们。这也化险为夷了。
如是,古人不可能去的,以为最险的地方,鲫鱼背,阎王坡,小心壁等等,今天已不再是艰险的,不再是不可能去的地方了。我们一行人全到了天都峰顶。千里江山,俱收眼底;黄山奇景,尽踏足下。
我们这江山,这时代,正是这样,属于少数人的幸福已属于多数人。虽然这里历代有人开山筑道,却只有这时代才开成了山,筑成了道。感谢那些黄山石工,峭壁见他们就退让了,险处见他们就回避了。他们征服了黄山。断崖之间架上桥梁,正可以观泉赏瀑。险绝处的红漆栏杆,本身便是可羡的风景。
胜境已成为公园。绝处已经逢生。看呵,天都峰,莲花峰,玉屏峰,莲蕊峰,光明顶,狮子林,这许多许多佳丽处,都在公园中。看呵,这是何等的公园!
四
只见云气氤氲来,飞升于文殊院,清凉台,飘拂过东海门,西海门,弥漫于北海宾馆,白鹅岭。如此之漂泊无定;若许之变化多端,毫秒之间,景物不同;同一地点,瞬息万变。一忽儿阳光泛滥;一忽儿雨脚奔驰。却永有云雾,飘去浮来;整个的公园,藏在其中。几枝松,几个观松人,溶出溶入;一幅幅,有似古山水,笔意简洁。而大风呼啸,摇撼松树,如龙如凤,显出它们矫健多姿。它们的根盘入岩缝,和花冈石一般颜色,一般坚贞。它们有风修剪的波浪形的华盖;它们因风展开了似飞翔之翼翅。从峰顶俯视,它们如苔藓,披复往岩石;从山腰仰视,它们如天女,亭亭而玉立。沿着岩壁折缝,一个个的走将出来,薄纱轻绸,露出的身段翩然起舞。而这舞松之风更把云雾吹得千姿万态,令人眼花缭乱。这云雾或散或聚;群峰则忽隐忽现。刚才还是顶盆雨,迷天雾,而千分之一秒还不到,它们全部散去了。庄严的天都峰上,收起了哈达;俏丽的莲蕊峰顶,揭下了蝉翼似的面纱。阳光一照,丹崖贴金。这时,云海滚滚,如海宁潮来,直拍文殊院宾馆前面的崖岸。朱砂峰被吞没;桃花峰到了波涛底。耕云峰成了一座小岛;鳌鱼峰游泳在雪浪花间。波涛平静了,月色耀眼。这时文殊院正南前方,天蝎星座的全身,如飞龙一条,伏在面前,一动不动。等人骑乘,便可起飞。而当我在静静的群峰间,暗蓝的宾馆里,突然睡醒,轻轻起来,看到峰峦还只有明暗阴阳之分时,黎明的霞光却渐渐显出了紫蓝青绿诸色。初升的太阳透露出第一颗微粒。从未见过这鲜红如此之红;也从未见过这鲜红如此之鲜。一刹间火球腾空;凝眸处彩霞掩映。光影有了千变万化;空间射下百道光柱。万松林无比绚丽;云谷寺豪光四射。忽见琉璃宝灯一盏,高悬始信峰顶。奇光异彩,散花坞如大放焰火。焰火正飞舞,那喑呜变色,叱咤的风云又汇聚起来。笙管齐鸣,山呼谷应。风急了。西海门前,雪浪滔滔。而排云亭前,好比一座繁忙的海港,码头上装卸着一包包柔软的货物。我多末想从这儿扬帆出海去。可是暗礁多,浪这样险恶,准可以撞碎我的帆桅,打翻我的船。我穿过密林小径,奔上左数峰。上有平台,可以观海。但见浩瀚一片,了无边际,海上蓬莱,尤为诡奇。我又穿过更密的林子,翻过更奇的山峰,蛇行经过更险的悬崖,踏进更深的波浪。一苇可航,我到了海心的飞来峰上。游兴更浓了,我又踏上云层,到那黄山图上没有标志,在任何一篇游记之中无人提及,根本没有石级,没有小径,没有航线,没有方向的云中。仅在岩缝间,松根中,雪浪褶皱里,载沉载浮,我到海外去了。浓云四集,八方茫茫。忽见一位药农,告诉我,这里名叫海外五峰。他给我看黄山的最高荣誉,一枝灵芝草,头尾花茎俱全,色泽鲜红如像珊瑚。他给我指点了道路,自己缘着绳子下到数十丈深谷去了。他在飞腾,在荡秋千。黄山是属于他的,属于这样的药农的。我又不知穿过了几层云,盘过几重岭,发现我在炼丹峰上,光明顶前。大雨将至,我刚好躲进气象站里。黄山也属于他们,这几个年轻的科学工作者。他们邀我进入他们的研究室。倾盆大雨倒下来了。这时气象工作者祝贺我,因为将看到最好的景色了。那时我喘息甫定,他们却催促我上观察台去。果然,雨过天又晴。天都突兀而立,如古代将军。绯红的莲花峰迎着阳光,舒展了一瓣瓣的含水的花瓣。轻盈的云海隙处,看得见山下晶晶的水珠。休宁的白岳山,青阳的九华山,临安的天目山,九江的匡庐山。远处如白练一条浮着的,正是长江。这时彩虹一道,挂上了天空。七彩鲜艳,银海衬底。妙极!妙极了!彩虹并不远,它近在目前,就在观察台边。不过十步之外,虹脚升起,跨天都,直上青空,至极远处。仿佛可以从这长虹之脚,拾级而登,临虹款步,俯览江山。而云海之间,忽生宝光。松影之荫,琉璃一片,闪闪在垂虹下,离我只二十步,探手可得。它光彩异常。它中间晶莹。它的比彩虹尤其富丽的镜圈内有面镜子。摄身光!摄身光!
这是何等的公园!这是何等的人间!
■ 作品赏析
这是当代写景的杰作,表现对象是黄山。作者有意运用赋体的手法来表现黄山的大全景。他没有直接照搬古代赋体的句法上的排比和词语上的铺张,而是对黄山的重点景观,采取多方位、多层次的描绘。本文构思精巧,把空间的静止地形与地貌,变成时间的过程;同时也使地理的客观描述变成了主观感受和想象。作者用富丽堂皇的词语,表现宏大的景观,处处显得极致,处处又能峰回路转,真所谓“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步步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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