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点经典大全集-经典戏剧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俄狄浦斯王

    作者作品简介

    索福克勒斯(约前496—前406),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生于雅典富商家庭。他是雅典民主政治繁荣时期意识形态最完善的代表人物。相传写有130部悲剧和笑剧,现存《安提戈涅》《俄狄浦斯王》《厄勒克特拉》等7部完整的悲剧。

    一

    那还是在远古的英雄时代。希腊古老美丽的忒拜城邦突然遭受巨大的灾难,正在血红的波浪里颠簸着抬不起头:田间的麦穗枯萎,牧场上的耕牛瘟死,百姓家的孕妇流产;最可恨的是带火的瘟神降临城邦,全城正弥漫着浓浓的烟火。人们正在成群地死去,死者的亲属在各处祭坛的台阶上呻吟,祈求天神消灾弭难。求生的哀声和悲惨的哭声响彻城邦的上空。

    这天清晨,忒拜城王宫的前院里人群骚动,老祭司领着数百儿童、青年和老年人,来向国王俄狄浦斯请求援救。

    俄狄浦斯并不是天神,但忒拜城的公民把他看做是天灾和人祸的救星来向他求救的。先前俄狄浦斯来城邦时,忒拜公民正遭受狮身人面妖兽的威胁,已经有许多人丧失性命,是俄狄浦斯破译它的妖谜,摧毁这妖兽而拯救下城邦的。全城邦的人都相信,俄狄浦斯有天神的帮助。现在忒拜城又遭劫难,人民祈求俄狄浦斯能再次为他们找到生路。老祭司领着众人向俄狄浦斯乞援:“啊,最高贵的人,快拯救我们的城邦!保住你的名声!你曾经凭你的好运为我们造福,如今也请快拯救城邦,使它稳定下来吧!”

    俄狄浦斯眼看城邦将要被灾难毁灭,人民惨遭不幸,心情十分沉重。流着泪,他悲伤地告诉大家:“我知道你们的来意和疾苦。我的痛苦远远超过你们大家。你们每人只为自己悲哀,我的悲痛却同时是为城邦,为你们。”他还告诉大家,他已经派国舅克瑞翁到光明神阿波罗的庙上去求问,要怎样才能拯救这城邦。他正焦急地等待克瑞翁带回神示。

    正说着,克瑞翁回来了。俄狄浦斯让他当着大家的面说出神示——“阿波罗要我们把藏在这里的污染清除出去,别让他留下来,害得我们无从得救。”

    “怎样清除?那是什么污染?”俄狄浦斯不十分明白神示的意思。克瑞翁告诉他,阿波罗是指原先的忒拜城国王拉伊俄斯被人杀害的事,“神分明是叫我们严惩那伙凶手,不管他们是谁。”

    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俄狄浦斯也曾听说过。“可是他们在哪里?线索去哪里寻找呢?”克瑞翁回答:“神说就在这地方;去寻找就抓得住,不留心就会跑掉。”

    俄狄浦斯当即下决心查找凶手,为全城邦消灾弭难。他又问克瑞翁;“拉伊俄斯被打死时有没有报信人?有没有同伴见到这件事?如果有,我们可以问问。”克瑞翁说国王的侍从除一人逃回来外全被打死,那人说国王是被一伙强盗杀害的。俄狄浦斯怀疑是城邦内部有人出钱收买强盗行凶的。克瑞翁说:“我也这样猜想过;但自从拉伊俄斯遇害后,没有人在灾难中起来报仇。后来出现了妖兽的新灾难,追查凶手的事也就搁下来了。”

    俄狄浦斯决心重新把这个案子弄清楚。他对克瑞翁和乞援者说:“这不仅是为我妻子的前夫拉伊俄斯报仇,而且也是为我自己清除后患。因为不论杀害老国王的凶手是谁,他也会用同样的毒手来对付我的。”他要把全城邦的公民都召集到这里来进行彻底的究查,要凭借天神的帮助消除这场瘟疫。

    二

    俄狄浦斯向全城邦公民宣布:“你们中间如果有人知道老国王是被谁杀死的,要立即详细地报上来;即使告发者被发现是凶手的帮凶,因为告发有功,他也只会流放而不会受到更严厉的惩罚;如果有人知道凶手是外邦人,也不用隐瞒,我会重赏他的。”但是,俄狄浦斯接着说,“如果有人或为朋友或为自己有所畏惧而违抗我的命令,我要这样严厉地处置他:在全城邦内,我不许任何人接待他,同他谈话,也不许任何人同他一起祈祷、祭神,或是为他举行净罪礼;人人都要把他赶出门外,认他是大家的死敌。”

    俄狄浦斯心情非常激动,清清嗓门,他继续说:“我诅咒那个杀害老国王的杀手,不论他是单独行凶,还是另有同谋。我发誓,假如他是我家里的人,我愿忍受我刚才加在别人身上的诅咒。”他号召全城邦的公民都要服从命令,协助捉拿那个杀害老国王的凶手。“对那些不服从的人”,俄狄浦斯诅咒,“我求天神不叫他们的土地结果实,不叫他们的女人生孩子;让他们在现在的厄运中毁灭,或是遭受更可恨的命运。”对那些拥护命令的公民,俄狄浦斯说:“愿我们的盟友正义之神和一切别的神对你们永远慈祥,和你们同在。”

    在场的公民没有人知道凶手是谁,正在这时俄狄浦斯派人去请的先知忒瑞西阿斯来了。他虽眼瞎,却能明察天地间的秘密。俄狄浦斯请他告诉谁是凶手,说希望凭他的智慧来拯救城邦。

    谁知尽管俄狄浦斯再三请求,先知却死不肯说。他哀求俄狄浦斯:“让我回家吧!你容易对付过去,我也容易对付过去。”并痛苦地说,他这样做是为俄狄浦斯好。

    先知的顽固惹怒俄狄浦斯,他指着先知大骂:“我看你就是这罪行的策划者,老国王是你杀的,尽管不是你亲手杀的。如果你的眼睛没瞎,我敢说准是你一个人干的。”

    国王的斥骂也激怒了先知。他指着俄狄浦斯的鼻子大叫:“既然你这样说,那你就别跟我说话,因为你就是凶手!”

    俄狄浦斯听先知骂自己是凶手,怎么也不相信。他骂先知厚颜无耻出口伤人,他怀疑这是克瑞翁收买先知陷害自己、想当国王的诡计。他悲愤地感慨道:“啊,财富,王权,有多么大的诱惑力!为得到这些,连我信赖的老朋友克瑞翁,也偷偷地收买这个诡计多端的术士要把我推倒,这是何等卑鄙啊!”

    俄狄浦斯又转向忒瑞西阿斯,生气地说:“你算什么先知!这次全城邦遭受妖兽的灾难,你怎么不能破译它的谜语拯救人民呢?你想推倒我,就站在克瑞翁一边,你会后悔的。要不是看你年纪大,我早就叫你受苦刑,叫你知道你是多么狂妄无礼!”

    忒瑞西阿斯却毫不示弱,否认自己是克瑞翁的党羽,斥责国王对他的辱骂。他对俄狄浦斯说:“你骂我瞎子?我可告诉你,你虽然有眼也看不清你的灾难,看不见你住在哪里,和谁同居;你不知道,你是你已死的和活着的亲属的仇人;你父母的诅咒会左右鞭打着你,可怕地向你追来,把你赶出这地方;你现在虽然看得见,可是到时候,你的眼前只是黑暗。”先知看不见俄狄浦斯气得变色的脸,吐口痰,继续说:“等你发觉你的婚姻时,哪一个收容所没有你的哭声?喀泰戎山上哪个角落没有你的回音?你猜想不到那无穷无尽的灾难,它会使你和自己的儿女成为平辈,世间再没有比你更苦的人了。”

    俄狄浦斯忍无可忍,下令把忒瑞西阿斯赶出去。先知仍然毫不畏惧,指着俄狄浦斯大声说:“告诉你吧!你刚才大声威胁,通令要捉拿的杀害拉伊俄斯的凶手就在这里。表面上看来,他是个侨民,实际上却是土生的忒拜人。他将遭受劫难,从明眼人变成瞎子,从富翁变成乞丐,到外邦去,用手杖探着路前行。他将成为和他同住的儿女的父兄,他生母的丈夫,他父亲的凶手。”

    先知走了,俄狄浦斯和侍从们被先知说得目瞪口呆。

    三

    克瑞翁听说俄狄浦斯指控他,非常难过,想找俄狄浦斯当面谈谈。

    俄狄浦斯一见克瑞翁,就气呼呼地骂他厚颜无耻,说:“你分明是想谋害我,夺取我的王位,还有脸到我家里来吗?”

    克瑞翁恨不能把自己的心剖开给国王看。他说自己作为国舅,拥有绝对的权势而又无忧无虑,为什么要争夺那事事担惊受怕的王位呢?为表白心迹,他对天发誓:“如果你发现我和先知同谋不轨,就让我不得好死!”

    俄狄浦斯仍然深信眼前的人是个阴谋者,他声言要处死克瑞翁。克瑞翁气得直骂他糊涂、愚蠢。

    两人唇枪舌剑争执不休。王后伊俄卡斯忒听见,指责他们不顾城邦利益而闹私人纠纷实不应该。克瑞翁对姐姐说国王要杀死他,俄狄浦斯告诉妻子国舅要对他下毒手,急得克瑞翁再次对天神发誓。

    王后劝丈夫相信克瑞翁的忠诚。克瑞翁走后,王后问丈夫为什么这样生气。俄狄浦斯告诉她先知的话和自己的怀疑,听说是为这事,王后要丈夫尽可放心,说凡人不可能精通预言术,接着说出她的证据:“神示说拉伊俄斯会死在他和我生的儿子手里,但现在我们听说,他是在三岔路口被一伙外邦强盗杀死的;而我们的儿子,出生不到三天,就被拉伊俄斯钉住左右脚跟,叫人丢在没有人迹的荒山里了。”她叫俄狄浦斯用不着听信先知的话。

    谁知俄狄浦斯听说老国王是在三岔路口被外邦强盗杀死的,早就心神不安,魂飞魄散,急切地问道:“那不幸的事发生在什么地方?”“那地方叫福喀斯,通往得尔福和道利亚的两条岔路在那里会合。”“事情发生多久了?”“这消息是你快做国王的时候向全城邦公布的。”“拉伊俄斯什么模样,多大年纪?”“他个子很高,头上刚有白头发,模样和你差不多。”

    此时,俄狄浦斯已是愁容满面,他真怕那先知的眼睛并没有瞎。他又问王后老国王带了多少侍从,伊俄卡斯忒说:“一共5个人,其中一个是传令官;还有一辆马车,是给拉伊俄斯坐的。”

    俄狄浦斯已经知道,老国王的死是自己作的恶。但他还要追究下去,要找到那个逃生的国王的仆人问个究竟。王后见他忧心忡忡,烦躁不安,关切地问他为什么。俄狄浦斯就向她说起自己悲伤的身世——

    我父亲是科任托斯城国王波吕玻斯,母亲叫墨洛珀。我在那里始终被人们羡慕、尊敬。但有次在宴会上,有个人喝醉了,说我是父亲的冒名儿子,这使我非常烦恼。第二天去问父母,我虽然满意他们对那人的斥责,说我是父母的亲生儿子,但那骂辱的话到处在流传总使我很恼火。后来,我就瞒着父母去皮托庙上问神示,阿波罗没有答复我求问的事,却可怕地预言我命中注定要玷污我母亲的床榻,生出一些使人不忍看的儿女,而且会成为杀死我生身父亲的凶手。

    没办法,我只有逃到外邦去。在旅途中,我走到你说的国王遇害的三岔路口,碰见一个传令官和坐马车的一行人。他们态度粗暴,要把我赶到路边去。我在气愤中打死那个推我的驾车人;车上那位老年人用双尖头的刺棍朝我头上打过来,我一棍子打去他也被打死……

    俄狄浦斯悲伤地对妻子说:“如果是我杀的拉伊俄斯,那还有谁比我更可怜?我得出外流亡,看不见亲人,也不能回到我的祖国。因为那样,我就得娶我的母亲,杀死生我养我的父亲波吕玻斯。那我宁可死去!”

    俄狄浦斯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等着那个逃生的老国王的仆人。那仆人曾说过,杀死老国王的是一伙强盗。如果他还是这样说,那老国王就不是自己杀的,如果他说凶手是个单身旅客,那罪人是自己就肯定无疑了。

    伊俄卡斯忒安慰丈夫别优伤,因为那仆人是当着全城邦人那样说的。“即使他改变以前的话”,她说,“证明拉伊俄斯是你杀的,那也不能认为神示就应验了。因为拉伊俄斯命中注定会死在我儿子手中,可是我那可怜的儿子早就死了。可见神示不一定应验,你别担心自己会杀死你父亲。”

    但俄狄浦斯还是坚持找到那个仆人,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四

    伊俄卡斯忒并没有派人去找那个仆人。她看苦劝丈夫全不见效,就拿着包缠羊毛的树枝到阿波罗的祭坛上,祈求天神保佑俄狄浦斯,别让他整天惊恐不安。

    正在这时,从科任托斯城邦来了位报信人,报告说波吕玻斯王已经寿终正寝,科任托斯城邦的公民正在等着俄狄浦斯回去,要立他为王。

    这消息使伊俄卡斯忒极为兴奋,可怜的丈夫再也不用为那残酷的神示担惊受怕了;俄狄浦斯也为杀父的神示在自己身上没有应验而高兴,但他还是忧虑重重;“难道我不该害怕玷污我母亲的床塌吗?”那可怕神示还有一半没有消除,仍然像块磐石沉重地压在俄狄浦斯的心上。

    报信人问清缘由,就告诉俄狄浦斯:“别害怕,年轻人。其实,你并不是波吕玻斯王的亲生儿子。”

    尽管俄狄浦斯早已听说过这话,但他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波吕玻斯从小就叫他儿子,十分疼爱他。为能使俄狄浦斯相信自己的话,报信人只好说出几十年前的那件往事。他说自己从前是个牧羊人,经常到喀泰戎峡谷那一带去放羊。有一天,另一个牧羊人、拉伊俄斯王的仆人送给他一个婴儿,左右脚跟被紧紧地钉在一起。他就解开钉子,把婴儿抱回去送给了波吕玻斯王,因为国王没有儿子。“那个可怜的婴儿就是你,”报信人对俄狄浦斯说,“你若不信,你的脚后跟就是最好的证明。”

    俄狄浦斯半信半疑,但报信人所说的钉脚后跟的事是千真万确的。俄狄浦斯认为那是他襁褓时期所遭受的最大的耻辱,至今仍有疤痕在。然而他还是不能相信自己不是波吕玻斯王的亲生儿子。他半信半疑,犹豫徬徨。但不管怎么说,他要从报信人所说的这件事中查寻出自己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他要寻找那位给拉伊俄斯放过羊的那位仆人。有位长老告诉俄狄浦斯,那正是俄狄浦斯先前要找的那个仆人。

    伊俄卡斯忒听到报信人的叙说,早已是内心如焚,天昏地暗,觉得这个世界马上就要毁灭了。她已经知道俄狄浦斯就是自己丢弃的那个可怜的儿子,而那个可怕的杀父娶母的神示也已经应验了。但是,伊俄卡斯忒还是要想方设法不让俄狄浦斯知道事情的底细。因而当俄狄浦斯问她那送婴儿的牧羊人是否就是国王遇难时逃生的那个仆人时,她痛苦地哀求他不必再去理会这些事。她说:“看在天神面上,如果你关心自己的性命,就不要再追问了;我自己的痛苦也已经够受了。”

    俄狄浦斯却认为伊俄卡斯忒是害怕追究下去,会发现他的出身卑贱而感觉羞耻,生气地说:“你放心,即使发现我母亲三世为奴,我有三重奴隶身分,你出身也不卑贱!”他不顾王后的苦苦哀求,讽刺她是在赏玩她的高贵门第。伊俄卡斯忒知道事情马上就要败露,悲痛万分。对着俄狄浦斯,她只有流泪,只有哀求:“哎呀,不幸的人呀!我只有这句话对你说,求你别再追究下去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和你说了。”她脸色惨白,泪流满面,说完,就痛苦地冲进王宫里去了。

    俄狄浦斯全然不顾王后如此悲痛可能会有祸事发生,无论如何,他下决心一定要追查出自己的血统。

    五

    俄狄浦斯派人去找来拉伊俄斯的牧羊人。

    科任托斯的报信人一眼就认出,这就是从前经常与自己一起在喀泰戎峡谷放羊的老朋友。而拉伊俄斯的牧羊人虽然也认出报信人,却吞吞吐吐地不愿回答早年托付婴儿的事。报信人指着俄狄浦斯,好心告诉他:“好朋友,你仔细看看!这就是他,那时候你交给我叫我当自己儿子养的那个婴儿呀!”牧羊人听了却大为恼怒,指着报信人大骂:“该死的家伙!你还不赶快住嘴!”神情非常痛苦。

    俄狄浦斯极不满意牧羊人的态度,命令侍从把他反绑起来,要是再不说实话就要他的命!俄狄浦斯厉声穷追不舍,老牧羊人招架不住,只得说出实话:那婴儿是拉伊俄斯的儿子,王后害怕那不吉利的神示,说这婴儿长大以后会杀死父亲,就让牧羊人带到山上去把他弄死。牧羊人可怜他,就把他送给了邻邦的一个牧羊人。“主上啊,我可怜他,”老牧羊人哭着对俄狄浦斯说,“我心想邻邦的那个牧羊人会把婴儿带到他的城邦、他的家里去,那就没有事了。哪知道救下这婴儿,却闯下这场大祸。主上,如果你就是他所说的那个人,那你生来就是个苦命的人啊!”

    俄狄浦斯只觉得天崩地裂,五脏俱焚,悲痛欲绝。面对苍天,面对神秘莫测的大自然,他痛苦、绝望地大声哭喊:“天哪!这是多么可怕的神示啊!我成了不应当生我父母的儿子,娶了不应当娶的母亲,杀了不应当杀的父亲。我瞎了眼了!”

    六

    王后伊俄卡斯忒自杀了。

    自从听见科任托斯的报信人说起俄狄浦斯的身世,伊俄卡斯忒就痛苦地发了疯。她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喊大叫冲进宫里,进入卧房后就砰地把门关上。她呼唤那早已死去的拉伊俄斯的名字,想念她早年所生的儿子,说拉伊俄斯死在他手中,留下她作母亲的给他的儿子生一些不幸的儿女;她想自己是多么不幸.给丈夫生丈夫,给儿子生儿女;……她痛哭自己的不幸命运,等到俄狄浦斯彻底弄明白自己的身世,横冲直撞、大喊大叫地冲进宫破门进入卧房时,王后已经在里面吊着,脖子缠在那摇动的绳子上。

    俄狄浦斯看见如此情景,捶胸跺脚,大声惨叫。他马上解开吊绳的活套,不等王后的身子躺倒在地上,就从她的衣袍上摘下两只她佩戴的金别计,举起来朝自己的眼睛狠狠地刺去,边刺边喊道:“你们早就该瞎了!因为你们看够;你们不应当看的人,不认识我想认识的人;你们该瞎了!这样,你们就再也看不见我所受的灾难,我所造的罪恶了!”他举起金别针疯狂地向自己的眼睛猛刺着,那黑红的血点从他血红的眼珠里流落下来。

    可怜的俄狄浦斯忍受着肉体上与精神上的巨大痛苦。他自愿出外流亡,就像他先前对凶手所诅咒的那样,免得这个家因为他的罪恶再遭劫难。他诅咒不公平的命运使他怎么也躲避不开那可怕的神示,他仇恨那个在牧场上解掉他脚上的铁镣并把他从凶杀里救活的牧羊人,这使他遭受了悲哀、毁灭、死亡、耻辱和世上一切有名称的灾难。他请求人们把他这个最该诅咒的、最为天神所憎恨的人带到境外去流浪。

    克瑞翁找俄狄浦斯来了。俄狄浦斯因为先前的误会和争吵总觉得对不起他,但是忠诚的克瑞翁不记过。他并不是来讥笑俄狄浦斯,也不是来责备他过去的罪过的。他非常同情俄狄浦斯的不幸,是来叫侍从把这个可怜的人带到宫里去的。

    俄狄浦斯感谢克瑞翁宽恕自己的过错。他请求克瑞翁尽正当的礼仪葬埋可怜的王后;请求克瑞翁允许自己住到喀泰戎山上去,因为父母在世时曾指定那座山作为他的坟墓,他请求克瑞翁在他外出流亡后,照顾他那个不幸的家。他对克瑞翁说,儿子吕涅刻斯和厄忒俄克勒斯已经能够自食其力,只是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两个女儿,从小娇生惯养,且未长大成人,他请求克瑞翁多加关照。俄狄浦斯哭着对克瑞翁说:“请允许能让我再看看我的女儿,让我抚摸着她们悲叹我的灾难。只要我抚摸着她们,我就会认为她们依然是我的,就像我没有瞎眼的时候一样。”

    善良的克瑞翁早已想到这一点,把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带来了。俄狄浦斯听见女儿的哭声喜不自禁,一把把她们搂过来抱在怀里,眼泪簌簌地流。这是他的女儿,也是他的妹妹。因为自己的罪恶,她们已经惨遭不幸,但更可怕的是,等待她们的将是更为残酷的苦难和折磨。想到这里,俄狄浦斯更是痛哭不已。他告诉女儿,她们将会因为有自己这样的父亲而遭到辱骂和歧视,人们不敢娶她们.不愿意接近她们,她们将会孤苦伶仃、忍饥挨饿地憔悴而死。俄狄浦斯再次请求克瑞翁关照她们,并虔诚地向苍天祈祷,祈求天神保佑他的女儿幸福快乐,一切罪恶、一切惩罚都有他俄狄浦斯一人担当。

    那个悲惨的时刻到了。带着肉体与心灵的巨大创伤,俄狄浦斯颤抖地拿起手杖,探索着朝喀泰戎山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去忍受那漫漫长夜的无尽苦难。

    ■ 作品赏析

    索福克勒斯的剧作取材于种话和传说,多描写理想化的英雄人物与命运的冲突,但终究不能摆脱命运的摆布而走向毁灭。反映了雅典奴隶主民主政权盛极而衰时期的社会面貌。代表作《俄狄浦斯王》约写于公元前403年,着重描写主人公反抗“命运”但又不能逃脱其摆布的悲惨遭遇,显示出雅典自由民对社会灾难无能为力悲愤情绪。剧作结构严谨,情节曲折,简洁有力,含义深刻,是古希腊悲剧代表作品之一。

    美狄亚

    作者作品简介

    欧里庇得斯(约前480—约前406),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出身贵族。相传写有悲剧90余部,现存《美狄亚》《希波吕托斯》《特洛亚妇女》《阿尔刻斯狄斯》等18部。

    一

    故事发生在希腊远古的英雄时代,科任托斯城邦内。

    伊阿宋的妻子美狄亚正遭受着心灵的巨大痛苦:丈夫抛弃她和两个儿子,去和科任托斯城国王克瑞翁的女儿格劳刻成亲。美狄亚满腔愤怒,悲痛欲绝,整天躺在地上,不吃也不喝,全身心都沉浸在悲哀里;那美丽的眼睛饱含泪水。只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地面。身体日见憔悴。只有当她悲叹她亲爱的父亲、她的祖国和她的家时,她才转动她那美丽、雪白的颈脖,痛苦地呻吟着。

    她在痛苦中回忆起从前她与伊阿宋的幸福生活。

    美狄亚是科尔喀斯城邦国王埃厄忒斯的女儿。那年,伊俄尔科斯城邦国王埃宋的儿子伊阿宋来科尔喀斯取金羊毛,美狄亚疯狂地爱上了这位异邦的小伙子,帮他取得金羊毛,并和他一起回到伊俄尔科斯,享受甜蜜的爱情。

    美狄亚又想起他们回到伊俄尔科斯的情形。埃宋的王位原先就被同母异父的弟弟珀利阿斯篡夺。珀利阿斯后来答应把王位让给伊阿宋,只要伊阿宋肯去科尔喀斯把金羊毛取回来。可是等伊阿宋取回金羊毛,埃宋已被珀利阿斯杀死。又是美狄亚用魔法诱劝珀利阿斯的女儿杀害她们的父亲,替伊阿宋报了仇;他们也因此被珀利阿斯的儿子赶出城邦,带着两个儿子流亡到科任托斯。

    甜蜜的爱情、和睦的家庭、可爱的孩子,往事的回忆使美狄亚更加痛苦不堪。她仇恨伊阿宋,仇恨这个家,甚至仇恨她那两个可爱的儿子!

    祸不单行。遭到爱情抛弃的美狄亚又将遭受新的灾难——科任托斯国王克瑞翁要把美狄亚和两个孩子驱逐出境。

    美狄亚的心灵再也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痛苦和悲哀,她痛哭不已恨不得立即死去。但是,别看美狄亚是个女人,别看她在悲痛痛哭时显得非常柔弱,可她那顽强的心灵里所蕴藏的暴戾的脾气和仇恨的性情也同样巨大。就像天空已布满愁惨的乌云,立刻就要闪烁出狂怒的电火来似的,暴怒起来的美狄亚,真不知道会作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呢!

    果然,愤怒的母亲看见可爱的儿子走进屋里来,也丧失往昔温柔的母爱,对他们恶毒地诅咒:“你们两个该死的东西,一个怀恨的母亲生出来的东西,快和你们的父亲一同死掉,一家人死得干干净净!”她满腔悲愤不知向何处发泄。那悲愤、那仇恨炙烧着她的心,像针刺般地疼痛。面对苍天她只有嚎啕大哭:“哎呀呀!愿天上雷火飞来,劈开我的头颅!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唉唉,我宁愿抛弃这可恨的生命,从死里得到安息!”

    美狄亚又痛苦地回忆起她和伊阿宋的往昔。伊阿宋在取到金羊毛带着美狄亚逃走以前,曾对她发过誓,要两人百年偕老。而正是爱情的魔力使美狄亚在跟随伊阿宋登上阿耳戈船准备逃走,看见父兄追来时,她竟把哥哥阿普绪耳托斯砍成碎块抛到海里。父亲忙着收殓尸体,没有能够追上他们。美狄亚为了爱情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而如今呢?想到这些,美狄亚只有向天神宙斯,向上天司管法律、正义与誓言的忒弥斯女神呼吁:“你们看,我虽然曾经用庄严的盟誓系住我那可恶的丈夫,但如今却这般受痛苦!让我亲眼看见他,看见他的新娘和他的家一同毁灭吧,他们竟敢先害我!啊,我的父亲、我的祖国呀,我现在惭愧我杀了兄弟,离开了你们。我真后悔啊!”

    二

    美狄亚那悲惨的呼叫和苦痛的呻吟,引起很多当地妇女的同情。她们要美狄亚家的保姆进屋去把美狄亚请出来,她们要劝她改变愠怒的心情,平息她胸中的愤懑。

    美狄亚感谢大家的关心,哭诉自己的悲哀。“在一切有理智、有灵性的生物当中,我们女人算是最不幸的。”她感慨地对大家说,“女人到了年纪还不出嫁是不幸的;而要结婚,就得贴上重金购置嫁妆,结果却是为自己找了个主人;更糟的是,如果嫁个坏家伙更苦不堪言。因为离婚对于女人是不名誉的事,但我们又不能把坏丈夫轰出家门。这样,女人结婚后首先要学会的,是应该怎样驾驭丈夫。如果成功,那么生活便是可羡慕的,要不然,还不如死了的好。”

    美狄亚有满腔的悲愤要向人们诉说,话语就像开闸的河流滔滔不绝。她谈到女人自古以来所受的不平等待遇,谈到自己的悲伤身世,谈到她要向负心的丈夫、向那嫁女的国王和新婚的公主报仇的决心。她坚定地说:“女人总是什么都害怕,走上战场,看见刀兵,总是心惊胆战;可是受到丈夫欺负的时候,就没有别的心比她更毒辣的了!”

    这时,克瑞翁国王带着众侍从匆匆赶来,恶狠狠地命令美狄亚:“你这面容愁惨、对着丈夫发怒的美狄亚,我命令你带着你两个儿子马上离开城邦,出外流亡!不许拖迟,知道吗?”

    “克瑞翁,你为什么要把我从这地方驱逐出去?”美狄亚愤愤地问道。

    克瑞翁凶狠霸道地说:“我不必隐瞒我的理由,我是害怕你陷害我的女儿。有许多事情引起我这种恐惧心理,因为你天生很聪明,懂得许多法术,并且你被丈夫抛弃后非常气愤;我还听人报告说。你想要威胁嫁女的国王、结婚的王子和出嫁的公主,要作出什么可怕的事来,不把你驱逐出境将后患无穷。”

    美狄亚辩解说自己并没有这样的存心,她只是怨恨自己的丈夫,请求克瑞翁允许她和孩子依然住在这里。然而狡猾的克瑞翁不相信,要她马上走,不然,他就要用武力把她和孩子赶出去。美狄亚只好后退一步,请求克瑞翁让她多住一天,好让她决定去哪里为孩子们找个安身的地方。克瑞翁歪着头想了想,才勉强同意。“但是,”他对美狄亚说,“我先告诉你,如果明天你和你的儿子还在我的城邦内,那你就活不成了,听见了吗?”说完即扬长而去。

    表面看美狄亚是在软弱地哀求,但实际上,她已经酝酿好复仇的计划:要在这一天里,叫国王、公主和伊阿宋三个仇人变成三具尸体!她现在犹豫的是用什么方法好:是烧毁他们的新房呢,还是偷偷摸进那陈设着新床的房里,用一把锋利的剑刺进他们的胸膛?她感到后面这种办法不好。万一走进新房时被人捉住,那她就活不成,还要被仇人嘲笑。她灵机一动,对!最好还是用她最熟悉也最简捷的办法,用毒药害死他们。她凭着她闺房内壁龛上的月神赫卡忒起誓:“他们里头决没有一个人能够白白地伤害我的心而不受到报复!我要把他们的婚姻弄得很悲惨,使他们懊悔这桩婚事,懊悔不该把我驱逐出这地方!”

    三

    伊阿宋气嘟嘟地跑来,责备美狄亚糊涂、愚蠢,竟敢咒骂国王,叫人驱逐出去真是活该。他还假惺惺地对美狄亚说:“夫人,我很关心你,恐怕你带着儿子出去流亡受贫困,放逐生涯会带来许多痛苦的。如果你缺少什么或是需要什么,请告诉我,我会帮助你的。”

    美狄亚看透了这个负心郎,大骂他卑鄙无耻。她历数自己曾多次在紧要关头帮助他脱险、报仇,回头来却遭到抛弃,害得她和孩子无处安身。她悲愤地诅咒伊阿宋,反问苍天:“啊,宙斯,为什么只给人类试金石,让凡人能识别金子的真伪,却不在那肉体上打上烙印,来辨别人类的善恶?”

    伊阿宋却狡辩说,美狄亚救他是爱神的恩惠,而美狄亚从这里得到的好处却比他多得多。他讲给美狄亚听:“你从那个野蛮地方来到希腊居住,知道怎样在公道和法律下生活,不再讲求暴力;而且全希腊的人都听说你很聪明,你才有了名声!如果你依然住在你的城邦,决不会有人称赞你。”至于美狄亚诅咒他同公主结婚,他说他并不是为自己打算:“自从我从伊俄尔科斯带着这许多无法应付的灾难来到这里,除了娶国王的女儿外,我,一个流亡的人,还能够发现什么比这个更为有益的办法呢?”他说自己并不是喜新厌旧,而是要拯救这个家庭,使生活象个样子。他对美狄亚说:“我要把我儿子教养出来,不愧他们生长在我这门第;再把你生的两个儿子同他们未来的弟弟们合在一块,那我们多有福气!你也是为孩子着想的,我正好利用未来的儿子来帮助我们这两个儿子,难道我打算错了吗?”他说美狄亚不该被嫉妒刺伤,不该责备他。

    美狄亚不信他的虚伪,她也不要那种痛苦的富贵生活和那种刺伤人的幸福,她更不愿听从伊阿宋的劝告,改变对仇人的诅咒。与其那样,她说还不如孤苦伶仃地出外流浪。

    伊阿宋看自己好歹都劝不转美狄亚,再次提出要送些金钱接济美狄亚母子流亡的苦难,还要告诉各地的朋友请他们好好地款待美狄亚母子。美狄亚却一口拒绝:“我用不着你的朋友,也不接受你什么东西,你不必送给我,因为一个坏人送的东西是全都没有用处的。”伊阿宋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四

    伊阿宋的虚伪无耻激起美狄亚心中新的仇恨。她闷闷地坐在房里,心绪繁乱,烦躁不安。

    家仆通报,有客人来拜见。美狄亚出来,见是埃勾斯,雅典城邦国王播狄翁的儿子,她当初在伊阿宋的阿耳戈船上认识的好朋友。埃勾斯结婚后没有子嗣,他是到阿波罗颁发神示的古庙上求神去的。美狄亚想听听天神说什么,埃勾斯就告诉她那晦涩难解的神示——“你这人间最有权力的人啊,在你回到雅典的丰饶的土地以前,切不可解开那酒囊上伸着的腿。”埃勾斯本可以由陆地回雅典的,但他不懂这神示,就绕道航海去特洛曾尼亚,请精通神示的庇透斯城邦国王说给他听听。美狄亚祝他一路平安,满足心愿。

    埃勾斯见美狄亚面有泪容,问她为什么这样忧愁。美狄亚悲伤地向他说起自己和孩子遭到伊阿宋抛弃,又要被克瑞翁国王驱逐出境的事。看到埃勾斯真诚地同情自己,美狄亚头脑中萌生出一个新的想法。她哀求埃勾斯说:“埃勾斯,可怜可怜我这不幸的人吧,别眼看我就这样孤苦伶仃地被驱逐出去;请你接待我,让我到你的城邦去,住在你的家里,好吗?我会感谢你的,凭我所精通的法术,我会使你生个儿子的。这样,你死了就有儿女送终,就有嗣子继承了。”

    美狄亚的法术能让自己有子嗣,这使埃勾斯乐于伸出友谊的手。“只要你能够到我的城邦去,我一定竭力保护你,那是我应尽的义务。”但是,埃勾斯接着说,“你得自己离开这地方,在这点上我不能帮你的忙,我不愿意得罪我的东道主克瑞翁。”

    这已经够美狄亚满意的了。但她不放心,她还要埃勾斯对着天神起誓:“你说,决不把我从你的城邦驱逐出境;当你还活着的时刻,倘若我的仇人想要把我带走,你决不愿意把我交出去。”埃勾斯起誓一定遵守诺言,否则,他愿受那些不敬神的人所受的惩罚。

    美狄亚这才放下心来。这样,等实现复仇计划后,她就有个可以安身的地方了。埃勾斯辞行后,她就开始考虑她那个残酷的复仇计划;她要打发仆人去请来伊阿宋,假装甜言蜜语地说自己很满意地的打算,并求他留下两个儿子;然后再打发儿子捧着那件抹过毒药的精致的袍子和金冠送给公主作礼物,当公主的身子沾着那些衣饰时,她和接触她的人就会死掉。

    想到这里,美狄亚又为自己决心要做的事痛哭悲伤,那就是她要杀害她自己两个可爱的儿子!她要用这狠毒的办法去狠狠地惩罚伊阿宋的罪恶,要使伊阿宋心痛如刀割。她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从今后他再也看不见我替他生的孩子活在世上,而他的新娘又会被悲惨地毒死,也不能替他生个儿子!”

    平常温良恭顺的美狄亚,因为被抛弃而变得如此粗暴残忍,她要孤注一掷!

    五

    家仆去请来伊阿宋。美狄亚假装要他原谅自己刚才对他的咒骂,请他原谅自己的暴躁性情。她告诉伊阿宋:“你走后,我总是这样责备自己——‘不幸的人呀,为什么这样疯狂?为什么要把那些好心好意忠告你的人当做仇敌看待?为什么要仇恨这里的国王,仇恨你的丈夫?他娶这位公主原是为你好,是为你的儿子添几个兄弟。神明赐给你这么大的恩惠,你为什么还不乎息怒气呢?’——我每想到这些,就觉得自己很愚蠢,这场气生得真冤枉!我现在非常赞同你的想法,认为你的联姻很聪明;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傻,应当协助你完成计划,高高兴兴地站在床前伺候你的新娘。”她并且叫两个儿子快出来拜见父亲,对儿子说:“我们一起忘了过去的仇恨,和我们的仇人重修旧好。”

    但是一看见儿子可爱的面容,美狄亚的心情就十分激动。她想起自己将要杀害他们,不知不觉地就惊嚷起来:“哎呀,我忽然想起那暗藏的祸患!孩子呀,你们还能活多久,你们日后还能不能伸出这可爱的手臂来?”晶莹的泪水夺眶而下,滴落在孩子们细嫩的脸蛋上。

    伊阿宋并没在意美狄亚对儿子哭什么。他见妻子已回心转意,就十分高兴,并宽宏大量地表示不追究她以往的过错。他又摸着两个儿子的头,亲热地说:“孩子们,我已经预先为你们作了很多安排,你们和你们未来的弟兄们将成为这科任托斯城邦最高贵的人们!孩子们,你们好好地长大吧!”

    美狄亚听见伊阿宋再次说到儿子的未来,心里十分痛苦,脸色苍白,热泪盈眶,但复仇的意志没有使她心软。她按照复仇的计划再次请求伊阿宋,说:“既然国王要把我驱逐出去,我最好还是离开这个地方,出外流亡。可是,我的孩子们,你得去请求克瑞翁不要把他们驱逐出去,让他们在你手里抚养成人。”

    她请伊阿宋尽力量去试试,并要伊阿宋叫公主去转求国王不要放逐她的孩子。她对伊阿宋说:“我也帮助你去做这件困难的事。我要给公主送点礼物去,一件精致的袍子,一顶金冠,叫孩子们带去。这些衣饰是我的祖父赫利俄斯传给他的后人的,我知道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她叫来儿子,要他们每人捧一件礼物,带去献给那位幸福的公主新娘。

    伊阿宋自然满口答应美狄亚的请求,但叫她不要给公主送什么礼物。他瞧瞧那袍子和金冠,对美狄亚笑笑:“你以为那王宫里缺少袍子、黄金一类的礼物吗?我知道得很清楚,只要那女人瞧得起我,她宁可要我,不会要什么财物的。”

    “你不要这样讲,”美狄亚也笑笑说,“据说好礼物连神明也能诱惑得动;用黄金来收买人,远胜过千百句言语。为能救我的儿子,免得他们被放逐,不要说是用黄金,就是用我的性命,我也会的。”她又转过身来,大声地嘱咐两个儿子:“孩子们,等你们进入那富贵的王宫中,就把这衣饰献给你们父亲的新娘,请求她不要把你们驱逐出境。千万要记住,这礼物要新娘亲手接受。你们赶快去,愿你们成功后,再回来向我报告我所盼望的好消息。”

    六

    家仆带着两个孩子从王宫回来了。他高兴地告诉美狄亚:“我的主母,你的孩子不会被放逐了,那位公主新娘已经很高兴地亲手接受了你的礼物。今后,你的儿子就可以在宫中平安地住下去啦。”

    家仆原以为他的消息能讨美狄亚的喜欢。谁知美狄亚听后却惊慌失措,脸色惨白,不住地悲叹,痛苦的泪水刷刷而下。善良的家仆认为她是为母子离别而悲伤,安慰她说她的儿子以后会把她接回来的;而在美狄亚,痛苦的是她将要亲手把儿子送给死神。她那颤抖的手轻柔地抚摸着两个儿子的头,悲哀地说:“孩子呀!你们将离开我成为没有娘的孤儿。在我还没有享受到你们的孝敬之前,在我还没有看见你们享受幸福,还没有为你们预备婚前的沐浴,为你们布置婚床、迎娶新娘之前,我就要被驱逐出去,流落他乡。只因为我性情太暴烈,才这样受苦。”强忍着悲痛,美狄亚扬扬头继续说:“孩子,我真是白养了你们,白受了生产时的剧痛。我先前对你们怀着很大的希望,希望你们养我老,亲手装殓我的尸骨,这都是我们凡人最羡慕的事情呀!但如今,这种甜蜜的念头完全打消了,因为我就要失去你们流落外地,而你们也就要去过另一种生活,不能再拿这可爱的眼睛来望着你们的母亲了。”

    两个天真幼稚的孩子还不完全懂母亲说话的含意,更不知道母亲将要对他们做什么。他们张开明亮可爱的眼睛望着母亲,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这不啻是一柄利剑直插进美狄亚的心里。她的心全乱了,自言自语地说:“我决不能那样做!我得打消我先前的计划,我得把我的孩子带出去!为什么要惩罚他们父亲的罪恶,反而弄得我自己受到这双倍的痛苦呢?这一定不行,我得打消我的计划!”

    但是,等她的头脑稍微冷静下来,想到现实的情形,美狄亚又严厉地责备自己的软弱:“我到底是怎么着?难道我想饶恕了我的仇人,反而招受他们的嘲笑吗?我得勇敢一些!”她知道,两个儿子就是她不杀也活不成,因为克瑞翁的家族一定会杀害他们的,倒不如自己亲手杀了,免得落在仇人手里。她下定最后的决心:“我不能让我的仇人侮辱我的孩子!无论如何,他们非死不可!既然要死,我生了他们,就可以把他们杀死。命运既然这样注定了,便无法逃避。”

    她知道得很清楚,在王宫里,那位公主新娘已经戴上那金冠,死在那袍子里了。她知道,她自己既然要走上这条最不幸的流亡的道路和罪恶的道路,她就决不能手软,愤怒和痛苦已经制伏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已经丧失理智。

    正当美狄亚考虑下一步怎么办时,伊阿宋的仆人气喘吁吁、神色紧张地跑来告诉美狄亚:公主和国王都死了。他是来叫美狄亚赶快逃走的。

    传报消息的仆人看到美狄亚异常高兴,疑惑不解。美狄亚让他再说说克瑞翁父女是怎样死的。她快乐地说:“如果他们死得很悲惨,那便能使我加倍地快乐。”

    伊阿宋的仆人就讲起国王父女被毒死的悲惨情景——

    当你那两个儿子随着他们的父亲到公主那里,进入新房的时候,我们这些同情你的仆人为你和你丈夫已经排解旧日的争吵都很高兴。公主新娘看见两个孩子走进新房,心里十分憎恶,连忙用袍子盖上眼睛,掉转她那变白了的脸。你丈夫因此说出下面的话来平息公主的怒气:“请不要对你的亲人发生恶感,掉过头来,承认你丈夫所承认的亲人。请你接受这礼物,转求你父亲,为了我的缘故,不要把孩子们驱逐出去。”公主看见那两件美丽的衣饰,就不由自主地答应了伊阿宋的请求。等你的孩子和他们的父亲一走出新房,她就把那件彩色的袍子拿起来穿在身上,把金冠戴在卷发上,对着镜子梳妆起来。她十分满意这两件礼物。

    就在这时,那可怕的情景发生了!公主脸色突变,站立不稳,往后倒去跌在椅子里。她的身体不住地发抖。不一会,她就口吐白沫,瞳孔向上翻,皮肤失去血色,惊恐、痛苦得大声哭起来。立即就有人去报告国王和新郎,整个王宫一片混乱。公主在痛苦地呻吟着,头上戴着的金冠冒出熊熊的火焰,身上穿的那精致的袍子也烧着,在吞噬她那细嫩的肌肤。她被火烧伤,从椅子里站起来满地乱跑,拼命摇动头发想摇落金冠,可是那金冠却越抓越紧,火焰越烧越旺。她终于倒在地上,面容烧得已不成人样,全身都是血和火,肌肉烧得像松树似的在滴油,真是惨不忍睹!

    她的父亲还不知道这场祸事。这时他跑进来,跌倒在女儿的尸体上。他立刻惊叫起来,双手抱住女儿的尸体,同她接吻,悲痛万分。他大声哭叫:“我可怜的女儿呀!是哪一位神明这样害死你?是哪一位神明使我这行将就木的老年人失去了女儿?哎呀,我的孩子,我同你一块死吧!”等他止住悲痛的哭声想站起来时,谁知他那老迈的身体竟会粘在那精致的袍子上。那真是可怕的角斗:他每次使劲往上抬起身体,那老朽的肌肉便从他的骨骼上分裂下来。这不幸的人就这样死了。这样的灾难真叫人伤心!

    传报人临走前,再次叮嘱美狄亚要赶快想办法逃走。美狄亚这时却更坚定了决心,要马上杀死儿子,再逃出这地方。她决不撇下孩子,让他们死在更残忍的人手里。她的心在颤抖,手在颤抖,但她还是咬紧牙关,拿起宝剑冲向里屋。立即,里屋就传出两个孩子恐怖的呼救声,痛苦的呻吟声。不一会儿,又像死一般地寂静了。

    七

    伊阿宋听到公主被害的不幸消息,气急败坏地跑到美狄亚的住处。他并不是来帮助美狄亚的。他仇恨美狄亚制造这可怕的灾难,咒骂她会遭到恶报。他是来救两个儿子的性命的。他担心克瑞翁的族人为报复美狄亚的凶杀,会杀害他的两个孩子。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人世间最残忍的景象:一把锋利的宝剑涂满鲜血,他的两个儿子都悲惨地倒在血泊中。

    伊阿宋心如刀绞,欲哭无泪,想问问苍天究竟还有没有神明。他悲痛地抬起头,却看见美狄亚施展法术,乘着她祖父赫利俄斯送给她的龙车,带着两个儿子的尸体出现在空中。

    伊阿宋怒不可遏,指着美狄亚大骂:“可恶的东西,你真是众神、全人类和我所最仇恨的女人!你竟忍心杀害你自己生的孩子,这样害了我,害我变成一个无子嗣的人!你这该死的东西!”他泪流满面,哀叹自己的不幸:“啊,我再不能享受新婚的快乐,也不能叫我所生养的儿子活在世上,我简直完了!”

    他们相互咒骂,指责对方是杀害儿子的凶手,尽管两人都为儿子的死而悲痛。无奈,伊阿宋请求美狄亚把儿子的尸体给他,他要亲手葬埋儿子,哀悼他们。

    “这可不行!”倔犟愤怒的美狄亚一口拒绝,“我要把他们带到海角上赫拉的庙地里亲手埋葬,免得我的仇人侮辱他们,挖掘他们的坟墓。我还要在那里举行很隆重的祝典与祭礼,好赎我这凶杀的罪过。我自己就要到雅典去,请埃勾斯收留我。”她指着伊阿宋冷笑笑:“你这坏东西,你已亲眼看见你这新婚的悲惨结果,你还会不得好死的!”

    伊阿宋也悲愤满腔,诅咒美狄亚:“你这可恶的女人!但愿孩子们的报仇神和那报复凶杀的正义之神,把你毁灭!”但他还是想再抚摸儿子细嫩的身体,亲吻儿子可爱的嘴唇,可美狄亚就是铁心不答应。伊阿宋面对苍天,悲哀地呼号:“啊,宙斯呀,你听见没有?听见这可恶的凶杀的母狮子怎样叫我受苦没有?”

    这正是美狄亚所希望看到的!

    美狄亚乘着龙车,悲痛地带着心爱的儿子的尸体,向着那遥远的天边默默地飞去。

    ■ 作品赏析

    欧里庇得斯的剧作虽然大都取材于神话,但着重表现的是自由民的思想感情,而使神话题材富有现实意义,广泛反映了雅典奴隶主民主政治危机加深时期的许多现实问题。代表作《美狄亚》约写于公元前413年。剧作着重刻画的是美狄亚的复仇心理,对妇女的卑微地位和不幸遭遇表示了深切的同情。是古希腊悲剧代表作品之一。其剧作语言接近口语,尤擅长描写人物心理,充满浪漫情调和闹剧气氛,对后代剧作家有很大的影响。

    关大王独赴单刀会(节选)

    作者作品简介

    关汉卿(约1230—约1310),是我国伟大的戏剧家,与马致远、郑光祖、白朴并称为“元曲四大家”。汉卿是字,名不详,号已斋叟。曾出任过太医院的院尹(一本作院户)。因不屑仕进,长期生活在市井青楼勾栏之中,与倡优为伍,以编撰杂剧为业,曾领导过玉京书会。明初贾仲明说他是“驱犁园领袖,总编修帅首,捻杂剧班头”。著有杂剧60多种,今存18种,以《窦娥冤》《单刀会》《救风尘》《拜月亭》等最著名。

    第四折

    (鲁肃上,云)欢来不似今朝,喜来那逢今日。小官鲁子敬是也。我使黄文持书去请,关公欣喜,许今日赴会,荆襄地合归还俺江东。英雄甲士已暗藏壁衣之后,令人江上相候,见船到便来报我知道。

    (正末关公引周仓上①,云)周仓,将到哪里也?(周云)来到大江中流也。(正云)看了这大江,是一派好水也呵!(唱)

    【双调新水令】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②,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③,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④。

    (云)好一派江景也呵!(唱)

    【驻马听】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云)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云)却早来到也,报伏去⑤。(卒报科)(做相见科)(鲁云)江下小会,酒非洞里之长春⑥,乐乃尘中之菲艺。猥劳君侯屈高就下⑦,降尊临卑,实乃鲁肃之万幸也。(正云)量某有何德能,着大夫置酒张筵?既请必至。(鲁云)黄文,将酒来。二公子满饮一杯。(正云)大夫饮此杯。(把盏科)(正云)想古今咱这人过日月好疾也呵!(鲁云)过日月是好疾也。光阴似骏马加鞭,浮世似落花流水。(正唱)

    【胡十八】想古今立勋业,那里也舜五人、汉三杰⑧?两朝相隔数年别,不付能见者⑨,却又早老也!开怀的饮数杯。(云)将酒来,(唱)尽心儿待醉一夜。

    (把盏科)(正云)你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么⑩?(鲁云)既然将军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借物不还者谓之怨。想君侯文武全才,通练兵书,习《春秋》《左传》,济拔颠危,匡扶社稷,可不谓之仁乎?待玄德如骨肉,觑曹操若仇雠,可不谓之义乎?辞曹归汉,弃印封金{11},可不谓之礼乎?坐服于禁,水淹七军{12},可不谓之智乎?且将军仁、义、礼、智俱足,惜乎止少个信字,欠缺未完。若再得全个信字,无出君侯之右也{13}。(正云)我怎生失信?(鲁云)非将军失信,皆因令兄玄德公失信。(正云)我哥哥怎生失信来?(鲁云)想昔日玄德公败于当阳之上,身无所归,因鲁肃之故,屯军三江夏口。鲁肃又与孔明同见我主公,即日兴师拜将,破曹兵于赤壁之间。江东所费巨万,又折了首将黄盖。因将军贤昆玉{14},无尺寸地,暂借荆州,以为养军之资,数年不还。今日鲁肃低情曲意,暂取荆州,以为救民之急;待仓廪丰盈,然后再献与将军掌领。鲁肃不敢自专,君侯台鉴不错{15}。(正云)你请我吃筵席来那,是索荆州来?(鲁云)没、没、没,我则这般道。孙、刘结亲,以为唇齿,两国正好和谐。(正唱)

    【庆东原】你把我真心儿待,将筵宴设,你这般攀今览古,分甚枝叶{16}?我跟前使不着你“之乎者也”“诗云子曰”,早该豁口截舌{17}!有意说孙刘,你休目下番成吴越!

    (鲁云)将军原来傲物轻信!(正云)我怎么傲物轻信?(鲁云)当日孔明亲言:破曹之后,荆州即还江东。肃鲁亲为代保。不思旧日之恩,今日恩变为仇,犹自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圣人道:“信近于义,言可复也{18}。”去食去兵,不可去信{19}。“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20}?”今将军全无仁义之心,枉作英雄之辈。荆州久借不还,却不道“人无信不立”!(正云)鲁子敬,你听的这剑戛么{21}?(鲁云)剑戛怎么?(正云)我这剑戛,头一遭诛了文丑,第二遭斩了蔡阳{22},鲁肃呵,莫不第三遭到你也?(鲁云)没、没,我则这般道来。(正云)这荆州是谁的?(鲁云)这荆州是俺的。(正云)你不知,听我说。(唱)

    【沉醉东风】想着俺汉高皇图王霸业,汉光武秉正除邪,汉献帝将董卓诛,汉皇叔把温侯灭{23}。俺哥哥合承受汉家基业。则你这东吴国的孙权,和俺刘家是甚枝叶?请你个不克己先生自说{24}!

    (鲁云)那里甚么响?(正云)这剑戛二次也。(鲁云)却怎么说?(正云)这剑按天地之灵,金火之精,阴阳之气,日月之形;藏之则鬼神遁迹,出之则魑魅潜踪{25};喜则恋鞘沉沉而不动,怒则跃匣铮铮而有声。今朝席上,倘有争锋,恐君不信,拔剑施呈。吾当摄剑{26},鲁肃休惊。这剑果有神威不可当,庙堂之器岂寻常;今朝索取荆州事,一剑先教鲁肃亡。(唱)

    【雁儿落】则为你三寸不烂舌,恼犯我三尺无情铁。这剑饥餐上将头,渴饮仇人血。

    【得胜令】则是条龙向鞘中蛰{27},唬得人向座间呆。今日故友每才相见,休着俺弟兄每相间别。鲁子敬听者,你心内休乔怯{28},畅好是随邪{29},休怪我十分酒醉也。

    (鲁云)臧宫动乐{30}。(臧宫上,云)天有五星,地攒五岳,人有五德,乐按五音。五星者:金、木、水、火、土。五岳者:常、恒、泰、华、嵩。五德者:温、良、恭、俭、让。五音者:宫、商、角、徵、羽。(甲士拥上科)(鲁云)埋伏了者。(正击案,怒云)有埋伏也无埋伏?(鲁云)并无埋伏。(正云)若有埋伏,一剑挥之两段!(做击案科)(鲁云)你击碎菱花{31}。(正云)我特来破镜{32}!(唱)

    【搅筝琶】却怎生闹炒炒军兵列,上来的休遮当,莫拦截!(云)当着我的,呵呵!(唱)我着他剑下身亡,目前流血。便有那张仪口、蒯通舌{33},休那里躲闪藏遮。好生的送我到船上者,我和你慢慢的相别。

    (鲁云)你去了倒是一场伶俐{34}。(黄文云)将军,有埋伏哩。(鲁云)迟了我的也。(关平领众将上,云)请父亲上船,孩儿每来迎接哩。(正云)鲁肃,休惜殿后。(唱)

    【离亭宴带歇指煞】我则见紫袍银带公人列{35},晚天凉风冷芦花谢,我心中喜悦。昏惨惨晚霞收,冷飕飕江风起,急飐飐云帆扯{36}。承管待、承管待,多承谢、多承谢。唤梢工慢者,解缆开岸边龙,船分开波中浪,棹搅碎江心月。正欢娱有甚进退,且谈笑不分明夜{37}。说与你两件事先生记者:百忙里趁不了老兄心{38},急且里倒不了俺汉家节{39}。

    【注】

    ①正末:杂剧角色名。元杂剧角色分末、旦、净、杂四大类,末为男角,犹京剧中的“生”,内分正末、副末、冲末、外末、小末等。正末为剧中的男主角。

    ②九重龙凤阙:指帝王住的宫殿。

    ③心别:别有胸怀。别,特别、特殊。

    ④赛村社:即“赛社”,周代蜡祭的遗俗。宋以后每年农历十月农事完毕后,乡村里巷举行祭田神的祭祀活动,村民相聚饮酒作乐,进行演出竞赛,谓之“赛社”。此处乃是关羽轻视对方本领的一种比喻,谓与东吴在这番较量中必获胜利。

    ⑤报复:一本作“报伏”,回报。

    ⑥长春:神话传说中仙人酿的酒。

    ⑦猥劳:即辱劳之意。猥,自谦之词。君侯:汉献帝曾封关羽为汉寿亭侯,故鲁肃称其为“君侯”。

    ⑧舜五人:相传舜手下有五位贤臣:禹(司马,掌平治水土)、皋陶(士官,掌刑法)、后姜(乐正,掌制诏乐)、弃(后稷,掌教种五谷)和契(司徒,掌教育百姓)。汉三杰:指辅佐刘邦治天下的张良、萧何、韩信。

    ⑨不付能:一作“不甫能”,才能够,好不容易。

    ⑩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语出《论语·宪问》。意为别人有恩德于我,我当以恩德报答他;别人与我有仇怨,我也应该用公正的态度去对待他。

    {11}弃印封金:三国故事。关羽在许昌得到刘备的消息后,便将曹操所授“汉寿亭侯”之印留在原处,并将曹操所赠之金银封存好,然后离去,以表清白。

    {12}“坐服”二句:此指曹操派于禁统领七支部队攻打樊城,庞德为先锋。结果为关羽决襄江之水所淹,庞德被擒事。坐服,轻易制服,形容毫不费力。服,顺服

    {13}之右:之上,古时以右为上。

    {14}贤昆玉:对他人兄弟的敬称。喻其一门兄弟才德兼备,美如玉石。

    {15}台鉴:阁下明察之意。台,旧时对人的一种敬称,如“兄台”“台甫”。

    {16}分甚枝叶:意谓一棵树还分什么枝和叶,比喻不要将吴蜀的亲密关系搞坏了。

    {17}豁口截舌:割开嘴,割断舌头。意谓鲁肃说了不该说的话,真应该割嘴断舌。

    {18}“信近”二句:语出《论语·学而》。意谓守信用和“义”是接近的,而守信之言是可用行动来验证的。

    {19}“去食”二句:语出《论语·颜渊》。意谓即使舍弃粮食和武装力量,也不能无信。孔子认为,“民无信不立”,因此在食、兵、信三者中强调守信为最重要。

    {20}“大车”三句:语出《论语·为政》。意谓大车上没有輗,小车上没有軏,车如何能行走呢?此处用以比喻人不守信用便难以自立和处世。

    {21}剑戛:一作“剑界”,剑响,剑鸣。

    {22}“头一遭”二句:文丑:袁绍手下名将。蔡阳,曹操部下的将军。关羽杀文丑、蔡阳事,与史实记载不符,而与元代的《全相三国志平话》相合。

    {23}温侯:吕布,字奉先,东汉九原人。曾官奋威将军,封温侯。

    {24}不克已:不能克制自己的私欲。

    {25}魑魅(chī mèi):古代传说中伤害人的精怪。

    {26}摄剑:拔剑。

    {27}龙向鞘中蛰(zhé):指宝剑像龙一样在剑鞘里潜藏着。蛰,虫类冬眠。

    {28}乔怯:畏惧,害怕。

    {29}畅好是:正好是,真好是。随邪:元杂剧中常用以指男女之间的关系正经,轻浮浪荡。此处有“放浪”“风魔”之意。

    {30}臧宫:鲁肃军中负责音乐的官员。

    {31}菱花:古代镜子的代称,因铜镜背面的装饰图案多用菱花之故。

    {32}破镜:象征决裂与分离,“镜”与“子敬”之“敬”谐音,语意双关。

    {33}张仪口,蒯通舌:像张仪和蒯通那样的善辩才能。此处暗喻鲁肃。张仪,战国时魏人,相于秦,曾游说齐楚燕韩赵魏六国连横事秦,被封为武信君。蒯通,秦汉间齐人,曾游说范阳令徐公归降武臣(陈胜将领),使武臣不战而下燕赵三十余城;又游说韩信而平定齐地。二人皆为历史上的著名辩士。

    {34}伶俐:干净利落。

    {35}紫袍银带:皆古代官员服饰,此处用来比喻高级官员。公人:指官员。

    {36}急飐飐(zhǎn):形容帆动船飞顺风疾行的样子。

    {37}明夜:白昼和黑夜。

    {38}趁:同“称”。遂。

    {39}急且里:匆忙急迫之中。汉家节:节乃是古代使臣所持之信物,有代表国家的意义。此处的“汉家节”可理解为汉家的天威。

    ■ 作品赏析

    《关大王独赴单刀会》是一部历史剧,全剧共四折,写鲁肃为索取荆州,约请关羽过江赴会,想在席间挟持关羽。前两折借东吴乔国老和隐士司马徽之口,历数关羽的盖世威名和赫赫战功,侧面衬托关羽形象。第三则主要通过关羽对关平等人诉说创业的艰辛,充分表现了他无所畏惧的英雄气概。第四折则写关羽应邀过江单刀赴会的具体情节。

    本折戏是全剧的最后一折,也是全剧的高潮。关羽明知鲁肃宴请有诈,却仍单刀驾舟赴会;宴席上,严辞拒绝鲁肃索还荆州的要求,并先发制人,慑服对手鲁肃,安全返回驻地,表现了关羽雄阔的胸怀、超群的胆略和过人的智慧。剧作者凭借对壮阔景色的描绘和英雄性格的摹写以及对英雄豪迈情怀的抒发,将三者交织在一起,刻画出一个勇武非凡、胆略超群、智慧过人的关羽形象。

    牡丹亭·惊梦

    作者作品简介

    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海若,又号若士,别署清远道人。江西临川人。明代杰出的戏曲家。汤显祖深受“左派王学”影响,反对程朱理学,批判拟古主义的文学,追求个性解放。其创作成就主要在戏曲上,代表作有《牡丹亭》(一名《还魂记》)、《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合称“玉茗堂四梦”(又名“临川四梦”)。诗文有《玉茗堂全集》等。

    【绕池游】(旦上)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①。人立小庭深院。(贴)炷尽沉烟②,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③?

    【乌夜啼】(旦)晓来望断梅关④,宿妆残。(贴)你侧着宜春髻子⑤,恰凭栏。(旦)翦不断⑥,理还乱,闷无端。(贴)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旦)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贴)吩咐了。(旦)取镜台衣服来。(贴取镜台衣服上)“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⑦。”镜台衣服在此。

    【步步娇】(旦)袅晴丝吹来闲庭院⑧,摇漾春如线⑨。停半晌、整花钿⑩。没揣菱花{11},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12}。(行介)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贴)今日穿插的好。

    【醉扶归】(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13},艳晶晶花簪八宝填{14},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15}。恰三春好处无人见{16}。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贴)早茶时了,请行。(行介)你看: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17}。(旦)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18},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19},赏心乐事谁家院{20}!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飞暮卷{21},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22}!

    (贴)是花都放了{23},那牡丹还早。

    【好姐姐】(旦)遍青山啼红了杜鹃{24},荼縻外烟丝醉软{25}。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26}!(贴)成对儿莺燕呵。(合)闲凝眄{27},生生燕语明如翦{28},呖呖莺歌溜的圆{29}。

    (旦)去罢。(贴)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旦)提他怎的!(行介)

    【隔尾】观之不足由他缱{30},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作到介)(贴)“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瓶插映山紫{31},炉添沉水香{32}。”小姐,你歇息片时,俺瞧老夫人去也。(下)

    【注】

    ①梦回:梦醒。乱杀年光遍:使人眼花缭乱的春光到处都是。

    ②贴:贴旦,扮演次要女角。此指丫环春香。炷:焚烧。沉烟:借指名贵的熏用香料沉香。

    ③恁(nèn):为什么。此句意为:为什么今年的春情比去年的浓呢?

    ④梅关:今江西大庾岭,宋代起在此设梅关。

    ⑤侧:歪。宜春髻子:古时立春日,妇女剪纸为燕形,上贴“宜春”二字戴头上。此指一种发髻式样。

    ⑥翦:同“剪”。

    ⑦二句引自唐代薛逢《宫词》。

    ⑧袅(niǎo)晴丝:细长柔软的游丝在晴空中飘荡。袅:飘忽不定。

    ⑨摇漾:摇摆荡漾。

    ⑩花钿:古代妇女鬓发边的饰物。

    {11}没揣:不料,不在意。菱花:镜子。

    {12}迤(tuō)逗:挑逗。彩云:此指漂亮的发髻。全句:想不到镜子偷偷地照见了她,害得她羞答答地把发髻也弄歪了。

    {13}翠生生:形容色彩鲜艳。出落:显得。茜(qiàn):旧时常指称大红色。

    {14}艳晶晶:光彩夺目。花簪八宝填:意为镶嵌有多种珍宝的发簪。填:镶嵌。

    {15}爱好:爱美。

    {16}三春好处:喻自己的年轻美貌。

    {17}“惜花”句事见《开元天宝遗事》:“天宝初,宁王至春时,于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每有鸟鹊翔集,则令园吏掣铃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也。”此句意为因惜花驱鸟而频频扯铃,使小金铃痛得要命。

    {18}姹(chà)紫嫣(yān)红:姹、嫣,本为形容女性娇艳之词,此指各色娇艳的鲜花盛开。

    {19}奈何天:愁闷无聊,伤心抑郁的生活。

    {20}谁家:哪一家。两句意为:大好春光明媚,美丽景物宜人,我杜丽娘却生活在愁闷无聊之中;赏心悦目、快意当前,又在哪一家庭院呢?

    {21}朝飞暮卷:语本王勃《滕王阁诗》:“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22}锦屏人:幽居深闺中的女子,此为丽娘自称。忒(tè):太。韶光:春光。

    {23}是:一切。

    {24}啼红了杜鹃:到处开遍了红色的杜鹃花。

    {25}烟丝:游丝。

    {26}二句意为:牡丹虽美,但它开花太迟,怎能占春花中第一呢?句中隐含了杜丽娘对自己的美好青春在深闺中虚度的幽怨和伤感。

    {27}凝眄(miǎn):注视。

    {28}生生:形容清脆的鸣叫声。明:明快。翦:同剪。此句形容燕语声明快清脆。

    {29}呖呖:形容声音清脆流利。溜的圆:形容莺声婉转圆润。

    {30}缱(qiǎn):留恋。

    {31}映山紫:杜鹃花的一种。

    {32}沉水香:即沉香。

    ■ 作品赏析

    “惊梦”这一出戏通过长期幽居深闺的杜丽娘对美好春色的观赏,以及对春光短暂的感叹,表现出她对大自然的热爱和青春意识的觉醒,以及对自己美好青春被耽误的不满,反映了在宋明理学等封建礼教桎梏下青年女子的苦闷,揭露了扼杀人性的封建礼教对青年人的摧残和造成的不幸,表现了鲜明的反封建精神。

    《步步娇》《皂罗袍》两曲,运用情景交融的方法,刻画了杜丽娘的娇羞神态和种种微妙的心理,把深闺中女子的苦闷和青春觉醒后的烦恼,描摹得生动细腻,十分感人。游园激发杜丽娘青春的苦闷,她的世间处境,展现了明清妇女共同经历的心理挫折及对人生幸福的憧憬。

    西厢记·长亭送别

    作者作品简介

    王实甫(生卒年不详),名德信,大都(今北京市)人,元代前期杰出的剧作家。他的杂剧创作,词章华美,富有风韵,在当时极负盛誉,而尤以《西厢记》出类拔萃。

    (夫人、长老上,云)今日送张生赴京,十里长亭安排下筵席。我和长老先行,不见张生、小姐来到。(旦、末、红同上)(旦云)今日送张生上朝取应,早是离人伤感,况值那暮秋天气,好烦恼人也呵!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②,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③。

    【滚绣球】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④,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⑤。马儿个迍迍的行⑥,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⑦。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⑧;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⑨?

    (红云)姐姐,今日怎么不打扮?(旦云)你那知我的心里呵!

    【叨叨令】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心情花儿、靥儿,打扮的娇娇滴滴的媚⑩;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

    人也么哥,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凄凄惶惶的寄。

    (做到见夫人科)(夫人云)张生和长老坐,小姐这壁坐,红娘将酒来。张生,你向前来,是自家亲眷,不要回避。俺今日将莺莺与你,到京师休辱末了俺孩儿,挣揣一个状元回来者{11}。(末云)小生托夫人馀荫,凭着胸中之才,视官如拾芥耳{12}。(洁云)夫人主见不差,张生不是落后的人。(把酒了,坐)(旦长吁科)

    【脱布衫】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萋迷。酒席上斜签着坐的{13},蹙愁眉死临侵地{14}。

    【小梁州】我见他阁泪汪汪不敢垂{15},恐怕人知;猛然见了把头低,长吁气,推整素罗衣{16}。

    【幺篇】虽然久后成佳配,奈时间怎不悲啼{17}。意似痴,心如醉{18},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

    (夫人云)小姐把盏者。(红递酒,旦把盏长吁科云)请吃酒。

    【上小楼】合欢未已,离愁相继。想着俺前暮私情,昨夜成亲,今日别离。我谂知这几日相思滋味,却元来此别离情更增十倍{19}。

    【幺篇】年少呵轻远别,情薄呵易弃掷{20}。全不想腿儿相挨,脸儿相偎,手儿相携。你与俺崔相国做女婿,妻荣夫贵{21},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

    (夫人云)红娘把盏者。(红把酒科)(旦唱)

    【满庭芳】供食太急,须臾对面,顷刻别离。若不是酒席间子母每当回避,有心待与他举案齐眉。虽然是厮守得一时半刻,也合着俺夫妻每共桌而食。眼底空留意{22},寻思起就里,险化做望夫石。

    (红云)姐姐不曾吃早饭,饮一口儿汤水。(旦云)红娘,甚么汤水咽得下。

    【快活三】将来的酒共食,尝着似土和泥。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气息,泥滋味。

    【朝天子】暖溶溶玉醅{23},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眼面前茶饭怕不待要吃{24},恨塞满愁肠胃。蜗角虚名{25},蝇头微利{26},拆鸳鸯在两下里。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

    (夫人云)辆起车儿{27},俺先回去,小姐随后和红娘来。(下)(末辞洁科)(洁云)此一行别无话儿,贫僧准备买登科录看{28},做亲的茶饭,少不得贫僧的。先生在意,鞍马上保重者。从今经忏无心礼,专听春雷第一声{29}。(下)(旦唱)

    【四边静】霎时间杯盘狼藉,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两意徘徊,落日山横翠。知他今宵宿在那里?在梦也难寻觅。

    (旦云)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末云)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正是: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30}。(旦云)君行别无所赠,口占一绝{31},为君送行: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末云)小姐之意差矣,张珙更敢怜谁?谨赓一绝{32},以剖寸心:人生长远别,孰与最关亲?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旦唱)

    【耍孩儿】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五煞】到京师服水土,趁程途节饮食{33},顺时自保揣身体{34}。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鞍马秋风里,最难调护,最要扶持。

    【四煞】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35}。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

    【三煞笑吟吟一处来,哭啼啼独自归。归家若到罗帏里,昨宵个绣衾香暖留春住,今夜个翠被生寒有梦知。留恋你别无意,见据鞍上马{36},阁不住泪眼愁眉。

    (末云)有甚言语,嘱咐小生咱?(旦唱)

    【二煞】你休忧文齐福不齐{37},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38}。

    (末云)再谁似小姐?小生又生此念?(旦唱)

    【一煞】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我为甚么懒上车儿内?来时甚急,去后何迟{39}!

    (红云)夫人去好一会,姐姐,咱家去。(旦唱)

    【收尾】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旦、红下)(末云)仆童,赶早行一程儿,早寻个宿处。泪随流水急,愁逐野云飞{40}。(下)

    【注】

    ①《长亭送别》是《西厢记》中第四本第三折。

    ②碧云天黄花地:句本范仲淹《苏幕遮》词:“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黄花,指菊花,菊花秋天开放。

    ③“晓来”二句:意谓是离人带血的泪,把深秋早晨的枫林染红了。霜林醉,深秋的枫林经霜变红,就像人喝醉酒脸色红晕一样。

    ④“柳丝长”句:玉骢(cōng):马名,一种青白色的骏马。此指张生赴试所乘之马。古人有折柳送别之习惯,故写别情多借助于柳,此言柳丝虽长却系不住玉骢,犹言情虽长却留不住张生。

    ⑤倩(qìng)请人代已做事之谓。

    ⑥迍(tún)迍:行动缓慢,留连不进的样子。

    ⑦“却告”二句:却,犹恰;破题,唐宋诗赋多于开头几句点破题意,元曲中用以比喻开端、起始或第一次。

    ⑧钏(chuàn):古代称臂环为钏,今谓之手镯。

    ⑨恨:遗憾,不满意,与今天“仇恨”“怨恨”的恨相别。

    ⑩花儿、靥儿:即花钿。

    {11}争揣:争取、夺得。

    {12}视官如拾芥:把取得官职看得像从地上拾取一根草棍那样容易。

    {13}斜签着坐:侧身半坐,封建时代晚辈在长辈面前不能实坐。

    {14}死临侵地:呆呆地,没精打采的样子。

    {15}阁泪汪汪不敢垂:强忍泪水而不敢任其流出。阁泪,含泪。

    {16}推整素罗衣:意谓装作整理衣裳。推,借口,这里有“假装”的意思。

    {17}时间:目下,眼前。

    {18}意似痴心如醉:《乐府新声》无名氏[骂玉郎带感皇恩采茶歌]:“心似烧,意似痴,情如醉。”

    {19}“我谂(shěn)知”二句:意谓这几天我已经深深知道了相思滋味的苦痛难堪,原来这离别比相思更苦十倍。谂,知道。

    {20}弃掷:本指抛弃,此指撇下莺莺而远离。

    {21}妻荣夫贵:本指妻子可以依靠丈夫的爵位而尊贵,这里反其义用之,意谓说你与崔相国家做女婿,本已因妻而贵,大可不必再去求取功名了。

    {22}眼底空留意:意谓母亲在座,有所避忌,不得与张生同桌共食以诉衷曲,只能以眉眼传情表达心意。

    {23}玉醅(pēi):美酒。

    {24}怕不待要:难道不想、何尝不想之意。

    {25}蜗角虚名:蜗角极细极微,喻微小之浮名。

    {26}蝇头微利:比喻因小利而忘危难。

    {27}辆:动词,驾好,套好。

    {28}登科录:登载录取进士姓名的名册。

    {29}春雷第一声:进士试于春正、二月举行,故称中第消息为春雷第一声。

    {30}“青霄”二句:此为当时成语,青霄路即致身青云之路。

    {31}口占(zhàn)一绝:随口吟出一首绝句诗。不打草稿,随口成文叫口占。

    {32}赓(gēng):续作。

    {33}趁程途节饮食:意谓路途中要节制饮食。趁,赶;趁程途,赶路。

    {34}顺时自保揣身体:估量自己的身体情况,适应季节变化,自己保重。

    {35}“泪添”二句:上句以水喻愁之多,下句以山喻愁之重。华岳三峰,即西岳华山的莲花峰、仙人掌、落雁峰。

    {36}据鞍:跨鞍。

    {37}文齐福不齐:意谓有文才而缺少福分,不能考中。

    {38}栖迟:留连,逗留。

    {39}来时甚急去后何迟:时与后,都为语气词,相当于“呵”或“啊”。

    {40}“泪随”二句:互文见义,谓睹秋云、见流水都引起对莺莺的思念而愁生泪落。

    ■ 作品赏析

    《长亭送别》这折戏充分表现了一对恋人被迫分离时内心的痛苦和怨恨。在凄凉的气氛和痛苦的内心独白中表现了两种不同思想的对立,戏剧冲突在一种独特的形式中巧妙地得到发展。

    《长亭送别》充分表现出《西厢记》作为一部抒情诗剧的艺术特色。开头化用范仲淹《苏幕遮》中的词句和意境,运用具有特征性的景物写情,情景交融,构成凄清哀婉的诗的艺术境界。下面《滚绣球》一曲,则以主观的情感去驱遣客观的景物,既富于诗情画意,又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三煞》中从笑和哭、喜和悲、暖和寒构成的鲜明对比里,强烈地表现出人物孤寂难耐的离愁别恨。而整折戏里,从头到尾处处点染的西风黄叶、衰柳长堤等种种凄清的物象,使整个环境和背景弥漫着一种悲凉的气氛,与人物的感情心境融化为一体,增强了戏剧语言的抒情性和艺术感染力。

    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作者作品简介

    白朴(1226—?),字仁甫,一字太素,号兰谷。原籍隩州(今山西河曲),后随父寓居真定(现在河北正定)。元代著名杂剧作家,为“元曲四大家”之一。

    第三折

    (外扮陈玄礼①上,诗云)世受君恩统禁军,天颜喜怒得先闻。太平武备皆无用,谁料狂胡起战尘。某右龙武将军陈玄礼是也。昨因逆胡安禄山倡乱,潼关失守。昨日宰臣会议,大驾暂幸蜀川,以避其锋。今早飞报说,贼兵离京城不远。圣主令某统领禁军护驾,军马点就多时,专候大驾起行。

    (正末②上)(正末云)寡人眼不识人,致令狂胡作乱;事出急迫,只得西行避兵,好伤感人也啊!(唱)

    【双调新水令】五方旗招飐③。日边霞,冷清清半张銮驾;鞭倦袅,镫慵踏,回首京华,一步步放不下。

    (带云)寡人深居九重,怎知闾阎〔闾阎〕乡、里的门,引申为百姓。贫苦也!(唱)

    【驻马听】隐隐天涯,剩水残山五六搭;萧萧林下,坏垣破屋两三家。秦川远树雾昏花,灞桥衰柳风潇洒。煞不如碧窗纱,晨光闪烁鸳鸯瓦。

    (众扮父老上,云)圣上,乡里百姓叩头。(正末云)父老有何话说?(众云)宫阙,陛下家居;陵寝,陛下祖墓;今舍此欲何之?(正末云)寡人不得已,暂避兵耳。(众云)陛下既不肯留,臣等愿率子弟,从殿下东破贼,取长安。若殿下与至尊皆入蜀,使中原百姓,谁为之主?(正末云)父老说的是。左右,宣我儿近前来者。(太子做见科)(正末云)众父老说,中原无主,留你东还,统兵杀贼。就令郭子仪、李光弼为元帅,后军分拨三千人,跟你回去,你听我说。(唱)

    【沉醉东风】父老每忠言听纳,教小储君专任征伐。你也合分取些社稷忧,怎肯教别人把江山霸,将这颗传国宝你行留下。(太子云)儿子只统兵杀贼,岂敢便登天位?(正末唱)剿除了贼徒,救了国家,更避甚称孤道寡?

    (太子云)既为国家重事,儿子领诏旨,率领郭子仪、李光弼回去也。(做辞驾科)(众军不行科)(正末唱)

    【庆东原】前军疾行动,因甚不进发?(众军呐喊科)一行人觑了皆惊怕,嗔忿忿停鞭立马,恶噷噷披袍贯甲,明颩颩掣剑离匣,齐臻臻雁行班排,密匝匝鱼鳞似亚。

    (陈玄礼云)众军士说,国有奸邪,以致乘舆播迁;君侧之祸不除,不能敛戢④众志。

    (正末云)这是怎么说?(唱)

    【步步娇】寡人啊万里烟尘,你也合嗟讶;就势儿把吾当諕⑤,国家又不曾亏你半掐。因甚军心有争差。问卿咱,为甚不说半句儿知心话?

    (陈玄礼云)杨国忠专权误国,今又与吐蕃使者交通,似有反情,请诛之以谢天下。

    (正末唱)

    【沉醉东风】据着杨国忠合该万剐,斗的个禄山贼乱了中华。是非寡人股肱难弃舍,更兼与妃子骨肉相牵挂;断遣尽枉展污了五条刑法。把他剥了官职,贬做穷民,也是阵杀。允不允,陈玄礼将军鉴察。

    (众军怒喊科)(陈玄礼云)陛下,军心已变,臣不能禁止,如之奈何?(正末云)随你罢。(众杀杨国忠科)(正末唱)

    【雁儿落】数层枪,密匝匝,一声喊,山摧塌。原来是陈将军号令明,把杨国忠施行罢。

    (众军仗剑拥上科)(正末唱)

    【拨不断】语喧哗,闹交杂,六军不进屯戈甲。把个马嵬坡簇合沙⑥,又待做甚么?的我战钦钦遍体寒毛乍。吃紧的军随印转,将令威严,兵权在手,主弱臣强。卿啊,则你道波,寡人是怕也那不怕?

    (云)杨国忠已杀了,您众军不进,却为甚的?(陈玄礼云)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正末唱)

    【搅筝琶】高力士,道与陈玄礼休没高下,岂可教妃子受刑罚?他见请受。着皇后中宫,兼踏着寡人御榻。他又无罪过,颇贤达;须不似周褒姒举火取笑,纣妲己敲胫觑人。早间把他个哥哥坏了,总便有万千不是,看寡人也合饶过他,一地胡拿。

    (高力士云)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愿陛下审思之。将士安,则陛下安矣。(正末唱)

    【风入松】止不过凤箫羯鼓间琵琶,忽剌剌板撒红牙;假若更添个六幺花十八,那些儿是败国亡家。可知道陈后主遭着杀伐,皆因唱后庭花。

    (旦⑦云)妾死不足惜,但主上之恩,不曾报得,数年恩爱,教妾怎生割舍?(正末云)妃子,不济事了,六军心变,寡人自不能保。(唱)

    【胡十八】似恁地对咱,多应来变了卦。见俺留恋着他,龙泉三尺手中拿,便不将他刺杀,也将他吓杀。更问甚陛下,大古⑧是知重俺帝王家?

    (陈玄礼云)愿陛下早割恩正法。(旦云)陛下,怎生救妾身一救?(正末云)寡人怎生是好!(唱)

    【落梅风】眼儿前不甫能⑨栽起合欢树,恨不得手掌里奇擎着解语花。尽今生翠鸾同跨,怎生般爱他看待他,忍下的教横拖在马嵬坡下!

    (陈玄礼云)禄山反逆,皆因杨氏兄妹;若不正法,以谢天下,祸变何时得消?望陛下乞与杨氏,与六军马踏其尸,方得凭信。(正末云)他如何受的?高力士,引妃子去佛堂中,令其自尽,然后教军士验看。(高力士云)有白练在此。(正末唱)

    【殿前欢】他是朵娇滴滴海棠花,怎做得闹荒荒亡国祸根芽?再不将曲弯弯远山眉儿画,乱松松云鬓堆鸦。怎下的碜磕磕马蹄儿脸上踏!则将细袅袅咽喉掐,早把条长搀搀素白练安排下。他那里一身受死,我痛煞煞独力难加。

    (高力士云)娘娘去罢,误了军行。(旦回望科,云)陛下好下的也!(正末云)卿休怨寡人!(唱)

    【沽美酒】没乱杀,怎救拔?没奈何,怎留他?把死限俄延了多半霎,生各支⑩勒杀,陈玄礼闹交加。

    (高力士引旦下)(正末唱)

    【太平令】怎的教酩子里{11}题名单骂,脑背后着武士金瓜。教几个卤莽的宫娥监押,休将那软款的娘娘惊。你呀,见他,问咱,可怜见唐朝天下。

    (高力士持旦衣上,云)娘娘已赐死了,六军进来看视。(陈玄礼率众马践科)(正末做哭科,云)妃子,闪杀寡人也呵!(唱)

    【三煞】不想你马嵬坡下今朝化,没指望长生殿{12}里当时话。

    【太清歌】恨无情卷地狂风刮,可怎生偏吹落我御苑名花。想他魂断天涯,作几缕儿彩霞。天那,一个汉明妃远把单于嫁,止不过泣西风泪湿胡笳;几曾见六军厮践踏,将一个尸首卧黄沙?

    (正末做拿汗巾哭科,云)妃子不知那里去了?止留下这个汗巾儿,好伤感人也!(唱)

    【二煞】谁收了锦缠联窄面吴绫袜,空感叹这泪斑斓拥项鲛绡帕。

    【川拨棹】痛怜他不能够水银灌玉匣{13},又没甚彩宫娃,拽布拖麻,奠酒浇茶。只索浅土儿权时葬下,又不及选山陵,将墓打。

    【鸳鸯煞】黄埃散漫悲风飒,碧云黯淡斜阳下;一程程水绿山青,一步步剑岭巴峡。唱道感叹情多,恓惶{14}泪洒,早得升遐,休休却是今生罢。这个不得已的官家,哭上逍遥玉骢马。(同下)

    【注】

    ①陈玄礼:宦官,充任明皇的侍卫军将领,官封右龙武将军。

    ②正末:即唐明皇。

    ③飐(zhǎn):风吹抖动

    ④敛戢(jí):约束、平息。

    ⑤諕(xià):同“吓”。

    ⑥簇合沙:簇合,围困。沙,语尾助词,无实义。

    ⑦旦:指杨贵妃。

    ⑧大古:总该。

    ⑨不甫能:即不付能,好不容易的意思。

    ⑩生各支:生生地。各支,无实义。

    {11}酩子里:暗地里,背地里。

    {12}长生殿:唐代宫殿名,传说唐玄宗和杨玉环在此盟誓。白居易《长恨歌》云:“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13}水银灌玉匣:玉匣,古代帝王葬物。《西京杂记》云:“汉帝送死,皆珠襦玉匣,匣形如铠甲,连以金镂。”似即长沙马王堆出土的金缕玉衣。以水银灌于玉匣中,可以防腐,是最隆重的葬仪。

    {14}恓(xī)惶:惊慌烦恼。升遐:封建时代帝王死亡的专称。

    ■ 作品赏析

    本剧共四折加一楔子。楔子交代故事的背景,唐明皇赦免安禄山,杨贵妃认其做义子,为情节发展埋下伏线。第一折写唐明皇和杨贵妃相恋。第二折写安禄山兵起渔阳,唐明皇仓皇逃命。第三折写马嵬兵变,唐明皇被迫赐死杨贵妃。第四折写唐明皇重返长安,退居西宫养老,深情地思念死去的杨贵妃。全剧以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为主线,反映安史之乱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及唐王朝由盛而衰的过程。

    本篇是《梧桐雨》第三折,着重写唐明皇仓皇出奔的狼狈情景。全折戏的排场如层峦叠嶂,波翻涛涌,充分展现了唐明皇艰难的处境和复杂的心情。其中最扣人心弦的是马嵬兵变一段,唐明皇疑惧、惊恐、愤怒、怨恨、无奈,以至于在跋扈的将军面前讨价还价,终不能保住爱妃性命。本篇或以乐景写哀,倍增哀感;或以浓墨重笔写悲凉之景,衬托黯淡心绪。这些,都起到了借景抒情的作用。

    沙恭达罗

    作者作品简介

    迦梨陀娑(生卒年不详),印度古代剧作家、诗人,约生于4世纪至5世纪笈多王朝时代,是梵文古典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

    国 王 (表示有了预兆)我已经绝望了,胳臂呀!你为什么又这样跳?幸福已转变成了灾难,我以前曾把幸福嘲笑。

    (幕后:不要这样粗暴!无论什么地方,你都表示出自己的本性。)

    国 王 (听)绝不允许这样横暴无礼。谁这样挨骂呀?(随了声音看,吃惊)哎呀!这是一个小孩子,两个女苦行者看管着他,一点没有小孩子的样子──他用手打一个小狮子,把它拉向自己的身边,小狮子正在吃着奶,在母狮怀里把鬣毛弄乱。

    (小孩子和二苦行女上,正如刚才描写的。)

    孩 子 张开嘴!喂,小狮子!张开嘴!我要数你的牙。

    第一女 你这个淘气孩子!你为什么逗这些野兽呢?我们把它们看成自己的孩子。你仿佛是在生气。仙人们给你起了个名字,叫做征服一切者,是完全正确的。

    国 王 为什么我的心爱这个小孩子,就像爱自己的儿子一样呢?(沉思)一定是因为我没有孩子,我才这样喜欢他。

    第二女 这个母狮子会把你撕碎,如果你不放开她的小狮子的话。

    孩 子 (微笑)哎呀!我真害怕她了。

    国 王 (吃惊)这个小孩子依我看就是勇气的根源,像是柴堆里的烈火,发出闪闪的光焰。

    第一女 孩子呀!把这野兽的太子放了吧!我要给你一件玩意儿。

    孩 子 在什么地方?给我吧!

    国 王 (看他的手)这手上竟有轮王相。因为──他伸出手来,要一件心爱的东西,指头间联系着一幅薄薄的肉网,就像一朵花瓣几乎连在一起的莲花,明艳的朝霞催促着它开放。〔注:根据印度传说,大人物有三十二相,其中第二十七相是手足缦网相,就是指的这个。〕

    第二女 苏毗罗多!空口说白话不能使他满意。你去到我的草棚里去,那里有一个给仙人的儿子曼迦诺迦玩的用土做成的涂了颜色的孔雀,请把它拿来!

    第一女 是。(下。)

    孩 子 我现在先同小狮子玩一玩吧。

    苦行女 (看,笑)放了它吧!

    国 王 我非常喜欢这个难以管教的孩子。(叹息)无缘无故地笑起来,露出了娇小的牙齿,含混不清的句子嘴里面说了又说,钻在怀里,蹬脏了自己的衣服。带着这样孩子的父母是多么快乐!

    苦行女 (竖起指头来威胁)喂!你真不理我呀?(向旁边看)仙人的孩子们有谁在这里吗?(看到国王)先生!请你过来,把那个小狮子从这个抓住死不放手的孩子的手里解救出来吧!

    国 王 好吧。(走近,微笑)喂,大仙的小孩子呀!你爸爸在净修林里居住。他的乐趣就是保护牲畜。你却违反了净修林的规矩,正像黑色小蛇伤害栴檀木。

    苦行女 先生呀!这不是仙人的孩子。

    国 王 从他的举动上就可以看出来了,他的举动与他的外貌是相适应的。根据他所住的地方,我就猜错了。〔他按照她的愿望把小孩和小狮子分开,他抚摩小孩,感到愉快。独白。〕我只抚摩了一下别人的孩子,我的四肢竟然感到这样的愉快。那一个养育这孩子的幸运的人,不知什么样的幸福充满了他的胸怀!

    苦行女 (看他们俩)真奇怪,真奇怪!

    国 王 女士!什么奇怪呀?

    苦行女 小孩虽然同你全没有关系,但是你们长得样子却相似,这很使我吃惊。我也吃惊,他并不认识你,但是他那样顽皮,你却能使他改过来。

    国 王 (抚爱小孩子)如果他不是苦行者的孩子,他姓什么呢?

    苦行女 他姓补卢。

    国 王 (独白)他怎么同我是一家呢?这真可能吗?(高声)这就是补卢后裔家传的办法——为了保护世界,他们先住在粉刷洁白的宫中,然后他们就隐居到林子里去,在树下修行。但是这个圣地并不是凡人们可以随便进来的。

    苦行女 正如先生所说的。这个小孩子的母亲因为同天女有关系,所以才来到天师的这座苦行林里。

    国 王 (独白)好吧!我又有了希望了。(高声)她是哪一位王仙的夫人呢?

    苦行女 他遗弃了自己的合法的夫人,谁愿意提到他的名字呢?

    国 王 (独白)怎么她这说法竟指的是我呢?现在让我问一下这个孩子的母亲的名字。(沉思)但是管别人的老婆的事是不道德的。

    第一女 (手里拿着土孔雀上)萨哩伐达摩诺!〔萨哩伐达摩诺〕沙恭达罗儿子的名,意思是“征服一切者”。你看这鸟多好看呀!

    孩 子 (看了一眼)我妈妈在哪里呀!〔我妈妈在哪里呀〕这里是一个文字游戏。原文是两个字组成的,一个字是“鸟”;一个字是“好看”。连起来念的时候,就会念成“沙恭达罗”,是孩子母亲的名字。(二人笑。)

    第一女 他很爱他妈妈,相似的声音竟把他骗了。

    第二女 她只告诉你,要你看一看,孔雀多漂亮呀。

    国 王 (独白)他妈妈怎么会叫沙恭达罗呢?也许是名字相同。但愿这个机会不要像海市蜃楼一样让我失望。

    孩 子 阿姨!这个能活动的孔雀,我很喜欢。(拿这玩具。)

    第一女(困惑地向周围看)哎呀!他手腕上的护身神草怎么不见了!

    国 王 女士!不要慌!他同小狮子玩的时候丢掉了。(想去拾。)

    二 女 不要动,不要动!(看)怎么他竟拿起来了!

    〔二人惊惶地把手放在胸膛上,互相看。〕

    国 王 你们为什么禁止我去拿呢?

    第一女 先生请听!这个名叫“不可克服者”的神草有大威力,是在举行小孩子出胎礼时,尊者摩哩遮〔尊者摩哩遮〕天帝因陀罗的父亲。给他的。如果掉在地上,除了他父母和他自己以外,谁也不能拾。

    国 王 别人拾了又怎样呢?

    第一女 那它就会变成蛇,咬他。

    国 王 两位女士在别的时候亲眼看到过这样的事吗?

    二 人 不止一次。

    国 王 (兴奋)那么我现在为什么不能对已满足了的希望而欢喜呢?(拥抱小孩子。)

    第二女 苏毗罗多!来!我们俩到沙恭达罗那里去,告诉她这消息,她真给那些戒规折磨够了。(下。)

    孩 子 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妈妈。

    国 王 儿子呀!你同我一块去使你妈妈高兴一下吧!

    孩 子 豆扇陀才是我的爸爸呢,你不是。

    国 王 (微笑)你反驳我也让我高兴。

    〔沙恭达罗上,梳着一条辫子。〕

    沙恭达罗 (迟疑)我听说萨哩伐达摩诺的神草甚至在应该变的时候仍然保持了原来的样子,我对我的命运失掉了信心;也可能是弥室罗计尸〔弥室罗计尸〕天女,沙恭达罗母亲的朋友。对我说的预言现在实现了。(来回地走。)

    国 王 (看到沙恭达罗,又喜又忧)哎呀!那是沙恭达罗──她穿着深灰色的衣服,头上一条辫子,由于忏悔,脸上神采黯淡。她的举动纯贞,我却是无情无义,使得她守着长期离别的誓愿。

    沙恭达罗 (看到因痛苦而失色的国王,迟疑)这不是我的丈夫吗?不然谁敢用手来侵犯我的带了护身灵符的孩子呢?

    孩 子 (走向母亲)妈妈呀!这里一个生人叫我“儿子”。

    国 王 亲爱的!我待你太粗暴了。但是粗暴已经转变成柔情。我希望你能够体谅我。

    沙恭达罗 (独白)我的心哪,你要安静,你要安静呀!我现在苦尽甘来,转了运了。这真是我的丈夫。

    国 王 好哇,亲爱的!我的记忆恢复,你又站在眼前。月蚀以后,卢醯尼又同月亮在一起团圆。〔注:月亮运转一周要用二十七天,印度人就把天空分为二十七个星座,月亮每天经过一个星座。中国管月亮叫做“太阴”,但是在印度,月亮却是男性。印度人于是就把二十七星座幻想成月亮的二十七个老婆。在这二十七个老婆中,据说月亮最爱的就是第四个,名字叫卢醯尼。〕

    沙恭达罗 万岁(胜利),万岁(胜利)!(说了一半,声音为眼泪所阻,说不下去。)

    国 王 亲爱的!虽然“胜利”这个字为眼泪所阻没有说全,我却已经得到了胜利;因为你那淡红的樱唇,你那没加修饰的玉容,我又看在眼里。

    孩 子 妈妈,这是谁呀?

    沙恭达罗 孩子呀!你去问一问命运吧!(哭。)

    国 王 亲爱的!我遗弃过你,请你把不愉快的感觉从心头清扫!我当时反正是有那么一点糊涂油迷了心窍。因为一时迷糊了的人遇到喜事就往往这样,一个盲人会怀疑投到他头上的花环是毒蛇而把它掷掉。〔他跪到沙恭达罗的脚下。〕

    沙恭达罗 请你站起来,站起来!一定是我前生做了什么恶事应该受苦,所以在那些日子里我才遭到苦难,我的丈夫虽然性格温柔,当时竟也变得毫无情义。

    〔国王站起来。〕

    沙恭达罗 陛下怎么样又忽然想起了我这薄命的人来?

    国 王 把心里这一股别扭劲去掉,再告诉你。亲爱的!我以前心里糊涂,落魄失神,没看到一滴泪珠滴上你的樱唇。现在它又沾着你的微弯的睫毛,先擦掉它,我才能去掉悔恨之心。〔他这样做。〕

    沙恭达罗 (擦泪时看到他的戒指)郎君呀!这是不是那个戒指?

    国 王 是的。奇迹般地找到了戒指,我的记忆才恢复了。

    沙恭达罗 的确是它的力量,郎君对于我才恢复了那难得的信任。

    国 王 那么就让蔓藤再与它的花朵结合吧,它愿意同春天在一起。

    沙恭达罗 我不相信它了。郎君你戴上吧。

    摩多梨 〔摩多梨〕天帝因陀罗的车夫。(上)真幸运哪!陛下高兴地同你的合法的夫人重逢,又看到小儿子的面孔。

    国 王 只是由于朋友的力量,我才能够偿了我的夙愿。摩多梨!这件事情因陀罗知道不知道呢?

    摩多梨 (微笑)天神们什么不知道呢?你过来!尊者摩哩遮想见你一见。

    国 王 亲爱的!领着我们的儿子!我同你一块去看一看尊者吧。

    沙恭达罗 你陪着我去见师傅,真有点害羞。

    国 王 在碰到这样喜事的时候,常礼是要遵守的。来吧!(来回地走。)

    ■ 作品赏析

    《沙恭达罗》成为印度古典名剧之冠,艺术魅力历经千古而不衰。它讲述了国王豆扇陀与仙女梅拉介的女儿沙恭达罗一见钟情,遭到了大仙人达罗婆娑的诅咒,豆扇陀彻底忘记了沙恭达罗。后来豆扇陀恢复了对过去热恋的记忆,巧遇沙恭达罗为他生下的儿子,一家人得以团聚。

    本文正是豆扇陀参与天帝征战,载誉而归,途中意外地与妻儿相逢的结局部分。剧中人物性格各有特点,如国王持重、谦虚,沙恭达罗内敛、善良等。

    印度文学史上有不少千古传诵的女子形象,像悉多和黑公主等。但作为文学形象,沙恭达罗的性格刻画更为适度,符合观众和读者的愿望,形象更加完美。

    哈姆莱特(节选)

    作者作品简介

    威廉·莎士比亚(1564—1616),英国著名戏剧家和诗人,也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文学的集大成者。莎士比亚在其勤奋的一生中共写了37部剧本、154首十四行诗和两首叙事长诗。主要的作品有《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莱特》《奥塞罗》《李尔王》《麦克白》和《雅典的泰门》等。马克思称莎士比亚为“人类最伟大的天才之一”。恩格斯盛赞其作品的现实主义精神与情节的生动性、丰富性。莎氏的作品几乎被翻译成世界各种文字。现有中文版《莎士比亚全集》。

    第三幕

    第一场

    人物:国王,王后,波洛涅斯,奥菲利娅,罗森格兰兹及吉尔登斯吞上。

    国 王 你们不能用迂回婉转的方法,探出他为什么这样神思颠倒,让紊乱而危险的疯狂困扰他的安静的生活吗?

    罗森格兰兹 他承认他自己有些神经迷惘,可是绝口不肯说为了什么缘故。

    吉尔登斯吞 他也不肯虚心接受我们的探问;当我们想要从他嘴里知道他自己的一些真相的时候,他总是用假做痴呆的神气回避不答。

    王 后 他对待你们还客气吗?

    罗森格兰兹 很有礼貌。

    吉尔登斯吞 可是不大自然。

    罗森格兰兹 不大说话,但对我们的问题倒是回答得十分详细。

    王 后 你们有没有劝诱他找些什么消遣?

    罗森格兰兹 娘娘,我们来的时候,刚巧有一班戏子也要到这儿来,给我们赶上了;我们把这消息告诉了他,他听了好像很高兴。现在他们已经到了宫里,我想他今晚就要看他们表演的。

    波洛涅斯 一点不错,他还叫我来请两位陛下同去看看他们演得怎样哩。

    国 王 那好极了,我非常高兴听见他对这方面感兴趣。请你们两位还要更进一步鼓起他的兴味,把他的心思移转到这种娱乐上面。

    罗森格兰兹 是,陛下。(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同下)

    国 王 亲爱的葛特露,你也暂时离开我们;因为我们已经暗中差人去唤哈姆莱特到这儿来,让他和奥菲利娅见见面,就像是他们偶然相遇的一般。她的父亲跟我两人将要权充一下密探,躲在可以看见他们却不能被他们看见的地方,注意他们会面的情形,从他的行为上判断他的疯病究竟是不是因为恋爱上的苦闷。

    王 后 我愿意服从您的意旨。奥菲利娅,但愿你的美貌果然是哈姆莱特疯狂的原因;更愿你的美德能够帮助他恢复原状,使你们两人都能安享尊荣。

    奥菲利娅 娘娘,但愿如此。(王后下)

    波洛涅斯 奥菲利娅,你在这儿走走。陛下,我们就去躲起来吧。(向奥菲利娅)你拿这本书去读,他看见你这样用功,就不会疑心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了。人们往往用至诚的外表和虔敬的行动,掩饰一颗魔鬼般的内心,这样的例子是太多了。

    国 王 (旁白)啊,这句话是太真实了!它在我的良心上抽了多么重的一鞭!涂脂抹粉的娼妇的脸,还不及掩藏在虚伪的言辞后面的我的行为更丑恶。难堪的重负啊!

    波洛涅斯 我听见他来了。我们退下去吧,陛下。(国王及波洛涅斯下)

    哈姆莱特上。

    哈姆莱特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在奋斗中扫清那一切,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去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去了;睡去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就是为了这一个缘故。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俊杰大才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得势小人的鄙视,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谁愿意负着这样的重担,在烦劳的生命的压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为惧怕不可知的死后,惧怕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是它迷惑了我们的意志,使我们宁愿忍受目前的磨折,不敢向我们所不知道的痛苦飞去?这样,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赤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伟大的事业在这一种考虑之下,也会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动的意义。且慢!美丽的奥菲利娅!——女神,在你的祈祷之中,不要忘记替我忏悔我的罪孽。

    奥菲利娅 我的好殿下,您这许多天来贵体安好吗?

    哈姆莱特 谢谢你,很好,很好,很好。

    奥菲利娅 殿下,我有几件您送给我的纪念品,我早就想把它们还给您,请您现在收回去吧。

    哈姆莱特 不,我不要,我从来没有给你什么东西。

    奥菲利娅 殿下,我记得很清楚您把它们送给了我,那时候您还向我说了许多甜蜜的语言,使这些东西格外显得贵重;现在它们的芳香已经消散,请您拿了回去吧,因为送礼的人要是变了心,礼物虽贵,也会失去了价值。拿去吧,殿下。

    哈姆莱特 哈哈!你贞洁吗?

    奥菲利娅 殿下!

    哈姆莱特 你美丽吗?

    奥菲利娅 殿下是什么意思?

    哈姆莱特 你既贞洁又美丽,那么最好不要你的贞洁跟你的美丽来往。

    奥菲利娅 殿下,难道美丽跟贞洁相交,那不是再好没有吗?

    哈姆莱特 嗯,真的,因为美丽可以使贞洁变成淫荡,贞洁却未必能使美丽受它自己的感化;这句话从前像是怪诞之谈,可是现在的时世已经把它证实了。我的确曾经爱过你。

    奥菲利娅 真的,殿下,您曾经使我相信您爱我。

    哈姆莱特 你当初就不应该相信我,因为美德不能熏陶我们罪恶的本性。我没有爱过你。

    奥菲利娅 那么我真是受了骗了。

    哈姆莱特 进尼姑庵去吧!为什么你要生养一群罪人出来呢?我自己还不算是一个顶坏的人,可是我可以指出我的许多过失;一个人有了那些过失,他的母亲还是不要生下他来的好。我很骄傲、使气、不安分,还有那么多的罪恶,连我的思想里也容纳不下,我的想象也不能给它们形像,甚至于我没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把它们实行出来。像我这样的家伙,匍匐于天地之间,有什么用处呢?我们都是些十足的坏人,一个也不要相信我们。进尼姑庵去吧。你的父亲呢?

    奥菲利娅 在家里,殿下。

    哈姆莱特 把他关起来,让他只好在家里发发傻劲。再会!

    奥菲利娅 嗳哟,天哪!救救他!

    哈姆莱特 要是你一定要嫁人,我就把这一个咒诅送给你做妆奁:尽管你像冰一样坚贞,像雪一样纯洁,你还是逃不过谗人的诽谤。进尼姑庵去吧,去!再会!或者要是你必须嫁人的话,就嫁给一个傻瓜吧;因为聪明人都明白你们会叫他们变成怎样的怪物。进尼姑庵去吧,去!越快越好。再会!

    奥菲利娅 天上的神明啊,让他清醒过来吧!

    哈姆莱特 我也知道你们会怎样涂脂抹粉;上帝给了你们一张脸,你们又替自己另外造了一张。你们烟视媚行,淫声浪气,替上帝造下的生物乱取名字,卖弄你们不懂事的风骚。算了吧,我再也不敢领教了,它已经使我发了狂。我说,我们以后再不要结什么婚了;已经结过婚的,除了一个人以外,都可以让他们活下去;没有结婚的不准再结婚,进尼姑庵去吧,去。(下)

    奥菲利娅 啊,一颗多么高贵的心是这样陨落了!朝臣的眼睛、学者的辩舌、军人的利剑、国家所瞩望的一朵娇花;时流的明镜、人伦的雅范、举世瞩目的中心,这样无可挽回地陨落了!我是一切妇女中间最伤心而不幸的,我曾经从他音乐一般的盟誓中吮吸芬芳的甘蜜,现在却眼看着他的高贵无上的理智,像一串美妙的银铃失去了谐和的音调,无比的青春美貌,在疯狂中凋谢!啊!我好苦,谁料过去的繁华,变作今朝的泥土!(退后)

    国王及波洛涅斯重上。

    国 王 恋爱!他的精神错乱不像是为了恋爱;他说的话虽然有些颠倒,也不像是疯狂。他有些什么心事盘踞在他的灵魂里,我怕它也许会产生危险的结果。为了防免万一起见,我已经当机立断,决定了一个办法:他必须立刻到英国去,向他们追索延宕未纳的贡物;也许他到海外各国游历一趟以后,时时变换的环境,可以替他排解去这一桩使他神思恍惚的心事。你看怎么样?

    波洛涅斯 那很好,可是我相信他的烦闷的根本原因,还是为了恋爱上的失意。啊,(奥菲利娅趋前)奥菲利娅!你不用告诉我们哈姆莱特殿下说些什么话,我们全都听见了。陛下,照您的意思办吧;可是您要是认为可以的话,不妨在戏剧终场以后,让他的母后独自一人跟他在一起,恳求他向她吐露他的心事;她必须很坦白地跟他谈谈,我就找一个所在听他们说些什么。要是她也探听不出他的秘密来,您就叫他到英国去,或者凭着您的高见,把他关禁在一个适当的地方。

    国 王 就是这样吧。大人物的疯狂是不能听其自然的。(同下)

    ■ 作品赏析

    《哈姆莱特》是莎士比亚著名的“四大悲剧”之一。作品取材于一则古老传说,写丹麦王子哈姆莱特为父复仇、为国除害的故事。作品通过丹麦宫廷内外一系列矛盾冲突,真实地反映了英国的社会现实,对以克劳狄斯为代表的专制王朝进行了揭露和批判,肯定了哈姆莱特的反暴政的正义斗争。

    本文节选的是剧本的第三幕第一场。这是展示哈姆莱特性格的重要场次。哈姆莱特被看作是既勇敢又忧郁的典型。在这场戏中,我们可以深切地体味到热情激昂的背后,他软弱犹豫的性格特征。一方面作者通过不知内情的奥菲利娅的伤心扼腕,表达了对哈姆莱特的赞美之情;另一方面,又通过哈姆莱特内心的独白,揭示了他内心矛盾与痛苦的独特个性。

    本节文字集中体现了莎剧艺术特色:广阔的戏剧背景、生动的戏剧情节、亦庄亦谐的戏剧风格;大量运用戏剧独白和个性化语言刻划人物性格。

    悭吝人(节选)

    作者作品简介

    莫里哀(1622—1673),法国古典主义剧作家,擅长写作喜剧。代表作有《悭吝人》《伪君子》《丈夫学堂》《太太学堂》等。

    《悭吝人》尖锐讽刺了高利贷者嗜财如命的贪婪本性,吝啬在这里变成一种绝对欲望。阿尔巴贡靠放高利贷发财,一生吝啬而多疑。他的儿子克莱昂特爱上出身贫贱的姑娘玛丽雅娜,他却硬要儿子娶个有钱的寡妇;他的女儿艾莉丝爱上了曾救过自己性命的贵族青年法赖尔,而他却让女儿嫁给不要陪嫁的年过半百的富翁昂塞尔默;他自己竟然爱上儿子的情人玛丽雅娜,还要不花钱娶她。这里节选的部分,着重刻画了阿尔巴贡这一吝啬鬼形象。

    人物:

    阿尔巴贡——克莱昂特和艾莉丝的父亲,玛丽雅娜的求婚人。

    克莱昂特——阿尔巴贡的儿子,玛丽雅娜的情人。

    艾莉丝——阿尔巴贡的女儿,法赖尔的情人。

    法赖尔——昂塞耳默的儿子,艾莉丝的情人。

    玛丽雅娜——克莱昂特的情人,阿尔巴贡的意中人。

    昂塞耳默——法赖尔和玛丽雅娜的父亲。

    西蒙老板——掮客。指替人介绍买卖,从中赚取佣金的人。

    雅克师傅——阿尔巴贡的厨子和车夫。

    阿箭——克莱昂特的听差。

    克楼德妈妈——阿尔巴贡的女仆。

    荞麦秆儿、干鳕鱼——阿尔巴贡的跟班。

    地点:巴黎

    第二幕

    第一场

    克莱昂特,阿箭。

    克莱昂特 啊!你这坏包,你钻到哪儿去啦?我不是吩咐你……

    阿 箭 是啊,少爷,我本来一直在这儿等着您,可是老太爷蛮不讲理,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给撵出来了,差点儿还把我给揍了。

    克莱昂特 事情怎么样?情形越来越急,在我没有看见你的这个时期,我发现我爸爸是我的情敌。

    阿 箭 老太爷闹恋爱?

    克莱昂特 可不,我听了这话,心乱如麻,好不容易才没有让他看出来。

    阿 箭 他也闹恋爱!他打的是什么鬼主意?是不是成心和人作对?难道恋爱是为这种人预备的吗?

    克莱昂特 一定是我造下孽了,他才害上了这相思病。

    阿 箭 可是您为什么瞒着不让他知道?

    克莱昂特 免得他起疑心,我在紧要关头上,也好找窍门儿,打消这门亲事。他们怎么答复你的?

    阿 箭 说真的!少爷,人倒了霉,才借债;像您这样走投无路,非跨债主的门槛儿不可,有些怪事,就得受着。

    克莱昂特 借不到钱?

    阿 箭 不是这么说。和我们打交道的那位掮客,西蒙老板,有活动能力,人也热心,他说,他为您的事大卖气力,单凭您的长相,他就乐意效劳。

    克莱昂特 我要的一万五千法郎,会不会有?

    阿 箭 有的,不过您想事情成功,有几个小条件,可得接受。

    克莱昂特 他有没有让你和借钱的人谈谈?

    阿 箭 哎呀!您可真不在行啦,哪儿会有这事啊。他藏自己,比您藏自己小心多了;有些秘密事,您说什么也料想不到。人家根本不肯说出他的名姓来,打算今天在一家借来的房子里,让他和您谈谈,从您嘴里问出您的产业和您的家庭。我相信,单老太爷这个姓,就会做成这笔交易。

    克莱昂特 尤其是我母亲已经死了,她留给我的财产,旁人是夺不去的。

    阿 箭 这是他本人口授给中人的条款,要您在进行交易之前先看看:“兹假设贷方已有充分保证,又假设借方已达成年,家境宽裕,产业确实,安全可靠,并无任何纠纷,双方始得于公证人监视下,订立确切精当契约。该公证人必须绝对正直,为此,应由贷方加以选择,因借据是否合乎手续,对贷方关系最大。”

    克莱昂特 这没有什么好说的。

    阿 箭 “贷方为免除良心上任何不安起见,建议所贷之款应以十八个、一个利计算。”(十八个、一个利,即五点五厘多利)

    克莱昂特 十八个、一个利!行!公平合理,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阿 箭 说的是。“但该贷方手边并无此款,为满足借方需要起见,本人不得不以五个、一个利〔五个、一个利即二分利)向人借入,故该借方自应于承担前利之外,并担负后利,因该贷方之所以借入,仅为资助借方而已。”

    克莱昂特 怎么?活见鬼!他是犹太人〔犹太人指放高利贷的),还是阿拉伯人〔阿拉伯人指野蛮人)?比四个、一个利〔四个、一个利即二分五厘利。)还高。

    阿 箭 是啊,我就这么说来的。您要仔细核计核计看。

    克莱昂特 你要我核计什么?我急着等钱用;什么条件我都得接受。

    阿 箭 我就是这么回答他的。

    克莱昂特 还有别的条件吗?

    阿 箭 也就只是一个小条款了。“所需一万五千法郎,贷方仅有一万二千现金,下余一千艾居〔一千艾居即三千法郎),以旧衣、杂物与首饰折付,其价格已由该贷方本诸善意,以最低价折合。附清单如下”

    克莱昂特 这是什么意思?

    阿 箭 听听这张清单吧:“一:四脚床一张,带匈牙利绣呢,床单一条,料子橄榄色,极为雅致,外有六只椅子与色彩相同之护被单;全部整洁如新,并有红蓝闪光缎沿边。“又:床帐一顶,料子为暗玫瑰红十字呢,欧马耳〔欧马耳在法国西北部,近海)出品,下缀大小不等丝线流苏。”〔流苏装在车马、楼台、帐幕等物上的穗状饰物)

    克莱昂特 他要我拿这些东西干什么用?

    阿 箭 还有“又:贡保与玛赛行乐图〔贡保与玛赛行乐图图共有八联,有诗,有画,从订婚到去世,叙述一对田野夫妇的日常生活,以贡保为主,在17世纪初期相当流行)”“又:胡桃木大桌一张,两头可以拉长,桌腿为十二根圆柱或旋柱,下附小板凳六张。”

    克莱昂特 家伙,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阿 箭 您听我念,“又:大型火枪〔大型火枪是老式火枪,十分笨重,要放在架子上才能瞄准)三支,镶珠贝,并有原配架子三只。”“又:砖炉一只,附蒸馏器二只,受容器三只,对爱蒸馏者,极为有用。”

    克莱昂特 气死我啦。

    阿 箭 别急。“又:博洛尼亚琵琶一张,弦齐全,缺亦无几。”“又:球桌〔“球桌”直译应是“夫人洞”。桌上摆一个架子,靠桌面开13个小洞,上写数字,不按顺序排列,中间一个洞眼为13,用13个象牙小球往里打)一张,棋盘一只,与传自古希腊人之鹅图〔鹅图似“升官图”,共63格,每格有图,中央最大,绘鹅,掷二骰为戏,先到鹅图者赢)一具,消磨时光,最为相宜。”“又:蜥蜴皮一张,长三尺半,内盛干草,悬于天花板上,珍奇悦目。”“以上所开各物,实值四千五百法郎尚多,贷方力求克己,削价为一千艾居。”

    克莱昂特 “力求克己”,见他的鬼!简直是奸商、杀人不见血的凶手!谁从来听说过这种高利贷的?利息已经高到不能再高了,他还不知足,要我把他拾来的破铜烂铁,照三千法郎收下来?我拿到手,连六百法郎也变卖不出。可是有什么办法?我还非接受他的条件不可,因为他知道我急于要钱,条件再酷苛,也肯接受。可不,无赖,他简直是活要人命。

    阿 箭 少爷,不是我说,您走的路,我看正是巴吕奇〔巴吕奇,拉伯雷《高康大与胖大官儿》中的人物)走的那条下坡路,预支钱用,买时贵,卖时便宜,寅吃卯粮。

    克莱昂特 你要我怎么着?这就是父亲一毛不拔,年轻人被逼铤而走险的下场。无怪乎儿子要咒父亲死了。

    阿 箭 像老太爷那样爱财如命,我敢说,涵养工夫顶深的人,见了也要发火的。多谢上帝,我没有上绞刑架的心思。我那批弟兄,爱干些小不正经的勾当,我可不那么傻,到时说溜就溜;他们干的那些妙事,离绞刑架有点太近,我小心在意,不和他们伙在一起。不过话说回来,冲他的行事,我真还有意偷他。我相信,偷他可以说是功德无量。

    克莱昂特 你把这张清单给我,让我再过过目。

    第二场

    西蒙老板,阿尔巴贡,克莱昂特,阿箭。

    西蒙老板 (认出克莱昂特,低声,向阿尔巴贡)是啊,先生,是一个年轻人等着钱用。他找钱找得很急,您写的条款,他全部接受。

    阿尔巴贡 不过西蒙老板,你相信绝对没有风险?你说起的这个人,你晓得他的姓名、财产和家庭吗?

    西蒙老板 不知道,他是人家在偶然场合介绍给我的,所以有些情形,我还不能详细讲给您听,不过他本人会对您交代明白的,接头的人告诉我,您见到他以后,一定满意。我所能告诉您的,就是他的家境非常富裕,母亲已经死了,而且有必要的话,他保证他父亲不到八个月就死。

    阿尔巴贡 值得考虑。西蒙老板,只要我们有力量,就该大发慈悲,与人方便才对。

    西蒙老板 当然。

    阿 箭 (低声,向克莱昂特)这是怎么回事?我们那位掮客,西蒙老板,在和老太爷讲话。

    克莱昂特 会不会有人告诉他,我是谁来的?会不会是你跟我捣蛋?

    西蒙老板 (向阿箭)啊!啊!你们真是急碴儿!谁告诉你们是这儿来的?(向阿尔巴贡)先生,您的姓名和您的住宅,并不是我透露给他们知道的,其实依我看来,也没有什么太要不得。他们做人持重,你们在这儿就可以一块儿谈清楚的。

    阿尔巴贡 怎么?

    西蒙老板 (指着克莱昂特)我对您说起的一万五千法郎,就是这位先生想跟您借。

    阿尔巴贡 怎么,死鬼?不务正业,走短命路的,原来是你啊?

    克莱昂特 怎么,爸爸?伤天害理,干欺心事的,原来是您啊?

    阿尔巴贡 死活不管,胡乱借钱的,原来是你啊?

    克莱昂特 放印子钱,非法致富的,原来是您啊?

    阿尔巴贡 你干这种事,还敢见我?

    克莱昂特 您干这种事,还敢见人?

    阿尔巴贡 你倒说,你这样胡作非为,拿钱乱花,把父母流血流汗为你攒下的家业败光了,害不害臊?

    克莱昂特 您做这种生意,辱没您的身份,一个钱又一个钱往里抠,没有知足的一天,丢尽了体面,坏尽了名声,就连自来名声最狼藉的放高利贷的,他们丧心病狂,想出种种花样,和您重利盘剥的手段一比,也不如您苛细;您倒是羞也不羞?

    阿尔巴贡 混账东西,滚开,我不要看见你!

    克莱昂特 就您看来,谁顶有罪?是需要钱用而张罗钱的人,还是根本不需要钱用而盗窃钱的人?

    阿尔巴贡 我说过了,走开,别招我生气。(一个人)我对这事,并不难过;这对我倒是一个警告:他的一举一动,以后我要格外注意。

    第三幕

    第一场

    阿尔巴贡,克莱昂特,艾莉丝,法赖尔,克楼德妈妈,雅克师傅,荞麦秆儿,干鳕鱼。

    阿尔巴贡 好,全过来,听我安排你们回头的活儿,把各人的事给派定了。克楼德妈妈,过来,先打你起。(她拿着一把扫帚)好,你手里拿着家伙。我要你把四下里打扫干净,擦家具,千万当心,别擦的太重了,蹭伤了什么的。另外,用晚饭的时候我要你管理酒瓶,万一少掉一只,砸碎什么东西的话,我就找你算账,从你的工资里扣。

    雅克师傅 (旁白)精明的处罚。

    阿尔巴贡 (向克楼德妈妈)去吧。(克楼德妈妈下)你,荞麦秆儿,还有你,干鳕鱼,你们的活儿是洗干净杯子,倒酒喝;可是要注意,只在人家渴了的时候才许倒。有些跟班不懂事,过来劝酒,人家想也没有想到,就提醒人家喝:这种习惯是学不得的。要倒,也得人家问过不止一次才倒。而且要记住总多往里头兑水。

    雅克师傅 (旁白)对,纯酒要上头的。

    干鳕鱼 老爷,我们脱不脱罩褂?

    阿尔巴贡 看见有人来,你们再脱。脱了以后,可千万当心,别弄脏了衣服。

    荞麦秆儿 老爷,您晓得,我这件制服,前襟有一个大点子灯油渍。

    干鳕鱼 还有,老爷,我这条灯笼裤,后头破了一个窟窿,我说话粗,老爷别见怪,望得见我的……

    阿尔巴贡 住口。想办法背朝墙,总拿脸儿冲人,也就是了。(阿尔巴贡把荞麦秆儿的帽子拿过来,放在制服前头,教他怎么样遮盖油渍)你呢,伺候客人的时候,老这样拿着你的帽子。(两个跟班下)至于你,女儿,撤下去的东西,你要看好了,当心别糟蹋掉。女孩子们干这事很相宜。可是你还要准备好了招待我的意中人,她就要来看望你,带你一道逛集去。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艾莉丝 听见了,爸爸。

    …………

    阿尔巴贡 法赖尔,帮我多想想看。喂,雅克,你过来,我把你留到最末来讲。

    雅克师傅 老爷,我是您的车夫,又是您的厨子,您想同哪一个讲?

    阿尔巴贡 同两个讲。

    雅克师傅 不过两个里头,哪一个在先?

    阿尔巴贡 厨子。

    雅克师傅 请您等等。(他脱去他的车夫制服,露出厨子服装)

    阿尔巴贡 家伙!这是什么臭讲究?

    雅克师傅 现在您吩咐好了。

    阿尔巴贡 雅克,我约好了今天请人吃晚饭。

    雅克师傅 (旁白)希罕事!

    阿尔巴贡 说说看,你有好菜给我们吃吗?

    雅克师傅 有,只要您有很多的钱给我。

    阿尔巴贡 见鬼,老离不开钱!除掉了钱,钱,钱,他们就像没有别的话讲。啊!他们挂在嘴边的,只有这个字:“钱。”老在说钱。这成了他们的口头禅:“钱。”

    法赖尔 对。

    雅克师傅 说真的,管家先生,你把这个秘诀告诉我,把我这厨子差事接过去,我承情不浅。你在这家,好管闲事,成了一手抓。

    阿尔巴贡 别闲扯啦。到底该怎么做?

    雅克师傅 有您的管家先生嘛。他会给您花很少的钱,做出好吃的菜来。

    阿尔巴贡 得啦!我要你回话。

    雅克师傅 席面上有多少人?

    阿尔巴贡 我们不是八个人,就是十个人。就算八个人好了。有八个人吃的,也就足够十个人了。

    法赖尔 当然。

    雅克师傅 好吧!那就得开四份好汤,五道主菜。好汤……主菜……

    阿尔巴贡 活见鬼哟!可以款待全城的人了。

    雅克师傅 烤的东西……

    阿尔巴贡 (拿手捂他的嘴)哎呀!捣蛋鬼,你想吃掉我的全部家当。

    雅克师傅 和烤的东西同时上的……

    阿尔巴贡 (又拿手捂雅克师傅的嘴)还有?

    法赖尔 (向雅克师傅)你打算把大家撑死啊?难道老爷请客,是要他们死塞活塞,把他们害死吗?你去念念卫生守则吧;问问医生,还有比吃多了对人害处大的?

    阿尔巴贡 说得对。

    法赖尔 大师傅,你和你那些同行要知道:一张饭桌,上多了菜,等于是一家黑店。把客人当做朋友看待,菜饭就该清淡才好,一位古人说得好,“夫食以其为生也,非生以其为食也〔夫食以其为生也,非生以其为食也)意思是“吃东西为了活着,不是活着为了吃东西”,传说是苏格拉底说的。

    阿尔巴贡 对。(向雅克师傅)你听见了没有?(向法赖尔)这话是哪一位大人物说的?

    法赖尔 我现在想不起他的姓名。

    阿尔巴贡 记着把这句话给我写下来,我要用金字刻在我饭厅的壁炉上。

    法赖尔 我一定写。至于晚饭,交给我办。我会安排妥当的。

    阿尔巴贡 就你办吧。

    雅克师傅 再好不过,我免去许多麻烦。

    阿尔巴贡 就该搭配一些不对胃口的东西,不吃便罢,一吃就饱,好比肥肥的红烧羊肉啊,栗子肉馅的点心啊。

    法赖尔 一切有我,您放心好啦。

    阿尔巴贡 现在,大师傅,要把我的马车擦干净。

    雅克师傅 等一下。这话是对车夫讲的。(他又穿上他的罩褂)您说……

    阿尔巴贡 把我的马车擦干净,把马准备好,回头赶集去……

    雅克师傅 老爷,您那些马呀?说真的,一步都走不动啦。我不是说,它们累坏了,躺在槽头站不起来,可怜的牲口不是累坏了,那么说,不合实情。毛病出在您老叫它们挨饿,饿到后来,也就只有皮包骨头,马架子、马影子、马样子了。

    阿尔巴贡 什么活儿也不干,说病就病。

    雅克师傅 老爷,什么活儿也不干,就该挨饿吗?可怜的牲口,多干活儿,可是有的吃,对它们好多了。看见它们就多一口气了,我打心里难过;因为说到临了,我对我那些马有感情,看见它们受罪,就像自己也在受罪一样,我每天省下自己的口粮来喂它们。老爷,对生灵没有一点点怜惜,未免心肠也太狠了点儿。

    阿尔巴贡 赶一趟集,又不是什么重活儿。

    雅克师傅 老爷,不成,我狠不下这个心吆喝,它们那副可怜样子,我拿鞭子抽,要良心不安的。它们连自己都拖不动,您怎么好叫它们拖车?

    法赖尔 老爷,我约街坊毕伽底〔毕伽底,旧时法国北部临海的一个省)。

    雅克师傅 也好。它们宁可死在旁人手中,也别死在我手中。

    法赖尔 大师傅真是高谈阔论的能人。

    雅克师傅 管家先生真是水来土挡的好手。

    阿尔巴贡 别吵!

    雅克师傅 老爷,我就是看不惯那些马屁精。不管他干什么,哪怕是无时无刻查对面包呀,我看呀,只不过是巴结、逢迎。想到这上头我就有气。听见人家议论您,我就难过。因为不管我怎么着,说到临了,我觉得自己对您是有感情的。除去我那些马,您就是我顶爱的人了。

    阿尔巴贡 雅克,你能不能告诉我,人家议论我什么。

    雅克师傅 老爷,说也没有什么,不过话讲在前头,您可不能恼我。

    阿尔巴贡 我不恼你,决不会的。

    雅克师傅 算了吧,我看十有八九,您要生气的。

    阿尔巴贡 我不但不生气,反而爱听。我喜欢知道人家怎么议论我。

    雅克师傅 老爷,您一定要听,我就干脆对您明说了吧,到处有人说您坏话。人家说起您来,刻薄得就像大雨点子,四面八方全是。人家就喜欢挖苦您,无时无刻,不拿您的吝啬当笑话讲。有人讲:您专为自己印了一些历书,四季的大斋和举行圣典之前吃斋的日子,加了一倍,好叫一家大小多断几回食。有人讲:赶上过节送礼或下人歇工的时候,您总有碴儿跟下人吵,找借口不给他们东西。又有人讲:街坊养的一只猫,有一回偷吃了您剩下来的一块剩羊腿,您告了猫一状。还有人讲:有一夜晚,有人发觉您到马棚偷喂马的荞麦,您的车夫,就是我以前的那个车夫,黑地里不晓得揍了您多少棍子,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总之,您要我说给您听,随便走到一个地方,就会听见有人在糟蹋您。您成了人人的话柄,笑柄。人家不说您便罢,一说起您来,总把您叫做吝啬鬼、钱串子、财迷和放高利贷的。

    阿尔巴贡 (打他)你是一个傻瓜、一个混蛋、一个坏包、一个不要脸的东西。

    雅克师傅 看!我不早就料到了吗?您就是信不过我嘛。我早对您说过了:我对您讲了真话,您要恼我的。

    阿尔巴贡 学学该怎么讲话吧。

    第四幕

    第六场

    阿箭,克莱昂特。

    阿 箭    (抱着一只匣子,从花园那边出来)哎!少爷,我正在找您!快跟我走!

    克莱昂特 什么事?

    阿 箭 跟我走就是。这下子可好啦。

    克莱昂特 你说什么?

    阿 箭 事情有着落啦。

    克莱昂特 什么?

    阿 箭 我憋了整整一天。

    克莱昂特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 箭 老太爷藏的钱,让我弄到手啦。

    克莱昂特 你怎么弄到手的?

    阿 箭 回头说给您听。我们快走,我听见他在嚷嚷。

    第七场

    阿尔巴贡。

    阿尔巴贡 (他在花园就喊捉贼,出来帽子也没有戴)捉贼!捉贼!捉凶手!捉杀人犯!王法,有眼的上天,我完啦,叫人暗害啦,叫人抹了脖子啦,叫人把我的钱偷了去啦。这会是谁?他去了什么地方?他在什么地方?他躲在什么地方?我怎么样才找得着他?往什么地方跑?不往什么地方跑?他不在那边?他不在这边?这是谁?站住。还我钱,混账东西……(他抓住自己的胳膊)啊!是我自己。我神志不清啦,我不晓得我在什么地方,我是谁,我在干什么。哎呀!我可怜的钱,我可怜的钱,我的好朋友!人家把你活生生从我这边抢走啦;你既然被抢走了,我也就没有了依靠,没有了安慰,没有了欢乐。我是什么都完啦,我活在世上也没有意思啦。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全完啦,我再也无能为力啦,我在咽气,我死啦,我叫人埋啦。难道没有一个人愿意把我救活过来,把我的宝贝钱还我,要不然也告诉我,是谁把它拿走的?哦?你说什么?没有人。不管是谁下的这个毒手,他一定用心在暗地里算计我的:不前不后,正好是我跟我那忤逆儿子讲话的时候。走。我要告状,拷问全家大小:女佣人,男佣人,儿子,女儿,还有我自己。这儿聚了许多人〔许多人,指台下的观众)!我随便看谁一眼,谁就可疑,全像偷我的钱的贼。哎!他们在那边谈什么?谈那偷我的钱的贼?楼上什么声音响?他会不会在上头?行行好,有谁知道他的下落,求谁告诉我。他有没有藏在你们当中?他们全看着我,人人在笑。你看吧,我被偷盗的事,他们一定也有份。快来呀,警务员,宪兵,队长,法官,刑具,绞刑架,刽子手。我要把那几个人绞死。我找不到我的钱呀,跟着就把自己吊死。

    ■ 作品赏析

    《悭吝人》又译作《吝啬鬼》,是莫里哀的著名喜剧。剧本以夸张的手法,塑造了阿尔巴贡这一典型的守财奴、吝啬鬼形象。

    这里节选了阿尔巴贡放高利贷、安排订婚筵席和丢失钱匣三个情节,他的吝啬性格在其中表现得惟妙惟肖,这些喜剧性场面既丰富了剧本的情节,也有助于表现人物个性和基本冲突,使剧本幽默生动、活泼有趣。尤其第四幕丢失钱匣后,阿尔巴贡的那一大段独白,深刻地揭示了这个吝啬鬼的丑恶灵魂。

    钦差大臣(节选)

    作者作品简介

    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1809—1852),19世纪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和奠基人。从小受父母的影响,爱好戏剧、乌克兰歌谣和民间传说。1821年入涅仁中学,接受了民主思想。1828年毕业后在彼得堡谋到小公务员职位,生活贫困,却熟悉了俄国官僚制度和彼得堡生活内幕。他的作品有故事集《狄康卡近乡夜话》、小说集《密尔格拉得》《塔拉斯·布尔巴》《彼得堡故事集》、讽刺喜剧《钦差大臣》、长篇小说《死魂灵》等。

    前场人物,邮政局长手持一封拆开的信,匆忙上。

    邮政局长 诸位,出了一件怪事!我们当他是钦差大臣的那个官员,原来并不是钦差大臣。

    众 人 怎么不是钦差大臣?

    邮政局长 完全不是什么钦差大臣,我从信上知道的……

    县 长 您说什么?您说什么?什么信?

    邮政局长 他的亲笔信。有封信送到邮政局里来。我一看收信的地址:“寄邮政局街。”我就愣住了。“糟啦,”我心想,“准是发现邮政局出了什么岔子,才写信去报告上司的。”我拿起信来,把它拆开了。

    县 长 您怎么敢?……

    邮政局长 我自己也不知道,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推动着我。我本来已经预备打发信差十万火急地把信送出去,——可是一种从来没有感觉过的好奇心制服了我。我憋不住啦,再也憋不住啦,有一股力量把我拉过去,一直拉过去。我一只耳朵里听见一个声音喊:“喂,别拆!拆了你要倒霉。”可是另外一只耳朵里又有一个魔鬼在叫唤:“拆,拆!拆呀!”剥掉火漆的时候,血管里像火烧一样,把信一拆开,浑身直发毛,两只手直打哆嗦,眼前一阵黑,迷迷糊糊的全看不见啦。

    县 长 您怎么敢拆看这样一位钦差大员的信?

    邮政局长 问题就在这儿:他不是钦差,也不是大员。

    县 长 那么您以为他是什么人?

    邮政局长 说不上他是什么人;鬼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

    县 长 (翻了脸)什么说不上他是什么人?您怎么敢说说不上他是什么人,还说鬼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我要逮捕您……

    邮政局长 谁?您吗?

    县 长 就是我!

    邮政局长 办不到。

    县 长 您知道不知道,他要娶我的女儿,我也快升一品官了,我能把您发配到西伯利亚去。

    邮政局长 唉,安东·安东诺维奇!您说西伯利亚?西伯利亚远着哪。倒不如让我把信念给您听听吧。诸位!我念念这封信好吗?

    众 人 念吧,念吧!

    邮政局长 (读信)“特略皮奇金好友鉴,兹特快函奉告,我遇上了一件千载难逢的奇事。我在路上跟一个步兵上尉赌牌,钱都被他赢去,旅馆老板差点要送我去坐牢,忽然由于我的彼得堡派头的容貌和服装,全城的人把我当做了总督。我现在住在县长家里,拼命寻欢作乐,肆无忌惮地追求他的老婆和女儿;不过,我还没决定先从哪一个下手;我想还是先从母亲下手,因为她似乎立刻乐于从命。你记得不记得,咱们哥俩从前怎样挨穷受苦,吃白食,有一次我因为吃了几个馅饼没给钱,被点心铺老板抓住领子把我轰出去?现在真是时来运转了。大家死乞白赖都要借钱给我,要多少有多少。他们真是些怪物。你会笑死的。我知道你经常写些文章;可以把他们写到文章里去。首先,县长蠢得像一匹灰色的阉马……”

    县 长 不会的!信上不会有这句话。

    邮政局长 (把信给他看)您自己念吧。

    县 长 (读信)“像一匹灰色的阉马”。不会的!这一句是您自己写上去的。

    邮政局长 我什么要这样写呢?

    阿尔捷米·菲里波维奇 念呀!

    鲁卡鲁基奇 念呀!

    邮政局长 (继续读信)“县长蠢得像一匹灰色的阉马……”

    县 长 妈的!还要重复念,仿佛没有这一句,信就不值得念似的。

    邮政局长 (继续读信)嗯……嗯……嗯……“灰色的阉马。邮政局长也是一个好家伙……”(不念下去)下面他对我也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县 长 往下念呀!

    邮政局长 何必呢?……

    县 长 妈的,既然念了,就应该念下去!一字不漏都念出来!

    阿尔捷米·菲里波维奇 让我来念。(戴上眼镜,读信)“邮政局长长得跟部里看门的米赫耶夫一模一样,大概也是个坏蛋,好酒贪杯的酒鬼。”

    邮政局长 (向观众)这小子该有多么讨厌,应该结结实实挨一顿揍,再没有别的!

    阿尔捷米·菲里波维奇 (继续读信)“慈善医院……院……院……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柯罗布金 您怎么停住不往下念?

    阿尔捷米·菲里波维奇 字写得不清楚……不过,总可以看出这小子是个坏蛋。

    柯罗布金 把信给我!我想我的眼力好些。(取信)

    阿尔捷米·菲里波维奇 (不肯给信)不,这一段可以跳过去不念,下面就清楚了。

    柯罗布金 给我,我知道的。

    阿尔捷米·菲里波维奇 念呢,还是我来念,下面都是清清楚楚的了。

    邮政局长 都念出来!前面怎么一字不漏都念出来了呢?

    众 人 给他吧,阿尔捷米·菲里波维奇!把信给他!(对柯罗布金)念吧!

    阿尔捷米·菲里波维奇 就给您。(交信)好啦,您念……(用手指遮住)从这儿念起。

    大家走过来围住他。

    邮政局长 念吧!念吧!别听他的,都念出来!

    柯罗布金 (读信)“慈善医院院长十足像个戴便帽的猪。”

    阿尔捷米·菲里波维奇 (向观众)写得并不俏皮!戴便帽的猪!谁见过猪戴便帽的?

    柯罗布金 (继续读信)“督学满身是葱臭。”

    鲁卡·鲁基奇 (向观众)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有吃过葱。

    阿莫斯·费约陀罗维奇 (旁白)谢天谢地,总算没有讲到我。

    柯罗布金 (读信)“法官……”

    阿莫斯·费约陀罗维奇 这可糟啦!(出声)诸位,我看这封信太长了。再说,信上说的话乱七八糟,没什么意思,不用念啦。

    鲁卡·鲁基奇 不行!

    邮政局长 不行,念下去。

    阿尔捷米·菲里波维奇 不行,快念下去!

    柯罗布金 (继续读信)“法官略普金—贾普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莫凡东……”(停住)这大概是个法国字。

    阿莫斯·费约陀罗维奇 鬼知道是什么意思!假使是骗子的意思,那还算好,说不定还要糟。

    柯罗布金 (继续读信)“然而,全是些好客而且善良的人。再见吧,特略皮奇金好友。我也想学你的样,从事文学写作。这样活着实在无聊,终于也渴望有些精神食粮。我现在觉得非从事高尚的工作不可。来信请惠寄萨拉托夫省,转波德卡季洛夫卡村。(把信封翻过来,读收信人的通讯地址)圣彼得堡,邮政局街九十七号,里院,三层楼,右首,伊凡·华西里耶维奇·特略皮奇金先生收。”

    某女客 真是没想到的祸事!

    县 长 这回真把我坑苦啦!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在我面前看见的不是人脸,是猪脸,猪脸,再没有别的……追回来,把他追回来!(挥手)

    邮政局长 哪儿还追得回来!我特地叫驿站长给他预备顶好的三套马车,魔鬼迷了我的脑袋,我还吩咐他们一站一站都照这样办呢。

    柯罗布金妻 这场乱子真是闹大发啦!

    阿莫斯·费约陀罗维奇 真倒霉,诸位!他向我借去了三百卢布。

    阿尔捷米·菲里波维奇 也向我借了三百。

    邮政局长 (叹口气)唉!也向我借了三百。

    鲍布钦斯基 向我跟彼得·伊凡诺维奇借去了六十五卢布现钞。

    阿莫斯·费约陀罗维奇 (困惑地叉开两手)这是怎么啦,诸位?说真的,我们大伙儿怎么这么傻呀?

    县 长 (敲打自己的前额)我怎么晕了头?瞎了眼?我这个老糊涂!老得发了昏,我这个大笨蛋!……我做了三十年官;没有一个商人,没有一个包工头,骗得了我,连最狡猾的骗子也都被我骗过;就连那些一手瞒过天下的老狐狸,老滑头,都逃不过我的手掌心,吃过我的亏,上过我的圈套;我骗过三个省长!……省长算什么!(挥手)省长用不着说……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安托莎:他跟玛宪卡订了婚……

    县 长 (发怒)订婚!订婚是扯淡!提起订婚我就一肚子气,你还尽跟我提他妈的订婚!……(狂怒)你们看呀,看呀,全世界的人,所有的基督徒,都来看呀,县长是怎么样受了人家的骗呀,他是个傻瓜,这老家伙是个傻瓜!(用拳头威胁自己)你这个塌鼻子,把个皮包骨又干又瘦的人,比破抹布还不如的家伙,当成了大人物看待!他现在让马脖子上的铃叮呤叮呤地响着,在大道上一直往前飞奔!他要去把这件事情传遍全世界。不但要成为人家的笑柄,还会有个臭文人,摇笔杆的,把你写进喜剧里去,那才丢脸呢!不管你是什么官衔和爵位,大伙儿都要呲着牙齿,拍着巴掌,笑你。你们笑什么?笑你们自己!……你们这些人呀!……(狠狠地跺脚)我真恨透了所有这些摇笔杆的!呕欠,这帮臭文人,该死的自由派!魔鬼的种子!我要把你们捆在一起,磨成粉,给魔鬼做里子!塞到魔鬼的帽子里去做里子……(挥动拳头,用脚后跟跺地板。沉默片刻后)我到现在还平不下这口气。一点不假,上帝要惩罚一个人,必先夺去他的理智。这个轻浮的小流氓到底有哪一点像钦差大臣?一点也不像!连个手指尖那么点的地方也不像!可是忽然大家都说:钦差大臣!钦差大臣!谁先说他是钦差大臣的?回答我!

    阿尔捷米·菲里波维奇 (叉开两手)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说不清楚。好像是叫雾遮住了眼睛,鬼迷了心窍。

    阿莫斯·费约陀罗维奇 您问是谁先说的!就是这两个大能人!(指陀布钦斯基和鲍布钦斯基)

    鲍布钦斯基 这可真的没有我的什么事!我想都没有想到……

    陀布钦斯基 我没有说什么,一点也没有说什么……

    阿尔捷米·菲里波维奇 当然是你们。

    鲁卡·鲁基奇 还用说!像疯子似的从旅馆里跑回来,说:“那个人来啦,来啦,买东西不付钱……”算是被你们发现了重要的大人物啦!

    县 长 不是你们俩还有谁!这城里就数你们最爱造谣生事,挑拨是非!

    阿尔捷米·菲里波维奇 滚你妈的钦差大臣,你造的好谣言!

    县 长 你们就知道满处东奔西跑,搅得人家鸡犬不宁!你们尽散布谣言,短尾巴的喜鹊!

    阿莫斯·费约陀罗维奇 活宝贝!

    鲁卡·鲁基奇 笨蛋!

    阿尔捷米·菲里波维奇 大肚子的蘑菇!

    大家围住他们。

    鲍布钦斯基 真的,这跟我不相干,这是彼得·伊凡诺维奇说的。

    陀布钦斯基 咦,不对,彼得·伊凡诺维奇,是您先那个……

    鲍布钦斯基 不对;是您先说。

    【注】

    ①督学的名字“鲁卡”和俄文“葱”字音近,此处讥笑他满身葱臭,同时是个双关谐语,含有打趣的意思。

    ②原文为法语的俄文译音,意即:没有教养的人。

    ■ 作品赏析

    《钦差大臣》以普希金所提供的一个趣闻为情节基础,将俄国官僚社会的全部丑恶和不公正的事物集中在一起,进行了批判和嘲讽。故事发生在俄国某偏僻城市,以县长为首的一群官吏听到钦差大臣前来视察的消息,惊慌失措,竟将一个过路的彼得堡小官员赫列斯达科夫当做钦差大臣,对他阿谀,行贿。正当县长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这位“钦差”、做着升官发财美梦时,传来了真正的钦差大臣到达的消息,喜剧以哑场告终。

    果戈理的作品贯穿着一种独特的讽刺幽默风格。本节文字以调侃漫谈式的书信语言增添了故事的传奇色彩,诙谐的比喻形象再现了人物性格,看似重复的对话不断推动着情节的发展。我们看到一群幸灾乐祸、互相拆台的小丑陆续登台,洋相百出。从中异常真实地反映出当时俄国社会达官显贵的丑恶原形和沙皇专制统治下社会的黑暗、腐朽与荒唐。

    玩偶之家(节选)

    作者作品简介

    亨利克·约翰·易卜生(1828—1906),是挪威人民引以自豪的戏剧大师、欧洲近代戏剧新纪元的开创者,他在戏剧史上享有同莎士比亚和莫里哀一样不朽的声誉。易卜生一生共写了20多部剧作,除早期那些浪漫抒情诗剧外,主要是现实主义的散文剧即话剧。这些散文剧大都以常见而又重大的社会问题为题材,通常被称为“社会问题剧”。《社会支柱》(1877)、《玩偶之家》(1879)、《群鬼》(1881)和《人民公敌》(1882)是其中最著名的代表作。

    娜 拉 坐下。一下子说不完。我有好些话跟你谈。

    海尔茂 (在桌子那一头坐下)娜拉,你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不了解你。

    娜 拉 这话说得对,你不了解我,我也到今天晚上才了解你。别打岔。听我说下去。托伐,咱们必须把总账算一算。

    海尔茂 这话怎么讲?

    娜 拉 (顿了一顿)现在咱们面对面坐着,你心里有什么感想?

    海尔茂 我有什么感想?

    娜 拉 咱们结婚已经八年了。你觉得不觉得,这是头一次咱们夫妻正正经经谈谈话?

    海尔茂 正正经经!这四个字怎么讲?

    娜 拉 这整整的八年要是从咱们认识的时候算起,其实还不止八年咱们从来没有在正经事情上头谈过一句正经话。

    海尔茂 难道要我经常把你不能帮我解决的事情麻烦你?

    娜 拉 我不是指着你的业务说。我说的是,咱们从来没坐下来正正经经细谈过一件事。

    海尔茂 我的好娜拉,正经事跟你有什么相干?

    娜 拉 咱们的问题就在这儿!你从来就没了解过我。我受尽了委屈,先在我父亲手里,后来又在你手里。

    海尔茂 这是什么话!你父亲和我这么爱你,你还说受了我们的委屈!

    娜 拉 (摇头)你们何尝真爱过我,你们爱我只是拿我当消遣。

    海尔茂 娜拉,这是什么话!

    娜 拉 托伐,这是老实话。我在家跟父亲过日子的时候,他把他的意见告诉我,我就跟着他的意见走。要是我的意见跟他不一样,我也不让他知道,因为他知道了会不高兴。他叫我“泥娃娃孩子”,把我当做一件玩意儿,就像我小时候玩儿我的泥娃娃一样。后来我到你家来住着——

    海尔茂 用这种字眼形容咱们的夫妻生活简直不像话!

    娜 拉 (满不在乎)我是说,我从父亲手里转移到了你手里。跟你在一块儿,事情都归你安排。你爱什么我也爱什么,或者假装爱什么——我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也许有时候真,有时候假。现在我回头想一想,这些年我在这儿简直像个要饭的叫花子,要一口,吃一口。托伐,我靠着给你耍把戏过日子。可是你喜欢我这么做。你和我父亲把我害苦了。我现在这么没出息都要怪你们。

    海尔茂 娜拉,你真不讲理,真不知好歹!你在这儿过的日子难道不快活?

    娜 拉 不快活。过去我以为快活,其实不快活。

    海尔茂 什么!不快活!

    娜 拉 说不上快活,不过说说笑笑凑个热闹罢了。你一向待我很好。可是咱们的家只是一个玩儿的地方,从来不谈正经事。在这儿我是你的“泥娃娃老婆”,正像我在家里是我父亲的“泥娃娃女儿”一样。我的孩子又是我的泥娃娃。你逗着我玩儿,我觉得有意思,正像我逗孩子们,孩子们也觉得有意思。托伐,这就是咱们的夫妻生活。

    海尔茂 你这段话虽然说得太过火,倒也有道理。可是以后的情形就不一样了。玩儿的时候过去了,现在是受教育的时候了。

    娜 拉 谁的教育?我的教育还是孩子们的教育?

    海尔茂 两方面的,我的好娜拉。

    娜 拉 托伐,你不配教育我怎样做个好老婆。

    海尔茂 你怎么说这句话?

    娜 拉 我配教育我的孩子吗?

    海尔茂 娜拉!

    娜 拉 刚才你不是说不敢再把孩子交给我吗?

    海尔茂 那是气头上的话,你老提它干什么?

    娜 拉 其实你的话没说错。我不配教育孩子。要想教育孩子,先得教育我自己。你没资格帮我的忙。我一定得自己干。所以现在我要离开你。

    海尔茂 (跳起来)你说什么?

    娜 拉 要想了解我自己和我的环境,我得一个人过日子,所以我不能再跟你待下去。

    海尔茂 娜拉!娜拉!

    娜 拉 我马上就走。克立斯替纳一定会留我过夜。

    海尔茂 你疯了!我不让你走!你不许走!

    娜 拉 你不许我走也没用。我只带自己的东西。你的东西我一件都不要,现在不要,以后也不要。

    海尔茂 你怎么疯到这步田地!

    娜 拉 明天我要回家去——回到从前的老家去。在那儿找点事情做也许不太难。

    海尔茂 喔,像你这么没经验——

    娜 拉 我会努力去吸取。

    海尔茂 丢了你的家,丢了你丈夫,丢了你儿女!不怕人家说什么话!

    娜 拉 人家说什么不在我心上。我只知道我应该这么做。

    海尔茂 这话真荒唐!你就这么把你最神圣的责任扔下不管了?

    娜 拉 你说什么是我最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 那还用我说?你最神圣的责任是你对丈夫和儿女的责任。

    娜 拉 我还有别的同样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 没有的事!你说的是什么责任?

    娜 拉 我说的是我对自己的责任。

    海尔茂 别的不用说,首先你是一个老婆,一个母亲。

    娜 拉 这些话现在我都不信了。现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托伐,我知道大多数人赞成你的话,并且书本儿里也是这么说。可是从今以后我不能一味相信大多数人说的话,也不能一味相信书本儿里说的话。什么事情我都要用自己脑子想一想,把事情的道理弄明白。

    海尔茂 难道你不明白你在自己家庭的地位?难道在这些问题上有颠扑不破的道理指导你?难道你不信仰宗教?

    娜 拉 托伐,不瞒你说,我真不知道宗教是什么。

    海尔茂 你这话怎么讲?

    娜 拉 除了行坚信礼的时候牧师对我说的那套话,我什么都不知道。牧师告诉过我,宗教是这个,宗教是那个。等我离开这儿一个人过日子的时候我也要把宗教问题仔细想一想。我要仔细想一想牧师告诉我的话究竟对不对,对我合用不合用。

    海尔茂 喔,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话!并且还是从这么个年轻女人嘴里说出来的!要是宗教不能带你走正路,让我唤醒你的良心来帮助你。你大概还有点道德观念吧?要是没有,你就干脆说没有。

    娜 拉 托伐,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我实在不明白。这些事情我摸不清,我只知道我的想法跟你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我也听说,国家的法律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样,可是我不信那些法律是正确的。父亲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女儿给他省烦恼。丈夫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老婆想法子救他的性命!我不信世界上有这种不讲理的法律。

    海尔茂 你说这些话像个小孩子。你不了解咱们的社会。

    娜 拉 我真不了解。现在我要去学习。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会正确,还是我正确。

    海尔茂 娜拉,你病了,你在发烧说胡话。我看你像精神错乱了。

    娜 拉 我的脑子从来没像今天晚上这么清醒、这么有把握。

    海尔茂 你清醒得有把握得要丢掉丈夫和儿女?

    娜 拉 一点不错。

    海尔茂 这么说,只有一句话讲得通。

    娜 拉 什么话?

    海尔茂 那就是你不爱我了。

    娜 拉 不错,我不爱你了。

    海尔茂 娜拉!你忍心说这话!

    娜 拉 托伐,我说这话心里也难受,因为你一向待我很不错。可是我不能不说这句话。现在我不爱你了。

    海尔茂 (勉强管住自己)这也是你清醒的有把握的话?

    娜 拉 一点不错。所以我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

    海尔茂 你能不能说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事使你不爱我?

    娜 拉 能。就因为今天晚上奇迹没出现,我才知道你不是我理想中的那等人。

    海尔茂 这话我不懂,你再说清楚点。

    娜 拉 我耐着性子整整等了八年,我当然知道奇迹不会天天有。后来大祸临头的时候,我曾经满怀信心地跟自己说,“奇迹来了!”柯洛克斯泰把信扔在信箱里以后,我决没想到你会接受他的条件。我满心以为你一定会对他说,“尽管宣布吧”,而且你说了这句话之后,还一定会——

    海尔茂 一定会怎么样?叫我自己的老婆出丑丢脸,让人家笑骂?

    娜 拉 我满心以为你说了那句话之后,还一定会挺身出来,把全部责任担在自己肩膀上,对大家说,“事情都是我干的。”

    海尔茂 娜拉——

    娜 拉 你以为我会让你替我担当罪名吗?不,当然不会。可是我的话怎么比得上你的话那么容易叫人家信?这正是我盼望它发生又怕它发生的奇迹。为了不让奇迹发生,我已经准备自杀。

    海尔茂 娜拉,我愿意为你日夜工作,我愿意为你受穷受苦。可是男人不能为他爱的女人牺牲自己的名誉。

    娜 拉 千千万万的女人都为男人牺牲过名誉。

    海尔茂 喔,你心里想的嘴里说的都像个傻孩子。

    娜 拉 也许是吧。可是你想的和说的也不像我可以跟着过日子的男人。后来危险过去了你不是怕我有危险,是怕你自己有危险不用害怕了,你又装做没事人儿了。你又叫我跟从前一样乖乖地做你的小鸟儿,做你的泥娃娃,说什么以后要格外小心保护我,因为我那么脆弱不中用。(站起来)托伐,就在那当口,我好像忽然从梦里醒过来,我简直跟一个生人同居了八年,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喔,想起来真难受!我恨透了自己没出息!

    海尔茂 (伤心)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在咱们中间出现了一道深沟。可是,娜拉,难道咱们不能把它填平吗?

    娜 拉 照我现在这样子,我不能跟你做夫妻。

    海尔茂 我有勇气重新再做人。

    娜 拉 在你的泥娃娃离开你之后——也许有。

    海尔茂 要我跟你分手!不,娜拉,不行!这是不能设想的事情。

    娜 拉 (走进右边屋子)要是你不能设想,咱们更应该分开。(拿着外套、帽子和旅行小提包又走出来,把东西搁在桌子旁边椅子上)

    海尔茂 娜拉,娜拉,现在别走。明天再走。

    娜 拉 (穿外套)我不能在生人家里过夜。

    海尔茂 难道咱们不能像哥哥妹妹那么过日子?

    娜 拉 (戴帽子)你知道那种日子长不了。(围披肩)托伐,再见。我不去看孩子了。我知道现在照管他们的人比我强得多。照我现在这样子,我对他们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海尔茂 可是,娜拉,将来总有一天——

    娜 拉 那就难说了。我不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

    海尔茂 无论怎么样,你还是我的老婆。

    娜 拉 托伐,我告诉你。我听人说,要是一个女人像我这样从她丈夫家里走出去,按法律说,她就解除了丈夫对她的一切义务。不管法律是不是这样,我现在把你对我的义务全部解除。你不受我拘束,我也不受你拘束。双方都有绝对的自由。拿去,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还我。

    海尔茂 连戒指都要还?

    娜 拉 要还。

    海尔茂 拿去。

    娜 拉 好。现在事情完了。我把钥匙都搁在这儿。家里的事佣人都知道她们比我更熟悉。明天我动身之后,克立斯替纳会来给我收拾我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我会叫她把东西寄给我。

    海尔茂 完了!完了!娜拉,你永远不会再想我了吧?

    娜 拉 喔,我会时常想到你,想到孩子们,想到这个家。

    海尔茂 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娜 拉 不,千万别写信。

    海尔茂 可是我总得给你寄点儿——

    娜 拉 什么都不用寄。

    海尔茂 你手头不方便的时候我得帮点忙。

    娜 拉 不必,我不接受生人的帮助。

    海尔茂 娜拉,难道我永远只是个生人?

    娜 拉 (拿起手提包)托伐,那就要等奇迹中的奇迹发生了。

    海尔茂 什么叫奇迹中的奇迹?

    娜 拉 那就是说,咱们俩都得改变到——哦,托伐,我现在不信世界上有奇迹了。

    海尔茂 可是我信。你说下去!咱们俩都得改变到什么样子——?

    娜 拉 改变到咱们在一块儿过日子真正像夫妻。再见。(她从门厅走出去)

    海尔茂 (倒在靠门的一张椅子里,双手蒙着脸)娜拉!娜拉!(四面望望,站起身来)屋子空了。她走了。(心里闪出一个新希望)啊!奇迹中的奇迹——(楼下砰的一响,传来关大门的声音)

    ■ 作品赏析

    《玩偶之家》又译作《傀儡之家》或《娜拉》,是使易卜生闻名全世界的剧作,它通过女主人公娜拉与丈夫海尔茂之间由相亲相爱转为决裂的过程,探讨了资产阶级的婚姻问题,暴露男权社会与妇女解放之间的矛盾冲突,进而向资产阶级社会的宗教、法律、道德提出挑战,激励人们尤其是妇女为挣脱传统观念的束缚,为争取自由平等而斗争。

    第三幕是娜拉觉醒的最重要的一幕。随着情节的展开、推进,海尔茂自私自利和虚伪的本性一层层地被揭穿,娜拉的觉醒意识由萌发到坚定、到最后毅然出走。可以说,主人公的性格是在现实矛盾冲突中成长的。

    本节文字是全剧的高潮,是娜拉和海尔茂激烈争论的最后场面。在这里,易卜生不仅展示了男女主人公之间戏剧冲突的集中鲜明,尖锐紧张,而且也表现出易卜生戏剧中长于“讨论”的艺术特色。在这一幕中,“讨论”的问题,紧紧围绕着妇女地位和娜拉的命运展开。作家通过娜拉和海尔茂的语言交锋,从家庭到社会、从政治到宗教、从道德习俗到个人责任,层层深入地探讨了妇女的地位问题。

    茶馆(节选)

    作者作品简介

    老舍(1899—1966),原名舒庆春,字舍予,满族人,生于北京。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戏剧家。曾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副主席等职。因创作话剧《龙须沟》被授予“人民艺术家”称号。著有《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等长篇小说,《茶馆》等20多个剧本。

    第一幕

    人物:王利发,刘麻子,庞太监,唐铁嘴,康六,小牛儿,松二爷,黄胖子,宋恩子,常四爷,秦仲义,吴祥子,李三,老人,康顺子,二德子,乡妇,茶客甲,乙,丙,丁,马五爷,小妞,茶房一二人。

    时间:一八九八年(戊戌)初秋,康梁等的维新运动失败了。早半天。

    地点:北京,裕泰大茶馆。

    幕启:这种大茶馆现在已经不见了。在几十年前,每城都起码有一处。这里卖茶,也卖简单的点心与菜饭。玩鸟的人们,每天在蹓够了画眉、黄鸟等之后,要到这里歇歇腿,喝喝茶,并使鸟儿表演歌唱。商议事情的,说媒拉纤的,也到这里来。那年月,时常有打群架的,但是总会有朋友出头给双方调解;三五十口子打手,经调人东说西说,便都喝碗茶,吃碗烂肉面(大茶馆特殊的食品,价钱便宜,作起来快当),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了。总之,这是当日非常重要的地方,有事无事都可以来坐半天。

    在这里,可以听到最荒唐的新闻,如某处的大蜘蛛怎么成了精,受到雷击。奇怪的意见也在这里可以听到,像把海边上都修上大墙,就足以挡住洋兵上岸。这里还可以听到某京戏演员新近创造了什么腔儿,和煎熬鸦片烟的最好的方法。这里也可以看到某人新得到的奇珍——一个出土的玉扇坠儿,或三彩的鼻烟壶。这真是个重要的地方,简直可以算作文化交流的所在。

    我们现在就要看见这样的一座茶馆。

    一进门是柜台与炉灶——为省点事,我们的舞台上可以不要炉灶;后面有些锅勺的响声也就够了。屋子非常高大,摆着长桌与方桌,长凳与小凳,都是茶座儿。隔窗可见后院,高搭着凉棚,棚下也有茶座儿。屋里和凉棚下都有挂鸟笼的地方。各处都贴着“莫谈国事”的纸条。

    有两位茶客,不知姓名,正眯着眼,摇着头,拍板低唱。有两三位茶客,也不知姓名,正入神地欣赏瓦罐里的蟋蟀。两位穿灰色大衫的    ——宋恩子与吴祥子,正低声地谈话,看样子他们是北衙门的办案的(侦缉)。

    今天又有一起打群架的,据说是为了争一只家鸽,惹起非用武力解决不可的纠纷。假若真打起来,非出人命不可,因为被约的打手中包括着善扑营的哥儿们和库兵,身手都十分厉害。好在,不能真打起来,因为在双方还没把打手约齐,已有人出面调停了——现在双方在这里会面。三三两两的打手,都横眉立目,短打扮,随时进来,往后院去。

    马五爷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独自坐着喝茶。

    王利发高高地坐在柜台里。

    唐铁嘴踏拉着鞋,身穿一件极长极脏的大布衫,耳上夹着几张小纸片,进来。

    王利发 唐先生,你外边蹓蹓吧!

    唐铁嘴 (惨笑)王掌柜,捧捧唐铁嘴吧!送给我碗茶喝,我就先给您相相面吧!手相奉送,不取分文!(不容分说,拉过王利发的手来)今年是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您贵庚是……

    王利发 (夺回手去)算了吧,我送给你一碗茶喝,你就甭卖那套生意口啦!用不着相面,咱们既在江湖内,都是苦命人!(由柜台内走出,让唐铁嘴坐下)坐下!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戒了大烟,就永远交不了好运!这是我的相法,比你的更灵验!

    松二爷和常四爷都提着鸟笼进来,王利发向他们打招呼。他们先把鸟笼子挂好,找地方坐下。松二爷文绉绉的,提着小黄鸟笼;常四爷雄赳赳的,提着大而高的画眉笼。茶房李三赶紧过来,沏上盖碗茶。他们自带茶叶。茶沏好,松二爷、常四爷向邻近的茶座让了让。

    松二爷常四爷 您喝这个!(然后,往后院看了看)

    松二爷 好像又有事儿?

    常四爷 反正打不起来!要真打的话,早到城外头去啦;到茶馆来干吗?

    二德子,一位打手,恰好进来,听见了常四爷的话。

    二德子 (凑过去)你这是对谁甩闲话呢?

    常四爷 (不肯示弱)你问我哪?花钱喝茶,难道还教谁管着吗?

    松二爷 (打量了二德子一番)我说这位爷,您是营里当差的吧?来,坐下喝一碗,我们也都是外场人。

    二德子 你管我当差不当差呢!

    常四爷 要抖威风,跟洋人干去,洋人厉害!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尊家吃着官饷,可没见您去冲锋打仗!

    二德子 甭说打洋人不打,我先管教管教你!(要动手)

    别的茶客依旧进行他们自己的事。王利发急忙跑过来。

    王利发 哥儿们,都是街面上的朋友,有话好说。德爷,您后边坐!

    二德子不听王利发的话,一下子把一个盖碗搂下桌去,摔碎。翻手要抓常四爷的脖领。

    常四爷 (闪过)你要怎么着?

    二德子 怎么着?我碰不了洋人,还碰不了你吗?

    马五爷 (并未立起)二德子,你威风啊!

    二德子 (四下扫视,看到马五爷)喝,马五爷,您在这儿哪?我可眼拙,没看见您!(过去请安)

    马五爷 有什么事好好地说,干吗动不动地就讲打?

    二德子 嗻!您说的对!我到后头坐坐去。李三,这儿的茶钱我候啦!(往后面走去)

    常四爷 (凑过来,要对马五爷发牢骚)这位爷,您圣明,您给评评理!

    马五爷 (立起来)我还有事,再见!(走出去)

    常四爷 (对王利发)邪!这倒是个怪人!

    王利发 您不知道这是马五爷呀?怪不得您也得罪了他!

    常四爷 我也得罪了他?我今天出门没挑好日子!

    王利发 (低声地)刚才您说洋人怎样,他就是吃洋饭的。信洋教,说洋话,有事情可以一直地找宛平县的县太爷去,要不怎么连官面上都不惹他呢!

    常四爷 (往原处走)哼,我就不佩服吃洋饭的!

    王利发 (向宋恩子、吴祥子那边稍一歪头,低声地)说话请留点神!(大声地)李三,再给这儿沏一碗来!(拾起地上的碎磁片)

    松二爷 盖碗多少钱?我赔!外场人不作老娘们事!

    王利发 不忙,待会儿再算吧!(走开)

    纤手刘麻子领着康六进来。刘麻子先向松二爷、常四爷打招呼。

    刘麻子 您二位真早班儿!(掏出鼻烟壶,倒烟)您试试这个!刚装来的,地道英国造,又细又纯!

    常四爷 唉!连鼻烟也得从外洋来!这得往外流多少银子啊!

    刘麻子 咱们大清国有的是金山银山,永远花不完!您坐着,我办点小事!(领康六找了个座儿)

    李三拿过一碗茶来。

    刘麻子 说说吧,十两银子行不行?你说干脆的!我忙,没工夫专伺候你!

    康 六 刘爷!十五岁的大姑娘,就值十两银子吗?

    刘麻子 卖到窑子去,也许多拿一两八钱的,可是你又不肯!

    康 六 那是我的亲女儿!我能够……

    刘麻子 有女儿,你可养活不起,这怪谁呢?

    康 六 那不是因为乡下种地的都没法子混了吗?一家大小要是一天能吃上一顿粥,我要还想卖女儿,我就不是人!

    刘麻子 那是你们乡下的事,我管不着。我受你之托,教你不吃亏,又教你女儿有个吃饱饭的地方,这还不好吗?

    康 六 到底给谁呢?

    刘麻子 我一说,你必定从心眼里乐意!一位在官里当差的!

    康 六 宫里当差的谁要个乡下丫头呢?

    刘麻子 那不是你女儿的命好吗?

    康 六 谁呢?

    刘麻子 庞总管!你也听说过庞总管吧?侍候着太后,红的不得了,连家里打醋的瓶子都是玛瑙作的!

    康 六 刘大爷,把女儿给太监作老婆,我怎么对得起人呢?

    刘麻子 卖女儿,无论怎么卖,也对不起女儿!你胡涂!你看,姑娘一过门,吃的是珍馐美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这不是造化吗?怎样,摇头不算点头算,来个干脆的!

    康 六 自古以来,哪有……他就给十两银子?

    刘麻子 找遍了你们全村儿,找得出十两银子找不出?在乡下,五斤白面就换个孩子,你不是不知道!

    康 六 我,唉!我得跟姑娘商量一下!

    刘麻子 告诉你,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耽误了事别怨我!快去快来!

    康 六 唉!我一会儿就回来!

    刘麻子 我在这儿等着你!

    康 六 (慢慢地走出去)

    刘麻子 (凑到松二爷、常四爷这边来)乡下人真难办事,永远没有个痛痛快快!

    松二爷 这号生意又不小吧?

    刘麻子 也甜不到哪儿去,弄好了,赚个元宝!

    常四爷 乡下是怎么了?会弄得这么卖儿卖女的!

    刘麻子 谁知道!要不怎么说,就是一条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里嘛!

    常四爷 刘爷,您可真有个狠劲儿,给拉拢这路事!

    刘麻子 我要不分心,他们还许找不到买主呢!(忙岔话)松二爷(掏出个小时表来),您看这个!

    松二爷 (接表)好体面的小表!

    刘麻子 您听听,嘎登嘎登地响!

    松二爷 (听)这得多少钱?

    刘麻子 您爱吗?就让给您!一句话,五两银子!您玩够了,不爱再要了,我还照数退钱!东西真地道,传家的玩艺!

    常四爷 我这儿正咂摸这个味儿:咱们一个人身上有多少洋玩艺儿啊!老刘,就看你身上吧:洋鼻烟,洋表,洋缎大衫,洋布裤褂……

    刘麻子 洋东西可是真漂亮呢!我要是穿上一身土布,像个乡下脑壳,谁还理我呀!

    常四爷 我老觉乎着咱们的大缎子,川绸,更体面!

    刘麻子 松二爷,留下这个表吧,这年月,戴着这么好的洋表,会教人另眼看待!是不是这么说,您哪?

    松二爷 (真爱表,但又嫌贵)我……

    刘麻子 您先戴两天,改日再给钱!

    黄胖子进来。

    黄胖子 (严重的砂眼,看不清楚,进门就请安)哥儿们,都瞧我啦!我请安了!都是自己弟兄,别伤了和气呀!

    王利发 这不是他们,他们在后院哪!

    黄胖子 我看不大清楚啊!掌柜的,预备烂肉面,有我黄胖子,谁也打不起来!(往里走)

    二德子 (出来迎接)两边已经见了面,您快来吧!

    二德子同黄胖子入内。

    茶房们一趟又一趟地往后面送茶水。老人进来,拿着些牙签、胡梳、耳挖勺之类的小东西,低着头慢慢地挨着茶座儿走;没人买他的东西。他要往后院去,被李三截住。

    李 三 老大爷,您外边蹓蹓吧!后院里,人家正说和事呢,没人买您的东西!(顺手儿把剩茶递给老人一碗)

    松二爷 (低声地)李三!(指后院)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事,要这么拿刀动杖的?

    李 三 (低声地)听说是为一只鸽子。张宅的鸽子飞到了李宅去,李宅不肯交还……唉,咱们还是少说话好,(问老人)老大爷您高寿啦?

    老 人 (喝了茶)多谢!八十二了,没人管!这年月呀,人还不如一只鸽子呢!唉!(慢慢走出去)

    秦仲义,穿得很讲究,满面春风,走进来。

    王利发 哎哟!秦二爷,您怎么这样闲在,会想起下茶馆来了?也没带个底下人?

    秦仲义 来看看,看看你这年轻小伙子会作生意不会!

    王利发 唉,一边作一边学吧,指着这个吃饭嘛。谁叫我爸爸死的早,我不干不行啊!好在照顾主儿都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我有不周到的地方,都肯包涵,闭闭眼就过去了。在街面上混饭吃,人缘儿顶要紧。我按着我父亲遗留下的老办法,多说好话,多请安,讨人人的喜欢,就不会出大岔子!您坐下,我给您沏碗小叶茶去!

    秦仲义 我不喝!也不坐着!

    王利发 坐一坐!有您在我这儿坐坐,我脸上有光!

    秦仲义 也好吧!(坐)可是,用不着奉承我!

    王利发 李三,沏一碗高的来!二爷,府上都好?您的事情都顺心吧?

    秦仲义 不怎么太好!

    王利发 您怕什么呢?那么多的买卖,您的小手指头都比我的腰还粗!

    唐铁嘴 (凑过来)这位爷好相貌,真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虽无宰相之权,而有陶朱之富!

    秦仲义 躲开我!去!

    王利发 先生,你喝够了茶,该外边活动活动去!(把唐铁嘴轻轻推开)

    唐铁嘴 唉!(垂头走出去)

    秦仲义 小王,这儿的房租是不是得往上提那么一提呢?当年你爸爸给我的那点租钱,还不够我喝茶用的呢!

    王利发 二爷,您说的对,太对了!可是,这点小事用不着您分心,您派管事的来一趟,我跟他商量,该长多少租钱,我一定照办!是!嗻!

    秦仲义 你这小子,比你爸爸还滑!哼,等着吧,早晚我把房子收回去!

    王利发 您甭吓唬着我玩,我知道您多么照应我,心疼我,决不会叫我挑着大茶壶,到街上卖热茶去!

    秦仲义 你等着瞧吧!

    乡妇拉着个十来岁的小妞进来。小妞的头上插着一根草标。李三本想不许她们往前走,可是心中一难过,没管。她们俩慢慢地往里走。茶客们忽然都停止说笑,看着她们。

    小 妞 (走到屋子中间,立住)妈,我饿!我饿!

    乡妇呆视着小妞,忽然腿一软,坐在地上,掩面低泣。

    秦仲义 (对王利发)轰出去!

    王利发 是!出去吧,这里坐不住!

    乡 妇 哪位行行好?要这个孩子,二两银子!

    常四爷 李三,要两个烂肉面,带她们到门外吃去!

    李 三 是啦!(过去对乡妇)起来,门口等着去,我给你们端面来!

    乡 妇 (立起,抹泪往外走,好像忘了孩子;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搂住小妞吻她)宝贝!宝贝!

    王利发 快着点吧!

    乡妇、小妞走出去。李三随后端出两碗面去。

    王利发 (过来)常四爷,您是积德行好,赏给她们面吃!可是,我告诉您:这路事儿太多了,太多了!谁也管不了!(对秦仲义)二爷,您看我说的对不对?

    常四爷 (对松二爷)二爷,我看哪,大清国要完!

    秦仲义 (老气横秋地)完不完,并不在乎有人给穷人们一碗面吃没有。小王,说真的,我真想收回这里的房子!

    王利发 您别那么办哪,二爷!

    秦仲义 我不但收回房子,而且把乡下的地,城里的买卖也都卖了!

    王利发 那为什么呢?

    秦仲义 把本钱拢在一块儿,开工厂!

    王利发 开工厂?

    秦仲义 嗯,顶大顶大的工厂!那才救得了穷人,那才能抵制外货,那才能救国!(对王利发说而眼看着常四爷)唉,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不懂!

    王利发 您就专为别人,把财产都出手,不顾自己了吗?

    秦仲义 你不懂!只有那么办,国家才能富强!好啦,我该走啦。我亲眼看见了,你的生意不错,你甭再耍无赖,不长房钱!

    王利发 您等等,我给您叫车去!

    秦仲义 用不着,我愿意蹓跶蹓跶!

    秦仲义往外走,王利发送。

    小牛儿搀着庞太监走进来。小牛儿提着水烟袋。

    庞太监 哟!秦二爷!

    秦仲义 庞老爷!这两天您心里安顿了吧?

    庞太监 那还用说吗?天下太平了:圣旨下来,谭嗣同问斩!告诉您,谁敢改祖宗的章程,谁就掉脑袋!

    秦仲义 我早就知道!

    茶客们忽然全静寂起来,几乎是闭住呼吸地听着。

    庞太监 您聪明,二爷,要不然您怎么发财呢!

    秦仲义 我那点财产,不值一提!

    庞太监 太客气了吧?您看,全北京城谁不知道秦二爷!您比作官的还厉害呢!听说呀,好些财主都讲维新!

    秦仲义 不能这么说,我那点威风在您的面前可就施展不出来了!哈哈哈!

    庞太监 说得好,咱们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吧!哈哈哈!

    秦仲义 改天过去给您请安,再见!(下)

    庞太监 (自言自语)哼,凭这么个小财主也敢跟我逗嘴皮子,年头真是改了!(问王利发)刘麻子在这儿哪?

    王利发 总管,您里边歇着吧!

    刘麻子早已看见庞太监,但不敢靠近,怕打搅了庞太监、秦仲义的谈话。

    刘麻子 喝,我的老爷子!您吉祥!我等了您好大半天了!(搀庞太监往里面走)

    宋恩子、吴祥子过来请安,庞太监对他们耳语。

    众茶客静默了一阵之后,开始议论纷纷。

    茶客甲 谭嗣同是谁?

    茶客乙 好像听说过!反正犯了大罪,要不,怎么会问斩呀!

    茶客丙 这两三个月了,有些做官的,念书的,乱折腾乱闹,咱们怎能知道他们捣的什么鬼呀!

    茶客丁 得!不管怎么说,我的铁杆庄稼又保住了!姓谭的,还有那个康有为,不是说叫旗兵不关钱粮,去自谋生计吗?心眼多毒!

    茶客丙 一份钱粮倒叫上头克扣去一大半,咱们也不好过!

    茶客丁 那总比没有强啊!好死不如癞活着,叫我去自己谋生,非死不可!

    王利发 诸位主顾,咱们还是莫谈国事吧!

    〔大家安静下来,都又各谈各的事。〕

    庞太监 (已坐下)怎么说?一个乡下丫头,要二百银子?

    刘麻子 (侍立)乡下人,可长得俊呀!带进城来,好好地一打扮、调教,准保是又好看,又有规矩!我给您办事,比给我亲爸爸作事都更尽心,一丝一毫不能马虎!

    唐铁嘴又回来了。

    王利发 铁嘴,你怎么又回来了?

    唐铁嘴 街上兵荒马乱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庞太监 还能不搜查搜查谭嗣同的余党吗?唐铁嘴,你放心,没人抓你!

    唐铁嘴 嗻!总管,您要能赏给我几个烟泡儿,我可就更有出息了!

    有几个茶客好像预感到什么灾祸,一个个往外溜。

    松二爷 咱们也该走啦吧!天不早啦!

    常四爷 嗻!走吧!

    二灰衣人——宋恩子和吴祥子走过来。

    宋恩子 等等!

    常四爷 怎么啦?

    宋恩子 刚才你说“大清国要完”?

    常四爷 我,我爱大清国,怕它完了!

    吴祥子 (对松二爷)你听见了?他是这么说的吗?

    松二爷 哥儿们,我们天天在这儿喝茶。王掌柜知道:我们都是地道老好人!

    吴祥子 问你听见了没有?

    松二爷 那,有话好说,二位请坐!

    宋恩子 你不说,连你也锁了走!他说“大清国要完”,就是跟谭嗣同一党!

    松二爷 我,我听见了,他是说……

    宋恩子 (对常四爷)走!

    常四爷 上哪儿?事情要交代明白了啊!

    宋恩子 你还想拒捕吗?我这儿可带着“王法”呢!(掏出腰中带着的铁链子)

    常四爷 告诉你们,我可是旗人!

    吴祥子 旗人当汉奸,罪加一等!锁上他!

    常四爷 甭锁,我跑不了!

    宋恩子 量你也跑不了!(对松二爷)你也走一趟,到堂上实话实说,没你的事!

    〔黄胖子同三五个人由后院过来。〕

    黄胖子 得啦,一天云雾散,算我没白跑腿!

    松二爷 黄爷!黄爷!

    黄胖子 (揉揉眼)谁呀?

    松二爷 我!松二!您过来,给说句好话!

    黄胖子 (看清)哟,宋爷,吴爷,二位爷办案啊?请吧!

    松二爷 黄爷,帮帮忙,给美言两句!

    黄胖子 官厅儿管不了的事,我管!官厅儿能管的事呀,我不便多嘴!(问大家)是不是?

    众    嗻!对!

    宋恩子、吴祥子带着常四爷、松二爷往外走。

    松二爷 (对王利发)看着点我们的鸟笼子!

    王利发 您放心,我给送到家里去!

    常四爷、松二爷、宋恩子、吴祥子同下。

    黄胖子 (唐铁嘴告以庞太监在此)哟,老爷在这儿哪?听说要安份儿家,我先给您道喜!

    庞太监 等吃喜酒吧!

    黄胖子 您赏脸!您赏脸!(下)

    乡妇端着空碗进来,往柜上放。小妞跟进来。

    小 妞 妈!我还饿!

    王利发 唉!出去吧!

    乡 妇 走吧,乖!

    小 妞 不卖妞妞啦?妈!不卖啦?妈!

    乡 妇 乖!(哭着,携小妞下)

    康六带着康顺子进来,立在柜台前。

    康 六 姑娘!顺子!爸爸不是人,是畜生!可你叫我怎办呢?你不找个吃饭的地方,你饿死!我不弄到手几两银子,就得叫东家活活地打死!你呀,顺子,认命吧,积德吧!

    康顺子 我,我……(说不出话来)

    刘麻子 (跑过来)你们回来啦?点头啦?好!来见见总管!给总管磕头!

    康顺子 我……(要晕倒)

    康 六 (扶住女儿)顺子!顺子!

    刘麻子 怎么啦?

    康 六 又饿又气,昏过去了!顺子!顺子!

    庞太监 我要活的,可不要死的!

    静场。

    茶客甲 (正与乙下象棋)将!你完啦!

    ——幕落

    ■ 作品赏析

    三幕话剧《茶馆》写于1957年,是老舍的代表作之一,也是老舍话剧创作的高峰,曹禺誉之为“中国话剧史中的经典”。

    《茶馆》以北京裕泰大茶馆为中心场景,用现实主义手法深刻描绘了清末、民国初年、抗战胜利后三个不同时代的社会生活。三幕戏分别截取三个横断面,一幕写一个时代,每一幕敲响一个时代的丧钟,揭示了旧中国必然崩溃的历史命运。

    《茶馆》第一幕描绘了戊戌变法失败、维新派人物谭嗣同被杀害那个黑暗时代的社会生活。话剧通过裕泰大茶馆里形形色色的人物的种种活动,透视了戊戌政变发生与失败的前因后果,描绘了帝国主义扩张渗透、吃洋教的流氓地痞横行、农民破产、宫廷生活腐败荒淫、爱国者横遭迫害的社会现实,逼真地勾勒出晚清统治的真实图景。

    剧作语言简洁明快,幽默含蓄,富有个性化,概括力强,字里行间流溢着浓郁的北京地方文化色彩,充分显示了作为“语言艺术大师”的老舍深厚的艺术功力。

    等待戈多(节选)

    作者作品简介

    塞缪尔·贝克特(1906-1989),是一位用法语和英语两种文字写作的爱尔兰剧作家、诗人、小说家。尤以戏剧成就最高。他是荒诞派戏剧的重要代表人物。主要剧作为《等待戈多》《最后的一局》《克拉普最后的录音》《灰烬》等。此外,还写过小说,如《摩罗》和《马洛尼死了》等。1969年,他因“以一种新的小说与戏剧的形式,以崇高的艺术表现人类的苦恼”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人物:爱斯特拉冈,弗拉季米尔,波卓,幸运儿,一个孩子

    第一幕

    乡间一条路。一棵树。

    黄昏。

    爱斯特拉冈坐在一个低低的土墩上,想脱掉靴子。他用两手使劲拉着,直喘气。他停止拉靴子,显出精疲力竭的样子,歇了会儿,又开始拉靴子。

    如前。

    弗拉季米尔上。

    爱:(又一次泄了气)毫无办法。

    弗:(叉开两脚,迈着僵硬的、小小的步子前进)我开始拿定主意。我这一辈子老是拿不定主意,老是说,弗拉季米尔,要理智些,你还不曾什么都试过哩。于是我又继续奋斗。(他沉思起来,咀嚼着“奋斗”两字。向爱斯特拉冈)哦,你又来啦。

    爱:是吗?

    弗:看见你回来我很高兴,我还以为你一去再也不回来啦。

    爱:我也一样。

    弗:终于又在一块儿啦!我们应该好好庆祝一番。可是怎样庆祝呢?(他思索着)起来,让我拥抱你一下。

    爱:(没好气地)不,这会儿不成。

    弗:(伤了自尊心,冷冷地)允不允许我问一下,大人阁下昨天晚上是在哪儿过夜的?

    爱:在一条沟里。

    弗:(羡慕地)一条沟里!哪儿?

    爱:(未作手势)那边。

    弗:他们没揍你?

    爱:揍我?他们当然揍了我。

    弗:还是同一帮人?

    爱:同一帮人?我不知道。

    弗:我只要一想起……这么些年来……要不是有我照顾……你会在什么地方……?(果断地)这会儿,你早就成一堆枯骨啦,毫无疑问。

    爱:那又怎么样呢?

    弗:光一个人,是怎么也受不了的。(略停。兴高采烈地)另一方面,这会儿泄气也不管用了,这是我要说的。我们早想到这一点就好了,在世界还年轻的时候,在九十年代。

    爱:啊,别罗唆啦,帮我把这混账玩意儿脱了吧。

    弗:手拉着从巴黎塔顶上跳下来,这是首先该做的。那时候我们还很体面。现在已经太晚啦。他们甚至不会放我们上去哩。(爱斯特拉冈使劲拉着靴子)你在干吗?

    爱:脱靴子。你难道从来没脱过靴子?

    弗:靴子每天都要脱,难道还要我来告诉你?你干吗不好好听我说话?

    爱:(无力地)帮帮我!

    弗:你脚疼?

    爱:脚疼!他还要知道我是不是脚疼!

    弗:(忿怒地)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受痛苦。我不是人。我倒想听听你要是受了我那样的痛苦,将会说些什么。

    爱:你也脚疼?

    弗:脚疼!他还要知道我是不是脚疼!(弯腰)从来不忽略生活中的小事。

    爱:你期望什么?你总是等到最后一分钟的。

    弗:(若有所思地)最后一分钟……(他沉吟片刻)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这句话是谁说的?

    爱:你干吗不帮帮我?

    弗:有时候,我照样会心血来潮。跟着我浑身就会有异样的感觉。(他脱下帽子,向帽内窥视,在帽内摸索,抖了抖帽子,重新把帽子戴上)我怎么说好呢?又是宽心,又是……(他搜索枯肠找词儿)寒心。(加重语气)寒——心。(他又脱下帽子,向帽内窥视)奇怪。(他敲了敲帽顶,像是要敲掉沾在帽上的什么东西似的,再一次向帽内窥视)毫无办法。

    爱斯特拉冈使尽平生之力,终于把一只靴子脱下。他往靴内瞧了瞧,伸进手去摸了摸,把靴子口朝下倒了倒,往地上望了望,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从靴里掉出来,但什么也没看见,又往靴内摸了摸,两眼出神地朝前面瞪着。

    弗:呃?

    爱:什么也没有。

    弗:给我看。

    爱:没什么可给你看的。

    弗:再穿上去试试。

    爱:(把他的脚察看一番)我要让它通通风。

    弗:你就是这样一个人,脚出了毛病,反倒责怪靴子。(他又脱下帽子,往帽内瞧了瞧,伸手进去摸了摸,在帽顶上敲了敲,往帽里吹了吹,重新把帽子戴上)这件事越来越叫人寒心。(沉默。弗拉季米尔在沉思,爱斯特拉冈在揉脚趾)两个贼有一个得了救。(略停)是个合理的比率。(略停)戈戈。

    爱:什么事?

    弗:我们要是忏悔一下呢?

    爱:忏悔什么?

    弗:哦……(他想了想)咱们用不着细说。

    爱:忏悔我们的出世?

    弗拉季米尔纵声大笑,突然止住笑,用一只手按住肚子,脸都变了样儿。

    弗:连笑都不敢笑了。

    爱:真是极大的痛苦。

    弗:只能微笑。(他突然咧开嘴嬉笑起来,不断地嬉笑,又突然停止)不是一码子事。毫无办法。(略停)戈戈。

    爱:(没好气地)怎么啦?

    弗:你读过《圣经》没有?

    爱:《圣经》……(他想了想)我想必看过一两眼。

    弗:你还记得《福音书》吗?

    爱:我只记得圣地的地图。都是彩色图。非常好看。死海是青灰色的。我一看到那图,心里就直痒痒。这是咱们俩该去的地方,我老这么说,这是咱们该去度蜜月的地方。咱们可以游泳。咱们可以得到幸福。

    弗:你真该当诗人的。

    爱:我当过诗人。(指了指身上的破衣服)这还不明显?(沉默)

    弗:刚才我说到哪儿……你的脚怎样了?

    爱:看得出有点儿肿。

    弗:对了,那两个贼。你还记得那故事吗?

    爱:不记得了。

    弗:要我讲给你听吗?

    爱:不要。

    弗:可以消磨时间。(略停)故事讲的是两个贼,跟我们的救世主同时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有一个贼——

    爱:我们的什么?

    弗:我们的救世主。两个贼。有一个贼据说得救了,另外一个……(他搜索枯肠,寻找与“得救”相反的词汇)……万劫不复。

    爱:得救,从什么地方救出来?

    弗:地狱。

    爱:我走啦。(他没有动)

    弗:然而……(略停)怎么——我希望我的话并不叫你腻烦——怎么在四个写福音的使徒里面只有一个谈到有个贼得救呢?四个使徒都在场——或者说在附近,可是只有一个使徒谈到有个贼得了救。(略停)喂,戈戈,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声,哪怕是偶尔一次?

    爱:(过分地热情)我觉得你讲的故事真是有趣极了。

    弗:四个里面只有一个。其他三个里面,有两个压根儿没提起什么贼,第三个却说那两个贼都骂了他。

    爱:谁?

    弗:什么?

    爱:你讲的都是些什么?(略停)骂了谁?

    弗:救世主。

    爱:为什么?

    弗:因为他不肯救他们。

    爱:救他们出地狱?

    弗:傻瓜!救他们的命。

    爱:我还以为你刚才说的是救他们出地狱哩。

    弗:救他们的命,救他们的命。

    爱:嗯,后来呢?

    弗:后来,这两个贼准是永堕地狱、万劫不复啦。

    爱:那还用说?

    弗:可是,另外的一个使徒说有一个得了救。

    爱:嗯?他们的意见并不一致,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弗:可是四个使徒全在场。可是只有一个谈到有个贼得了救。为什么要相信他的话,而不相信其他三个?

    爱:谁相信他的话?

    弗:每一个人。他们就知道这一本《圣经》。

    爱:人们都是没知识的混蛋,像猴儿一样见什么学什么。

    他痛苦地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向台的极左边,停住脚步,把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朝远处眺望,随后转身走向台的极右边,朝远处眺望。弗拉季米尔瞅着他的一举一动,随后过去捡起靴子,朝靴内窥视,急急地把靴子扔在地上。

    弗:呸!(他吐了口唾沫)

    爱斯特拉冈走到台中,停住脚步,背朝观众。

    爱:美丽的地方。(他转身走到台前方,停住脚步,脸朝观众)妙极了的景色。(他转向弗拉季米尔)咱们走吧。

    弗:咱们不能。

    爱:咱们在等待戈多。

    爱:啊!(略停)你肯定是这儿吗?

    弗:什么?

    爱:我们等的地方。

    弗:他说在树旁边。(他们望着树)你还看见别的树吗?

    爱:这是什么树?

    弗:我不知道。一棵柳树。

    爱:树叶呢?

    弗:准是棵枯树。

    爱:看不见垂枝。

    弗:或许还不到季节。

    爱:看上去简直像灌木。

    弗:像丛林。

    爱:像灌木。

    弗: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暗示咱们走错地方了?

    爱:他应该到这儿啦。

    弗:他并没说定他准来。

    爱:万一他不来呢?

    弗:咱们明天再来。

    爱:然后,后天再来。

    弗:可能。

    爱:老这样下去。

    弗:问题是——

    爱:直等到他来为止。

    弗:你说话真是不留情。

    爱:咱们昨天也来过了。

    弗:不,你弄错了。

    爱:咱们昨天干什么啦?

    弗:咱们昨天干什么啦?

    爱:对了。

    弗:怎么……(愤怒地)只要有你在场,就什么也肯定不了。

    爱:照我看来,咱们昨天来过这儿。

    弗:(举目四望)你认得出这地方?

    爱:我并没这么说。

    弗:嗯?

    爱:认不认得出没什么关系。

    弗:完全一样……那树……(转向观众)那沼地。

    爱:你肯定是在今天晚上?

    弗:什么?

    爱:是在今天晚上等他?

    弗:他说是星期六。(略停)我想。

    爱:你想。

    弗:我准记下了笔记。

    他在自己的衣袋里摸索着,拿出各色各样的废物。

    爱:(十分凶狠地)可是哪一个星期六?还有,今天是不是星期六?今天难道不可能是星期天!(略停)或者星期一?(略停)或者星期五?

    弗:(拼命往四周围张望,仿佛景色上写有日期似的)那决不可能。

    爱:或者星期四?

    弗:咱们怎么办呢?

    爱:要是他昨天来了,没在这儿找到咱们,那么你可以肯定他今天决不会再来了。

    弗:可是你说我们昨天来过这儿。

    爱:我也许弄错了。(略停)咱们暂别说话,成不成?

    弗:(无力地)好吧。(爱斯特拉冈坐到土墩上。弗拉季米尔激动地来去踱着,不时煞住脚步往远处眺望。爱斯特拉冈睡着了。弗拉季米尔在受斯特拉冈面前停住脚步)戈戈!……戈戈!……戈戈!

    爱斯特拉冈一下子惊醒过来。

    爱:(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睡着啦!(责备地)你为什么老是不肯让我睡一会儿?

    弗:我觉得孤独。

    爱:我做了个梦。

    弗:别告诉我!

    爱:我梦见——

    弗:别告诉我!

    爱:(向宇宙做了个手势)有了这一个,你就感到满足了?(沉默)你太不够朋友了,狄狄。我个人的恶梦如果不能告诉你,叫我告诉谁去?

    弗:让它们作为你个人的东西保留着吧。你知道我听了受不了。

    爱:(冷冷地)有时候我心里想,咱们是不是还是分手比较好。

    弗:你走不远的。

    爱:那太糟糕啦,实在太糟糕啦!(略停)你说呢,狄狄,是不是实在太糟糕啦?(略停)当你想到路上的景色是多么美丽。(略停)还有路上的行人是多么善良。(略停。甜言蜜语地哄)你说是不说,狄狄?

    弗:你要冷静些。

    爱:(淫荡地)冷静……冷静……所有的上等人都说要镇静。(略停)你知道英国人在妓院里的故事吗?

    弗:知道。

    爱:讲给我听。

    弗:啊,别说啦!

    爱:有个英国人多喝了点儿酒,走进一家妓院。鸨母问他要漂亮的、黑皮肤的还是红头发的。你说下去吧。

    弗:别说啦!

    弗拉季米尔急下。爱斯特拉冈站起来跟着他走到舞台尽头。爱斯特拉冈做着手势,仿佛作为观众在给一个拳击家打气似的。弗拉季米尔上,他从爱斯特拉冈旁边擦身而过,低着头穿过舞台。爱斯特拉冈朝他迈了一步,煞住脚步。

    爱:(温柔地)你是要跟我说话吗?(沉默。爱斯特拉冈往前迈了一步)你有话要跟我说吗?(沉默。他又往前迈了一步)狄狄……

    弗:(并不转身)我没有什么话要跟你说。

    爱:(迈了一步)你生气了?(沉默。迈了一步)原谅我。(沉默。迈了一步。爱斯特拉冈把他的一只手搭在弗拉季米尔的肩上)来吧,狄狄。(沉默)把你的手给我。(弗拉季米尔转过身来)拥抱我!(弗拉季米尔软下心来。他们俩拥抱。爱斯特拉冈缩回身去)你一股大蒜臭!

    弗:它对腰子有好处。(沉默。爱斯特拉冈注视着那棵树)咱们这会儿干什么呢?

    爱:咱们等着。

    弗:不错,可是咱们等着的时候干什么呢?

    爱:咱们上吊试试怎么样?

    弗拉季米尔向爱斯特拉冈耳语。爱斯特拉冈大为兴奋。

    弗:跟着就有那么多好处。掉下来以后,底下还会长曼陀罗花。这就是你拔花的时候听到吱吱声音的原因。你难道不知道?

    爱:咱们马上就上吊吧。

    弗:在树枝上?(他们向那棵树走去)我信不过它。

    爱:咱们试试总是可以的。

    弗:你就试吧。

    爱:你先来。

    弗:不,不,你先来。

    爱:干吗要我先来?

    弗:你比我轻。

    爱:正因为如此!

    弗:我不明白。

    爱:用你的脑子,成不成?

    弗拉季米尔用脑子。

    弗:(最后)我想不出来。

    爱:是这么回事。(他想了想)树枝……树枝……(愤怒地)用你的头脑,成不成?

    弗:你是我的唯一希望了。

    爱:(吃力地)戈戈轻——树枝不断——戈戈死了。狄狄重——树枝断了——狄狄孤单单的一个人。可是——

    弗:我没想到这一点。

    爱:要是它吊得死你,也就吊得死我。

    弗:可是我真的比你重吗?

    爱: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我不知道。反正机会均等,或者差不多均等。

    弗:嗯!咱们干什么呢?

    爱:咱们什么也别干。这样比较安全。

    弗:咱们先等一下,看看他说些什么。

    爱:谁?

    弗:戈多。

    爱:好主意。

    弗:咱们先等一下,让咱们完全清楚咱们的处境后再说。

    爱:要不然,最好还是趁热打铁。

    弗:我真想听听他会提供些什么。我们听了以后,可以答应或者拒绝。

    爱:咱们到底要求他给咱们做些什么?

    弗:你当时难道没在场?

    爱:我大概没好好听。

    弗:哦……没提出什么明确的要求。

    爱:可以说是一种祈祷。

    弗:一点不错。

    爱:一种泛泛的乞求。

    弗:完全正确。

    爱:他怎么回答的呢?

    弗:说他瞧着办。

    爱:说他不能事先答应。

    弗:说他得考虑一下。

    爱:在他家中安静的环境里。

    弗:跟他家里的人商量一下。

    爱:他的朋友们。

    弗:他的代理人们。

    爱:他的通讯员们。

    弗:他的书。

    爱:他的银行存折。

    弗:然后才能打定主意。

    爱:这是很自然的事。

    弗:是吗?

    爱:我想是的。

    弗:我也这么想。(沉默)

    爱:(焦急地)可是咱们呢?

    弗:你说的什么?

    爱:我说,可是咱们呢?

    弗:我不懂。

    爱:咱们的立场呢?

    弗:立场?

    爱:别忙。

    弗:立场?咱们趴在地上。

    爱:到了这么糟糕的地步?

    弗:大人阁下想要知道有什么特权?

    爱:难道咱们什么权利也没有了?

    弗拉季米尔大笑,像先前一样突然抑制住,改为咧着嘴嬉笑。

    弗:你真叫我忍不住笑,要是笑不算违法的话。

    爱:咱们已经失去了咱们的权利?

    弗:咱们已经放弃啦。

    沉默。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胳膊耷拉着,脑袋低垂着,两只膝盖在往下沉。

    爱:(无力地)难道咱们没给系住?(略停)难道咱们没——

    弗:(举起一只手)听!

    他们倾听,显出可笑的紧张样子。

    爱:我什么也没听见。

    弗:嘘!(他们倾听着。爱斯特拉冈身体失去平衡,险些儿摔倒在地上。他攥住弗拉季米尔的一只胳膊,弗拉季米尔摇晃了两下,他们挤在一起静听着)我也没听见。

    如释重负的叹气声。他们松弛下来,彼此分开。

    爱:你吓了我一跳。

    弗:我还以为是他哩。

    爱:谁?

    弗:戈多。

    爱:呸!是风吹芦苇响。

    弗:我简直可以发誓说我听到了吆喝声。

    爱:他干吗要吆喝呢?

    弗:吆喝他的马。(沉默)

    爱:我饿啦。

    弗:你要吃一个胡萝卜吗?

    爱:就只有胡萝卜吗?

    弗:我也许还有几个萝卜。

    爱:给我一个胡萝卜。(弗拉季米尔在他的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萝卜递给爱斯特拉冈,爱斯特拉冈咬了一口,忿忿地)这是萝卜!

    弗:哦,请原谅!我简直可以发誓说我给你的是胡萝卜。(他又在衣袋里摸索,只找到萝卜)全都是萝卜。(他摸衣袋)你准是已把最后一个胡萝卜吃掉了。(他摸索衣袋)等一等,我找着了。(他掏出一个胡萝卜递给爱斯特拉冈)拿去,亲爱的朋友。(爱斯特拉冈用衣袖擦了擦胡萝卜,吃起来)把最后一个吃了吧;这样就把它们全部消灭掉啦。

    爱:(咀嚼着)我刚才问了你一个问题。

    弗:啊!

    爱:你回答了没有?

    弗:胡萝卜的滋味怎样?

    爱:就是胡萝卜的滋味。

    弗:好得很,好得很。(略停)你刚才问的是什么问题?

    爱:我已经忘了。(咀嚼着)就是这事伤我脑筋。(他欣赏地瞅着胡萝卜,用拇指和食指拎着它摆动)我决不会忘掉这一个胡萝卜。(他若有所思地吮吸着胡萝卜的根)啊,对了,我这会儿想起来啦。

    弗:嗯?

    爱:(嘴里塞得满满的,出神地)难道我们没给系住?

    弗: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出来。

    爱:(咀嚼着,咽了一下)我问你难道我们没给系住?

    弗:系住?

    爱:系——住。

    弗:你说“系住”是什么意思?

    爱:拴住。

    弗:拴在谁身上?被谁拴住?

    爱:拴在你等的那个人身上。

    弗:戈多?拴在戈多身上?多妙的主意!一点不错。(略停)在这会儿。

    爱:他的名字是叫戈多吗?

    弗:我想是的。

    爱:瞧这个。(他拎着叶子根部把吃剩的胡萝卜举起,在眼前旋转)奇怪,越吃越没滋味。

    弗:对我来说正好相反。

    爱:换句话说?

    弗:我会慢慢地习惯。

    爱:(沉思了半晌)这是相反?

    弗:是修养问题。

    爱:是性格问题。

    弗:是没有办法的事。

    爱:奋斗没有用。

    弗:天生的脾性。

    爱:挣扎没有用。

    弗:本性难移。

    爱:毫无办法。(他把吃剩的胡萝卜递给弗拉季米尔)还有这点儿吃不吃?

    一阵恐怖的喊声,离他们很近。胡萝卜从爱斯特拉冈手中落下。他们发愣了,站着不动,随后突然一起向舞台边厢狂奔。爱斯特拉冈中途煞住脚步,奔回原处,捡起胡萝卜塞进衣袋,向等丰他的弗拉季米尔奔去,又煞住脚步,奔回原处,捡起他的靴子,奔到弗拉季米尔身边。他们拱肩缩背挤作一堆等着,若有所畏。

    波卓及幸运儿上。波卓用绳子拴住幸运儿的脖子,赶着他在前头走,因此幸运儿最先在台上出现,跟着是那绳子,绳子很长,在波卓露面之前可以让幸运儿一直走到台中央。幸运儿两手提着一只沉重的口袋、一个折凳、一只野餐篮和一件大衣。波卓拿着一根鞭子。

    波:(台后)走!(鞭子声。波卓出现。他们穿过舞台。幸运儿在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跟前走过,下。波卓一眼看见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一下子煞住脚步。绳子拉紧了。波卓使劲抖动一下绳子)回来!

    幸运儿和他所提的行李倒地的声音。

    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朝他转过身去,又想上前帮助他,又害怕多管闲事。弗拉季米尔朝幸运儿走了一步,爱斯特拉冈攥住他的袖子,把他拉了回来。

    弗:放我走!

    爱:别动!

    波:小心!他心眼儿很坏。(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转向波卓)对待陌生人。

    爱:(低声)是他吗?

    弗:谁?

    爱:(想不起名字)嗯……

    弗:戈多?

    爱:不错。

    波: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波卓。

    弗:(向爱斯特拉冈)决不是!

    爱:(怯生生地向波卓)您不是戈多先生,老爷?

    波:(用可怕的声音)我是波卓!(沉默)波卓!(沉默)这名字你们听了难道毫不在乎?(沉默)我说,这名字你们听了难道毫不在乎?

    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面面相觑。

    爱:(假装思索)布卓……布卓……

    弗:(也假装思索)波卓……波卓……

    波:波卓!

    爱:啊!波卓……我想想……波卓……

    弗:到底是波卓呢还是布卓呢?

    爱:波卓……不……我怕我……不……我好像并不……

    波卓威胁似的向前迈了几步。

    弗:(讨好似的)我过去认识一家叫戈卓的。他家的母亲脸上长满了瘊子——

    爱:(急急地)我们不是您这地方的人,老爷。

    波:(止步)你们不管怎样总是人。(他戴上眼镜)照我看来,(他摘下眼镜)是跟我一样的人,(他哈哈大笑)是跟波卓一样的人!都是照着上帝的模样儿造的!

    弗:嗯,您瞧——

    波:(专横地)戈多是什么人?

    爱:戈多?

    波:你们刚才错把我当做戈多了。

    爱:哦,不,老爷,一点儿也没有这意思,老爷。

    波:他是什么人?

    弗:哦,他是……可以说是个相识。

    爱:哪儿说得上,我们简直不认得他。

    弗:不错……我们跟他并不熟……可是不管怎样……

    爱:就我个人来说,我就是见了他的面也认不得他。

    波:你们刚才错把我当做他啦。

    爱:(在波卓面前退缩)那就是说……您明白……天黑……紧张……老等着……我承认……一时间……我还以为……

    波:老等着?那么说来你们在等他?

    弗:嗯,您瞧——

    波:这儿?在我的土地上?

    弗:我们没安坏心眼儿。

    爱:我们的用意是好的。

    波:路是大家都可以走的。

    弗:我们也是这样理解的。

    波:实在丢脸。可是你们已经来了。

    爱:我们已经没法挽回了。

    波:(做了个宽宏大量的手势)算了,咱们甭谈这个啦。(他抖动一下绳子)起来,猪!(略停)每次他只要一摔倒,就马上睡着(抖动绳子)起来,猪!(幸运儿起身捡行李的声音。波卓抖动绳子)回来!(幸运儿后退着上)站住!(幸运儿停住脚步)转过来!(幸运儿转过身来。和蔼地向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诸位,我见到你们很高兴。(他们露出不信的神色)一点不错,真正地高兴。(他抖动绳子)过来点儿!(幸运儿迈步)站住!(幸运儿停住脚步。向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不错,一个人独自个儿赶路,路就显得特别长,尤其是一气儿走……(他看了看表)不错……(他计算着)不错……六个小时,一点不错,一气儿走六个小时,而且一路上连人影儿也没见一个。(向幸运儿)大衣!(幸运儿放下口袋,走向前去,把大衣递给他,回到原处,重新捡起口袋)拿好这个!(波卓递过鞭子。幸运儿上前,因两手都拿着东西,就用嘴叼着鞭子,又走回原处。波卓开始穿大衣,又忽然停住)大衣!(幸运儿放下口袋、篮子和凳,走向前去,服侍波卓穿好大衣,走回原处,拿起口袋、篮子和凳)今儿晚上的天气有点儿秋意。(波卓扣完大衣纽扣,弯腰,打量自己,挺直身子)鞭子!(幸运儿上前,弯腰,波卓从他嘴里夺过鞭子,幸运儿走回原处)不错,诸位,我不能老往前走,一点儿不跟我的同类交往。(他戴上眼镜,注视着两个同类)尽管相同之处并不多。(他摘掉眼镜)凳子!(幸运儿放下口袋和篮子,上前,打开折凳,放好,走回原处,重新拿起口袋和篮子)过来!(波卓坐下,拿鞭子柄顶住幸运儿的胸膛推了一下)回去!(幸运儿退后一步)远点儿!(幸运儿又退后一步)站住!(幸运儿止步。向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只要你们不反对,我倒是想和你们在一块儿消磨一些时光,随后再赶我的路。篮子!(幸运儿上前,递上篮子,回到原处)新鲜的空气能使人开胃。(他打开篮子,取出一只笋鸡、一块面包和一瓶酒)篮子!(幸运儿上前,拿起篮子,回到原处)离远点儿!(幸运儿退后一步)他浑身发臭。祝你们健康!(他从酒瓶里喝了一口酒,把酒瓶放下,开始吃东西。沉默。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开始围着幸运儿转,上下打量着他,起初小心翼翼,越到后来胆子越大。波卓大口地吃着笋鸡,啃干净骨头后就随手扔掉。幸运儿打起盹来,身子渐渐下沉,直到口袋和篮子都碰着地面,随后突然惊醒过来,一下子挺直身子,跟着又打起盹来,身子逐渐下沉。)

    爱:他什么地方不舒服?

    弗:他似乎累啦。

    爱:他干吗不把口袋放下来?

    弗:我怎么知道?(他们走近他身边)当心!

    爱:跟他说几句话。

    弗:瞧!

    爱:什么?

    弗:(指着)他的脖子。

    爱:(望着他的脖子)我什么也没看见。

    弗:这儿。

    爱斯特拉冈走过去站在弗拉季米尔身边。

    爱:哦,天哪!

    弗:一个流着脓的疮。

    爱:是绳子勒的。

    弗:是磨破的。

    爱:这是难免的。

    弗:是绳子的结磨的。

    爱:是擦伤的。

    他们重新打量起他来,仔细看他的脸。

    弗:他长得不难看。

    爱:(耸肩,作了个怪脸)你看仔细了?

    弗:有点像女人。

    爱:瞧他的口水。

    弗:这是难免的。

    爱:瞧他的粘涎子。

    弗:也许他是个傻瓜。

    爱:一个白痴。

    弗:(仔细观察)看上去像甲状腺肿。

    爱:(也仔细观察)很难说。

    弗:他在喘气儿。

    爱:这是难免的。

    弗:瞧他的眼睛!

    爱:怎么啦?

    弗:瞪得大极了。

    爱:向我瞪了垂死的一眼。

    弗:很难说。(略停)问他一个问题。

    爱:这样做好吗?

    弗:有什么不好?

    爱:(怯生生地)先生……

    弗:响一点。

    爱:(响一点)先生……

    波:别去跟他纠缠!(他们转向波卓,他这时已吃喝完毕,用手背擦了擦嘴)你们看不出他需要休息?篮子!(他划了根火柴,开始点他的烟斗。幸运儿看见地上的鸡骨头,贪婪地瞪着它们。波卓看见幸运儿不动,气呼呼地把火柴扔掉,抖动了一下绳子)篮子,猪!(幸运儿差点儿摔倒,清醒过来,上前,把酒瓶放进篮子,走回原处。爱斯特拉冈瞪着鸡骨头。波卓又划了根火柴点烟斗)有什么办法,这不是他该做的工作。(他抽着烟斗,伸直两腿)啊!这样要舒服些。

    爱:(怯生生地)劳驾啦,老爷……

    波:什么事,我的好人儿?

    爱:嗯……您已经吃完了……嗯……您不再需要……嗯……这些骨头了吧,老爷?

    弗:(觉得可耻)你不能再等一会儿?

    波:不,不,他这样提出来是好的。我是不是需要这些骨头?(他用鞭子柄翻动骨头)不,拿我个人来说,我是不需要它们了。(爱斯特拉冈朝骨头迈了一步)不过……(爱斯特拉冈煞住了脚步)……不过在理论上,骨头是应该给跟班吃的。因此你应该问他要才是。(爱斯特拉冈转向幸运儿,犹豫一下)说吧,说吧,跟他要。别害怕,他会告诉你的。

    爱斯特拉冈走向幸运儿,在他前面站住。

    爱:先生……对不起,先生……

    波:有人在跟你讲话,猜!回答!(向爱斯特拉冈)跟他再说一遍。

    爱:对不起,先生,这些骨头,您还要不要?

    幸运儿盯着爱斯特拉冈好一会儿。

    波:(非常开心地)先生!(幸运儿低头)快回答!你要这些骨头呢,还是不要?(幸运儿不作声。向爱斯特拉冈)它们是你的了。(爱斯特拉冈一个箭步蹿上去,捡起骨头,马上啃起来)我不喜欢这样。我从来没看见过他拒绝过一根骨头。(他焦虑地瞅着幸运儿)要是他病倒了,拖累了我,那才有意思呢!(他喷了一口烟)

    弗:(勃然大怒)真可耻!

    沉默。爱斯特拉冈大吃一惊,停止啃骨头,看看波卓又看看弗拉季米尔。波卓外表上很镇静。弗拉季米尔有点窘。

    波:(向弗拉季米尔)你这话是不是有所指?

    弗:(下了决心,结巴着说)像这样……对待一个人……(朝幸运儿做了个手势)我认为……不……同样的人类……不……真可耻!

    爱:(不甘落后)真丢脸!(他重新啃起骨头来)

    波:你们太苛刻了。(向弗拉季米尔)你多大年纪啦?我不揣冒昧问你一句。(沉默)六十?七十?(向爱斯特拉冈)你说他多大年纪啦?

    爱:十一。

    波:我太冒失啦。(他在鞭子柄上敲出烟斗里的灰,站起身来)我得上路了。谢谢你们跟我作伴。(他想了想)除非我再抽一斗烟再上路。你们有什么意见?(他们不作声)哦,我抽烟不多,一点也不多,我不习惯一气儿抽两斗烟,这会使(用手捂住心窝,叹了口气)我的心卜卜地跳起来。(略停)是尼古丁闹的。不管你怎样预防,总得吸进不少尼古丁。(叹了口气)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沉默)可是或许你们不抽烟?抽?不抽?抽不抽都没什么关系。(沉默)可是我既然已经站起来了,叫我怎么再坐下呢?而且不找借口。不——我怎么说好呢——不假惺惺。(向弗拉季米尔)请你们再说一遍。(沉默)也许你们刚才没跟我说话?(沉默)没关系。让我瞧……

    他沉思着。

    爱:啊!这样好多了。

    他把骨头装进衣袋。

    弗:咱们走吧。

    爱:现在就走?

    波:等一会儿。(他抖动绳子)凳子!(他用鞭子指了指。幸运儿搬动凳子)再过来点儿!成啦!(他坐下。幸运儿走回原处)这就解决啦!

    他装了一斗烟。

    弗:咱们离开这儿吧。

    波:我希望不是我把你们赶跑的。再等一会儿吧,你们决不会后悔的。

    爱:(以为对方要施舍什么)我们没什么急事。

    波:(点起烟斗)第二斗的味道总要差些。(他从嘴里取下烟斗,看着它沉吟一会儿)比起第一斗来,我的意思是说。(他重新把烟斗放到嘴里)可是不管怎样,烟味总是芬芳的。

    弗:我走啦。

    波:他不愿意跟我相处了。我也许不太人道,可是有谁在乎呢?(向弗拉季米尔)做什么事要三思而行。譬如说你这会儿就走,在大白天,因为谁也不能否认这会儿还是大白天。(他们全都望着天空)好得很。(他们停止望天空)那样的话,会有什么结果呢——(他从嘴里取下烟斗,察看着)——烟斗灭了——(他重新点起烟斗)——那样的话——(喷了口烟)——那样的话——(喷了口烟)——那样的话——你们跟人家的约会怎办呢?……跟那个戈丹……戈多……戈丁……反正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那个掌握你们命运的人……(沉默)至少是当前的命运。

    弗:你怎么会知道的?

    波:他又跟我说话啦!要是继续保持这个关系,咱们过不多久就能成老朋友啦。

    爱:他干吗不把行李放下来?

    波:我见了他也准会高兴。我遇见的人越多,心里也就越高兴。跟最卑下的人分手之后,你也会觉得更聪明、更富足、更意识到自己的幸福。甚至你们……(他装模作样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表示他指的是他们两个)甚至你们,谁知道呢,说不定将来对我也会有好处。

    爱:他干吗不把行李放下来?

    波:可是真要是那样,我准会大吃一惊。

    弗:有人在问你问题。

    波:(高兴)问题!谁?什么问题?一分钟前你们还在口口声声叫我老爷,害怕得浑身发抖。这会儿你们居然要问我问题了。这样做没什么好处!

    弗:(向爱斯特拉冈)我想他在听。

    爱:(绕着幸运儿打转)什么?

    弗:你这会儿可以问他了。他听着哩。

    爱:问他什么?

    弗:他干吗不把行李放下来。

    爱:我纳闷儿。

    弗:问他一下,成不成?

    波:(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他们俩的对话,生怕他们把要提的问题忘了)你们想要知道他干吗不把行李放下来,是不是?你们还管他手里的口袋和篮子叫行李?

    弗:不错。

    波:(向爱斯特拉冈)你是不是跟他一个看法?

    爱:他像海象一样喘着气儿哩。

    波:回答是这样的。(向爱斯特拉冈)可是请你站住了,你弄得我心神不定。

    弗:瞧。

    爱:什么?

    弗:他要讲话了。

    他俩一动不动地并肩站着等待。

    波:很好。每个人都准备好了没有?每个人都看着我没有?(他看了看幸运儿,抖动一下绳子。幸运儿抬起头来)拿眼看着我,猪!(幸运儿看着他)很好。(他把烟斗放进衣袋,从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喷雾器,对准自己的喉咙喷了几下,把喷雾器放回衣袋,清了清喉咙,吐了口痰,重新拿出喷雾器,又朝自己的喉咙喷了会儿,重新把它装进衣袋)我要讲话了。每个人都听着没有?每个人都准备好了没有?(他挨个儿看他们,最后他的眼光落到幸运儿身上,抖动一下绳子)猪!(幸运儿抬起头来)我不喜欢在真空中讲话。很好。让我想一想。

    爱:我走啦。

    波:你们想要知道的到底是什么?

    弗:他干吗——

    波:(忿怒地)别打断我的话!(顿了顿。较平静)我们要是全部同时讲话,就谁也听不见谁了。(略停)我刚才说到哪儿啦?(略停。提高嗓门)我刚才说到哪儿啦?

    爱:(用力地)行李。(他指着幸运儿)干吗?老拿在手里。(他让自己的身子往下沉,大口喘着气)从来不放下。(他把两手一摊,如释重负地挺直身子)干吗?

    波:啊!你干吗不早说清楚?他干吗不让自己舒服些?咱们试着把这问题弄清楚。他有没有这个权利?他当然有。问题是,他不要这个权利。这里面也有道理。他干吗不要这权利?(略停)诸位,原因是这样的。

    弗:(向爱斯特拉冈)把他的话记下来。

    波:他想给我好的印象,好让我留住他。

    爱:什么?

    波:也许我说的不太对头。他想要打动我的心,好让我打消抛弃他的念头。不,这样说也不对头。

    弗:您想要抛弃他?

    波:他想要愚弄我,可是他不会。

    弗:您想要抛弃他?

    波:他以为我一看见他拿东西拿得这么好,就会情不自禁留他下来给我拿东西。

    爱:您已经讨厌他了?

    波:事实上他拿东西的样子活像只猪。这不是他做的工作。

    弗:您想要抛弃他?

    波:他以为我一看见他不知疲倦,就会软下心来,改变主意。这就是他的可怜的诡计。好像我手下的奴隶不够似的。(三个全都望着幸运儿)阿特拉斯,朱庇特①的儿子!(沉默)嗯,我是这么想的,还有别的问题没有?(使用喷雾器)

    弗:您想要抛弃他?

    波:想一想,我本来很可能处在他的地位,他也很可能处在我的地位。要不是命运愿意我们像现在这个样子的话。人各有命。

    弗:您想要抛弃他?

    波:你说什么?

    弗:您想要抛弃他?

    波:不错。可我并不仅仅是把他轰出门去了事,我是说我并不仅仅是在他屁股上踢一脚,叫他滚蛋;相反地,我出于好心,现在正送他到市场去,给他卖个好价钱。事实是,像他这样的奴力你没法轰他走。最好的办法是把他宰了。

    幸运儿哭泣。

    爱:他哭啦。

    波:狗都比他更有志气。(他把自己的手帕递给爱斯特拉冈)你既然可怜他,就过去安慰安慰他吧。(爱斯特拉冈犹豫)去吧。(爱斯特拉冈接过手帕)擦掉他的眼泪,他心里会好过些,不觉得那么孤独了。(爱斯特拉冈犹豫)

    弗:喂,把手帕给我,我去给他擦眼泪。

    爱斯特拉冈不肯把手帕给他。孩子气的手势。

    波:趁他还在哭,快点儿过去。

    爱斯特拉冈走近幸运儿,想替他拭泪。幸运儿狠狠地在他的小腿骨上踢了一脚。爱斯特拉冈手中的手帕落地,他退缩着,疼得直叫,在台上一瘸一拐地走动。

    波:手帕!

    幸运儿放下口袋和篮子,捡起手帕递给波卓,走回原处,拿起口袋和篮子。

    爱:哦,猪猡!(他卷起裤腿)他把我的腿弄瘸啦!

    波:我早就知道过你们他是不喜欢陌生人的。

    弗:(向爱斯特拉冈)给我看。(爱斯特拉冈给他看腿,向波卓,愤愤地)他在流血哩。

    波:这是个好兆头。

    爱:(用一足站立)我再也走不了路啦!

    弗:(温柔地)我来背你。(略停)如果必要的话。

    波:他不哭了。(向爱斯特拉冈)可以说是你接替了他。(抒情地)世界上的眼泪有固定的量。有一个人哭,就有一个人不哭。笑也一样。(他笑起来)因此,我们不必说我们这一代的坏话,它并不比它的前几代更不快乐。(沉默)我们也不必说它的好话。(沉默)我们根本不必说起它。(沉默)的确,人口是增加了。

    弗:走着试试。

    爱斯特拉冈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在幸运儿跟前停住脚步,啐了他一口,随后走过去坐在土墩上。

    波:猜猜看,所有这些美丽的东西是谁教给我的。(略停。指着幸运儿)我的幸运儿!

    弗:(望着天空)夜难道永远不降临了?

    波:要不是他,我的一切思想,我的一切感情,都将平淡无奇。(略停。以异乎寻常的热情)只知为挣钱糊口操心!(平静一些)至于什么是至真、至善、至美,我知道自己在这方面一窍不通。因此我不耻下问。

    弗:(吃了一惊,不再望天空)下问?

    波:这是约莫六十年以前的事了……(他看了看表)不错,约莫六十年了。(骄傲地挺起胸膛)从我的外貌看,你们准看不出来,是不是?(弗拉季米尔望着幸运儿)跟他相比,我简直是个年轻小伙子,可不是?(略停)帽子!(幸运儿放下篮子,脱下帽子。他的长长的白发披到了他的脸上。他把帽子夹在胳膊底下,拿起篮子)现在瞧吧。(波卓脱下自己的帽子②。他的脑袋光秃秃的,一根头发也没有。他重新戴上帽子)你们瞧见没有?

    弗:那么现在您要把他赶走了?这么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人。

    爱:婊子养的!

    波卓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弗:您把他身上的精华全都吸干以后,就像……像一块香蕉皮似的把他扔掉了。真的……

    波:(两手紧紧捧住头,呻吟着)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他目前的所作所为……你们怎么也想象不到……真可怕……他非走不可……(他挥舞两臂)我都要疯啦……(他变得十分颓丧,两手捧住头)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啦……

    沉默。大家都拿眼望着波卓。幸运儿哆嗦一下。

    弗:他受不了。

    爱:再也受不了啦。

    弗:他都要疯啦。

    爱:真可怕。

    弗:(向幸运儿)你胆子倒不小!真叫人恶心!这么好的一个主人!像这样把他钉上十字架!相处了那么些年以后!真的!

    波:(啜泣)他一向那么可亲……那么有用……那么有趣……我的好天使……可是现在……他简直要了我的命!

    爱:(向弗拉季米尔)他是不是要换人?

    弗:什么?

    爱:他是不是要另找个人接替他的职位?

    弗:我想他不会。

    爱:什么?

    弗:我不知道。

    爱:问他。

    波:(平静些)诸位,我不知道我刚才犯了什么毛病啦。请原谅我。忘掉我说的一切。(逐渐恢复常态)我已记不清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不过你们可以断定我说的没一句是真话。(挺直身子,拍打胸膛)瞧我的样子像个能受别人委屈的人吗?说良心话?(他在各个衣袋里摸索)我把我的烟斗搁在哪儿了?

    弗:今天这个黄昏我们过的可真是不错。

    爱:永远忘不了。

    弗:而且还没完。

    爱:看样子还没完。

    弗:还只是刚开始哩。

    爱:真是可怕。

    弗:比在戏院里还要糟。

    爱:马戏团。

    弗:音乐厅。

    爱:马戏团。

    波:我可能把我的石南烟斗搁在哪儿啦?

    爱:他在直着嗓子叫唤哩。他把他的烟嘴儿给丢啦。

    哄笑声。

    弗: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朝边厢走去。

    爱:就在廊子的尽头,左边。

    弗:替我看好座位。

    下。

    波:我把我的凯普-彼特孙③给丢啦!

    爱:(笑是前仰后合)他真要让我笑死啦!

    波:(抬头)你们可曾看见——(他注意到弗拉季米尔已经不在)哦!他走啦!连再见也没说一声!他怎能这样呢!他该等一会儿才是!

    爱:那他准会把肚子胀破。

    波:哦!(略停)哦,那样的话,当然啦,要真是那样……

    爱:过来。

    波:干吗?

    爱:您过来就知道了。

    波:你要我起来?

    爱:快点儿!(波卓起身,走到爱斯特拉冈身边。爱斯特拉冈指向远处)瞧!

    波:(戴上眼镜)哦,真有意思!

    爱:全都完啦。

    弗拉季米尔上,面带愁容。他用肩膀把幸运儿撞到一旁,踢开凳子,激动地来回走着。

    波:他心里不高兴。

    爱:(向弗拉季米尔)你失掉了一个饱眼福的机会。真可惜。

    弗拉季米尔停住脚步,放好凳子,来回走着,比较平静些。

    波:他安静下来了。(举目四望)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大地一片宁静。听!(他举起一只手来)潘睡着了。

    弗:夜难道永远不降临了?

    三人全都望着天空。

    波:你非要等夜降临了才走?

    爱:嗯,您瞧——

    波:嘿,这是十分自然的,十分自然的。我要是处在你们的地位,我要是跟人有了约会,跟一个戈丁……戈丹……戈多……反正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要是那样,我要一直等到天黑,才肯死心。(他望着凳子)我很想坐一会儿,可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安然坐下。

    爱:我能帮什么忙吗?

    波:要是你请求我,也许成。

    爱:什么?

    波:要是你请求我坐下。

    爱:这也能算是帮忙吗?

    波:我想是的。

    爱:那就试试吧。请坐,老爷,我请求您。

    波:不,不,我不想坐。(略停。旁白)再请求一次。

    爱:喂,喂,请坐吧,我请求您,你这样会得肺炎的。

    波: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爱:怎么,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波:你的话也许有理。(他坐下)谢谢你,亲爱的朋友。(他看了看表)可是我真的非走不可了,要是我还想按计划办事的话。

    弗:时间已经停止了。

    波:(把表贴在耳边)别这么说,先生,别这么说。(他把表放回衣袋)你说什么都成,可别说这个。

    爱:(向波卓)今天什么东西在他眼里都是漆黑一团。

    波:除了天空!(他笑了,为自己说话俏皮感到得意)可是我比你们看得清楚,你们不是这地方人,你们不知道我们这儿的暮色有何等样的魅力。要我告诉你们吗?

    沉默。爱斯特拉冈重新抚弄他的靴子,弗拉季米尔也抚弄他的帽子。幸运儿的帽子掉到了地上,但没人注意到。

    波:我没法拒绝你们。(使用喷雾器)不过请你们用点儿心好好听着。(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继续抚弄他们手里的东西,幸运儿都快睡着了。波卓轻轻地挥了下鞭子)这根鞭子怎么啦?(他站起身来,使更大的劲儿挥鞭子,终于把鞭子甩响了。幸运儿惊跳起来。弗拉季米尔的帽子,爱斯特拉冈的靴子,都从他们的手中落下,波卓把鞭子扔在一旁)用旧啦,这根鞭子。(他望着那两个听他讲话的人)我刚才说到哪儿啦?

    弗:咱们走吧。

    爱:可是别把您的脚累垮了,我请求您,您这样会把命都送掉的。

    波:不错。(他坐下。向爱斯特拉冈)你叫什么名字?

    爱:卡图勒斯④。

    波:(没听对方说话)啊,不错!夜。(他抬起头来)可是请用点儿心听着,看在老天爷面上,要不然咱们准保什么都干不成。(他望着天空)瞧。(大家都望着天空,除却幸运儿,他这时又开始打盹儿了。波卓抖动绳子)你看不看天空,猪!(幸运儿看着天空)好,够啦。(他们停止望天空)它有什么出奇之处?作为天空?它呈苍白色,闪耀着霞光,跟一天这个时候的任何天空一样。(略停)在同一方位。(略停)要是天气明朗。(抒情地)一个小时前(他看了看表,粗俗地)大概是(抒情地)在不知疲倦地倾泻了(他迟疑一下,粗俗地)譬如说从早晨十点开始(抒情地)万道红色的与白色的霞光之后,它就开始失去光辉,渐渐变得苍白(用两手作手势,表示光辉逐渐消失)苍白,更苍白一点,更苍白一点儿,到后来(戏剧性的停顿,随后下死劲把两手一摊,摊得很开)卜!玩儿完!它开始歇息。(沉默)可是——(举起一只手作告诫状)——可是——在这温柔与平静的帷幕之后(他抬头望天空,别人也都学他的样,除却幸运儿)夜在施威(颤抖地)会一下子扑到我们身上(他把手指捻得啪的一声响)啪!就这样!(他的灵感枯竭了)完全出乎我们大家的意料之外。(沉默。忧郁地)在这婊子养的大地上,情况就是这样的。

    长时间沉默。

    爱:我们都明白。

    弗:我们可以等待时机。

    爱:我们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弗:用不着多操心。

    爱:只要等待。

    弗:我们已经习惯了。(他抬起自己的帽子,往里面看了看,抖了抖,戴在头上。)

    波:你们觉得我怎样?(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呆呆地望着他)很好?还好?过得去?马马虎虎?肯定很坏?

    弗:(首先理解他的意思)哦,非常好,非常、非常好。

    波:您说呢,先生?

    爱:哦,蛮好,蛮蛮蛮好。

    波:(热情洋溢)祝福你们,诸位,祝福你们!(略停)我是多么需要鼓励!(略停)我在结束的时候有点儿后劲不足,你们注意到了没有?

    弗:哦,也许仅仅有极小极小的一丁点儿。

    爱:我还以为是故意这样的哩。

    波:你们瞧,我的记性不怎么好。

    沉默。

    爱:在这段时间内,什么也没发生。

    波:你觉得无聊?

    爱:有点儿。

    波:(向弗拉季米尔)您说呢,先生?

    弗:我倒是很感兴趣。

    沉默。波卓进行着思想斗争。

    波:诸位,你们始终……对我很客气。

    爱:一点儿也不。

    弗:哪儿的话!

    波:不错,不错,你们始终很守本分。因此我问我自己,这两个老实人日子过得那么无聊,我是不是也可以帮助他们些什么。

    爱:就是十便士也是欢迎的。

    弗:我们不是乞丐。

    波:我是不是可以帮助他们些什么——我这样自己问着自己——好让他们高兴?我已经给了他们骨头,我已经跟他们说长道短,我已经向他们解释了暮色,解释得一清二楚。可是这样是不是够了呢,就是这个问题使我内心不安,这样是不是够了呢?

    爱:哪怕六个便士。

    弗:(向爱斯特拉冈,怒不可遏)别说啦!

    爱:少于六便士我不能接受。

    波:这样是不是够了呢?当然够了。可是我很慷慨。这是我的本性。今天傍晚。对我说来真是每况愈下。(他抖动绳子。幸运儿拿眼睛望他)因为我将要受痛苦,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拾起鞭子)你们喜欢哪一样?咱们要他跳舞呢,还是唱歌,还是朗诵,不是思想,还是——

    爱:谁?

    波:谁!你们知道怎样思想,你们两个?

    弗:他会思想?

    波:当然啦。而且是有声的思想。有一个时候他甚至思想得非常好,我能一连听几个小时,现在……(他哆嗦一下)对我来说是每况愈下了。嘿,你们是不是要他想些什么给我们听?

    爱:我宁愿他跳舞;那一定更好玩。

    波:不一定。

    爱:你说呢,狄狄,是不是更好玩?

    弗:我宁愿听他思想。

    爱:或许他可以先跳舞,然后再思想,要是他吃得消的话。

    弗:这样做成吗?

    波:当然成,没有更简单的事了。这是自然的程序。

    短促的笑声。

    弗:那就让他先跳舞吧。

    沉默。

    波:你听见没有,猪?

    爱:他从来不拒绝?

    波:他拒绝过一次。(沉默)跳舞,混蛋!

    幸运儿放下口袋和篮子,走向前台,转向波卓。幸运儿跳舞。他停止了。

    爱:就这么些吗?

    波:再跳!

    幸运儿复重一下刚才的动作,停止。

    爱:呸!我也会。(他学幸运儿,差点儿摔了一跤)只要练习一下。

    波:过去他会跳圆舞、快步舞、民间舞、西班牙舞,甚至还会跳水手舞。他会快乐地跳跃。现在他最多只会这样了。你们知道他管这叫什么?

    爱:《替罪羊的痛苦》。

    弗:《硬板凳》。

    波:《网舞》。他以为自己陷入了罗网。

    弗:(像个审美家似地表示踌躇不安)有一个动作……

    幸运儿仿佛要回去拿他的口袋和篮子。

    波:(像对一匹马)吁!

    幸运儿站住不动。

    爱:告诉我们他过去是怎样拒绝的。

    波:可以,当然可以。(他在衣袋里摸索)等一等。(他摸索)我把喷雾器搁在哪儿啦?(他摸索)呃,真是——(他抬起头来,面露惊恐之色。微弱的声音)我找不到我的喷雾器啦!

    爱:(微弱的声音)我的左肺非常弱!(他轻轻咳嗽,洪亮的声音)可是我的右肺棒得就像铁打似的!

    波:(正常的声音)没关系!凡是补救不了的事,必须逆来顺受。我刚才说到哪儿啦?(他思索着)等一等。(思索)嗯,我真是——(他抬起头来)帮帮我!

    爱:等一等!

    弗:等一等!

    波:等一等!

    三个人同时脱下帽子,两手捂住前额,用心思索。

    爱:(得意非凡)啊!

    弗:他想起来了。

    波:(不耐烦地)嗯?

    爱:他干吗不把行李放下来?

    弗:废话!

    波:你有把握?

    弗:他妈的,您不是早就告诉我们了!

    波:我已经告诉你们了?

    爱:他已经告诉你了?

    弗:不管怎样,他已经把行李放下啦。

    爱:(瞅了幸运儿一眼)说得不错。那又怎么样呢?

    弗:他既然已经把行李放下,我们当然不可能询问他干吗不把它放下来。

    波:十分有理!

    爱:那么他干吗要把它放下呢?

    波:回答我们这个问题。

    弗:为了好跳舞。

    爱:不错。

    波:不错。

    沉默。

    【注】

    ① 阿特拉斯,希腊神话里的神,受双肩掮天的处罚。朱庇特,希腊神话里众神的领神。

    ② 四个登场人物全都戴着常礼帽——原注。

    ③ 凯普-彼特孙,生产石南烟斗的著名工厂。

    ④ 卡图勒斯,公元前罗马抒情诗人。

    ■ 作品赏析

    本文是荒诞派戏剧的代表作之一。荒诞派作家认为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毫无意义的,因此。“非理性”成为他们戏剧表现的核心内容。他们的作品无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无扣人心弦的戏剧冲突,舞台形象支离破碎,人物语言颠三倒四,道具功能奇特怪异。

    全剧共分两幕,两个主人公永无休止而又毫无希望的等待,表现了现代西方人希望改变自己的生活处境但又难以实现的绝望心理。戈多在剧中多次被提到,但全剧从始到终却从没出现过,所以被理解为是西方人在精神迷茫的情况下的一种寄托。它根本不存在,是人们为了安慰自己而编造出来的幻想。

    “二战”后,西方世界一片残垣断壁,整个社会正处于重建的过程中。一大批知识分子对于当时的社会感到不满,但苦于找不到出路,他们只好用一种悲观,失望的态度去看待整个世界。贝克特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作了《等待戈多》,借此折射出西方世界深刻的精神危机。

    雷雨(节选)

    作者作品简介

    曹禺(1910—1996),中国现代剧作家、戏剧教育家。原名万家宝。祖籍湖北潜江。1933年创作了四幕剧《雷雨》,1935年写了剧本《日出》,这两剧奠定了曹禺在中国话剧史上的地位,被称为“中国的莎士比亚”。著有《北京人》《蜕变》《镀金》《胆剑篇》等剧作,出版有散文集《迎春集》及《曹禺选集》《曹禺论创作》《曹禺戏剧集》等。他的一些剧作已被译成日、俄、英等国文字出版。

    第二幕

    午饭后,天气很阴沉,更郁热,湿潮的空气,低压着在屋内的人,使人成为烦躁的了……

    朴园点着一支吕宋烟,看见桌上的雨衣。

    周朴园 (向鲁妈)这是太太找出来的雨衣吗?

    鲁侍萍 (看着他)大概是的。

    周朴园 (拿起看看)不对,不对,这都是新的。我要我的旧雨衣,你回头跟太太说。

    鲁侍萍 嗯。

    周朴园 (看她不走)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么?

    鲁侍萍 (看着他)不知道,老爷。

    周朴园 你是新来的下人?

    鲁侍萍 不是的,我找我的女儿来的。

    周朴园 你的女儿?

    鲁侍萍 四凤是我的女儿。

    周朴园 那你走错屋子了。

    鲁侍萍 哦。——老爷没有事了?

    周朴园 (指窗)窗户谁叫打开的?

    鲁侍萍 哦。(很自然地走到窗前,关上窗户,慢慢地走向中门)

    周朴园 (看她关好窗门,忽然觉得她很奇怪)你站一站,(鲁妈停)你——你贵姓?

    鲁侍萍 我姓鲁。

    周朴园 姓鲁。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

    鲁侍萍 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的。

    周朴园 你好像有点无锡口音。

    鲁侍萍 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的。

    周朴园 (沉思)无锡?嗯,无锡,(忽而)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

    鲁侍萍 光绪二十年,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

    周朴园 哦,三十年前你在无锡?

    鲁侍萍 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

    周朴园 (沉思)三十多年前,是的,很远啦,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无锡呢。

    鲁侍萍 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

    周朴园 嗯,(沉吟)无锡是个好地方。

    鲁侍萍 哦,好地方。

    周朴园 你三十年前在无锡么?

    鲁侍萍 是,老爷。

    周朴园 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

    鲁侍萍 哦。

    周朴园 你知道么?

    鲁侍萍 也许记得,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一件?

    周朴园 哦,很远的,提起来大家都忘了。

    鲁侍萍 说不定,也许记得的。

    周朴园 我问过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可是那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

    鲁侍萍 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无论什么事,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虽然许久不通音信,托他们打听点事情总还可以的。

    周朴园 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不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

    鲁侍萍 姓梅的?

    周朴园 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

    鲁侍萍 不敢说。

    周朴园 哦。

    鲁侍萍 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

    周朴园 哦?你说说看。

    鲁侍萍 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周朴园 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鲁侍萍 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

    周朴园 (苦痛)哦!

    鲁侍萍 她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她了,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刚生的孩子她抱在怀里,在年三十的夜里投河死的。

    周朴园 (汗涔涔地)哦。

    鲁侍萍 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

    周朴园 (抬起头来)你姓什么?

    鲁侍萍 我姓鲁,老爷。

    周朴园 (喘出一口气,沉思地)侍萍,侍萍,对了。这个女孩子的尸首,说是有一个穷人见着埋了。你可以打听她的坟在哪儿么?

    鲁侍萍 老爷问这些闲事干什么?

    周朴园 这个人跟我们有点亲戚。

    鲁侍萍 亲戚?

    周朴园 嗯——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

    鲁侍萍 哦——那用不着了。

    周朴园 怎么?

    鲁侍萍 这个人现在还活着。

    周朴园 (惊愕)什么?

    鲁侍萍 她没有死。

    周朴园 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绝命书。

    鲁侍萍 不过她被一个慈善的人救活了。

    周朴园 哦,救活啦?

    鲁侍萍 以后无锡的人是没见着她,以为她那夜晚死了。

    周朴园 那么,她呢?

    鲁侍萍 一个人在外乡活着。

    周朴园 那个小孩呢?

    鲁侍萍 也活着。

    周朴园 (忽然立起)你是谁?

    鲁侍萍 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

    周朴园 哦。

    鲁侍萍 她现在老了,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境况很不好。

    周朴园 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鲁侍萍 我前几天还见着她!

    周朴园 什么?她就在这儿?此地?

    鲁侍萍 嗯,就在此地。

    周朴园 哦!

    鲁侍萍 老爷,您想见一见她么。

    周朴园 不,不。谢谢你。

    鲁侍萍 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在学校里伺候人。

    周朴园 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

    鲁侍萍 大概她是不愿意吧?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

    周朴园 嗯,以后她又嫁过两次。

    鲁侍萍 嗯,都是很下等的人。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么?

    周朴园 好,你先下去。让我想一想。

    鲁侍萍 老爷,没有事了?(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老爷,您那雨衣,我怎么说?

    周朴园 你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

    鲁侍萍 旧衬衣?

    周朴园 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

    鲁侍萍 老爷那种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

    周朴园 要哪一件?

    鲁侍萍 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

    周朴园 (惊愕)梅花?

    鲁侍萍 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还有一件——

    周朴园 (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鲁侍萍 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周朴园 哦,侍萍!(低声)怎么,是你?

    鲁侍萍 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周朴园 你——侍萍?(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鲁妈)

    鲁侍萍 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周朴园 (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侍萍 不是我要来的。

    周朴园 谁指使你来的?

    鲁侍萍 (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周朴园 (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鲁侍萍 (愤怨)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

    周朴园 你可以冷静点。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这么大年纪,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

    鲁侍萍 哭?哼,我的眼泪早哭干了,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

    周朴园 从前的旧恩怨,过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

    鲁侍萍 那是因为周大少爷一帆风顺,现在也是社会上的好人物。可是自从我被你们家赶出来以后,我没有死成,我把我的母亲可给气死了,我亲生的两个孩子你们家里逼着我留在你们家里。

    周朴园 你的第二个孩子你不是已经抱走了么?

    鲁侍萍 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才叫我带走的。(自语)哦,天哪,我觉得我像在做梦。

    周朴园 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起来吧。

    鲁侍萍 我要提,我要提,我闷了三十年了!你结了婚,就搬了家,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偏偏命定要跑到周家来,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里做过的事。

    周朴园 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

    鲁侍萍 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周朴园 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具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东西,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

    鲁侍萍 (低头)哦。

    周朴园 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弥补我的罪过。

    鲁侍萍 (叹一口气)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傻话请你也不必说了。

    周朴园 那更好了。那么我们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

    鲁侍萍 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

    周朴园 话很多。我看你的性情好像没有大改,——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

    鲁侍萍 你不要怕。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周朴园 那双方面都好。再有,我要问你的,你自己带走的儿子在哪儿?

    鲁侍萍 他在你的矿上做工。

    周朴园 我问,他现在在哪儿?

    鲁侍萍 就在门房等着见你呢。

    周朴园 什么?鲁大海?他!我的儿子?

    鲁侍萍 他的脚趾头因为你的不小心,现在还是少一个的。

    周朴园 (冷笑)这么说,我自己的骨肉在矿上鼓动罢工,反对我!

    鲁侍萍 他跟你现在完完全全是两样的人。

    周朴园 (沉静)他还是我的儿子。

    鲁侍萍 你不要以为他还会认你做父亲。

    周朴园 (忽然)好!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

    鲁侍萍 什么?

    周朴园 留着你养老。

    鲁侍萍 (苦笑)哼,你还以为我是故意来敲诈你,才来的么?

    周朴园 也好,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层。那么,我先说我的意思。你听着,鲁贵我现在要辞退的,四凤也要回家。不过——

    鲁侍萍 你不要怕,你以为我会用这种关系来敲诈你么?你放心,我不会的。大后天我就带着四凤回到我原来的地方。这是一场梦,这地方我绝对不会再住下去。

    周朴园 好得很,那么一切路费,用费,都归我担负。

    鲁侍萍 什么?

    周朴园 这于我的心也安一点。

    鲁侍萍 你?(笑)三十年我一个人都过了,现在我反而要你的钱?

    周朴园 好,好,好,那么,你现在要什么?

    鲁侍萍 (停一停)我,我要点东西。

    周朴园 什么?说吧?

    鲁侍萍 (泪满眼)我——我——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

    周朴园 你想见他?

    鲁侍萍 嗯,他在哪儿?

    周朴园 他现在在楼上陪着他的母亲看病。我叫他,他就可以下来见你。不过是——

    鲁侍萍 不过是什么?

    周朴园 他很大了。

    鲁侍萍 (追忆)他大概是二十八了吧?我记得他比大海只大一岁。

    周朴园 并且他以为他母亲早就死了的。

    鲁侍萍 哦,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地叫他认母亲么?我不会那样傻的。我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母亲只给自己的儿子丢人么?我明白他的地位,他的教育,不容他承认这样的母亲。这些年我也学乖了,我只想看看他,他究竟是我生的孩子。你不要怕,我就是告诉他,白白地增加他的烦恼,他自己也不愿意认我的。

    周朴园 那么,我们就这样解决了。我叫他下来,你看一看他,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

    鲁侍萍 好,我希望这一生不至于再见你。

    周朴园 (由衣内取出皮夹的支票签好)很好,这是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你可以先拿去用。算是弥补我一点罪过。

    鲁侍萍 (接过支票)谢谢你。(慢慢撕碎支票)

    周朴园 侍萍。

    鲁侍萍 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拿钱算得清的。

    周朴园 可是你——

    外面争吵声。鲁大海的声音:“放开我,我要进去。”三四男仆声:“不成,不成,老爷睡觉呢。”门外有男仆等与鲁大海挣扎声。

    周朴园 (走至中门)来人!(仆人由中门进)谁在吵?

    仆 人 就是那个工人鲁大海!他不讲理,非见老爷不可。

    周朴园 哦。(沉吟)那你就叫他进来吧。等一等,叫人到楼上请大少爷下来,我有话问他。

    仆 人 是,老爷。

    仆人由中门下。

    周朴园 (向鲁妈)侍萍,你不要太固执。这一点钱你不收下,将来你会后悔的。

    鲁侍萍 (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仆人领鲁大海进,大海站在左边,三、四仆人立一旁。

    鲁大海 (见鲁妈)妈,您还在这儿?

    周朴园 (打量鲁大海)你叫什么名字?

    鲁大海 (大笑)董事长,您不要同我摆架子,您难道不知道我是谁么?

    周朴园 你?我只知道你是罢工闹得最凶的工人代表。

    鲁大海 对了,一点儿也不错,所以才来拜望拜望您。

    周朴园 你有什么事吧?

    鲁大海 董事长当然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

    周朴园 (摇头)我不知道。

    鲁大海 我们老远从矿上来,今天我又在您府上大门房里从早上六点钟一直等到现在,我就是要问问董事长,对于我们工人的条件,究竟是允许不允许?

    周朴园 哦,——那么,那三个代表呢?

    鲁大海 我跟你说吧,他们现在正在联络旁的工会呢。

    周朴园 哦,——他们没有告诉你旁的事情么?

    鲁大海 告诉不告诉于你没有关系。——我问你,你的意思,忽而软,忽而硬,究竟是怎么回子事?

    周萍由饭厅上,见有人,即想退回。

    周朴园 (看周萍)不要走,萍儿!(视鲁妈,鲁妈知周萍为其子,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周 萍 是,爸爸。

    周朴园 (指身侧)萍儿,你站在这儿。(向大海)你这么只凭意气是不能交涉事情的。

    鲁大海 哼,你们的手段,我都明白。你们这样拖延时候,不过是想去花钱收买少数不要脸的败类,暂时把我们骗在这儿。

    周朴园 你的见地也不是没有道理。

    鲁大海 可是你完全错了。我们这次罢工是有团结的,有组织的。我们代表这次来并不是来求你们。你听清楚,不求你们。你们允许就允许;不允许,我们一直罢工到底,我们知道你们不到两个月整个地就要关门的。

    周朴园 你以为你们那些代表们,那些领袖们都可靠吗?

    鲁大海 至少比你们只认识洋钱的结合要可靠得多。

    周朴园 那么我给你一件东西看。

    朴园在桌上找电报,仆人递给他;此时周冲偷偷由左书房进,在旁谛听。

    周朴园 (给大海电报)这是昨天从矿上来的电报。

    鲁大海 (拿过去读)什么?他们又上工了。(放下电报)不会,不会。

    周朴园 矿上的工人已经在昨天早上复工,你当代表的反而不知道么?

    鲁大海 (惊,怒)怎么矿上警察开枪打死三十个工人就白打了么?(又看电报,忽然笑起来)哼,这是假的。你们自己假作的电报来离间我们的。(笑)哼,你们这种卑鄙无赖的行为!

    周 萍 (忍不住)你是谁?敢在这儿胡说?

    周朴园 萍儿!没有你的话。(低声向大海)你就这样相信你那同来的几个代表么?

    鲁大海 你不用多说,我明白你这些话的用意。

    周朴园 好,那我把那复工的合同给你瞧瞧。

    鲁大海 (笑)你不要骗小孩子,复工的合同没有我们代表的签字是不生效力的。

    周朴园 哦,(向仆人)合同!(仆人由桌上拿合同递他)你看,这是他们三个人签字的合同。

    鲁大海 (看合同)什么?(慢慢地,低声)他们三个人签了字。他们怎么会不告诉我,自己就签了字呢?他们就这样把我不理啦。

    周朴园 对了,傻小子,没有经验只会胡喊是不成的。

    鲁大海 那三个代表呢?

    周朴园 昨天晚车就回去了。

    鲁大海 (如梦初醒)他们三个就骗了我了,这三个没有骨头的东西,他们就把矿上的工人们卖了。哼,你们这些不要脸的董事长,你们的钱这次又灵了。

    周 萍 (怒)你混帐!

    周朴园 不许多说话。(回头向大海)鲁大海,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我说话——矿上已经把你开除了。

    鲁大海 开除了!?

    周 冲 爸爸,这是不公平的。

    周朴园    (向周冲)你少多嘴,出去!

    周冲由中门气下。

    鲁大海 哦,好,好,(切齿)你的手段我早就领教过,只要你能弄钱,你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叫警察杀了矿上许多工人,你还——

    周朴园 你胡说!

    鲁侍萍 (至大海前)别说了,走吧。

    鲁大海 哼,你的来历我都知道,你从前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故意叫江堤出险——

    周朴园 (厉声)下去!

    仆人等拉他,说:“走!走!”

    鲁大海 (对仆人)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放开我。我要说,你故意淹死了两千二百个小工,每一个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块钱!姓周的,你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你现在还——

    周 萍 (忍不住气,走到大海面前,重重地打他两个嘴巴)你这种混帐东西!

    大海立刻要还手,但是被周宅的仆人们拉住。

    周 萍 打他。

    鲁大海 (向周萍高声)你,你!(正要骂,仆人一起打大海。大海头流血。鲁妈哭喊着护大海。)

    周朴园 (厉声)不要打人!

    仆人们停止打大海,仍拉着大海的手。

    鲁大海 放开我,你们这一群强盗!

    周 萍 (向仆人们)把他拉下去。

    鲁侍萍 (大哭起来)哦,这真是一群强盗!(走至周萍面前,抽咽)你是萍,——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

    周 萍 你是谁?

    鲁侍萍 我是你的——你打的这个人的妈。

    鲁大海 妈,别理这东西,您小心吃了他们的亏。

    鲁侍萍 (呆呆地看着周萍的脸,忽而又大哭起来)大海,走吧,我们走吧。(抱着大海受伤的头哭)

    大海为仆人拥下,鲁妈亦下。

    ■ 作品赏析

    四幕剧《雷雨》在有限的时间(从上午到午夜两点钟)和有限的空间(周家的客厅、鲁家的住房等两个场景)内,以1923年前后的中国社会为背景,真实地表现了两个家庭和成员之间前后三十年错综复杂的纠葛,描写那种不合理的关系所造成的罪恶和悲剧。从社会阶级矛盾上揭示悲剧的根源。揭露了资产阶级的反动残暴、虚伪而又脆弱的本质,表现了贫苦劳动人民的悲惨遭遇和一定程度的反抗要求,并在客观上揭示了造成悲剧的原因。

    《雷雨》是中国现代第一出真正的悲剧。本文选自《雷雨》第二幕,也是谜团的揭开,暴风雨即将爆发的故事。这部分戏的构思独具匠心。作者巧妙利用周鲁两家几十年间的恩恩怨怨,非常自然地展示了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阶级关系,深刻揭露周朴园罪恶的一生。剧中人物语言极富个性化,潜台词丰富,人物形象塑造非常成功,戏剧主题得到深刻而形象的表现。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