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喷薄-心灵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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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歌

    曾经使用过画笔,想活画出自然风光。可是,当生活成为第一需要时选择职业就不能从兴趣出发。于是放下了画笔,握紧了钢笔。钢笔写下的是与政令完全一致的文字。这文字的书写很不尽意,就趁隙走笔写下自己满意的另一些文字。这文字被人们称为文学,称为散文。写这些文章本来只是想表达一种情绪,一种生命深处无法删除的记忆。那些记忆里当然有不少人物,画笔画下的首先是人物的外貌,而钢笔却能够直接掘进他们的内心。因而,我等于是在活画心灵的风光。我知道有些风光灿烂无比,有些风光阴暗无比,可无论是灿烂还是阴暗,都丰富了心灵的世界。

    山很高,耸入云天。

    他不高,却在山上,山比他矮。

    他拥有山的高峻,谷的深幽,天的纯碧,拥有苍穹所独具的静谧和雅致。他攀援上这山,就迷恋上了这峰,这谷,这山间沟壑里的花草树木。然而,他最钟爱的还是那山坳里的寂落。

    是的,他该清静了,他把青春的岁月,闪光的年华,都抛掷给兵荒马乱、狼烟混战了。

    这山,名草山。草木葱茏,水雾纯净。然而,骚动在他胸间的竟是些烦人的字眼:草寇,落草。他为之震慑。那时候,他还声名显赫,扼守海边一座古城。风雨飘摇的黄昏他失去了自持的主见,在瞎老头面前停了步。他记得,那两只灰白的眼睛全是懊丧,甩给他的是碎裂肝胆的巨响:先生属水性,水多草盛,来年便有落草之嫌……。他不信,绝对不信他苦心经营的城池会毁于一旦。然而,当他飘泊到海峡彼岸,登上草山峰峦时,才深知命运之神已把他同草木死死捆扎在一起了。使他暗自庆幸的是,这山终于改了名字。大抵是首脑和他不乏同感,为洗刷败军的劣迹,将草山命为:阳明山。

    阳明山,有了他的屋舍,有了他的庭院。他有了山的清静,并以此来涤滤烦恼的往事。他能歌善戏,即使在戎马征途,也常引颈咏唱:

    若有八弟罗成在……

    偶尔有朋自山下来提议要他先歌一曲,然而,同乡失算,好友失望,他总是一句话:没有歌兴!”

    一脸的忧戚让人更添愁容。他仍然在凌晨登上绝壁,仍然在正午饮茶松下,仍然在夕照下寻寻觅觅……

    忽一日,山巅没了他的身影。他呢?

    待众人记起他时,他已换了个人似的上得山来。山峦自然少不了一场小聚。酒过三巡,倒是他提议乘着酒兴,一人高歌一曲。且不待众人响应,他倒先亮开歌喉: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满场人方知他回乡去了,他探亲去了,他洗去乡愁,笑上山来了。众人合着节拍拍手,顷刻间,这歌声铺满茵地,萦绕树梢,飞上峰巅……

    人,在歌。

    草也歌。树也歌。峰也歌。云也歌。天地间回荡着一支亘古未有的——

    山歌!

    1988年

    中言心语:

    今夜读这篇小文时,我的眼眶湿了,时光真快,爷爷已经去世十周年了。几天前,我们全家刚去坟茔祭祀过他老人家。还记得他刚从台湾回来,一转眼已在故里住了五年,再一转眼他已含笑九泉过了十年。十年了,他老人家一去不复返了,让我百般思念。所幸,在文章中我收留了他的往事。

    2009年11月12日

    麻将

    将军喜欢散步。散步必至海滨,看潮涨潮落,听涛鸣浪歌。若有几只北来燕,更会撩起将军眼中闪电般的光彩。

    一日偶遇同僚旧部,将军对旧部光泽满面的容颜百般称羡。旧部对着老上司的衰弱连连低语:谁言南海无霜雪,试向愁人头上看。”

    步入酒肆,相对打座,举杯把盏,敞开心扉。旧部殷切地宽慰将军,剪断离愁,付之东流。将军却一吟三叹,憾不尽败将背井离乡愁千重。猛然,将军一把攥紧旧部的手:“贤弟,愚兄也知,如此惆怅,不日就会断送了性命,可又有何奈呢!”

    旧部仰望将军,犹豫再三,才启齿而言:

    “将军若是不弃在下之愚,鄙人倒有一法,供将军尝试。”

    将军挨近旧部,催他快讲。旧部缓缓抬起胳膊,指向窗外。透过玻璃,将军看到对面堂皇的小楼上醒目的大字:麻将馆。将军怀疑地看着旧部,两道寒厉的目光直戳旧部的身心。他简直难以相信旧部为何会判若两人。将军记得在黄河边上的那座古城,旧部曾惩治过玩麻将的上尉。得知上尉的恶习,他怒发冲冠,暴跳如雷,大骂狂徒玷污了军规,关他的禁闭不说,还要罚他当众下跪。将军喜欢这位嫉恶如仇的部下,却制止他过激的行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执法应严肃,惩罚须适度。”而今,他怎么也难相信往昔那个至察的旧部,会沉沦到这般地步!

    旧部不语,闷头一气饮了十多杯,方解开胸前的钮扣说:“军座,在下深知这有负您的栽培,可这流落孤岛的愁绪实在难忍难熬啊,我们总不能缘愁杀身呀!”

    将军木然打坐,如雕如塑。良久,他端起酒杯,同旧部相碰而干。

    翌日,旧部扶将军走进了同僚的游艺室。将军眼前全是熟识的面孔。可熟识的旧友没有一个注意到将军的光临。这些人神情专注,双目盯着那米黄色的块垒,从中企盼着自己的希望。一个个痴痴迷迷,神魂颠倒,有人“和”了,高声断喝;有人“摸”了,放声大笑;有人错失良机,一声声长吁短叹。这里悠悠然,昏昏然,好一个醉眼朦胧的世界!

    将军和旧部落座,麻将又推开新的一桌。搬搬打打,扣扣摸摸,输输赢赢,闹闹嚷嚷。将军面前展现了一条迷离的曲径,这里既清清楚楚,又模模糊糊;既混混沌沌,又明明白自。将军步入此境,渐离红尘,心脱凡俗,乡愁忧思,飘然若逝……

    1988年8月

    中言心语:

    又是一则爷爷的旧事。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一个为抗日而走进军中的汉子,却在海峡那边沉醉于麻将之中了。

    这是堕落。

    却是这堕落挽救了他,使他在年近八旬时回到了故里。堕落的是精神,延长的生命。

    对于凡人来说,他生命的意义远胜于精神的价值。

    2009年11月12日

    官道

    村西有一条路。老年人说是官道,青年人叫做公路。官道也罢,公路也罢,都是村西这条路。

    村西的路很长很长。出村上路,北去,不远,耸立着一座鼓楼。鼓楼有字标明:南通秦蜀,北达幽并。村西的路南下可以通往陕西、四川,北上可以抵达河北、北京。当然,若往前再走,还可以走得比四川、北京更远。

    老年人说是官道,不假。据说,古帝唐尧就是踏上此道去远处访贤的,并寻到舜,才有了禅让的历史美传;还说,大禹治水,也是经此道奔往黄河龙门的,开凿山门,才驯顺黄河入海;又说,当年李自成进北京,也是由此道进兵的,还围住那耸立鼓楼的城垣鏖战了数日数夜。

    随着岁月的远去,历史的踪迹早已淡漠了。据说,还说,又说,只是一辈又一辈人口舌中的流传,而纸上,书上,册上毕竟不见这光彩的记载。翻开县志仅知,八国联军进犯那年,肆掠都城,焚毁宫垣,慈禧太后狼狈逃窜,南去西安,就是从这道上经过的。别看太后对外国人奴颜卑膝,可在本国臣民百姓面前还不失帝王的尊颜。早几日,就黄土垫道,洒水清扫,一路的黎民捧出一路的洁净。而后,劳累的众生被驱走好远好远,太后才大驾光临,车辚辚,马啸啸,轿悠悠,一道的威风,簇拥着闻名的逃跑。

    无独有偶。斯年日寇侵华,攻入山西。闻讯,阎司令长官便弃了省城太原,往南逃窜,经此道一直钻进吉县的深山。吉县山高谷深,日寇不敢冒然侵犯,居此自然高枕无忧,大吉大利。长官就在高山上,悬崖畔,劈一处住所,美名曰:克难坡。果真在此克难数载,安居到抗战胜利,方才浩浩荡荡,荣归太原。只是苦了黎民百姓,日寇的铁蹄紧随而至,所踏之域,村燃火,河淌血,遍地哀嚎,遍地尸横。长官也令部下举枪抗敌,白天不敢轻举妄动,夜深人静才斗胆下山,爬在官道西的田垅上朝村里放冷枪。村里驻扎日军,白天四处恣扰,黑天却龟缩不出,偶尔露头,也只在村外冷冷放上几枪,断然不敢超越官道,官道诚如“汉河楚界”。

    莫非官道载入史册的尽是丑陋和羞惭?不然!

    官道也有光彩照人的荣耀。1936年,中国工农红军渡河东征,就是沿此道北上的。一路上,扫顽敌,打土豪,播火种,多少穷苦百姓绽露笑脸。红军过时,官道上红旗飘飘,战歌嘹嘹,田里的后生眼馋心热,扔了父兄捏瘦的锄把、镢把,一头扎进队伍。一位叱咤风云的将军荣归故里,走进村校给小学生讲革命传统:

    “当年我就是在官道上参加红军,走上革命征途的!”满园钦敬化作满园掌声。

    历史的荣羡不止一次闪烁在官道。那年,大军南下,官道上的队伍络绎不绝,昼夜相续。小村的后生一个个跟着队伍走了,走进了南国的区委、县委、省委,也走进了现行的县志、市志……

    官道,演绎丑陋,也演绎荣光。历史的丑陋和荣光在此扭结,扭结成瘦瘦弱弱的一痕。多少岁月过去,官道就那么消瘦赢弱。6尺宽幅一如既往地袒露着,并且忠实嵌记着木轮、铁轮、胶轮、牛车、马车、大车的印迹。尧王不嫌其丑,慈禧不厌其陋,即使阎司令拥挤的车马大炮曾深陷官道的泥沼,长官也无心筹资拓宽。

    官道却阔绰了。

    红军过去几十年后,官道一步步拓宽了。先是路面宽展到丈余,继而,沙石代替了黄土,挺挺阔阔,数次数载,一条柏油大道展示在众人足下。当然,那柏油路上早没了往昔的木轮铁轮牛车马车,风一样奔驰的是大大小小的汽车轿车;当然,历史的痕痂和折皱也被时代的巨匠给熨平了,一种光彩照人的气派风度正驶过小村,驶过小村以外的村村寨寨,乡乡镇镇,城城市市……

    诗人走来,朝历史深处一瞥,顿生豪兴:漫漫一条路,好长好长,一头在历史的遥远,一头在希望的未来。

    村里人没有诗兴感慨,只知道出村远行离不开村西这路。老年人不称公路,只叫官道。

    青年人不叫官道,只称公路。

    青年人出门,父母送他上的却是官道。

    1991年

    中言心语:

    一条普通的村路,却走过一个个改变世事的人物。

    他们的遗迹很快就消失了,但他们的行踪却永远留在乡亲们的记忆里。

    乡亲们的记忆,就是我成文的依据。时过境迁,从古道走进故乡,记忆犹在,而那些讲述往事的乡亲却没了踪迹。他们的生命结束了,留在世界的只有他们曾经的这些记忆了。

    2009年11月12日

    桂林品山

    家在山西,生长在山的怀抱,自认为对山还是了解的。

    山西多山,有歌唱道:左手一指是太行,右手一指是吕梁。实际恰如。出家门西去不远,即是巍然安卧的吕梁山;东去数十里,又见那绵延不断的太行山。及至登山,方领略了“山外青山”的真切意思,爬出一身热汗,好不容易登上了眼前的那个山头,不待窃喜,抬头一看,更高的山头就在面前耸立。以为那山头才是造极之峰,快步攀去,哪知赶到峰顶一看,好不泄气,还有更高的山峰在引逗嘲弄着你。这无穷的山,无穷的峰,穷极了你的力气,还无法到达顶点,实在无奈。因之,山的概念在我头脑里成型了——左不见首,右不见尾;深,难度根底;高,难至巅峦。

    到了桂林,才知道这种认识的偏颇、狭隘,充其量也只能是山的一种形态。

    桂林的山别树一帜。

    突然而至桂林大地,说大地似乎并不恰如其分,应该说桂林是山的集镇,山的密林,山的世界。好多好多的山凌空而落,飘然而至,一下子把你拥围在其中了。左看是山,右看是山,瞻前顾后还是山。远远近近是山,高高低低是山,真真切切是山,淡淡渺渺是山,林林总总的山,组成了桂林。桂林不只桂树成林,群山也成了密林。将这群山同头脑中久有的山的概念一对照,哪一点也不入格。这些山,既可见首,又可见尾,若要攀登,往往刚喘上几口粗气,还未汗热周身,即到了顶端。这才晓得,桂林的山就是桂林的山,不似吕梁,也不似太行,不似华岳,也不似泰岱,活脱出一种世间绝无仅有的面貌。

    冬日的一个午后,我居然坐在七星岩的峰顶观览众山了。桂林的山在我的周围挺挺拔拔,葱葱笼笼,如茂林,如修竹,展示出一种勃然向上的青春风韵。这风韵扑面而来,荡涤心旌,眼帘上突然迸射出缕缕华彩,幻化出一幕幕遥远的风景。

    隐约看见,那是个造山的年代。造山主蜂拥四起,大显身手。北方在造山,南方也在造山,造山成为那年头最时髦、最昌盛的话题。造山的物什有五色土,有七彩石,却怎么那土那石也有生命,有性情?性情的诚敦和狡黠成为造山主的顺遂和顿挫。诚敦的土石互不相争,俯首听命,任凭造山主随意指拨。憨厚可掬的同族自甘埋头藏尾,联手胼足,用生命拱托起险峰绝顶,于是便有了华岳、泰岱这脍炙人口的高山。然而,也有被为难的造山主,聪慧的土石无一安份守己,都想出人头地,都想崭露头角,没有甘作垫脚石的角色。造山主勉强将尔辈撮合为一体,虽然还算庞大,却难见出个高来,竣来,险来,这就是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平庸之山了。

    桂林的造山主也遇到了同样的难题,然而面对各持己见的角色,他豁然大度,公开宣布:既然各有所见,那就各自为政,去展示自己的聪明才智,造出自以为是的山来!这样的决定,自然是要遭同类耻笑的。其时最为流行的山体是巍峨,是连绵,是重叠的山峦,是横贯的山脉,如此分头去干,必然势单力薄,难有磅礴之势,难有雄伟之概,岂不惶恐哉?果然,当桂林的山体成型时,显现出有违世风的面貌,娇小,琐屑的山峰山岭,竟成为山坛贻笑大方的新闻!

    新闻在时空中消失,山体在变幻中屹立。当那海市蜃楼般的幻景倏然飘逝时,我眼前依然是形体各异,姿色独具的群山。我以为,正是桂林这造山主的豁达,才给了众多角色施展才华的机遇。每一粒土石才能尽展才情,塑造个性,也才有了这环立的万仞山峰。我看见那山峰,有的如老人慈颜俯瞰尘寰,有的如仙姑驾云降下凡界,有的龙腾虎跃,有的象走驼行……。无一不透出灵秀,无一不闪烁智慧。这么美妙的杰作,居然因为没能随流入俗,而成为众矢之的,实在让人气愤!庸碌者对奇崛者的羞辱和耻笑,于今并不新鲜。

    但在当初,造山主却绝难忍受这等冤屈。于是,再看那漓江水,看那滔滔汩汩而又曲曲折折,在林立的山岭间环萦绕的漓江水,似乎正荡漾着少有的凄婉和幽怨。这漓江水莫非是造山主流淌的清泪?这么想着,那山和水更有了万般情愫。艳阳越朗,江水越清;江水越清,山影越显。原来江水在山间游游荡荡,缠缠绵绵地流动,似乎是在抚慰那颗受了伤害的心灵,却怎么又见那山林全在水中晃晃悠悠,牵牵扯扯地抖动,抑或那刚烈的山石也动了感情?看得出桂林山水原来是一样的情种,虽说是因山得水,山却因为水才美。因了水的滋养和映衬,那山才格外的明朗和秀丽,成为世间一绝。这绝美的造化自然迸发出了一代诗家的灵性,“桂林山水甲天下”,就是这灵性的千秋华彩!

    在桂林品山,渐渐明白了那山那水的意蕴。桂林的山,是嫉俗的山;桂林的水,是愤世的水。不然,何以能甲天下?

    1995年1月7日夜

    中言心语:

    去了一趟桂林,留下了几多感慨,赶紧动笔记了下来。

    再去桂林,就是因了这些感慨。桂林举办诗文朗诵会,我有幸走入其间。当我的感慨在朗诵者的口中传导开去的时候,我真感谢桂林山水,给了我灵性,给了我感兴……

    2009年11月12日

    风筝

    缘起很是偶然。

    偶然的相遇点燃了偶然的思绪。

    那是个仲春的下午,我在京都飘飞了大半周,回鲁迅文学院去。坐地铁从朝阳门站口攀出,缓步走在立交桥边,就在这时,一位手牵长线的老者进入我的眼帘。顺着那长线移目,也就看见了天空飘飞的风筝。那是只花蝴蝶,飞得已经不低了,却仍然向着高空升腾,穿过温煦的阳光,奔向淡渺的苍穹。不大会儿,花蝴蝶成了一片小小的墨叶。

    ——风筝很高了!

    然而,那位老者仍然把手中的绳索放出去。这当儿,他那脸上纵横的纹络编织出少有的从容和自信。久久注视着那从容和自信,才可以发现其中隐匿着深深的喜悦。

    一霎间,我的眼前和胸中豁然锃亮,滋生了莫名其妙的感慨。似乎每个人都是风筝的放飞者,恰如这位老者一样,放飞了烂漫的童年,多彩的少年,绚丽的青年,沉硕的中年,而今又在放飞疏朗的老年。每个人都牵引着一条线,让命运在机缘中升腾,飘舞,飞旋,有时高扬九霄,有时难离尘嚣,即使飞得再高再远,最终还是落在了大地。悟透了这么个世理,可否还有放飞的勇气和兴致?我佩服那位老者,看上去岁月的年轮早已过了天命,过了耳顺,正悄悄挨近古稀,世理于他胸中早该一百次的熟烂了,他却没有懈慢,没有沮丧,依然专注地放飞,放飞。

    我不免有些惊异。惊异的目光继续注视着老者,再由老者移向那高高的长空。

    焉知,当目光再次触及那纸鸢时,我居然幻化为那只蝴蝶。是的,那根长线将我送上了高空,去接近白云,接近蓝天。也许在地上看,我和白云、蓝天早融为一体,已经飞得很高很高,成为你心中和脸上的一缕欣喜。然而,正是由于我的高扬,才使我明白了自己的低矮,别说蓝天,就是白云,我也相距很远很远。我希望那根在你看来很长很长的细线能够再长再长,可是再长也会有个极限,而这极限又是我攀援白云和蓝天的障碍。更别说,在我心猿意马、踌躇满志之时,你也会突然收缩那根细线,即是我极不情愿,也只能一落千丈,跌回原地。正是如此,我才有难言的忧郁。因此我感喟,你给了我荣显,也给了我怨叹。

    你是谁?

    你是我的乡情,你是我的爱意,你是我的孝心,抑或你是我的忠贞和诚挚?

    其实,你就是我,我的脉搏,我的魂魄!

    那么,谁让你腾跃,谁让你跌落?

    ——我的风筝!

    1993年8月1日

    夜来香

    学生时代,正遭内乱,动荡颠沛耗费了我十年金子般的光阴。及至今日,才发现那岁月留给我一片荒漠。我领悟了,不禁对书、对笔倾注了一汪追悔之情。我希望从那浩瀚书卷中汲取前人的智慧和营养;我希望用瘦削的笔披露我的思绪和感情。然而,繁杂的工作充斥了我的白昼,使我读写的愿望无立锥之隙。

    每每晚饭后,我才能进入那样一种全新的天地。或捧卷诵读,在智慧的海洋里扬帆进取;或伏案纵笔,任情感的潮水在纸卷上飞泻奔流。欢快、愉悦、兴奋伴随我奉送初夜的光阴。

    渐渐的,夜深了。白天劳累的倦意悄悄向我袭来。当我感到这一切时,已处在四面重围之中,随时都有被俘就寝的危险。我猛然挣开身,步出小屋,伸臂甩腿,袒开胸襟,一任夜风轻轻吹散倦意。

    这夜,静得很。相邻的屋里灯光渺然,乘凉的絮语飘然早逝。一切都已沉睡。我踱步窗前,心中未免泛起一丝孤寂之感,口中也叹出微微的哀怨。突然,一股暗香扑鼻而来,清雅、淡凉的美味令人神清体爽,倦怠尽扫。借着灯光,我环顾四周,寻觅着暗香的踪迹。终于,在窗前花池里那尺把高的绿株上,发现了一朵浅黄色的小花。

    啊,夜来香!

    我蹲下身去,仔细品尝那花的清香。恰在这时,那绿株的顶端,又一个嫩苞轻声炸开,瞬息间,黄淡淡的花瓣伸展开来,那芬芳也随之飘悠而去。哦,这弱小的花株也没有入睡,她继续着白昼的生长、孕育,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绽开了。我久久地观望着,多么迷人的花儿,多么醉人的芳香!

    从那时起,我常常开窗夜战,让灯光抛洒出去,为那花儿镀上一层金辉,又让那花的清香盈满小屋,融入我的思绪、我的文稿……

    光阴荏苒,不觉然窗外的夜来香已有四、五尺高了。她的周身籽实累累,而梢头依然孕着苞,绽着花,在秋色里仍旧生机盎然。这时光,我的案头也不尽是退稿信了,凭添了几张用稿通知单。但我的果实比夜来香相差极远,又怎敢释卷辍笔呢!

    夜阑人静,我依旧伴着夜来香伏案孜孜奋求,夜来香也依旧伴着我,送我缕缕芳香。

    1982年2月

    中言心语:

    这是我早期的散文之一。进入写作,我一直在困境中挣扎,试图挣扎出政令的理念,挣扎出散文的既定模式。这篇文章明显遗留着我挣扎的痕迹,意在潇洒,却带着还无法解脱的拘禁。

    2009年11月13日

    醉酒铭

    我不大喜欢喝酒,尤其对那种虽标有“味美醇香”,而实则辛辣刺鼻的冒牌酒,更是忌饮不启。因此不曾醉过酒。

    前些时,一位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从部队回来。千里迢迢带我一瓶茅台酒。打开瓶塞,一股清香飘逸而出,举杯试饮,那酒果真浓郁香甜,并无辣味。于是,便和朋友谈笑对饮。久别重逢,畅谈只觉日短;美酒佳肴,捧杯不觉时长。不觉然,酒已过量,我醉倒了。

    酒醒后才知道,这一觉竟躺了好几个小时,好友急于归队,不能再待,已乘车南行。我原本是要送他登程的,没想到这一醉,竟醉过了这宝贵的时光。实在令人嗟叹不已,后悔莫及。此时,对那酒倒有些怨怪了。

    事后沉思,这次醉酒,全在于酒美。对于次酒,我从不沾唇,何尝会醉?显然,自己是在追逐美味的享受之中倒下的。想到此,我不觉一惊。在乡下时,条件极差,环境艰苦,自己却孜孜以求,从不懈志。没有电灯,就点盏小油灯诵读;没有书桌,就弓起膝盖,代桌而写。虽瘦削了身体,却磨利了笔触。进城后,条件好多了。房屋安静,陈设整洁,看戏有剧院,消遣有公园……,骤然如进了天堂。哪知这舒适的环境也像美酒一样诱人追逐。电灯通明,又思慕有盏台灯;炎夏暑天,又谋求有个电扇。需求尚不如意,写作的情绪就会低沉,以至于出入于剧院、公园,而怠然懈笔。

    这实实太可怕了。如此下去,岂不是要醉醺醺地了却一生。好在我惊醒了!

    1982年12月14日

    农民画师

    他叫茂谦,祖上留给他一个不雅致的姓:滑。但他的性格却反其姓而行之:忠厚、耿直。他忠厚却并不憨愚,内心里水一般的灵秀。

    小时候,他功课好,又爱描红涂绿,是老师眼里花一般的学生。偏偏早年丧父。家境不允许他求学深造。走出初中的门槛,一步踏进了家乡的田园。他随着大伙去春种,去打夏,去收秋,一年下来,犁耧耙磨,扛抬担拉,样样农活,拿得起,做得好。那时光,他年纪轻的像一把草,体格壮的像一只虎。白天的活儿干完了,浑身的气力没使完,夜里又没有别的干,就凑近灯前,趁着兴致忙碌开了。磨好墨,挥动笔,先摹一张山水,再描一幅花卉,摹摹描描,描描摹摹,描摹到远近人家悄然入梦,他才上炕。头挨枕头,就睡实了,甜呢!

    他爱画入了迷,他画画出了名。老太太要绣个枕头,请他描个花样,小姑娘要纳个鞋垫,请他构个图案。他有求必应,有应必到,有到必描,有描必好。求他的人越来越多,天长日久,他居然被尊为村里的“画家”。甚而,谁家男婚女嫁,油箱子,漆柜子,也要劳驾他了。他呢,还是以往的老样子,没有画家的大架子,求得来,去得了,保管干得你称心如意。有人说,“茂谦,你干脆靠这把手艺吃饭去。”他好久不语,心里想哩,可不敢去,怕被“割尾巴”受了治。

    担心终于去了,他却舍不得撂锄把。家有四亩地,让他摆弄得春绿、夏黄、秋锦绣。他撒下汗水,就能收回珍珠般的籽实。年年五谷丰登,岁岁瓮溢仓满。一家有四口,一日有三餐,一年有四季,四季吃白面,田里活计,满打满算,一年干不了四个月。农活闲下来,就写写画画,油油漆漆,虽然还是忙,却忙得痛快,忙得乐哉。少时没赶上使毛笔,写不出一手风流字。偷空儿,铺开一叠纸,稳住狼毫笔,练小楷,习大字,先正楷,后草书,练得正有钢骨,草如凤舞。这时光,翻画册,临摹前人的画幅,早觉得气韵不足了。一甩手,写生去。登姑射山麓,游仙洞风景。肩上背个小挎包。挎包里装着七彩盒,一路走,一路看,眼不停,手不闲,哪处好景夺目去,巧笔一挥画开来。坐在石边,背依青山,身伴幽花,面对峰峦。苍苍松柏之遒劲,翩翩莺鹊之俊俏,潺潺山溪之空灵,巍巍仙阁之精魂,不知不觉已沁润心脾。他胸中美景陡添,艺术细胞渐增。攀峰越岭,涉溪钻洞,费辛费劳不枉然,一步步逼近艺术的宫殿。市里举办农民画展,试选两幅送上去,不期国画《千古仙洞》、《吕梁清渠》竟入选了,在广众面前显了眼露了脸!更多的时间是油漆,东家出,西家进,底子抹得平又平,画图描得美又美,家俱漆得清如水,亮如镜,天无光彩屋里也生三分辉!

    请他油漆的人越发多了,既图他漆得光亮,又图他画得好看。忙村里,忙村外,所到之处,酒菜款待,几巡过来,心神已有七分飘然若仙,打开话匣,一反常态。诉十年坎坷,泣泣泪下,咏三中春歌,红光焕发,山民们也随之同泣同乐。

    山游半载,方才归来,城里的贵客上门来请。小车风行而来,风行而去。有请他油漆的,有请他彩画的,还有相中他的手艺能赚钱,请他转正当工人的。做活的,他干;当工人,不去。过惯了逍遥日子,受不了钟点的节制。于是,他还当他的农民,一季作务下田,三季笔耕串村,忙时不觉劳累,闲时不容懒散。

    滑茂谦哪里人也?临汾市金殿镇苏村。不过,若要找他,你先得打探,哪里的活儿最紧,他在那儿正干!

    1983年

    种画

    先前我一直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作画。一种是画画,那是画家。画家大伙都熟知,勿需我多言。一种是写画,这多是作家,但作家笔下的文字不一定都是画幅,所以能写成画的人并不多见。写画最成功的是陶渊明,他那篇《桃花源记》就是最好的风光画。画中景物迷人,人物也迷人,让不知多少人痴迷于他的画幅,刻意寻觅要走进他笔下的境地。

    丙戌年初夏,去了趟汾河西岸的姑射山下,从此我便认识了作画的第三种人,他不画画,也不写画,而是种画。这位种画的贤达名叫孙加令,人称老孙。

    老孙早先不是种画,也是画画,当然若是从年龄上论及,那个时候他还不是老孙,只能是个小孙。不过我认识他时比他还小,且是因为绘画的缘故。算起来是三十年前了,公社要搞个合作医疗展览,组织了一帮人绘画布展,我俩都是其中的成员。我能参与其中,是因为画过毛主席的大幅画像,展厅中需要这像,还需要个白求恩的大像,因而跻身入列。他们各位则是当地的丹青能手,根据展览内容绘连环画。抽空得闲,各人都会在纸上抒写一下兴致,实际是表现才艺,老孙的花卉让我咂嘴吐舌。花的鲜艳,叶的水灵,再添上一两只蝴蝶蜻蜓,真有夺目光彩。这在那个政治口号满天飞的年代,实在是罕见的享受。

    月余日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布展一完,我们便各奔东西了。后来知道他进城工作了,且在城建部门。偶尔谋面,只是匆匆一见,难能深谈。及至那日走进老孙的桃园,我才真正领略了他的精神风采。

    老孙的桃园不在世外,而在世间,且在城市的边沿。如今临汾这城市要西扩了,紧走两步,那桃园就会到了城市里边。试想,在喧嚣的闹市有那么个幽静的去处,那该有多么大的吸引力!那天去时,在繁杂的公路上往西一拐,就静了好多,到了桃园里头清静得恍若另个世界。这是一块数百亩大的田地,绿生生的树林伸枝展叶,让这里蓬勃着无限的生机。这生机与城里不同,城里的生机是热闹,闹嚷得厉害,似乎就算是繁荣。桃园不用这种方式与之争荣,我却看到了它的繁荣。桃树挂果了,有的还红了,绿的将颜脸掩在叶丛中,红的也不显摆,尽量掩藏着自己。只是,红艳艳的笑脸有点太招眼了,风吹叶动,怎有不露的呢?露是露了,我却从那隐匿的姿容里悟出了什么是羞涩,羞涩的美才是拙朴之美,本真之美,如同西施那般不必娇柔却柔美得可爱。回首城里的风光,裸露几乎成了时尚,男人坐在街头光着膀子打牌,女人穿着少得不能再少了的衣衫逛街。我想,这红桃绿叶的景致应该熏染世人的风习。

    潜进树丛摘桃,桃香,叶香,让风也变香了。在香风中摘桃,看那桃有单独成珠的,有相连成串的,公平地享受着太阳的涂染。太阳不用胭脂,不用饰笔,却涂染得均匀极了。一颗桃上,背绿,脸红,到了嘴尖,红得简直能浸出一滴滴红彩了。似乎,将这红彩装起来,就可以画染出天上那一轮鲜红鲜红的大太阳。于是,摘着桃,就像是摘一首诗,又像是摘一幅画,最最起码也是在摘一种清纯沁人的情趣。

    人迷恋桃园,禽鸟也迷恋桃园。树梢上好多鸟叫,是黄莺,是喜鹊,一律都在欢叫。叫得兔子也来凑热闹,在林间这儿那儿窜动。这一窜动,惊了草丛中野鸡的好梦,扑楞楞飞上了高天。飞上去并不远走,对着桃园的生灵高叫,像是数道兔子的轻佻。叫过了,气消了,又一潜,回到了珍爱的老巢,哪里情愿离开这仙界一般的乐园。

    摘一篮红桃,到园边的溪流中去洗,溪水清亮如镜,从龙祠泉汩汩流来的清水,似乎是一渠潜存了五千年的陈酿,将桃子往里一浸,不只洁了,净了,而且香了,甜了。端一盘坐在园中的湖畔去吃,咬一口,甜得心魂晃晃悠悠的,就见湖中水波粼粼,粼粼的波光闪耀金辉,那是落霞装扮的。还有艳羡这装扮的,一条鱼儿跃出湖面,也成了金光灿灿的。

    坐在湖边,咫尺城市,远了;案头烦累,消了;市场繁闹,忘了;争名逐利,淡了……。忽然就觉得身在尘世,心在天外,这里活脱脱是个世外的桃源。就在那一刻,我为老孙定了位,他是种画的。色染成的画,只能春去花还在,怎么会硕果满园?字组合的画,只能人来鸟不惊,怎么会逍遥其中呢?惟只有老孙种的这画,一年好景君须记,风光不同美四季,而且可以走进里面去。蓦然站起,望一望这好大好大的园子,想一想桃花盛开的时光,这里一定是一片火烈烈的风光。这一片风光,当不会逊于夸父掷杖而生的桃林吧!

    我忽然明白了,纸上得来终觉浅,因而老孙不再画画,而是种画了。我告别老孙,说声再见,这不是客气的寒暄,而是心意的吐露,来年三月我还要来,来赏那比映山红还红的桃花。

    2006年11月4日

    中言心语:

    去老孙桃园里一转,写下了这篇文章。老孙和前面写过的老滑都是那年搞画展时结识。那时我年岁不满20,如今却已是花甲之身了。时光好快,惹人怀恋,这些文字权作一点纪念。

    2009年11月13日

    病人

    小章病了,众人说精神失常,送去住院。

    小章进了医院,小章的故事却在院外流传。流传的故事很多,经典有三:

    第一是改了不该改的稿子。小章初来机关,是名打字员。打字员是文印员的俗称,这俗称起自用铅字在蜡纸上敲打的年代。由于每一下都磕碰得叮当作响,就有了打字员的称号。小章当打字员时已不必打字了,机关里有了电脑,轻轻按动键盘,就会出现工整的文字。所以,别看这活没权,还是有不少人眼红着想干。可是,小章却不理会珍惜这活,出手没几下就砸了饭碗。原因是他改了领导定的稿。稿件是:廉政建设首先要有严格的制度。小章印制的是:廉政建设首先领导要以身作则。领导一看就火了!领导发火很有道理,历来都是秘书起草,领导定稿,领导钦定后,秘书不敢再动,你个小小的打字员居然胡乱改,这岂不乱了套?何况,这改动还有影射之嫌,岂能放任继续作乱?很快,小章被清理了出来。

    小章出了打字室,被放置到办公室,于是有了第二个故事。办公室事情不少,概括起来也就是提包子,开门子,摇扇子。时下有了空调,这摇扇子可以减略了,可是,到了信息社会,电话显得十分重要,一部电话联络东西南北,分分秒秒都可能有想不到的大事。因而,办公室规定,私事勿用。这一日,小章守定电话静待信息,有个老头儿破门而入,抓了电话就拨。小章定神时,老头儿发了话。这不发话还好,一发话小章火了。老头儿说:早点熬稀饭,多添些豆,外甥晚上过去喝……喝字还没出口,小章伸手按键,断了电话,气得老头儿一扭脖子走了。

    老头儿走了没几天,小章也走了。小章走得令人心酸,出了机关,下到了基层。基层不在城里,不论活大活小,上下班先不方便。众人说小章不机敏,惹那老头儿干啥?那是领导的舅爷呀!这不,遭开销了吧!小章却执迷不悟,到了基层又犯了新的事体。

    基层是座庙,庙里逢会人多,人多会拥挤。怕人挤坏,分了两道门,一道进人,一道出人。小章的事是把门,把出人的门。小章行事认理,没有一个人从他的门里进来。后来,硬有个人进来,谁?就是下令一道门进人,一道门出人的人。下令的人大摇大摆进门,小章伸出一条胳膊把他堵在门外。下令的人一甩胳膊,跨了进来。小章没提防,差点跌了一跤,慌忙奔过来,把进来的人往外揎。那人哪受过这委屈,一扬手,重重给了小章个耳光。

    小章怒了,吵着嚷着:你定的制度,你咋不执行?!

    众人急忙拦挡,小章仍然吵个不停,一直吵进了医院。小医生问小章是啥病?众人说,精神病。

    小医生看不出子丑寅卯,请老医生诊断。老医生看了,也没发现什么不正常,可众人坚持要留下小章住院。

    小医生问老医生原因,老医生说,正常看正常,正常。失常看正常,失常。

    小医生要留众人住院,众人哄笑着散了。

    2001年1月29日

    好人引生

    引生和我同村,比我小几岁,却一直称我老师。说起来让我汗颜,初中毕业,回村务农,只因还识些字,竟然走进学校成了民办教师。那年代政治是个敏感事儿,不少人都因说了句错话就栽了跟头,所以政治这门课老教师一般不愿触手。我这个初生的牛犊一下就兼了几个班,其中就有引生那班的。那是个毕业班,我上了有数的几节课,他们就离校了。在我的印象里,引生很安顺,坐在课堂上毕恭毕敬,听得很是认真。初上讲坛,少不了有些怯阵,正是引生这样的学生给了我拿稳教本的心劲。

    毕业后引生务了农,因为他是农民的儿子。务农的他却还惦念着我,逢年过节,少不了送我几把绿菜。菜不多,却水灵灵的,让冬日添了些许暖意,让饭桌增了些许情趣。这时候,引生的智识和眼光就略露一二了。他种菜没有墨守成规,而是搞弓棚,垒火墙,硬是让冬日里长出春光中的绿意。于今,这蔬菜自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诚如一枝出墙红杏般招眼。

    我以为引生会在土地上一直扑腾下去,没几年,他进了城,做开了工。开一个门面,搞电焊门窗什么的。这不算什么高技艺的活儿,可是从农村到城市,从务农到做工,这要有个思维的改变呀!刻下人们喜欢说个词:与时俱进,我想引生该是与时俱进的典型了。这样的典型虽然不会成为时代的豪富、豪门,可他靠自己的勤劳智慧富裕自己、富裕家庭,无疑是最有生命力的本分人。

    这当口,我也进城了。有时上下班路过引生的店门前,少不了和他照个面。他不焊接了,铺面时新洁净,卖开了电气炊具。这样的活儿轻省、爽利,他又上个台阶,提升了自己。我分明从他身上读出了进步,一个农民就这样一步赶一步的往前走着,像春蚕一样不断蜕去旧衣,不断走进全新的天地。

    有一次在引生店前相逢,他正扫地。扫地不是新奇事,可他扫地的方法在城里颇为新奇。我见过许多人扫地,都是把门里的往门外扫,门前的往街上扫,扫远了,笤帚一拿回返,了无牵挂。这种扫法让我这个农村长大的人很是看不顺眼。看不顺眼又能咋?尽管在报纸上呼吁过,在电视上喻讽过,可是,杯水车薪,无力回天。因而,见了引生的扫地我就感动,他是扫起垃圾,搓进簸箕,端出很远,倒进应该倒的地方。这事不惊天,也不动地,可我看到了一个仍然洁净无尘的心灵。

    引生去了趟上海,回来愤愤不平。让他义愤的不是什么大事,是件芝麻绿豆的小事:问路。那一天,他要去火车站,问人,人家不言不语;再问人,人家脚步匆匆。连问数人,人家那挂满海味的脸上都是同样的不屑一顾。这让我这位乡亲万分纳闷,往常以为,上海有知识的人特多,品德高尚的人也应该多,岂料,知识这东西怎么和品德没有关系?引生被冷落了,为此愤愤不平。他的不平中不乏自己委屈,但也有对社会的焦虑。

    自从听了引生不平的诉说,又有些日子没有见面。再见到他时,他回到了镇上,在故里开了个家用电器门市部。店铺不小,货物齐备,是镇上的头份生意。然而,门前却还摆个小摊,修锁子、配钥匙。我问他,那能挣几个钱?他说,不图挣钱,钱有多少是够?是图众人方便。怪不得旁边还放个气筒,而且是免费使用。

    引生,真让我刮目相看。上海那个染缸没有给他染上色,社会这个尘世也没有给他涂上灰,经商没有变奸诈,冷遇没有变油滑,他仍然是他,是个灵魂洁净的好人。

    2006年10月26日

    烛光喷薄

    秋光灿烂的时节,乡宁举办西山文苑笔会,主办人王晓鹏敲开了我的门扉,约我前去搞个文学讲座,我没有犹豫,应允了。

    按日程计算,我这样应允是没有道理的。这时节不热不凉,是写作的大好时光,诚可谓收获季节。何况,我为写作《中国寓言》,每天以3000字的里程往前推进。这是必须的,否则就不能按期达到既定目标。这个目标,是我,也是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确定的。去年,我为孩子们写了《中国神话》一书,没想到发行看好,首批很快销完了,于是又印了一批。就在此时确定了这个目标,责任编辑薛屹峰先生来电话,要我再写本《中国寓言》,该书要在明年初上市。因而,我每日的里程是铁定的,有误,则需加大工作量补上。在这样的时刻别的事宜确实很难挤进来,但是,乡宁例外了。

    近些年,我没少参加笔会,东临碣石,西上乌市,南赴桂林,北上京都,似乎是一种文化的觉醒,好心的主人约些文人雅士,观瞻当地胜景,畅谈历史文化,让他们用笔墨抒写地域的辉煌。主办者当然非政府机关莫属,最次也是旅游部门。而乡宁这笔会却由民间主办,主办者王晓鹏是位诗人,也是位散文家。近些年,他一手写诗,诗意盎然;一手写散文,文情蓊郁,这就够劳累了吧?是的,他却自加负荷,开发文化事业,这不又举办笔会了!对于文化人自己举办的文化活动我怎能有丝毫地懈慢呢?因而,只能满口答应。

    临汾到乡宁应是两个小时的车程,可那天下着小雨,路上车多,跑不起来,赶到县城时天黑定了。我的讲座要在8时开始,时间紧迫,只能匆匆吃几口饭。饭碗未撂,就听说那边停电了,且是变压器失火,一时难以修复。心中一声咯噔,还能讲成吗?王晓鹏见我狐疑,说:只好点蜡烛了。我没说什么,却想,那还能坐住人吗?现在可不是当初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正是文学热,别说点蜡烛,就是不点灯搞讲座,也会黑压压挤满人。时过境迁,文学盛况难再,不少大城市大太阳下的讲座都听众寥寥,今晚非泡汤不成。

    我走进讲堂,立即被感动了,幽暗的烛光燃起,座位不剩虚席。见我进门,马上响起掌声,掌声让烛光也添了激动,火苗舞蹈得东摇西摆。我在那舞蹈的光缕中往下一看,哈呀!还有比烛光放亮的芒彩,就是那一双双闪光的眼睛。那里有追求的热望,有求知的渴望,那是一种真诚,世界上最无法辜负的就是这种真诚了。我开始说话了,我不愿摆出讲课的架式,而愿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拉拉家常,说说关于文学的真心话。如果我的话能成为一缕烛光,那我也就很庆幸了。

    讲堂邻近街道,不时驰过的汽车、四轮、农用三轮,毫不顾忌地将声音抛洒进来,窗户上单薄的玻璃阻止不了这强劲的穿透力。没电,也就不能扩音,我担心我这微弱的人力抵不住街市上的马力,若是听众分心,我便知趣的早早打住。可是,那一双双闪亮的目光时刻和我那微弱的声音胶拧在一起,于是,我一气谈到夜阑人静。未待我走下讲坛,就有学员围上来,问这,问那,面对面交流,还有的追到我的住所,畅谈不息。

    那个烛光映照的夜晚早就过去了,时光让它成为往昔。那个夜晚的烛光却永远留下了,永远留在我的心里了,成为我胸中无垠的感动。平生搞讲座不是一次了,曾经斗胆在孔夫子门前讲文章,讲过也就过去了,惟只有乡宁这次却不会过去了,那烛光永远闪亮在我的眼前。那是文化的力量,那是精神的光芒。近些年,充斥社会的是金钱,金钱成为动力,在市上、场上横行肆虐。有人用权势豪取暴夺,有人一边骂人家豪取暴夺,一边见缝插针地掠取人家不屑一顾的蝇头小利。因而,文化被遗弃了,被冷淡了。与金钱不搭界的文学在这年头自然而然落寞了!然而,在乡宁,在吕梁山的深处,却倔然亮灿着文学的烛光,岂不让我感动!我从那烛光中读出的是喷薄,是一轮朝日般充满生机的喷薄光芒。

    次日,天格外好。雨后新晴,让太阳多了几分鲜嫩。我随西山文苑笔会的会员去游黄河,一路西去,翻山越岭,看了紧依黄河的石鼻子村。那里的明清民居倔然存世,一进进院落沿河而筑,诉说着主人水运晋煤,外进货物,所创造的辉煌。由石鼻子北进,不多远就是师家滩。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却有一座巍峨的庙宇。庙中供奉的是大禹,是名传千秋的治水英雄。从师家滩乘船北上,黄河流水滔滔不绝,船上文化人的谈吐比那黄河水还流急浪高。有人眺望峡谷,看仙人过桥;有人指点绝壁,观鸥鸟挂巢;有人纵横岸上,论千古兴亡。可不是,这里有重耳逃亡的足迹,有李世民征战的烟云,还有清代残存的长城。这长城是抵制外辱吗?不是。如果站在秦皇年代,修筑长城还有点防卫外敌的意思,那么这清代长城则完全是克化内乱了。内部的纷争以至要刀戈相见,筑城防御,那这社会一定让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此刻,面对岸上的历史陈列,烛光里的亮睛视通万里,思接千载,肯定会读出和谐世道的真谛来!

    船逆流而上,有些艰难,却在一点点向前。烛光中的那些闪亮的眼晴也在前进,在前进中喷薄着自己的光芒。

    2006年10月28日

    不敢正视的目光

    那些眼睛真亮!亮得像露珠一样纯洁,亮得像星星一样放光。猛抬头,亮晶中的光芒像利剑般投射而来,内中有希望,有渴求,有焦虑。随着目光的闪射,一只只拿着笔记本的手急切地伸展过来。我连忙低下头,轻声地说:

    改天好不好?好不好……

    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在新华中学和豆蔻少年漫谈写作。这是早有的夙愿。不时有熟识,有同事跟我说,抽个空儿,给学生讲讲作文。我听了,没往心里去,现在不是过去了。早几年文学热得发烫,一说写作,一说作家,青少年朋友比见了眼下那些红歌星要眼热得多!波浪过去了,就该和缓了;喧闹过去了,就该平静了。和缓与平静是最适宜人们学习和工作的境界。只是文学寂寞得又让人怀疑世间是否还需要这么个东西?后来又有朋友谈到文学辅导的事,心里活动了,想想该去,可是,总忙,忙政务,忙旅游,忙烧毁后尧庙的修复,也就忙得抽不出一点空隙。恨不能把时间这皮筋扯展,扯展,一天扯出48小时来,只能辜负,辜负,再辜负,辜负了约请者的一片好心,真真让人心里过不去。

    蓦然间工作变动了。忙碌变为轻闲,紧张变为松宽,文学这被挤在人生夹缝中的角色,突然有了自由舒展的空间,想想曾经的辜负,现在也就该去弥补弥补了。于是,我有机会走进了校园,站在了纯真烂漫的花朵面前。枝繁叶茂,鲜花簇拥,再大的教室也挤不下求知的渴望。因此,讲台设在室外,设在静悄悄的校园。开始的时候,有些热,刚刚吃过晚饭的孩子们额角腮边还浸着汗珠。然而,热汗也没让他们分心。我和他们一起神游,神游文学书写出的人生,神游人生书写出的文学。不知不觉,夜色悄悄涂染了长空大地,校园里也被描蓦得迷迷蒙蒙。应该结束了,文学的话题结束在了热烈的掌声中。

    踏着掌声,我缓缓从讲台下来。未及注意,我已被同学们拥围在中间。我抬起头,看到了那一双双眼睛,那一双双令人心动,令人心喜的眼睛。那里面有信赖,有敬重,有向往,向往在他的笔记本上能留下我的笔迹。这是我的幸运,我的兴奋,退一步说,即是我再木讷,也无法违拗这纯真地心灵。我拿起笔写下了一本,又一本,这时候,孩子们更多了,天色更暗了。我写得再快也难以满足这么多人的心愿。何况,稍事休息,孩子们还有晚自习呢?我只好罢笔。这时,老师也过来了,替我圆场。我慌乱地瞥了一眼面前的孩子,匆匆低下头,轻声地说:

    改天好不好?好不好……

    我不敢再抬头,不敢再注视眼前的目光。世界上能够辜负的东西很多,有时候辜负就是正义,辜负才能显现人格,但是,此时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惟一不能辜负的是孩子,是孩子们求知的渴望。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几天过去了,心头的重负却一点也没有减轻。我仍然记着我的承诺,改天,即使再忙我也要重新走进新华中学,还一个愿,让簇拥的花朵全部绽开笑颜。

    2002年6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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