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故事,神秘的龙潭古穴是最有魅力的题材,而其中总离不开蛇。大的嘘气为云,小的衔着红珠;中国的护着宝窟,外国的守着美女。边听边想象:在那亘古寂寞的黝黑深处,其物修躯如椽,行止飘忽,双睛如炬,鳞片明灭,便紧张和快意得透不过气来。后来,又从舞台上结识了柔肠侠骨的白娘娘,从动物课本中知道了蛇并不主动袭击人的习性,还听说某些民族把蛇作为智慧或医药的象征。所以我宁愿看惊蛇在草坡上泼剌剌地冲掣,不愿看饥鼠在垃圾堆里鬼头鬼脑地逡巡。前者给人一种怪诞美的快感,后者给你的只有鸡皮疙瘩。
我对蛇作如是观,却担心它对我不作如是观,特别是万一无意中冒犯了它的时候。因此我们在梵净山中走,是全副武装的:头戴白塑料盔,从踝到膝扎着帆布腿套,外加手持竹杖,一路拨动面前的箭竹林,提前通个消息,以免引误会。
这似乎有点叶公好龙之嫌。但梵净山的毒蛇非同一般,不容人掉以轻心。其中翘楚是五步蛇。说是被噬者走不出五步远,便会毒发倒地,因而锡此嘉名。当地人根据它的花纹,只叫它棋盘蛇。此外还有菜花烙铁头、青竹镖等,也都是声名赫赫的毒蛇。
由于季节较早,我们进山后没有遇到想象中的那么多蛇,只见到过三四次。我们经过冷箭竹林时,走在队尾的同伴发现一条青竹镖高踞竹上,脑袋就对着路口。我们与它擦身而过,但因没有谁惊动它,它也就待之以礼。第三天,在九龙池的草甸里遇到一条菜花烙铁头。很小的一条,盘在一块大石头上。旁边是一口池塘,清澈的水中攒动着上万条墨黑的蝌蚪。地面有块草甸,铺着不知多厚的金发藓,像天鹅绒一样华丽,比棉絮还要柔软,我们躺在上面赞叹不绝。到了雨季,这些草甸就变成池塘了。四周则是高达两三丈的杜鹃树,长臂纵横交叉,裹着毛茸茸的苔藓,悬吊着绳索一样的藤蔓;阴沉沉的树冠上却开满了灿如烈火的大花。我给这种杜鹃林起了个名字:鬼林。它们活像一群群褴褛的饿鬼,恐怖至极。
那条小蛇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懒洋洋躺在长着青苔的大石头上。我联想起电影《宝石花》中的那条蜥蜴,就是这么趴在岩石上,忽然变成了仪态万方的铜山公主。小蛇在几根竹杖的撩拨下,倏地昂起了头、胸、腹,几乎连尾梢都竖了起来,整个身躯像一根柔韧的小树。头部迎着竹杖转动,吐射着火焰的信子。三部照相机争着抢拍这难得的镜头,生怕稍纵即逝。但咔嚓咔嚓揿了很久快门,摄影家都揿够了,那条蛇还没有松弛下去。这样热情配合,也没有逃脱被杖毙的命运,它将永生在彩色胶片上了,以那昂然的身姿。我们见得最多的是四脚蛇(蜥蜴),下山时在很长一段路上,这些黄灿灿的驯善小动物,一听足音,就惶惶然横掠路面,飞快地钻进草丛里去。总有百十条之多。
听了篝火边的蛇故事,这些都不值一提了。
关于蛇的话题是我引起的。在梵净山中哪还有更诱惑人的话题。
带我们进山的向导说,有一座高山,顶上是一片平顶的悬岩,祖辈传说那上面是五步蛇的老巢,从来没有人敢去那儿采药找柴。后来出了个性子最冲的年轻人,硬要去探看一个究竟。他攀缘到了悬岩下,高举双手扳住岩石的平顶,不知道已惊动了岩上的蛇。他胸膛刚伸上去,就受了电闪般的一口。他绝望而狂怒了,拼着命又一次往上撑,胸膛被“咄咄咄”啄了六下。但他终于攀上岩顶,扯下腰间的柴刀一阵乱砍。三天后,人们寻到这儿,只见一条血肉模糊的巨蛇;旁边是青年的尸体,像一段被雷火劈倒烧黑的树。
这故事引出了异议,主要论点是毒蛇都很小。上山拓古碑的江口县文化馆长说,“文革”期间他蹲“牛棚”牧牛,有一天,那牛任他吆喝鞭打也不肯挪动脚步。他走近去拽缰绳,猝然与一条盘在牛肚子下面的五步蛇相对。他没命地一顿扁担将蛇打死,砍下一半拖回牛棚,称一称有七斤多重,炖了一大锅,招待了好几个朋友。剩下的那一半,也被闻讯赶去的师范学生们拖回去吃了。在队伍后面发现青竹镖的生物老师也证实,在梵净山试验场的小公路上,也有过一条五步蛇盘在路中央,像一堆大水牯的屎那么一座。他说,因此,过去很多农民进梵净山要先烧香,并且严禁在山中乱开玩笑。
独臂的猎人默然听着。闪动的火焰照亮他岩石一样多皱而庄严的脸庞,和黑森森的络腮胡子。他是文化馆长的向导。生物老师忽然想起他讲过一位蛇医的事迹,请他再讲给我们听听。独臂人咂着旱烟袋,喷出大团的烟,好一阵才慢吞吞开了口。
这个故事匪夷所思。梵净山下居然有一位奇人,把这些叫人闻之色变的毒虫玩弄于股掌之上,像顽童摆布蚯蚓。寻蛇、捉蛇、玩蛇、制蛇药、治蛇伤什么的,对于他太寻常了,不必提起。这位奇人的厉害之处是能调动蛇群,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山里人谁被蛇咬了,去找他,不仅药到病除,还要带着到山里,唤出蛇群,当场找出闯祸者,叫它张大嘴,扳着那牙齿来与伤口吻合,以确定责任。他往那儿一坐,发出神奇的召唤,蛇们就从四面八方来了,没有谁敢违抗法旨。到齐了就远远围住,听候发落。找出肇事者,他叱训一通,吐个唾沫圈,把肇事者关在圈里,其余的解散。没有他的命令,这条蛇十天十晚也不敢擅自梭出那个圈子。
这故事引起一阵大笑,搅扰了大山的宁静。大家说,这哪是蛇医,这是蛇仙。独臂人闲适地咂着他的烟杆,毫不反驳和解释。有人追问蛇仙的姓名、籍贯和住址,他宽宏大量地一一告知。七嘴八舌的议论,渐渐汇入一条渠道,就是如何验证这个奇幻的故事。他们设计出种种与其说是巧妙毋宁说是狡狯的现场检验方案,设想出种种惊人的或滑稽的检验结果。甚至热心到要立即筹措资金,来实行这场检验。显然心中都藏着一句话:要揭穿一场迷信,甚至是一场骗局。独臂人只是沉稳地吸他的烟杆,一点不生气。
我没有参与争论。只是怡然地神游于这个奇妙的画面之中,赞叹这个天真而又奇妙的民间故事,佩服编出这些细节的作者们的锦心绣口。这是一个民间故事,为什么要“揭穿”它呢,岂不有点焚琴煮鹤式的煞风景?须知神话和传说不仅只产生于远古和唐宋,也产生在今天的深山大泽、村墟山寨。我们那么尊重古人的创作权利,把希腊神话、唐宋传奇视为瑰宝,为什么要剥夺今人的创作权利呢?
(一九八二年记,一九八五年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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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重读此文,想起近些年一潮又一潮的以特异功能、神医神药等骗术惑众敛财的事件,屡破屡起,至今不止。其中有个大师的本领是从脸盆里变出蛇来,电视里放过,比梵净山蛇医的故事可寒碜多了,但仍然有人深信不疑,还不乏官员与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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