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少乘船,何况是乘这种没见过的“脚划船”。四个人挤进这只“小鞋儿”,水面就几乎与船沿相平,确实“宛在水中央”了。那男孩摇船,手和脚各划一支桨;加上吴音媚好,听而不懂,不易言传,真正是耳目一新。我看着乌黑的水渐渐变成碧绿,看着各式各样的石拱桥大鸟般掠过,看水面一个又一个玲珑的绿洲漂过来,擦着船舷悠然而去。心里提醒自己:你这可是到了鲁迅先生《好的故事》中了:
“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都倒映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形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
的确,远处澄碧的水中,诸形诸物的倒影在不断晃动,拉长、破碎、复原。对面泛来一只木船。显然刚卸完货,船上的汉子对着一盆水,在用毛巾擦洗黧黑的胸膛。那身体靠一条腿支撑着,那船桨靠另一条腿划着,徉徜而去。我们禁不住诧异而钦佩地乐了。
同伴询问地名,原来浮载着我们的这条小河就是若耶溪,右手岸边的石板路就是山阴道。我怦然心动,似乎就会要在这条绿得寂寞的石路上,看到越王勾践仪仗如云,迤逦而来;看到峨冠大袖的王右军,拎着用小楷换得的白鹅飘然而至;就会在溪边石磴上,发现素妆粗服不掩国色的西施,起落捣衣的木杵。又联想起在县博物馆看到的那满坑满谷的春秋土碗,数以几十公斤计的古钱币,还有那只精美绝伦可惜被小贩敲成几块的战国编钟。我想起《绍兴府志》中那占据数十页的贵宾们的鼎鼎大名:秦始皇、太史公、伍子胥……所谓“泱泱古国”,所谓“皇皇古文明”,所谓“思古之幽情”,今天真是有血有肉地感受到了。
小船在一曲狭窄的水湾泊岸,我们沿着古朴的石级登上山麓,前方绿树中隐现一座斑斓的古刹。我又有些激动:我们现在要去拜谒的这位先民,可是比那土碗、编钟更古老,比勾践、夫差捆成一束更要煊赫。
“禹庙空山里,秋风落日斜。荒庭垂桔袖,古屋画龙蛇”,这是杜甫看到的岷江忠州禹庙。我们今天看到的禹庙,却是十年劫火中再生的凤凰。大殿房脊上那条蜿蜒飞动的神龙,四壁上那彩绘的云水,大庙影壁那块如字如画如符、无从辨识的岣嵝碑,把我引入了一个瑰丽而又质朴的古神话世界:“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一个披发赤膊的巨人,率领着一群同样褴褛的汉子,在汹汹浊浪中劈开巨岩,撞倒山岳。洪水驯服地流去,他们身后出现土地、庄稼、林莽、房舍……为了治理黄水,他娶亲四天就离乡背井;三过家门,也不进去看看没见过面的儿子。为治理黄水,他手上脚上的厚茧,比山中的石头还硬。人说,他白天率领河工们开山理水,晚上人们都累得趴下了,他还要化身为黄熊,用自己的头,用自己的肩,用自己的手和脚,去推倒大山,开辟河道,让百姓有栖身之地、乐业之邦。“微禹,吾其鱼乎!”我们万世之下的子孙,至今沐浴着他的恩泽。
来到禹穴山亭,傍着那块奇形异制的窆石远眺。山风猎猎,撼动着一山草树。鸟雀在大风中起落如弹丸。纷红骇绿,应和着汹涌的心潮。辛幼安是怎么说的:“悠悠万世功,矻矻当年苦。鱼自入深渊,人自居平土。红日又西沉,白浪长东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怎能不思量!要选一个我们民族的代表人物,没有谁比忘我舍身、胼胝手足的大禹更恰当。
归舟渐行渐近市区。暮霭烟波中一片黑瓦白墙。“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这是南宋吴梦窗的情怀。今日我来凭吊禹陵,却联想当代两位大禹型的人物,恰好都同绍兴有着血缘关系。日前我们还分别谒访过两处故居。
那位百草园的旧主人,在三味书屋一张木桌上刻下一个“早”字的学童。怀着以碧血荐轩辕的初志,当风雨如磐的大夜,他窃天火、挽银河,要冲决封建的高堤。出于大爱,他洞察民族的昨天今天、长处与短处、珍宝与痈疽,要为她寻觅生路。疾恶如仇,犀角烛怪。有笔如刀,解剖人间魑魅;有笔如椽,唤醒人民与愚昧、麻木、怯懦、自欺、瞒骗相决裂。
那一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革命者。在他的故居见到一帧照片,北伐军装,英气逼人,右手抚着的恰是“禹陵”石碑。遥想摄影之时,选择这个地点,大禹业迹在他心中曾引起什么样的回响与共鸣。我尝无数次叹息:他那经天纬地的才干,罕有其匹的精力,在漫长岁月中,只能用来收拾种种荒唐的、臆想的、暴烈的自我摧残行为造成的后果。人间还有什么更可怕的浪费!但在那场又一次“汤汤洪水、浩浩滔天”的大劫难中,假若没有他砥柱中流,排难解纷,引流分洪,不知又会是一种什么局面。不是连他的死,也激起了一场人民心声的洪峰,催化了大局的良化演变么。
禹,民族之脊梁。微禹,吾其鱼乎!
(一九八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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