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参加一支人数不多的考察队,宿营在梵净山主峰红云金顶的脚下。这是一根巨大无朋的石柱,上指青天,下临无地。我们的帐篷搭在一座古庙残存的矮墙内,用它遮挡终夜虎吼龙吟的山风。对面是另一座庙宇的废墟,山门尚余石额,题曰“敕建承恩寺”。三殿两院,只剩下了及胸高矮的断壁颓垣。号称“敕建”,其实规模很小,且全用山中的风化石片砌成,连黏合剂也没有用。黝黑的石色、古朴的体制、简陋的工艺、斑驳的废垒,迤逦在倾斜的山坡上,映着暗淡的落照,背景是形状怪异的蘑菇石、万卷书,真像是一处千年古国的遗迹。县文化局长告诉我们,它不过荒废了三十年。新中国成立前夕,因政局影响,梵净山从香客朝拜的胜地变成土匪盘踞的巢穴。新中国成立之初,剿灭土匪,破除迷信,梵净山乃复归于大自然。
史籍记载,梵净山曾以佛教圣地而煊赫一时。金顶附近有明万历戊午(1618年)春立的《敕赐梵净山重建金顶序》碑文说:“梵净山壁立黔南之境,轴连楚蜀之间,仙洞灵台成棋布而胪列,奇峰古刹俱凤翥而鸾翔……自开辟迄今,海内信奉而奔趋,不啻若云而若水;王公大人之钦谒,恒见月盛而日新。”这里当然难免夸大其词,但也不会是无中生有。至今山民还有“四大寺、四十八座脚庵”的说法。香客有来自江西、湖南的,这也有石壁上偶然留下的文字可稽。此外,还有一段长满苔藓的“朝山大路”,作为全盛时期的无言见证。
此后的梵净山,基本上绝了人迹。茶顶上五色斑斓的杜鹃花树涨潮一般开,退潮一般谢。灵异的金丝猴群风一样呼啸而来,风一样呼啸而去。万年孑遗的珙桐、冷杉、桫椤颐养天年。剧毒的五步蛇、嗜血的旱蚂蟥、忙乱的蜥蜴、珍稀的大鲵和角怪占地为王。一切都热闹而又寂寞,偶然而又顺理成章。有一次,过江口小旅舍登记住店,服务员看了我们的电台记者证,反而向我们打听:听说梵净山的树会长毛,蛤蟆会长角,是不是真的?我说,你们就住在山脚,也没上去过?他缩颈道:哪个敢上去!都是听老辈人传说。
在山中,我们真见到了浑身长毛的树:裹满苔藓的髙山杜鹃林,其状如长臂鬼魅,很恐怖,我称它“鬼林”。蛤蟆长角则是珍稀的蛙类。斗转星移,一支支科学考察队迎着新时期的曙光,一次次进入这座被目为神秘之谷的禁地。历经一次次竭泽而渔的过度砍伐,居然留下了这座绿色的宝库、污染时代里的桃花源,真可谓奇迹。一位老同志向我们交代进山任务时说:梵净山基本完整地保存下来,不是因为我们聪明有远见,而是由于当时的手段奈何不了它。这话深刻而沉痛。是险峰绝壑、毒蛇猛兽,特别是周围山民对梵净山的虔诚敬畏,在那些年月保护了梵净山。直到我们进山时,带路老乡还呵叱年轻人用揶揄亵渎口吻谈论山中事物。
然而,我们进山不远,就看见一棵数百年寿命的巨大枫香树倒在地上,那伤口还很湿润。这是一个保护区职员滥用职权批准他的亲戚干的,理由是这棵树挡了他的房屋光线。后来我们在金顶读到明代颁布的“禁山碑”,以及几个外地香客破坏山中树木而受罚款和留下姓名以儆效尤的石刻。这棵大枫树警醒我们:梵净山重新回到人手中了,它今后的命运会是如何?
诚然,主流是对这座宝库的保护、考察和探索。我们一行的植物学者挎着巨型的标本夹,摄影师的行囊装满各种镜头和胶卷。拍摄金丝猴的人员,在山中穴居野执,困守月余,我们见到时已黧黑瘦削、长发拂肩,而且快断粮了。
那一周,夜夜守着殷红的篝火,听同行伙伴说踏寻珙桐、冷杉,说拍摄佛光云海,说碑文考证,说追踪金丝猴,说关于太子石、七星洞和五步蛇的传说,说大青猴如何嘲弄和狙击模仿它们叫声的人。头顶上的红云金顶,在夜雾中时隐时现,像画在高天的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我忽然想,这片洋溢着蓬勃生机的天地,亿万年间怡然自在,是人,强行介入,强行充当它的主宰,决定它的命运。明清两代,虔诚的佛教信仰把梵净山建成武陵第一道场。不是亲眼得见,很难想象,人力能在金顶顶端的佥刀峡,建起两座小庙(释迦殿和如来殿),又建一座拱桥飞架于叉形中间。须知这金顶是一根高达百米的孤立石柱,笔直卓立,上下只能靠手脚并用。空身攀缘尚且艰险,何况背石上去修建庙桥。
这便是信仰的力量。生当今日,支持和鼓舞着我身边这些朋友一进再进梵净山,对那潜伏着旱蚂蟥的大片冷箭竹地段,对盘踞着五步蛇的黑色岩石,对树栖穴伏、半饥半饱等等一切甘之如饴的,不是宗教而是科学。他们留下的也不再是庙宇脚庵,而是巨帙大页的《梵净山考察集》。但如果遇上了没有信仰,甚或以逞私欲、图快意为信仰的人群,梵净山就会遭受毁灭性的大灾难了。那倒不如继续被人们遗忘,给子孙后世留一份比较完整的遗产。
矗立于万仞壑谷之上的红云金顶,从不同角度看呈现不同形象。我最喜欢从烂茶顶方向看它,活脱脱是一个仰天沉思的原始人。今天,人又来到了它脚下。不知我们会给予这个与天地同寿的巨人,一个怎样的命运。
(一九八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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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一:一九六五年我与一位同事去铜仁采访,在江口县住店时,登记人看了我们的记者证,就建议我们进梵净山,说山里的树会长毛,满坡的花五颜六色。我问,你去过吗?他缩颈道,一般人哪敢去!都是听老辈人传说。当时记住了,所以后来一有机会就不放过。果然见到了身披长毛的树(满身吊挂着长发苔藓的杜鹃树,狰狞如群鬼)和五颜六色的杜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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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二:当地老年人管梵净山叫饭甑山,人皆言老百姓无文化,把雅名叫俗了。我意恰好相反,是文人把千百年的土名谐音雅化。我们下山后住在县招待所(一座民国砖楼)中休整,有一天大雨初霁,我从窗口看见金顶石柱大气蒸腾,恰如一只米饭将熟时的甑子。这类以土名谐音雅化的现象,无处不有,例如很多专家考证的北京胡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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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三:明朝朝廷在梵净山敕建寺庙,以及山中“太子石”的民间传说,与京剧《打龙袍》《狸猫换太子》同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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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四:梵净山自然保护区已开放旅游多年。听闻万宝岩的万级石梯一带设了缆车,金顶一带设了许多食宿点,如此等等。幸好我已无意再去造访那位仰天沉思的巨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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