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特别神往古洞和深潭,因为洞和潭神秘。它们有一种使你心脏绷紧,想象力异常活跃的力量。蛟龙之类灵异动物,总是藏身在古洞和寒潭深处。“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虎。”这是苏东坡的诗。“黝古的蛟龙在幽壑深处隐潜。”这是歌德的诗。安顺龙宫是洞连潭,潭连洞,其魅力之强大,不言自明。
初访龙宫,是在一个晚春季节。汽车驶下盘山公路,停在小河边。步上溪桥,沿河岸往前走,听见殷殷的闷雷声。迎面一座高敞的岩洞,一堵苍绿欲滴的巨岩正是洞的照壁。岩边翻卷着雪白的浪花。雷声里有水沫洒在脸上,浑身凉爽。走近见是一注跌水,从十余丈高的洞顶石罅下泻,几个跌宕,发雷声,喷水花,不断润泽那堵绿岩。这是龙宫第一景,叫龙门瀑布。
抬头向上望,见那泻水的石罅透出天光,形成一座明亮的小小舞台,三个布依族姑娘像小小点水雀似的,站在瀑布起处洗衣裳。天河雪浪,就在她们足踝上汹涌吼叫,仿佛要把她们冲下来摔在岩上;而她们只顾从容地扬臂挥手,款款笑语。我们极像是在看舞剧。
从龙门瀑布外曲折攀登石级,来到天池,一个方圆十多亩的深潭,绿汪汪地嵌在山上。它就是龙王宫殿外的广场,好比紫禁城外的天安门广场。导游说,池水测量过,深达四十米。沿池青峦四合,曲岸蜿蜒,杂花生树,其品类的错综,形态的肥瘦,颜色的浓淡,无不巧妙如画。画的一角,就是那三个在潭边水口处洗衣裳的女子。
水上有几只小船,从犬牙交错的龙口里匍匐进出。龙宫的门厅阔而低垂,中间悬挂着一座龙头形的石钟乳,俯近水面,似在欲饮,口中还耷拉着一条龙舌。好事的年轻人,要让小船险险地从龙嘴里穿过。我们也划进擦舷而入的孔道,正式深入老龙宫殿了。
中国古典建筑美学讲究对称。参观故宫,从整体到细部,对称规律统治得无微不至,看得我方头方脑。人说这是古代尊儒学、讲庄敬的体现。现代人则讲舒适。龙呢,一定是首重自由,所以把宫廷造得匪夷所思,便于它们变化嬉戏。
乘船游水洞,比徒步游旱洞有趣得多。清水在洞中变成黝黑而透明,倒映出五色荧光和千奇百怪的钟乳,摇曳变幻,使龙宫水府的神秘氛围更加浓烈。你只管舒舒服服半躺舟中,从容观赏。
龙宫内景为五座宫殿。最好的是第三、第五。三殿穹窿低垂,钟乳交错,人在舟中,只能缩肩低头,屏息而过,好像误入老龙咽喉。五殿巍峨壮丽,游人像在天山原始森林的夹道中前进。一连串五座宫殿,炫耀着龙的豪富和奢侈。
岩溶洞穴,看点在钟乳,千奇百怪,恍惚诡异,不可名状。导游自会介绍种种名目。这像什么,那像什么,石笋两千年长一厘米,不信到时来量,等等。我充耳不闻,自有其乐无穷的玩法。
其一是眼望岩壁,在想象里把自己缩小再缩小,直如虫蚁;飞入岩壁上的林莽、山岳、峡谷、江河、神仙洞府、魔怪巢穴,经历着旷世的奇遇。其二是对导游指示的景观另赐嘉名。导游指着一个形神俱备的古衣冠人物,说是诸葛亮。我却觉得是屈原更惬意。峨冠大袖,伫立水边,视为五月渡泸、深入不毛的诸葛亮未尝不可。但茕然孑立,形只影单,不是汉丞相的威仪,看他探身前俯,怅望滔滔,正是三闾大夫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游于江潭,行吟泽畔的情态。恰好对岸是一堵诡异的石壁浮雕,正好供他对着发出那一连串辉煌的《天问》。
龙宫的景观收束得很精彩。小船正在气象森严的夹壁中行进,忽然前面闪出一柄斜倚天际的长剑,闪着钢灰色光芒。小船迎着这道天光前进,泊于一堵倾斜的巨岩边,游人登岸沿洞壁小路逶迤而上。向导说这里叫蚌壳岩。我抬头一看,丝毫不爽,这正是一只硕大无朋的蚌壳,那柄长剑就是它张开的壳缝,我们就是从这条缝里走出来的。
头上忽然响起一片金属振动声,眼前无数弹丸横飞纵射。原来是几百只黑翅白胁的岩燕在风里撒欢,像是旋风吹卷的无数纸屑。它们毫无重量地翻飞飘浮,向着倾斜的岩壁猛扑过来,间不容发地投进一个极小的石孔。这出神入化的飞行技巧,简直不可思议。我说:蚌壳岩真嵌着珍珠哩。同伴说:珍珠是白的,也不会飞。我说:所以是龙国的珍珠。
(一九八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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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与两位乡友初访时,这里还不叫龙宫,叫响水龙潭,也还不能乘船深入。当时感觉如入仙境,写了篇《响水龙潭记》,刊于《旅行家》杂志。开放后再去,发现导游图方便,汽车直抵天池,登舟进洞,比起初访时的从下到上,曲径通幽的线路,索然无味了。急功近利的心态,竟连游山玩水也侵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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