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那些尚未被污染的水。古人说“墨分五色”,山中水的绿也分五色。河中央是墨绿,渐次向着岸边化为碧绿、草绿、嫩绿;在砂砾隐现的近处,水变成鹅黄;到了参差的石岸边沿,水透明无色了,只一层缥缈的涟漪,像轻绢薄纱透出那一粒粒洁白淡黄的卵石。河面上有些绿得更沉的块面,在一片縠纹中平静如翡翠,则是深不可测的龙潭蛟穴。我们夸赞这水是无价之宝,当地人抿着嘴笑:“莫非还有别样的水?”沿途常见这样的图画:隔着一匹流水,岸边蹲着、坐着、弯腰站着些妇女们,扬槌捣衣,肆无忌惮地大说大笑。白石滩上,晾满五色斑斓的被面、雪白的床单、玩具般的小孩衣裤。我催同伴快闪快门,这是生活的庐山真面:喧闹、错综、五颜六色。
大片大片的庄稼,一块比一块浓郁,一块比一块茁壮。而田野中很少看见干活的农人,更没有成群结伙拄着锄把闲话的社员们。过去出差下乡,但凡看见好庄稼,必是自留地;活路粗糙的必是公社集体地。今日田地已泯灭了这种区别。有一次汽车停下加水,见土埂上有对青年夫妇在打油菜籽。厚厚的油菜秸上,撑了根竹竿,竿顶绑了一把黑布伞,伞荫里坐着个小男娃,在指点白瓷杯上红荷花边的绿青蛙。旁边斜靠着一只白色塑料提桶,阳光映出大半桶水。我同青年攀谈起来。青年笑道,喊叫了二十年的“超纲要”,如今家家都兑现了。女人请我们喝水,红着脸声明这是开水。我见到一户农民自己买的全套脱粒机。我听说一座曾经十分熟悉的贫困乡场,如今有了六辆火红、橙黄、翠绿和天蓝的嘉陵摩托,在七弯八拐的小公路上神气活现地飞跑。听说社员们连更把夜地赶到山里偿还积年的农贷。有农民将自己培育的良种,一斤换一斤支援别人。还有人向灾区捐款。衣食足而礼义兴。但凡能够温饱,你能看到山民多么豁达大度,淳厚体贴。
远远望见一只白鹭在幽深峡谷中飞翔,像水银灯射出的一点光斑,浮动在墨绿色丝绒大幕上。我们的汽车沿着盘旋复盘旋的公路爬山,这雪白的小东西在苍翠的甬道里奋飞。我已替它疲倦,它仍在鼓动着白翅。我忽然意识到这些日子看到的山峰,都耸立着深深的丛林。老林幽邃,幼林明媚。有了这一道道翡翠的屏风,天如洗,风如水,泉如琉璃,空气如醇酒。我到过不少地方,山们光秃秃的,树木都大,在“大跃进”中砍来喂了“土高炉”,不禁羡慕这里的绿色宝库未受此劫。但人们告诉我:这并非当年幸存者,而是劫后新栽。我如受棒喝,想起睿智的古谚:临渊羡魚,不如退而结网。目送那只白鹭终于飞越了那似乎永无尽头的绿色长廊,渺小的身影消失在天际,不禁肃然。
在崇山峻岭中显得同样渺小的紫红色面包车,跟小甲虫似的,在无始无终的乡间公路上爬行。穿过每幢木楼都入画的侗寨,穿过喧声入云、水泄不通、杂乱中透出协调、协调中驻满杂乱,有如现代派交响乐的乡镇集市。山乡的公路是如此盘曲迂回,复沓支离,赛过一卷淡黄色的乱麻。但它在车头前面渐次展开、顺顺当当、悄无声息地滑向前轮,然后在车后面重新纠结弯曲起来……
乡间公路,不就是具体而微的生活本身么。我们的航船就在这险峻汹涌的黄色河流上簸荡着,迂回着,搏击着,向前、向前。
(一九八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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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那一年,省里派出一支考察队进梵净山自然保护区,包括环保、生物、文学、绘画、摄影各二人,两名弄文学的是李起超兄和我,因之得以见识这座久已闻名的神秘之山。更惬意的是,主持者选择了一条迂回路线,经过风景如画的黔东南自治州。所写是沿路的见闻。那是改革开放初期,百废始兴,生机勃勃,心情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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