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茶味行役-山与瀑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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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果树观瀑亭下的石梯,抱着大山迂回盘旋,直下幽暗的犀牛潭深谷。每下十多级就有个小小石台,让你舒口气,伸伸腰。挂在千尺悬崖上的大瀑布,则变换着角度,衬着变化的背景,召唤你快些走到它身边。终于下到了大平台,与大瀑布凝眸对峙,这时你眼中、耳中、心中,乃至整个躯壳里,就只有它了。一切辞藻都嫌多余,它就是气魄、潜力和能量本身。它奇怪地奔腾轰鸣而又肃穆,无丝毫暴戾之气。它只摄人,而不慑人。

    我陪南京的摄像师在山腰平台站了很久,仍等不到今天的主角——大书法家萧娴老人。抬头向来路观望,在一块突出的石台上,有几点人影簇立,在向瀑布指点。其中的咖啡色身影就是她。看来八十二岁的老人是下不动这么多石梯了。她髫年离乡,白首归来,初次造访家乡的第一名胜,却已是可望而不可即,不免令人怅然。

    摄像师一边拍一边往下走,忽然使者接踵而至,催我们马上回宾馆,说萧老要写字,老太太等不及了。我们喘着粗气跑进宾馆大客厅,果见萧老解衣提笔,站在临时搭就的大案前。刚瞥见摄像师的影子,就伸笔往墨池里蘸。电视导演嚷着:“等一等,萧老,换个灯泡。”老人说:“不等了!”口说手动,雪白宣纸上立出现了粗如手臂的笔画。这迫不及待、近乎孩童天真的动作,引发了一屋子人的轻笑。

    苏东坡有几句诗:“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桠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留,洒向君家雪色壁。”把画家的灵感汹涌、逸兴遄飞,描写得活灵活现。今天在萧老身上亲眼得见了。萧老的女儿凤子说,老人不论在家在外都寡言少笑,动了喜怒哀乐,都靠濡毫对案,倾诉于素纸之上。今天催老人“森然欲作不可留”的,不是空肠烈酒,而是大瀑布那一股清雄磅礴之气。

    宣纸上转眼出现了“白水奇观”四个擘窠大字。老人运笔如风的气势把我镇住了。女书法家代有人出,多是写经题画,以秀婉清逸取胜;像这样力能扛鼎、恣肆沉雄的,可谓前无古人。“黔南奇女”萧娴在贵州耆老口中是一个传奇:童稚挥毫写丈二大字惊倒四座,写金文令康南海大师发出“雄深苍浑此才难”的赞叹,民国元老于右任领衔制“大书家萧娴润格”,我听得耳熟能详,宛若古贤。没想到竟及亲见挥毫。亲见了仍难以想象:这个负载着八十二度春秋的瘦小身躯,怎么还贮藏得下这样惊人的力量和气魄。

    归途中,客人们大赞瀑布,我却为下一项活动有些担心,怕达不到预期的成功。

    这项安排是我引起来的。那天在黔灵山的双桂楼上小憩,两位客人从小卖部买回两张蜡染品,大家称赞,我联想起一位蜡画入神、妙语连珠的苗族蜡画高手杨金秀。我曾经采写过她,认定这是一位民间的天才。但也没想到短短两三年后,她就漂洋过海,名噪太平洋彼岸。我把采访中的种种细节,当作闲话说给南京客人。不料深陷在大沙发中似乎睡着的萧老忽然开口说:“要见见她!”导演立刻决定,把这项活动加进电视片中去。

    按萧老原意,是要去梅家庄杨家登门拜访。但安顺同志说那条小路太崎岖,老年人经不住那份颠簸,于是改为派人去接她进城,到萧老下榻的地方会面。

    第二天上午泛舟游龙宫。杨金秀一直陪着萧老,恭谨而亲切,就像昨晚她对我说的:“我很高兴来见萧老。她就是自家的老奶奶嘛!”

    中饭后,画蜡表演开场。人很多,把萧老套间的小会客室挤得水泄不通。杨金秀镇静自如,我这个义务宣传员看着亮闪闪的水银灯,新式武器一样的摄像机,反倒有点悬起心来。我一心想着让江南人看到安顺最好的东西,可别弄砸锅。

    杨金秀坐在小沙发上,拿出布包里的蜡刀(铜制的帚形画笔)给并排坐着的萧老看看,又端起融化的蜡液给萧老看看,随即在膝上铺开一条白布,准备画蜡画。

    萧老亦生亦友、诗人俞律悄悄问我:“不照着样本吗?”

    “没有样本,即兴创作。”我也悄声说,“她对我说过,蜡画花样是从心里流出来的。”

    “呵——”俞律扬眉毛,赞赏这句别致的话。杨金秀这类妙语很多,但此时不宜多话。

    杨金秀用小蜡刀蘸了蜡液,开始往白布上画直线:在两尺多长的白布上,分若干笔拉了一半;将布调过头,又分若干笔拉完另一半。不用尺,不折叠,不作任何记号,全凭蜡刀沿着一根纱前进。两根直线合拢了,所有笔触之间,不露丝毫接头的痕迹。周围一片啧啧赞叹声。杨金秀把白布对折,直线两端重合一起,毫厘不爽。满屋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接着画一枝带藤蔓的花。花枝叶片就像电影片头字一样,沿着看不见的轨迹迅速地次第出现。她的蜡刀漫不经心地一绕一挥,画出一根卷曲的须蔓。

    梳大马尾髻的美编王平轻叫一声,对我说:“服了!服了!”

    画花鸟的平治说:“这是在用画大写意的气魄画工笔。”

    我问俞律:“怎么样?”

    他说了四个字:“神乎其技。”

    我另有一种感觉:萧老写字和杨金秀画蜡,两者间有一种不谋而契,如合符节的相通之处,虽则一个大如箕斗,一个细如发丝。

    杨金秀的蜡刀还在纵横飞动。有人问:“这是一只鸟吧?”

    “是鸟。”杨金秀说,“是艺术化了的鸟。”

    毕竟是出过国,能用上“艺术化”这样的词儿了。过去她对这种变形,说得更朴素也更美。她对我说:“我们画的不是真的花。我们画的花是笑颤颤的。”安顺女子习惯将“我们”代替“我”。

    画完这个简单的图案,杨金秀放下蜡刀说:“今天时间短,我只是画几笔给萧老看看蜡染是怎么画的。我准备了一块画完的,送给萧老做纪念。”一边说,一站起身。一直坐在她身边抿着嘴唇看画蜡的萧老,连连点着白发苍苍的头,颤巍巍地立起来,紧紧握住杨金秀的双手。

    此时我十分感动。这两双手相握,中间隔着几千里的路程、半个多世纪的岁月。如果沿用贾宝玉的说法,女子是水做的骨肉,那么,她俩的性格,一个是黄果树上游的活泼奔跑的白水河,一个是大瀑布下深邃无波的犀牛潭。而作为艺术家,她们同为黄果树大瀑布的雪浪,刀笔在握,迸发出的灵感和创造力便能石破天惊。

    两个贵州大山的忠实女儿。萧娴在几座大城市过的日子,十数倍于在桑梓居住的时间,这次因拍摄电视专题片《大笔豪情》才回到阔别七十多年的衣胞之地。但她从未嫌弃过偏僻贫困的故乡,在作品中总是大书“黔南萧娴”。杨金秀在多伦多,以惊人的画蜡技艺轰动全城,有人尊她为“博士”,她回答说:“我是真正的贵州苗族农民。”谢绝了外国人出高薪聘她任教的建议,如期归家。

    萧娴少小离家老大回,恰值杨金秀两次出国之间的空档,今日此会,可谓有缘。家乡对萧老的接待隆重又亲切,从市长到村民、接待组的姑娘们、所到之处的东道主,不约而同地把萧老比作自己家中的老祖母。杨金秀呢,被称为山窝里飞出的金凤凰。然而萧老曾在长达二十多年的岁月中,迫于生计,疏远了视如生命的书法;直到垂暮之年,才得全力投入翰墨生涯。杨金秀呢,蜡染厂多次想调她,都因跨不过“农转非”(从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这道门槛而作罢。来请她画蜡的人得替她出工下地。

    黄果树瀑布狂奔大吼,算是久已遐迩闻名,但谁知道她周围还隐藏着一个完整的瀑布群呢?贵州是个僻远而羞涩的山国,一处接一处瑰丽雄奇的新景区是在近些年才被陆续发现。人呢?谁知道村墟寨子深处,还埋藏着多少杨金秀这样的民间天才。何其芳有一首论诗绝句说:“堂堂李杜铸瑰辞,正是群雄竞起时。一代异才曾并出,那能交臂失琼姿!”我想,盛唐已矣,今日又值神州大地群雄竞起的好时候,关键在于善于发现,善于引发起他们“森然欲作不可留”的创造激情。

    (一九八四年)

    ※※

    附记一:萧娴(1902—1996)三次回贵阳。本文所现为第一次。第二次是起愿以百幅书作捐赠故乡,来筑选定陈列馆馆址。第三次是出席陈列馆落成开放典礼。三次都受到隆重而亲切的接待。我三次参加接待工作,深受感染教化。那些日子,天天看到各种场合中的萧老。她的榜书我很钦佩,但更让我倾服的是那份淡泊宁静的安详,那颗清明莹彻的平常心。再隆重的场面,再疲累的日程,她总是一个样,恬然寂然。参加接待工作的人都说,这老太太太可爱了。我惊讶这副瘦小身躯,竟达到了至难至善的“贫贱不移,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的境界。那年我女儿才八岁,也学写字。她看到萧老书展大广告,觉得萧娴这个姓名美不可言,一定要去看展览。萧老游红枫湖时,我又带上她以增添一点亲情气氛。回来后她说:萧奶奶的人同她的名字是一样的。后来还写了一篇作文。萧老的魅力,竟能照亮一个孩子的眼睛。萧老书法陈列馆(启功先生书匾)辟于贵阳山城最重要的名胜甲秀楼侧翠微园内的古建筑翠微阁。园馆同时开放那天,鼓乐喧天,一派节日气氛,萧老十分开心。临离去时,她从汽车里远远望着狮舞杂技,喃喃自语:“要回南京去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对桑梓的眷恋溢于言表。

    萧老故世后,江苏省和南京市安排了隆重的葬仪,并建了纪念馆。贵阳市出版了《萧娴先生书法选集》(启功先生题签)和诗人俞律的《萧娴传》。

    后来我从《萧娴研究》中发现一个令我十分惊诧而感动的情景。当年《大笔豪情》摄制组成员浦利忠先生在《〈大笔豪情〉拍摄追记》一文中说:“多少年过去了,在萧老病重时,我到锁金五村看她,只见她的床上放着杨金秀的那件蜡画,我不知老人是借此画来表达对故乡的思念呢,还是有其他原因。我向老人谈起杨金秀冲破旧观念,在贵阳办起蜡染厂,她们设计的蜡染服装、领带等已销世界十多个国家……老人握着我的手说:‘我不如她!’我急忙说:‘不,您们俩同样是贵州的骄傲,您的作品已被许多国家和地区的博物馆收藏,您教出弟子如庄希祖、桑作楷、端木丽生等都已取得不小成就,我们弟子们一定把您的艺术发扬光大……’讲着讲着,我的泪水不禁流了下来。”

    ※※

    附记二:萧老专为贵阳出版的《萧娴先生书法集》写了一篇序:“辛未九秋,承贵阳市政府下邀,得再返故里,得结缘山水,交游人物。娴之以书艺为终身追求,实缘吾黔灵气熏染。今年九十有一,叶虽未落,先有归根之想,乃以平生书作,或篆或隶,或真或行,凡百有一件,敬献故乡人民。又承贵阳市政府垂青,择善影印出版,而拙作未善,能不愧畏!然既有就教天下高明之机缘,则又窃喜。娴髫龄学书,青年师事康南海先生,一以《广艺舟双楫》为导,篆宗石鼓,隶法《石门颂》,楷则以《石门铭》为本。更广觅天下佳帖勤读,以纠碑之朴野耳。惜累遭世乱,苦为衣食奔走,遑论临池;而情之所钟,不忍全废。‘文革’之后,遂为专业。盛世老民,岂不快哉!或问作书经验,窃以为即做人经验,一‘真’而已。不扭捏作态,则得之矣。娴老矣,而书尚不能老,若天益以寿,更奋十年秃笔,则书之老境,庶几可及。谨以自勉!是册问世,承贵阳同本大力襄助,谨遥致万分之谢!壬申夏月于南京玄武湖畔。”此文萧老亲书,纵横争折,人书俱老,是萧老罕见的多字作品,在所赠作品中最为珍贵。又,萧老第一次回乡后,曾在作品中题曰:观黄果树瀑布归来,作榜书每觉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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