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叫屯、堡、旗、所的地名非常多,从这些地方来到街头卖茶叶、葵花子的妇女装束非常奇特:长袍大袖镶宽边,腰系青布大带,头裹白布巾,女儿梳极长独辫,妇人梳髻。足下蹬云纹布靴,靴头翘起如庙宇屋顶的翘角,像戏台上穿的靴子。其中身材高大挺拔者,配上这种装束,特别显得端庄威严,气宇不凡。赶场天进城的更多,男女都有,男的就没多少特色了,且身材矮小者不少。口音更奇怪,阴平声很多,翘舌音很多,与城里居民截然不同(因此城里人常用这种口音说笑话,相当于北京相声用天津话唐山话,容易取得效果)。他们居住的寨子,我也随母亲去做过客。石巷极窄而曲折,房舍密集,一座座大大小小的三合院、四合院,都是石碉石墙石院石阶,门窗檐额则是繁复精致的木雕。还记得当时非常眼红那些木雕的古代大将军,百看不厌,恨不能敲下几个带回家去玩。
也在寨外的场坝上看过地戏,民间叫它“跳神”。农民演员们头蒙青丝帕,额际顶着五彩斑斓的木雕面具,手执刀枪,咿咿呜呜地唱,敌对双方一起打飞脚,稚朴之态可掬。当时我见这些古人总是仰着脸,很替他们别扭。地戏剧目全是古代战争故事,薛家将杨家将,樊梨花穆桂英等等,既是屯军的自娱方式,更是保持斗志的职业教育,所以专家称之为“军傩”,是古傩文化的“旧瓶装新酒”。
也在石寨中吃过饭,菜式和口味与城中人家差不多,腊肉香肠血豆腐,山药细鱼一锅菜。而嗜茶更胜于城里人。清早起来,先沏一砂罐酽茶喝了再谈其他。
屯堡人慎终追远、不忘自来的观念极强,是作为族规家规世代相传的。家有家谱,族有族谱。人人知道他们的入黔始祖,是明朝初年奉了洪武皇帝御旨,跟随征南大将军傅友德、顾成、沐英为平定云南叛乱而进入贵州的。那些屯、堡、旗、卫、所,都是驻扎军人的地方。贵州的汉族居民,本来也多是湖南四川等地的移民,虽然屯堡有种种特异之处,但既已世代相处,也就见惯不惊了。
随着旅游成为风尚,安顺屯堡的石街石巷、石碉石院,响起远近观光客的屐声。接踵而至的是文化人类学者。他们敏锐的眼光穿透层层叠叠的石头,指认这是一个十分独特的历史文化现象。这个群体五百余年间既自觉地、顽强地固守自己的故土文化,绝不与寓居地合流;但群体内部的原有成分本非绝对纯粹,又在长期封闭的屯堡中代代厮守,必然要相互渗透。于是,逐渐形成了一种既异于寓居地域,又不复能还原于父母之邦的文化形态。这样的文化,既蕴藏着无穷的谜,也就散发着无穷的魅力,探之弥远,究之弥深,成为一门多学科、全方位的“安顺屯堡学”。
如今屯堡研究方兴未艾,日益趋于深入和系统。列为国家、省、市各级的课题组就有好几个,有关专著和文章大量问世。作为屯堡文化代表性符号的地戏,早已远赴台湾、巴黎展演。安顺屯堡这一黔中腹地的历史文化遗产,像一块璞玉,在能工巧匠琢磨下,正熠闪出它固有的莹质宝光。
我曾多次徜徉在云峰八寨、云山屯、九溪、本寨、鲍屯、天龙等屯堡村寨的曲折石巷中,似乎步步引起六百年历史在响应。袭上心来的那一缕绵远的遗韵幽香,难以言说。正是:
访胜寻幽且去踏明清门巷;
赏心乐事还来观唐宋鼓鼙。
(二〇〇二年)
※※
附记:近年来,安顺与南京有关部门举办了屯堡文化“寻根”活动。列名贵州非物质文化遗产民间戏本的《安顺地戏》五巨册(帅学剑整理校注)也于二〇一二年六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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