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茶味行役-斋名释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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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发愿此生绝不从事两种责任太大的职业:医生和教师。但还是被命运捉弄,当了一名滥竽充数的乡村中学教师。教龄共六年,实际真正上课仅仅一个学期,因为一九六六年暑假开始时,“文革”已在全国大中城市风起云涌、如火如荼了。我刚回贵阳,一天夜里与一位分手半年多的电台同事邂逅于街头,他把我拉到路边阴影下,小声嘱咐我千万莫去电台,老同事们有些被打成了反革命分子,剩下的分成两派内讧互斗,不可开交。

    暑假结束,回校开学,全国实行停课闹革命。学生各自回家,教师带薪赋闲,我就捡起从小喜好的雕虫小技,刻章习字,学做诗词。一弄这些,免不了附庸风雅,取个斋名。当时我和妻子住在校园中唯一的两层小楼上,隔壁是女生宿舍,女老师住在宿舍中隔出来的一间“室中室”。楼道那面是仪器室和王校长的“室中室”。我的窗外是远山,层层叠叠,从天边到天边,每天黄昏都能看见牛奶状的浓雾从山豁中涌流出来,很快就遮天蔽日。我想起杜甫的诗句“群山万壑赴荆门”意境很壮阔,就拟了个斋名叫“万壑楼”。一九七三年春节期间,与暌违多年的陈恒安前辈恢复联系,向他请教书印诗词。他对这个斋名很反对,说是太荒寒了,但还是为我题了“万壑楼学印存稿”等小笺,还填了一首《沁园春》相赠。

    寒假没过完,我已决定借调贵阳川剧团任编剧工作,妻子带着儿子回校,我留了下来。转年春节前,父亲去世,我住在他卧室里,成天伏在窗前的桌上刻印,习字,写剧本。母亲说何须自苦,朋辈打趣曰作茧自缚,我于是想起《居里夫人传》中,她给侄女信中关于蚕和茧的一段话。当时她丈夫猝逝,心绪大乱,不能工作,就养蚕排遣,观察了蚕做茧的过程,大为赞叹,并感到人与蚕的共同宿命,在给侄女的信中说:我也是一条蚕,也不能不做自己的茧,汉娜!让我们做一条蚕罢。于是名室曰“茧簃”。当然,居里夫人做的是关乎全人类的科学研究,我弄的是“壮夫不为”的自娱末技,天渊之别;但这句话可适用于一切人。于是带着这段摘录去求涂月僧前辈书额,结果还引出涂老《乐山斋诗集》中的一首代表作《春蚕颂》来。

    后来从剧团调文联工作,住机关宿舍,每天上班,也就做不成茧了。先后用过“秋心室”(读龚自珍诗“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句,很喜欢)、“叶影斋”(纪实,窗外布满爬山虎枝叶)和“听雨楼”(那段时间初发颈椎病,值天旱盼雨,听同事们在楼下接水闲谈声音,想起古人许多听雨诗句)三个斋名,都是一时起兴,无多深含义,也没怎么用。

    退休前后用了“适斋”二字,就固定下来了。出处是先父子儒公造小园命名“适园”,他自号“适园居士”。但他终身未得适。我袭用这个字,含义取庄子的“自适其适”。

    斋名无非一个游戏性质的文字符号,一定程度上蕴含了当时当地的处境与心境的密码。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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