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计划先去鲍屯。鲍屯属安顺市西秀区大西桥镇,我曾去过,印象极好。车队在屯堡窄巷里左弯右拐,一阵隐雷似的“节日市声”渐行渐近,到了声震耳膜程度,主会场也就到了。场坝那株大青树、石台和空地,我还记忆犹新。只不过那次一片恬静,今日一派喧腾。从石台上望出去,密匝匝人头攒动,像一湖动荡的水。水面凸起的礁屿花树,就是那些彩车、小吃凉棚、饮料摊、游走的货郎担和飘荡的气球束之类。主事人给我们挎上红带,带着去瞻仰汪公。小巧精致的汪公庙与大青树遥遥相对。汪公塑像赤面长髯,纱帽红袍,神态儒雅。
关于汪公和抬汪公活动,亡友郑正强在《最后的屯堡》一书中有专节。简略言之,汪公名华,字国辅,一字英发,祖籍安徽歙州。隋朝末年为徽州地方官,唐高祖武德四年率部降唐,封越国公。贞观二十三年病故,追封徽州府主越国公忠烈汪王。《徽州重建汪王庙记》载唐高祖李渊对他的评价:“汪华往因乱离,保据州郡,镇静一隅,以待安宁;识机慕化,远送款诚。宜从褒宠,授以方牧。可使持节歙、宣、杭、睦、婺、饶等六州诸军。”历任皆有济难利民的政绩,堪称重臣。明初“调北征南”大军入黔,其中徽籍人氏,仿效旧例,在安顺建了好几座汪公庙,以志慎终追远、不忘所自。亦即以他为祖先的代表。“生为忠臣,死为名神”,既成神圣,例有种种显灵救人神话派生出来,汪公亦然。《民国续修安顺府志》说:“光绪间其后裔汪仙圃为安顺知府,深得民心,故庙内亦塑有其像。”所说这个庙在南城青龙山,是最大的一所汪公庙。我读的三一小学就在山脚,男生常上去看游民斗鸡。
李晓介绍,村民家每有大事,常向汪公献衣;到春节“抬汪公”时,要把一年收到的衣全部穿上。向一位老婆婆打听,今年汪公穿了十一件衣裳,壁上张贴着献衣名单。李晓问身边的一个年青姑娘:去年考上北师大民族学博士生,献衣没有?她笑答当然献了。小姑娘姓汪,身材小巧,戴银丝眼镜,本屯人。我问她是不是屯堡出的第一个博士生,她说哪里哟!我只是鲍屯的第一个。后来得知,屯堡走出去的学者专家为数不少。
拜过汪公,就去蹭饭。坝子里张起大凉棚,排开十多张圆桌,流水席,见者有份。坐满一桌就上菜饭。鲜菜鲜肉,虽简单却十分可口。饭毕,仪式也要开始了。我们被引上观礼台,即与汪公殿遥遥相对的老年协会小楼露台。此时楼下石巷已被五彩缤纷的人流淹没。汪公已移驾出庙,坐在敞轿里,接受香烛供果,寨老叩拜。寨老们身着长袍马褂,头戴西式呢帽。兆霞介绍,这些公祭人是经众人遴选产生的,不仅要本人德高望重,还要家庭和谐,长慈幼孝,才能被众人认可。屯堡人世代恪守忠孝仁义的伦常道德,一丝不苟。
马褂礼帽的主持人开始调整队列。表演类的队伍,地戏当然是应有之义,没想到还有金衣女孩腰鼓队和盛装苗女舞蹈对歌等。随即请专程从北京等地来的十多位人文学者登台就座。仪式开始,主持人抑扬顿挫地唱诵汪公业绩。学者代表致贺词。台下开始跳地戏《薛丁山征西》。地戏被专家定位为“军傩”,表演的全是演义小说中的战争故事,原是屯军的节日自娱活动。兆霞说,等一会开始抬汪公,每到一家摆供桌的门口,就要停下来接受祭拜,鼓乐颂祷。那时候街巷堵塞,要挤出去看古水利工程就费大劲了。好在地戏不是,于是悄悄撤退。
鲍屯古水利工程是一件六百年前的杰作。鲍屯入黔始祖鲍福宝文武全才,他选中的这块土地,虽然山、水、田得之于天,但若非他画龙点睛,鲍屯不能如此出类拔萃。点睛之笔就是这处水利工程。眼下正值干旱,一些地方饮水都成了问题,这里的石砌大沟却是清水荡荡。同样的大片金黄菜花,鲍屯的明显比沿路看见的要茁壮水灵,就都是它之所赐。经过渠边古旧水碾房时,带几个年轻人进去见识这种出自先民智慧的绿色能源机械,他们明白了原理后,很是感叹。据介绍,鲍屯过去有十多座这种水碾。来到古水利枢纽的弧形石堰上,拍照,听介绍,似懂非懂。兹据资料,简略言之:鲍福宝针对这里的自然条件,运用祖辈积累的治水智慧,采用“鱼嘴分流”、石渠湾与河组合的形式,形成引蓄结合的塘坝工程,分级递推,“一坝一水一片田”,高低自灌,旱涝保收。识者誉为“小都江堰”,虽规模不能相比,原理是相通的。
鲍屯观光至此结束,车队又奔吉昌屯。吉昌属大西桥镇,以“抬汪公”活动盛大周密而闻名,曾获第七届中国民间艺术节“山花奖”金奖。到了一看,果然气势不凡:街道宽阔,房屋整齐,灯彩高悬,炮屑满地,街沿迤逦坐满应邀来看热闹的外村亲友。汪公庙规模很大,前殿供汪公,后进还有大雄殿、观音殿。
前殿正在举行献祭仪式。吉昌的汪公塑像不戴乌纱,戴诸葛巾。祭桌前摆着一只足有二百斤的大肥猪。十位赞礼人分站两边,一人吟唱,众声沓和。李晓翻译了几句,也是叙述汪公德政。男女老幼十来人在堂下叩拜如仪。主事者向我们介绍,今天上午是七家大族公祭,现在是六姓人家分祭。叩拜祈福者除本户家人外,亲友都可参加。这时一家礼毕,主持者高颂祝词:汪公老祖保佑全家幸福,老少安康,等等一长串,最后是:“保佑学生年年升级,考上大学,分在北京!”
看罢一祭,主事人带登街楼,参观扮戏的化妆室。壁上桌上,满是地戏面具、刀枪道具、化妆用品之类,墙上还贴着明天抬亭出行的剧目,计《龙凤呈祥》《穆柯寨》等五出。我们进庙时已看见悬挂戏牌的彩车停在门外。
兆霞介绍,“抬汪公”是吉昌第一节日,在外工作、读书的,可以赶不上年夜饭,不能误了“抬汪公”。她描绘明天汪公出巡的场面:鼓乐开道、十多架全猪祭品、彩旗彩车、彩戏彩舞、人潮汹涌,总之是“非常震撼”!我们队伍庞大,今天看看序幕就满足了。这时电视台年轻人来问观感,我临时想到两点:屯堡文化有这样强大的凝聚力,这样久远的生命力,与他们的节庆习俗分不开;其次,传统节庆能随时代而吸收新成分,如梅兰芳说的“移步不换形”,同庆同欢,有利于促进民族团结和建设和谐社会。
时近黄昏,兆霞力劝吃了晚饭再走,说是吉昌的传统四菜“好吃得要命”。但我们还是选择了放弃。
过天龙镇时参观石馆,得拳石一枚,顶部有一“我”字,笔画遒劲,意在篆隶之间。诧为奇品。不料被儿子遗忘于座上,得而复失。
(二〇一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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