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茶味行役-文庙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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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安顺的乐事之一,是乡友结伴去文庙茶院喝一通茶。

    旧时安顺,小孩跟大人一样喝茶。家家大壶沏“茶卤”(浓茶),旁置开水,浓淡随意,一天喝到晚。想喝白水就从水缸里舀一瓢龙井水,大口痛饮。喝白开水是洋玩意。屯堡人更是清早起床先沏茶喝了再谈别的。我迄今没见过一位只喝开水不喝茶的老乡。有一年,表妹永宗在我家“坐月子”(我姐姐和大妹生孩子,都是母亲照料,以后每家都援此例,女、媳、侄女一视同仁,限于头胎)。有一天婴儿啼哭不止,母亲说像是渴了。表妹说喂白水、葡萄糖水都不喝,吐出来。母亲说喂一点淡淡的茶水,一喂果然喝得很好。

    喝茶不仅简便,且富亲和力:独饮、对饮、群饮无所不宜,不像酒需许多配件。我常年独自喝茶,偶有机会泡茶馆也新鲜可喜,特别是四川型的露天茶座。每次去成都,都要挤时间去文殊院或青羊宫的庭园大茶座坐半天,饱聆能言善辩的川人侃大山,或者充耳而不闻,脑海里自跑野马。我觉得这种环境最益于构思文字,相当于有的作家写作时戴耳机听交响乐。在西湖虎跑喝龙井,在苏州雕花楼喝碧螺春,都是难忘的记忆。

    但我最心爱的露天茶座,还是故乡的文庙茶院。

    每次回安顺,一般是早晨出发,近午到高速路入口附近与乡友们会合,同到街上吃几种小吃当午饭。饭后到文庙喝茶。下午办事,吃了晚饭往回走,回到贵阳大约十点钟。

    文庙至今是原汁原味:石牌坊、石宫墙、石级、石鼓、泮池石栏杆、两对石龙柱,虽雕饰风化模糊,石质仍然莹白,前些年被酸雨蚀出的黄斑晦色,居然渐渐褪净了。大成殿前石院宽大,石板缝镶嵌着绿草,摆开桌椅,沏上毛峰,遥对石台上的两株大桂树和那对透雕龙柱,无边无际地随兴海聊,地好茶好人合心,算得平淡日子的一个小小节日。

    有一次须在安顺住一宿,第一次在文庙喝夜茶,感觉又与白天不同。

    晚饭后,随主人走向文庙,天已黑下来了。文庙前院的几座石牌坊在暗蓝的夜里像一组古银器,黯淡地莹白。走近泮池石栏杆,一对大红灯笼从黑暗里跳进眼睛,灼灼地沁出一圈光晕,照出门楣上黑底绿字的“文庙茶院”小额。走进后院左厢房茶室,几位乡友已在座。他们为我选了一把向门的椅子,正好看院子里影影绰绰绰的旧红柱、飞檐鳞瓦和一地斑驳的石板。那石板缝里长出的青草,也在微光里莹莹地绿。院子正后方的高台上的双桂树和大成殿前的石龙柱,都不在视线的范围以内,但我分明感觉到它们的存在。这对云朵缭绕的透雕石龙柱,是文庙精气神的载体。关于它的雕成,民间流传许多有趣的说法。开放对外旅游时最早来此的洋旅客中,有一位提出以十万美元买走,安顺人认为他亵渎了安顺。其实我更喜欢前院的另一对石龙柱,柱底那两只龙头和两条龙腿,真是神采焕然,势欲离柱走到你面前。

    布依族打扮的小姑娘来点茶。邀集人说:我们不要你那些名茶,你只把本地的明前茶拿来就行,我们自己泡。我们都害怕流行的粤台茶艺,靓女半跪半蹲,翘起兰花指撮茶烫壶,口中还念念有词,什么凤凰三点头之类。这似乎是旧文士酸腐气与暴发户铜臭味的现代结晶。《红楼梦》中林黛玉有句话说:这就雅得俗了。人生贵适意,何况喝茶。

    茶沏好,碧绿清澈,清香青涩,果然是上好毛峰。单论绿茶,贵州较诸任何名茶省毫无逊色。陆羽《茶经》说:“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贵州遍地正是夹杂着风化碎石的沃土,加之雾罩期长,岂能不生好茶。其实全国许多名茶产地,每年都来采购贵州原茶去制作名茶。边地穷省,遂令贵州好茶替他人做嫁衣。几年前一位相识多年的朋友来访,嘱为他孙子所营的黔贡茶院写一副对联。出示纸片上写了自唐到清定为贡品的七种贵州茶名,供我参考。一看正好凑成一联:

    坪山云雾湿坡柳;

    天印朵贝贡海宫。

    七种茶:坪山茶出在石阡,云雾茶出在贵定,坡柳茶出贞丰,天印茶出镇远,朵贝茶出普定,南贡茶出开阳,海马宫茶出大方。但七种贡茶并不能囊括贵州好茶,比如安顺白沙茶、都匀毛尖等等。方志载,清代云雾茶产不敷贡,就是到安顺收购充数。贵州还有大量无名无姓的好茶。我曾经喝到过两种极好的茶,一为表妹在花溪农市上买得,一为乡友在安顺农市上买得,都是当地农民自家的“园子茶”,别无名号,价格低亷。文人好作大言,凡事往玄里说,张岱、袁中郎的笔记,把自己品茶品水说得神乎其神。当然,他们把此事当成一门学问,精研广较,有如今日的专业品茶师,不能说他们是大言欺世。但把天下茶叶和水排座次,我第一你第二,可就绝对虚妄了。笔记中也有不少过甚其辞而当场出丑的记载。天地之大,好水好茶多不胜数,大多“养在深闺人未识”,只在有限的见识范围内评头论足,难免坐井观天之讥。何况名茶未必得其真,真者未必得其新。盒装名茶往往因价昂而滞销,逢年过节买送人的名茶,十九陈货。品茶如赏春,须得适时。茶似芭蕾女,辉煌期短暂。

    安顺话不说喝茶说吃茶。“吃”比“喝”多了个“咀嚼”。吃茶能嚼什么呢?独饮嚼胡思乱想,几人同饮嚼词锋。七八人漫无际涯地聊起来,一个话题无痕无迹地转入另一个话题,好像一棵树干分出枝,枝分出桠,桠分出梗,梗分出叶,一片杂乱。我喜欢在这种散乱的聚谈快结束时,作返本溯源的游戏,从末一个话题一直理出第一个话题,最后得出一个逻辑荒谬而又连理钩节的过程。

    贵阳也有一个喝茶的好去处:东门阳明祠。有一年快过中秋节时,儿子的一位茶业世家友人小牟来找他聊天,聊出一个想法:在阳明祠办一次中秋雅集。征求我的意见,我觉得很好。于是分工:由我拟个帖子,小牟去印,儿子分送文化界人士。那晚上在石院里摆开三十多张茶桌,都坐满了,迟到的挤到廊檐下。儿子还组织了琴箫京剧书画挥毫等节目,节日气氛很浓。好几位老年人说,久不参加社会活动了,今天是看那请柬写得有趣来的。请柬由“春秋茶业”署名,他们不知道是我拟的。这帖子我留有一份,文字是:“金风玉露,丹桂银蟾,三秋恰半,佳节至也。自唐人玩月而去烛,宋人耽月而达旦,中秋雅集,由来久矣。太白举杯邀月,东坡把盏问天,此古人之雅致也。而今人乃知茶之益生,远胜于酒,持清茗以对皎月,其乐复何如哉!兹敬邀素心之士,作品茶赏月之会。骚人吟哦,墨客挥洒,轻歌绕梁,豪竹裂帛,尽一夕之清娱,留两颊之余甘,信可乐也。恭请届时光临。”

    茶过三巡,我站到回廊上看石院,才发现两廊也都挂着小红灯笼。整个院落,氤氲着五色的光雾。灯的红,石的白,草的绿,天的暗蓝,朦朦胧胧地交错渗染成一团。桂花树和石龙柱隐约可辨。小城中一处古建筑群,能够挺过六百年的天灾人祸,完整地保存原貌,很不容易。

    它很早就有名。《续修安顺府志》甚至拿北京国子监太学中的孔庙与它做比较,认为它毫无逊色。其好处,一是地势好,五进院落,层叠而上,一层比一层高,“凡属体制所当设者,应有尽有”,雄峻宽敞,崇宏壮丽。而国子监地势平衍,气象不及。二是文庙内松柏参天。特别是几株紫薇树夏季高花烧天,烂如喷火。秋季大成殿前的古桂满布金粒,香飘万里。而国子监只植柏树,比较单调。三是国子监墙垣尽为砖制,而府文庙不仅围墙,从下马碑、德配道贯二坊、宫墙、影壁、礼门、义路直至庙内各祠及泮池,棂星大成二门,金声玉振亭、大成殿、天子台、崇圣祠,两庑两厢,两阁一堂,都是白石制作。整体莹洁庄严,俨然一座石雕艺术馆。第四点就是那一对透空雕琢的石龙柱,玲珑精致,宛转空灵,十分罕见。这段比较文字,我猜想可能出自府志总纂任可澄(志清)先生笔下。他当过京官,曾任民初的教育部长,才能对国子监与安顺两座文庙有细致的观察比较。

    安顺府文庙始建于公元一三六八年(明洪武初年),明清两代几度复建增修,才形成最后的规模,迄今旧貌无恙。石雕廊柱高墙院砌上累累的沧桑痕迹,虽减损了她的秀丽,却也厚重了她的韵致。文庙曾经做过几十年的小学校舍。几十茬小孩的书声笑闹震响在石院古屋的每一角落,古树新花,分外动人。后来作为重点文保单位,迁走学较,修缮老屋,顿时一片宁静,一片岑寂。这么个处所,做什么才恰如其分呢?最终决定做茶院。是个理想的选择。深深的几重石院,最合与茶香棋声相伴。我在这里看过几次书画展览,也十分协调。最近一次“安顺五人书展”,把展品从屋里移至回廊上,加上一支民乐队在大成殿前石台上细吹慢打,书友和观众散乱坐在石院中的藤椅上随意聊天,令省政协报的兼职女记者杨宛倾倒如醉,回去后写了一大篇文章来称赞。

    回廊檐口的两行红灯笼,幽幽地亮在越来越浓黑的夜色里。我们得告辞了。我说,这么好的茶院,怎么就我们这个茶室有茶客呢,想是地段太偏远了些。乡友说,比这更偏远的粤台式茶艺馆,却是座上客常满的。如今还有几个人爱清静。我说,那么会不会下次再来安顺就没有它了。另一位朋友说,不用担心,这位老板是以茶场养茶院,宁肯生意清淡也不肯增加那些热闹的项目。他会维持下去的。

    我听了很欣慰。但还是害怕它难以为继。美好的东西总是特别脆弱,这是个无情的规律。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据旧文增补)

    ※※

    附记:文庙茶院至今仍在惨淡经营。阳明祠茶院可能来客稍多些,但听说茶价过昂。小牟曾想再办一次中秋之集,但这种活动第一次新鲜,炒冷饭就乏味了。他认同这意见,遂作罢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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