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黄昏,撑着雨伞,穿过雨巷,走近友人的小院,已听见琤琤琮琮的渔鼓声。我们迟到了。屋里挤坐着十来个人,屏息敛容,清风哑静。聚会的主角,主人特邀的那位老艺人,怀里斜倚着渔鼓,左手高执剑板,正在曼声吟唱,右手不时打出顿挫的节奏。
听了几句,辨出是在唱《琵琶行》的故事。故事中浔阳江头被送之客、琵琶女、白居易和家院,四个性别年龄身份各不相同的人物,都靠演唱者变化唱腔和声调作刻画。那唱腔接近川剧,苍凉激越,加上他略带沙涩的嗓音,听来有浓郁的韵味。唱词晓畅上口,也时有文采点染,所谓当行出色。比如:“到而今望断了白云红树,为然何人不归音信俱无?临秋风动愁思向谁倾诉,秋夜长秋梦醒落月啼乌。因此上弹琵琶音调凄楚,无非是解胸中烦愁抑郁……”配以悲凉的旋律,错落的渔鼓,把这个商妇孤守空舟,中夜梦回的身世之感,表现得很深沉,使人理解江州司马所以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为之泪湿青衫。两句终场诗:“浔阳江琵琶一曲人传诵,事出唐诗三百篇。”渔鼓一挝,戛然而止。余韵在淅沥的檐滴中袅袅如缕。我们不能立即从这情景回过神来,遽然加以赞赏。我们是才从十年禁锢中苏醒过来的“惊蛰”,饱听杜鹃啼血猿哀鸣,今夜能这样坦然聚会,听唱古老的《浔阳琵琶》,真有如听仙乐耳暂明的感觉。
座中有位老同志,在四十年代的重庆山城,就是老艺人献技的那所茶馆的常客。他说,当时只是借喧嚣的茶楼做地下工作的碰头点,三十年后的今天,才真正聚精会神听了一个段子。趁他们谈论沧桑旧事,我取过色如栗温如玉的渔鼓来细看。
在我记忆中,它是一件寒碜的乞化工具。有一天,外面突然响起蓬蓬嗒嗒的鼓声。我正无聊,闻声冲出门去,只见邻家的腰门外,站着个梳发髻留长髯的老道,敲着长筒鼓,在咿咿呀呀地唱。我觉得他就是济公故事里游戏风尘的神仙:邋遢的道袍、挽髻的竹簪、稀疏的三绺胡,透出仙风道气。他只是懒懒地唱,对我这唯一的观众不屑一顾。腰门吱呀开了,邻家婆婆端着一小碗米出来。道人伸出渔鼓筒接了米,也不道谢,阴沉着脸就走了。他的背影没有向天上飞升,也没有渐渐稀释在空气里。他只是卸下肩上的布袋,把渔鼓里的米倒进去。接着,别一家腰门外又响起了他蓬蓬的渔鼓声。回家问母亲,她说:“唱道情的。”后来在巴金的小说里读到唱竹琴的场面,也是黯淡而寒碜。
及至从一本《人物》杂志上读到关于“竹琴之王贾瞎子”的文章,才知道竹琴在一些民间天才的手中,已是一门真正的艺术。盲艺术家传奇式的生涯令人神往,他对艺事的苦心孤诣令人感动。他的舞台两边挂着对联:“唱罢悲欢离合,回首依然贾瞎子;拍开风花雪月,伤心谁问李龟年?”另一份材料说,民国初年,四川梁山曾举行过一次规模空前的“竹琴大会”,参加者逾千人。演唱期间,经过严格的评词、评调、评板,入选的只有四人,号称“三根半竹琴”。那年代没有今天这种优越条件,全凭民间一些好事之士的热心努力,居然实现如此气魄宏大的壮举。
老艺人捧着茶杯说:“我是四川人,竹琴是四川的东西。可是到了我手里,竹琴走样了。除了川戏,还有京戏、越剧、黔剧、贵州花灯,啥都融进了一点,看人物的需要,艺术效果的需要。光唱老调,我嫌太简单,差那么一点劲。我回四川,同行们笑我唱的是贵州竹琴。我就是贵州竹琴。”自嘲中露出自信与自豪。一个民间艺人,难得有这样的胆识与眼光。艺术的所有门类,不世出的第一流大师,必然是一座兼收并蓄、融冶百家的“八卦炉”。齐白石、吴昌硕、梅兰芳、谭叫天,都是如此。竹琴本身,也是贾瞎子对它进行了创造性的改革和丰富,吸收了扬琴音乐优美、复杂、婉转、曲折的长处,才大大加强了它的艺术表现力,形成了风靡全川的“成都派”。可是我们常见许多不乏才华的艺术家,目光短浅地困死在门户、师承、流派的门限之下。
老艺人不顾恼人的哮喘,又为我们唱了一段《窥妆》。一个人把貂蝉的机智、吕布的急色、董卓的颟顸,以及三人之间的戏剧冲突,刻画得惟妙惟肖,比之抒情凄婉的《浔阳琵琶》,又迥然是另一种风格。经老人点拨,我们特别领会到渔鼓和剑板在渲染气氛、烘托环境方面的表现力。有一篇文章说:简简单单一只竹筒、两条竹片,经贾瞎子一打,便有了五音十二弦。有人说,一位姓赵的竹琴艺人唱三国,那渔鼓能打出关云长单刀赴会时长江的壮阔波澜,浪拍船舷、风吹旌旗的声响;赵子龙单骑救主时千军突逆、万马奔腾、刀枪交进的效果。我想渔鼓并没有像话剧效果似的真打出这些音响,而是提供一种暗示,唤起你的联想,悠然心会于那个境界。戏曲中,一声轻击锣沿的颤音,在你的想象里会勾勒出荒湾野渡的小景。写意花卉、减笔山水、乐中琴曲,诗中五绝,莫不异曲同工,共一条艺术规律。这规律就是信任观者的理解力、联想力和想象力,诱使他在不知不觉中参与艺术创造的过程。不是消极的吞咽,而是积极的咀嚼。于是艺术有了会心,有了回味,比诸那种和盘托出、把嚼烂了的馍填进受众口里的办法,这当然是更加髙明的手段。这是中国艺术的精髓。
老人唱罢,喘息咳嗽。我们又感动又抱歉。而他却反过来对我们这些不配称为知音的听众一再道谢。原来,他一辈子念兹在兹的艺术,已经被社会弃如敝屣,很久无人这么认真听他演唱了。竹琴盛行于茶馆不是偶然。这种叙事性的说唱艺术,全凭一张口两只手,坐着征服听众,并且一个段子至少半个小时。这同茶馆的布局、茶客的闲暇、听众的历史常识密切地联结在一起。搬到舞台上,老艺人声情并茂的半小时演唱,还不如三分钟的舞蹈热火。于是,竹琴被目为过时的形式挤下舞台。而它的老家——茶馆又早已消失。“文革”浩劫过后,相声、金钱板、清音等等都复苏于舞台,甚至上了电视;独有竹琴茕然孑立,无枝可依。年轻人不要听;老听众想听没处听。老艺人说,连儿子也不肯继承这份遗产。于是老艺人感谢我们,我们只有黯然,心知这门可宝贵的艺术正濒于死亡。我们坐不满曲艺场的几百张空座,挽不住这只冉冉西坠的金乌。
(一九八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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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竹琴老艺人名黄荣丰。我们这次听他演唱是在一九七九年春夜。后来他带着渔鼓剑板去四川会同行寻知音,我还冀望竹琴艺术能像相声、大鼓那样得到复兴,至少不至于灭亡。但终于没有见到这样的迹象。黄老艺人病故多年了。他的竹琴艺术泯灭无痕了。近两年,很多断代的东西重新在民间出现,我想其中应当有竹琴,就让内弟在成都寻访。他费了很大力气,打听到确有一批竹琴爱好者有志复兴,常在公园集会,前去与他们攀谈,并讨到两盘录音带寄来。我收带大惊喜,听了大失望,因为水平太低,距艺术十万八千里。黄老艺人竹琴艺术的失传太令人痛心了。它精彩之至,却连一张起码的音像资料也没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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