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喷薄-物事感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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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皂角树

    一棵树,一通碑,一湖水,一件事……在人生的阅历中不时出现,不时消失,完全是不经意的相遇。大多数一闪而过,永远成为过去。极少的留下来了,留住这些物事的惟有文章。文章使绿树常青,使碑石常存,使往事常在,使感情常新……我很珍爱这些文章。我珍爱这些文章不是因为写得有多么好,多么美,而是它及时挽留和收藏了我的感兴。

    老院拱出一芽绿苗。奶奶说是皂角树。

    皂角树上结皂角,皂角可以洗衣服。那会儿,乡下还没有肥皂、洗衣粉,左邻右舍洗衣服都是从集上买来的皂角。没钱买的,就用水泡一碗米糠,泡涨了撒在衣服上,用捧槌捣,用胳膊搓。自家院里猛地长出一株皂角树,实在可喜。

    ——我盼小树快长!

    小树长得不慢,只两年,就比我还高。又吹过两度春风,树梢挨着房檐了。皂角树大了,该开花了!

    来年春里,我希望的目光在树上扫了又扫,眼巴巴要扫出几朵花来。扫来扫去,春光已尽,夏热浓烈,树上还是没有一朵小花。

    ——我盼来年!

    来年复来年,皂角树却一直没有开花。我失望了,却又不甘失望。每度春色再现,总少不了朝树梢翘望。

    这年秋里,老舅从河东来了。往当院一站,一眼瞅住了这不挂皂角的树杆。这树也确实显眼了,树杆碗口粗了,树梢早窜过了那长了十多年的枣树。老舅对着皂角树怨叹:

    “这么棵宝贝树,怎么让它闲着!”我不懂老舅的话,好奇地问:

    “它不结皂角,有什么法子?”

    老舅头一弯,不满我的话:

    “怎么没法?整治一下就会结的!”我眼中立马闪亮出喜气,急急地说:“老舅,就请你治治吧!”

    老舅没说什么,跨进屋里,取出一把劈柴的利斧,挽挽袖子,挨近皂角树。飕——地一下抡起斧头,劈在树杆上。树梢一抖,落叶飘飘,树杆上的斧痕里转眼渗出了水汁。我浑身一颤,那亮亮的水汁竟在我的眼中洇成一团血红。我感到了树的疼痛!我听到了树的哭泣!没待第二斧砍下去,我抱住了老舅的胳膊。

    老舅回转头来,眼射凶光,吼着把我甩出好远:“你懂个屁!”

    我跌在地上,好久没有爬起来。树梢在头上摇摇晃晃,绿叶在身边片片跌落,我的哭声和树杆的破裂声一起迸溅。

    我爬起来时,老舅住手了。

    皂角树杆被砍得鳞伤斑斑,水汁滴滴。我疼爱地抚着树杆,恨透了那一张喷射凶光的脸!

    冬日深了,皂角树的伤口弥合了,身上却斑痕累累,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光洁。

    老舅病了。奶奶领家里人去看望,我没去,我害怕那喷射凶光的脸。奶奶是哭回来的,老舅已离开了人世。

    来年春天,皂角树出奇地开了花。花开得又密又繁。

    我呆在树下久久地痴望,花花点点的眼中分明又显出那张凶险的脸,头脑中迷惘一团。

    1990年7月6日

    椿树

    椿树是树木之王。

    乡下人盖房子多少总要使点椿木,靠木王扶正镇邪,增添新屋的威严。谁家若是事先忽略了这点,临立木上梁了,还得慌忙火急地挨门挨户寻找,哪怕是合缝时插一支椿木榫也罢,总算成全了一桩心事。

    有一度,我则对椿树心怀不恭。这不恭之意来源于一个传说。说是王莽篡汉逼得刘秀落荒逃走。逃难途中,饥渴难熬,有一次竟昏倒在路上。苏醒后,刘秀见路旁那棵树上结着许多紫红的小果,就撑身摘取,大把抓,大口吃,把肚子填了个饱。不意这位落难的王子居然会当了皇帝,竟然还一直没忘那紫红小果的救命之恩,要封那树为树王。遗憾的是贵人多忘事,时过境迁,刘秀早忘了那树的样子,竟然错把椿树当桑树,封为树中之王了。可怜的桑树怨气郁结,竟然气破了肚皮。

    我记得河边路旁的桑树,没有一棵能长得高大挺拔,都破裂着皮,扭曲着身子。可无功受封的椿树非但不羞愧,反而得意洋洋,挺直腰杆,长得出人头地。对此,我早就耿耿于怀,怨叹尘世的不公。既然都已知道椿树的底细,何必要敬之为王,立木上梁非要用点椿木不可?然而匡正固有的习俗谈何容易,世世代代都知道错了,世世代代却一直错着。少年气盛的我甚而决计奔走呼吁,改变这不合理的风俗。

    一场饥荒来得好猛好烈,城里人都瓜菜代替粮食吃了,乡下人更是饥饿难忍。我那会儿虽然还小,可小小的肚里常常都瘪瘪的,有时连跑几步的气力也没有了。恰在这时,我发现了椿树的价值。以往村里人把椿树分为两种,一种香椿,一种臭椿。香椿叶泛黄,能吃。春芽一发,不少人便攀枝爬树,摘下来吃菜。而臭椿叶虽然不臭,吃着不香,少有人问津。这年头,臭椿也身价倍增,人们同样采摘下肚。我家屋边就有棵高大的臭椿,树大枝多,叶子茂密,隔不几天,便能摘一次。自己充饥不说,还可以送给左邻右舍点儿。

    椿树对我家有了养生救命之恩,我对它的成见也渐渐淡忘了,为桑树鸣不平的大计也就化为乌有了……

    1990年8月2日

    中言心语:

    世间的混沌随处可见,椿树和桑树的错位也可见一斑。年轻的时候随处要求个公正,壮硕的年头管事要办个公正,明明世道很难公正,却要一心求取公正,岂有不碰壁之理?碰壁也该,回望这篇短文更为明白知易行难的道理。

    2009年11月13日

    河柳

    我们村边有条母子河。

    母子河边长满了柳树。

    家乡的春色最先从柳树上绽露。垂落的枝条刚刚变柔,枝条上就爬满了一个个翘着翅膀的黄蜂,柳树吐芽了。

    发了芽的柳条,水盛皮嫩,折一枝,轻轻一拧,嫩皮和里面的骨杆就完全分离了。轻轻把骨杆抽出来,嫩皮空空的,成了小小巧巧的笛子。用指甲在一头往薄的刮刮,轻轻吹口气,一阵亮脆的声响便冲出了皮管。四野里沉闷了整整一冬天的静寂被这一声脆响惊破了,黄鹂挂上了柳枝,燕子穿刺在长空,草芽间的小虫也鸣叫着,引逗得青蛙也关不住嘴巴,咯咯咯的唱响了。

    柳笛唤起遍地春歌!

    我和我的小伙伴便是这春歌的弹拨者。

    歌声渐淡,夏日却烈了许多。只要身上一冒汗,母子河就成了我们的天然游泳馆。一个个脱得光溜溜的孩童,在水里蹦呀跳呀,扑扑腾腾,弄得河水一直从初夏沸热到仲秋。

    上学前,我是一忽儿也离不开河水的。

    在水里泡得时间长了,身上发凉,牙关敲敲打打,浑身生出一层鸡皮疙瘩。老人们说,再不上岸就会“放牛”。放牛是一种病,身上热一阵,冷一阵,属于伤寒一类。我们不愿上岸,又怕放牛,就胡生点子。不知哪个智多星的点子得到了响应,我们爬上岸去,顺河边的小路猛跑,说是“撵牛”,一口气要跑得身上流汗,才算是撵上牛了。我们把河边的柳条挽在手里,拴成一个圆圈,牛就拴住了。拴住了,当然不用我们放牛了。

    于是,我们又毫无顾虑地扑入水流,母子河又被我们搅得水沸浪卷。

    河边的柳树渐渐长大了,我们也没了儿时的福分,再也不能光溜溜地大闹母子河了。

    河边的柳树换了一茬又一茬,而我依旧对柳树一往情深。

    1990年8月2日

    中言心语:

    年龄的增长宣告了童趣的远去,穿上合缝的裤子标志着我们有了禁忌,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样无忧无虑的在河水里戏耍了。

    然而,新人辈出,一代一代的孩童不断出世,他们真该继续我的童趣。

    他们会有他们的童趣,却不会有我们的童趣了。

    至少,没有在母子河里戏游的乐趣了,因为,母子河枯瘦得快要断流了。

    我为故乡的孩子惋惜。

    我更为在枯瘦中残喘的母子河惋惜。

    2009年11月13日

    蝉声

    忽然,就想到了城里的蝉叫,是这山野的蝉声牵动了我的思绪。

    听听,想想;想想,听听。这山野的蝉声与城里的蝉声就是不一样,尽管同样是蝉叫。

    乡邻们常说,十里风俗不一般,难道蝉界亦是同理?

    我听山野这蝉声,起得柔和,吟得婉转,一波三折后,才有一个高高的引吭,引也不尖,吭也不利,只是柔声的高扬。

    城里的蝉却不,一张口就直杠杠的猛嘶,嘶吵得没波没折,没节没奏,一口气使完了浑身的劲,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准备积势重来。

    我觉得山野这蝉有些古典的意味,而城里那蝉则是现代化了。真真是入乡随俗,入港随湾了。

    蝉也有趣。

    坐在这突兀的山石上,清静的耳廓里溅动着蝉声的意韵。这蝉声如一股清冽的溪流,从那5000年的历史深处蹦跳过来,质纯得清可见底,见出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自然本色。这蝉声如一条山间的小路,山重水复,常常让人觉得前面无路可走,然而峰回路转,曲径通幽,于万千紫萝藤条的遮掩中隐显一线,仅仅这一线却能够柳暗花明了。这蝉声又如一幅画,是一幅国画,而且是齐白石先生笔下那深山藏古寺的画法,画面的无,表现着画外的有;画中的静,体味着画外的动。

    这蝉声又是诗,却不是一首,而是一组诗,一本诗,仅仅在唐代那个300首的诗湖中就荡漾了好久好久。因此,当这蝉声终于来到我的耳廓时,就带了王昌龄远行塞上的感兴:蝉鸣桑树间,八月箫关道;带来孟浩然送别远行人的离情:日夕凉风至,闻蝉但益悲;带来了王维居官不贪,衣食艰涩,却依然高朗的境界: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尤其是带来了骆宾王困顿狱中的那悲叹,这声响中蕴满了人间的智识,展露了坦荡的品格: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却怎么,岁月的风尘都悠然在那蝉的声响里了。

    在那样的时候,我简直不敢想那闹市的蝉。那蝉的叫法,同那汽车的喇叭,木锯的尖响,以及会场上那麦克风中传递出的音波一模一样,只是一种目的,一个用项,赤裸裸的显示。如果硬要把那蝉声也说成是歌,那这歌声只能是斯年造反有理的调门;如果把那蝉声也对应成一条路,那就直接了当为一条平直平直的高速公路,直白端照,对于路自然是好路,而对于旋律却没有丝毫的味道。好在那蝉声还没有廉价为处理品的甩叫卖声,就这,也缩略成了乏味地噪音。

    不过,也许没有闹市的蝉,我就无法理解山野的蝉。莫非,这蝉声中也有褒贬,也有衬托,也有抑扬?

    且不论它那么多,咱就在这山野的蝉声中舒美自在一回好了。

    1998年9月26日

    夜幕

    夜幕是儿时的诗情画意。作文时写到这个词,村里的戏场准会黑漆到眼前来,惟有台上亮着灯光,突然,骤起的鼓乐声一响,那垂挂着的幕布就缓缓拉开了。

    这时,黑漆漆的台下隐隐约约现出了一场子的人。

    幕是遮盖的象征。夜幕当然是黑暗的喻说了。

    近些年,夜幕早被撕裂了。城里的夜晚已被五花八门的灯光攻击得遍体伤痕,常常在旮旮旯旯里向隅而泣。黑暗,祖辈传留下来的心性难改,总想一如既往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体现自己的功能,因而,也就屡屡碰壁,在那豪华的都市,这个垂暮的老翁受到冷遇和唾弃一点儿也不稀罕。

    好一段时日,我几乎无从记得那儿时的诗情画意了——唉,夜幕!

    这一晚,静坐在这幽暗的山间,我从内心深处为夜幕喝彩。好个夜幕,在这远离尘嚣的深山,你仍旧是你,你用你的严正和无私,布置了一个完全公平的世道。——是夜,我上逍遥峰是为了感触庄子数千年前的飘渺之境,不意,却一头撞上了夜的执重。

    逍遥峰的白昼是突兀、奇巧、虚幻、飘忽的万千气象。突兀的是山峰,奇巧的是怪石,虚幻的是深谷,飘忽的是云雾。山峰如刀似剑,直挺挺着身杆;怪石如禽似兽,在不同的人,不同的情绪里变幻着自己的容颜;深谷则是一位稳沉慈善的老人,他不言不语,不显不摆,你急于端详他,却又无法接近他,只能凭借自己的心性去感知他;而那飘忽的云雾,简直就是一条练带,一挂羽衫,一丝诗意,一缕逸兴,你分不清这练带,这羽衫,这诗意,这逸兴,哪是峰的,哪是石的,哪是谷的,哪是自己的?抑或,置身其中,天和地,山和人,都没了区分,没了界限,重合为物我一体,物我两忘的氛围了。这或许就是庄子先生昔年的那种游乐情怀?逍遥境界?

    不过,构成这世界的物体,毕竟有高有低,有虚有实,有静有动,而这高高低低,虚虚实实,静静动动,组成了人世间变幻莫测的风云,明争暗斗的拼杀。庄子老先生可以面山飘然若仙,临壑腾空逍遥,在这姑射仙山落笔寄情,抒写千秋华章,而我这位凡夫俗子,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割断尘念,总让这高低虚实静动牵发出不平则鸣,腥风血雨的苦情。因之,我的思虑沉实而凝重,怎么也无法飘逸。

    或许,正因为这,我才会在暗夜重登逍遥峰。

    或许,正因为这,我才会为森严的夜幕而惊叹。

    我的眼中消失了白昼的繁众,突兀没了,奇巧没了,虚幻没了,飘忽没了,惟一的只是黑暗。黑暗抹平了高低之别,抹平了虚实之分,抹平了静动之异,给这世间一个大大的空寂。而这空寂中却有着最丰富的含量。此间有稳沉,有平和,夜幕掩饰了一切纷争,公平而安详成为最消魂的领受。我体味着黑暗赐予的无忧无虑,无喜无悲,渐渐释去重负,如云雾一般轻扬在迷梦的空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生的逍遥?

    我似乎觉得,庄子老先生的《逍遥游》正是得益于这暗夜的启悟。不然,仅有白昼的明鉴,而无夜幕的遮掩,潇洒也难,何谈逍遥呢?

    1998年9月26日

    麻雀

    麻雀死了。

    死得真可怜。尖利的嘴巴断了,腮边的绒毛洇过血,结了痂。身子瘦枯了,干瘪的肌肤丧失了依附力,风一吹,羽毛散了,随风飘落。

    唉,麻雀本来不应该死,它却死了。

    面对着自己,麻雀却盯住了一个好斗的对手。都怪那面镜子,我家新房墙上那面闪光的小圆镜。

    小圆镜同别人家一样,是新房落成时山墙檐角的装饰物,没想到却给那麻雀带来了杀身之祸。

    不知道麻雀是什么时候飞来的,不知道麻雀是怎么逗留在镜子前面的,不知道麻雀是怎么恼火的,我看见它时,它早已和镜子里的自己搏斗多时了。稍微退后点,张开翅膀扑上去,尖尖的嘴巴啄的镜子“砰砰”响。斗一阵,又退后点,扑上去……。

    我先是好奇,继而好笑,看着那雀奋勇厮杀的劲道,我不知道该赞赏它的英勇,还是指责它的愚蠢。

    但有一点可以断定,我看到的那雀,和那雀看到的自己肯定不是一回事。在我眼里,小圆镜里里外外都是那雀。在那雀眼里,镜中的自己正是张牙舞爪的仇敌。不然,它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凶猛地扑上去?斗累了,那雀喘息着退后来,站立不稳,卧在一侧。如果就此走开它还有条生路,偏偏喘息未定,那雀又怒怒地冲上去,斗开了。

    我知道这么恶斗的后果,拼命的麻雀必然会拼掉性命。真可怜这生灵,我挥挥手,把它赶走了。

    只是,一转脸那雀又飞回了镜子前面,斗上了。我又赶它,再赶它,它又回来,再回来!我真恨不得守在镜前,一会儿也不离开,可是,总有那么多事要干呀!

    麻雀终于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

    麻雀,当初你为什么不对着镜子里的“同伴”唱歌跳舞呢,友爱会延长你的生命呀!

    1992年

    中言心语:

    麻雀是一个寓言。

    死去的内因就在文章里,不必说了。外因首先是我家盖了新房子。新房子又安了小镜子。盖新房子是为了我们居住,安小镜子是为了美观。这一切与麻雀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不仅有了关系,而且它竟然缘之死去。

    世事就是如此,没有关系的会有了关系,会成为致命的因素。当然,如何处置关系,还在自己。

    生和死的权力均在自己那里。

    2009年11月13日

    碑石

    碑石也有着人们难以察觉的感情历程。

    应该说,事情的起始,它是少见的幸运者。

    它被打磨得圆是圆,方是方,棱是棱,角是角,平是平,整是整。这着意装扮对一般石头来说,是少有的福份,少见的光彩。更何况,还要为它描龙镌凤,刻划功德崔巍的文字。最为荣光的是,它初来乍到的那日,鸣鞭响炮,奏乐擂鼓,一杆子唢呐,一曲子音韵,唱得天地间彩云聚拢了好多。

    往后的日子,碑石总是晕乎乎的。来的人哪个不称称道道?哪个不赞赞叹叹?这称道和赞叹的人哪个脸上不飞虹挂彩?哪个眉间不艳羡异常?碑石便久久浸染在这样的氛围里,日子如泡在酒中,晕乎得难辨黑白红橙。

    因而,那一天到来时,碑石遭了世间少有的灾难。

    也许,这灾难在他人并非灾难,只是普通阅历中的一段,而在它,碑石,此刻已在痛断肝肠地嚎啕大哭了。遗憾的是,石头的哭声永远也难以进入人的耳廓,所以,哭声的高低和哭声的有无一样不会妨碍人们的操持。

    ——碑石沦为溪流上的垫脚石。

    溪水流畅地划开了平坦的田地,田地上的路也被裁割开来。溪上应有一座桥,也有一座桥。桥是木棍支撑的,覆上土,便成了人们来往的通道。只是,时日的更替腐烂了木棍,忽一日,桥塌了下去。于是,搭桥的人想起了碑石。

    当然,之所以想起碑石,还是因为那已不是需要碑石的年代。碑石的耸立似乎是时尚的某种挂碍。

    碑石成了小桥,负载起人流车队,与它的同类沦为相似的角色。

    忍辱负重,苦撑苦熬,碑石打发着苦难的日月。直到那一日,过重的车辆使之断裂陷落,才闲弃在荒野。

    闲弃的日子让碑石清冷得寡淡无味,无味得久了,方才有了些许的逸趣。碑石和清冷融为一幅安详的风景。

    孰料,这风景突然变了,裂缝弥合了,碑石又还原为先前的境界。又有人称道了,又有人赞叹了,然而,碑石已无了先前的炫色,日日揪着心,吊着胆,惟恐有一天,痛楚的时光卷土重来。

    1998年6月1日

    中言心语:

    碑石倘若是人,肯定会非常痛苦。碑石的痛苦在于被时势打造成了写照荣光的物体。假如一直就是一块石头,一直没有领受荣光的滋味,那么,就不会有后来的痛苦。看来从某种程度讲,荣光便是痛苦的先导。

    2010年1月16日

    墓石

    原来幽暗的家园,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亮得陌生,亮得新鲜。那陌生和新鲜似乎又潜含着遥远的经历。

    墓石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正想用身躯的挪动牵带出遥远的往事,突然,亮光连着闪了闪,它就完全裸露了出来,暴突在明晃晃的世界。

    墓石醒了!

    它不会想到,这一觉竟会睡过了漫长的五千年。它只是觉得直射在它身上的目光都是新奇而迷惘的。顺着那目光,它看到了令它新奇而迷惘的人。严格说,这绝不是它先前记忆里的人,四肢被完整包裹起来,体肤微丝不见了。眼睛阻隔上了两个相同的圆片,似乎,那圆片应该封堵住目光,然而,那目光却更亮烈地直逼着它。墓石,凭记忆觉得能够这么直立的除了人,还能有谁?

    墓石完全走出了梦境。阳光的豁亮顿时清晰了它的心魂。它完全清醒了,清醒地回到了曾经生存过的世界。虽然,它像家族中的每一个同类一样,无法弄清自我的出身来历,但是,都有着闯荡尘世的勃勃雄心。不过,这雄心的实施要借助两种力量,或者是水,或者是人。水,必然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洪水。洪水可以让巨石轻盈地蹈舞,蹬一脚左崖,踢一下右岭,又在高高的绝壁上猛跳下去,同时呐喊出惊诧人寰的声响!这自然是最理想的壮举,可是,这机遇却不是随心所欲尽可得到的。

    与人为伍,生命不会这样壮观,却要容易得多。那时,人是它们的朋友,它们也是人的朋友。人随时可以捡起石头,让石头飞越空间,击中禽鸟,击中走兽;人也可能将石头敲打出尖利的锋刃,再用它去垦荒,去砍树,去搏斗。石头的生命缘人的生命而迸发出跃然利姿。

    曾经,墓石憧憬和向往,憧憬洪水的来临,向往人们的知遇。因而,有人近前,它笑出了灵动的心意。遗憾的是,它没有飞跃,没有进击,却在一场浩歌中埋入了无边无涯的深暗。它,忧伤过,悲哀过,不过,时日的远去,终于给了它一个安逸的沉睡。它以为,它的沉睡会相伴身边那日渐枯朽的生命,永远无法再见天日。然而,这突如其来的亮光却让它猛然洞明于人寰。

    墓石兴奋地笑了,它的笑不像人那么有声有色,是祥和地平静。它听见有人说:为啥墓中会有石头?”

    还有人说:是呀,大墓大石头,小墓小石头?”

    墓石对着疑惑的目光说:这算什么问题!石头是人的朋友,人的看家宝贝呀!”

    人却仍然疑惑。墓石知道,人听不见它的话,可是,那么灵性的人为啥会困顿于这么容易的事体?

    当然,墓石无法明白,只缘它这一觉太漫长太久远了。漫长得让人遗忘了旧事,久远得让人疏离了祖先。

    人们搞不清楚的事体,只能由墓石来证实,于是墓石到了一座华贵的展室,在那里用平静的日子诉说那漫长而久远的往事。

    1998年5月31日

    春

    轻轻地掩上门,掩住那阴阴的冷风,掩住那浓浓的乌云,掩住那瑟缩的身影。

    这里春风融融,绿草在醉醺中晃动;这里丽日朗朗,蝴蝶在亢奋中蹈舞;这里湖水碧茵,绿丝在粼波中游荡;这里花红柳绿,黄莺在树梢头歌唱。

    尽管也曾有厉风和霹雳,暴雨和冰雹。风来了,黄沙翻滚;电来了,刺目震耳;雨来了,倾盆浇灌;冰雹来了,肆横扫荡。但是,这一切都已过去。惟有这一切的过去,才使这春色越发馥郁,才使这艳阳越发明丽,才使这春光越发可爱。

    有湖水粼粼,何须缠绵牵绊?水波漾漾,你我便融作一体,背负青天,舒展双翼,悠悠飞来,悠悠飞去。

    有莺声鸟语,何须卿卿我我?鸟儿问答,满含人意,依依情愫,切切爱恋,洋洋洒洒,自自在在,飞越天地,飞越世纪。

    这里只需要静。人静静地坐着,心静静地依着,眼静静地瞧着。这里静的光洁,静的妩媚,静的俏丽,静的迷人。有静静的孕育,有静静的诞生,有静静的拔节和开花,当然也就有静静的成熟。尽管并不五彩纷呈,并不奔腾喧啸,只是静,而这静中却凝聚着无数慷慨的付出,凝聚着无数丰饶的升华。我,当然也有你,喜极这世间之静,惟愿静成为一种永衡。

    有风徐来,有风徐去。来就让她来吧,去就让她去吧!不必执意挽留,慢些再慢些;不必过多感叹,匆匆太匆匆。只要你我尚在,春风就不会驶远。春在胸中,春在心中,你和我就是永恒的春,永恒的风。

    就这么静着,静静地怀恋与怅望。看日出日落,看月圆月缺,看雁来雁去,看花开花谢。多少往事过去,尽在一瞬间;多少沧桑之变,也在一瞬间……终于,轻轻开启了门扉,哟,外面好一个洁白的世界!

    落雪了,雪花飘舞,满天飞絮。

    你我舞出门扉,舞向天地!

    于是,有人称颂:风雪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于是,诗人咏叹: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1990年12月20日

    中言心语:

    岁月可以消逝人的青春,可以磨去人的锐气,也可以减损人的激情。现在再让我写这样的文章已不可能了,时光不能倒流,往事不可复返,留在纸面的情愫就成为往事的结晶。倘有人问我,写文章有啥用?那我就说文章让我减少了人生的遗憾。

    2009年11月13日

    窗

    望一眼那窗,心坎便燃起生命的光芒。

    在这寒冬,在这暗夜,在这四处的静寂中,在这天籁的酣梦里,我总喜欢张望那窗,去寻一缕光,去觅一丝暖,去求一个伴,相携着躬行,穿越酷寒,穿越愚暗,穿越淡漠和空幻,攀向一个纵横宇宙的峰峦,用那叶千功万能的窗,鸟瞰尘世人寰。

    这时候已没了白昼的光华,也没了白昼的繁杂,夜像一位法力无边的佛师,使一切的一切复归于静寂。而每每这时,我也才魂魄附体,成为一个自己的自己。我向白昼里回眸,那里遗弃着我的忙碌。我看到生命之树一刻也不停地生长,生长。我不知道什么是劳顿,什么是困乏。我只知道生长,生长,生长似乎就是我的天职。

    我能否长得快一些,快中更有奋进地激越?我能否长得慢一些,慢中也有舒美的旋律?当然,也只有在这静寂的夜色中,我才会有这种萌动,这种思虑。然而,这萌动和思虑终归转瞬即逝,总不能占据我心灵的一隅。

    那一天,我不是在那扇窗外张望,而是在那扇窗里,透过那窗,随你去闯阔朗高远的天地。有湖光潋艳,驾一叶小舟荡漾其间,莫负这大好春光,舞起人生双桨;有珍珠宝贝,穿一身潜水衣衫,何惧那海深浪高,朝着幽远处潜探;有险峰绝壁,裹一体热汗,岂恋那浅草俗花,直逼天际高崖。我们从狭窄偏颇出发,走向深远广袤;我们从混浊灰污出发,走向清新玄妙;我们从嚣闹杂芜出发,走向幽静美雅。世界出奇的亮堂,人间出奇的华美。我生命之树在这亮堂,这华美中日日长,月月长,年年长,长根,长叶,长枝,如今才绽出一个个蓓蕾。

    有蓓蕾就有花朵,有花朵就有硕果。我向往花朵,我更向往硕果。

    我一次一次张望,张望那窗,希望那窗之光时时洒向我的蓓蕾,给我那娇巧的嫩蕾应有的风韵,使满枝、满树小小的我含日月之光泽,蕴天地之精萃,静静地孕,痴痴地育,孕足光彩,育足光泽,在那一天,突然爆开,爆开一朵,又一朵;一枝,又一枝。哦,一树新奇夺目的花朵。自然,那花中凝结着冬,整整一个寒冬;预示着春,悄悄的一个早春。

    那时候,我方收获了应有的硕果:——梅花香自苦寒来!

    1991年11月3日

    中言心语:

    业余为文的味道惟我品尝得最足。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是我负荷正重的日子。机关的文山要由我来支撑,家庭的生计要由我来运筹,文学只能是我繁忙间隙遥望到的一扇窗户。那华光洒在我的心田,滋润着我的焦渴,我才在忙碌、繁扰中生机勃勃。

    2009年11月13日

    湖

    园心湖轻轻地移动,在我们的身畔悄悄地向后旋去。不知不觉,我们已走出了好长一程,大半个湖过去了。

    满湖的翡翠被午后的斜阳全镀上了金色,金色的光芒闪动着,闪动着金色的波纹。波纹不大,却荡荡漾漾,缠缠绵绵;光芒不强,却清清亮亮,闪闪烁烁。荡漾中姿态百变,闪烁间光彩万般。更别说垂挂的柳条倒映成水中的纱帘,飞翔的莺雀潜游成湖中的生灵。

    我说,这湖是一幅画,变幻无穷的画。

    你说,这湖是一首诗,意蕴无限的诗。

    我说,画中有诗。

    你说,诗中有画。

    一时,我们无语,久久地沉醉在这画中,这诗中,让自己的身影也化作画幅中的灵秀,让自己的心性也化作语言的韵流。

    此时此刻,这湖的美容佳色,这湖的妩媚可心,我们全领受了,领悟了。

    然而,我却想起了那个午后,我孤孤地躺在湖畔,长椅给了我一个长长的懒惰,一觉睡过了三个多钟点。我匆匆爬起,匆匆离去,没有对湖多恋一眼,没有对湖道一声再见。我只记着,这湖抹去了我的孤寂,打发了我在省城转车之际那难熬的时光。整整一夜火车上摇晃出的困乏,被我轻轻遗落在湖畔。我没有忘记长椅的恩赐,也没有发现湖水的丰姿。

    今日,我猛然发现,这湖是这样独具风韵,这样动人心魄,这样的让人沉醉和迷恋。

    思絮忽然飞回了孩提时代,飞回了大年时节。乡村的年,节日的味道是再浓不过了。红艳艳的爆竹一炸裂,热腾腾的饺子就出锅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刚吃完年饺,拜年的乡邻们便笑声盈门地来了。接踵而至的是威风锣鼓,社火热闹,更别说还有连台好戏和那元宵花灯。好红火的年,好热闹的年。我这个丑孩也不敢懈慢年的尊贵,妈妈抖露出一家人的积攒,给我买新袄,缝新裤,做新鞋,还添了一顶崭新崭新的新帽子。于是,迎接大年时,我是一个新新鲜鲜的丽人。我敢说,如果那会儿我不是个粗心的丑儿,准会听见新年佳节对我由衷的恭维:好可爱的孩子!

    如今,我回味着园心湖的迷人,百思不得其解。莫非,这湖迎接我们,也像我儿时迎接新年一般,着意装饰一番才展示出这般光彩?

    园心湖,悄悄告诉我——

    是吗?

    1991年11月3日

    中言心语:

    这是两次去太原迎泽公园的心灵笔记。两记去都是同一个目的,换车消磨时间。一次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赴北京参观教育展览归来;一次是八十年末从五台山旅游归来。行程不同,心绪各异,侥幸这心绪流泄到了笔端。

    2009年11月13日

    山

    暮鸦噪红了夕阳。

    山顶罩上了浓浓的晚霞。那霞光,红的如血,烈的如火,重重地涂染着那山脉峥嵘的身架。昂扬的山峦,更添了一幅天之骄子的凌云气势。也是,若不然我们何必千里迢迢来朝拜他。

    我们在山前的河谷里,仰望那骄横的峰峦,渺渺地站着。你说,上吧!

    我不解地瞥你一眼,你扬起的手臂,却分明地指向那火红的山岭,如削的峰峦尖尖地耸着,从上面垂挂下来的小路,直直地吊着。那路的陡峭,着实让人毛骨悚然,在这雄魂之前,你的弱小,你的纤细,你的娇嫩,百般分明的映衬出来,山石也不禁叹一声爱怜:你敢攀这山?

    你却倔倔地直指山尖。

    我环视身边,坡里有白云飘落,羊群下山了;沟里有铜铃响过,牛群下山了;河湾里有歌声唱起,农人下山了。这一片暮归的景象,更添了我抬足的犹豫。我不动声色地站着,希望能站出你的犹豫。

    然而,我失算了。你的步履已叩响了山径上的青石,我只好拔步,随着你去爬那高高的凶险。

    在如壁的山路上,你我不得不手脚并用,像我们古老的先祖一样,使用四肢躬行。我听到你的喘息,我看到你的汗滴,我感到你越来越迟缓的脚步。我前倾的肢体随时都准备回转,只要你稍有悔意,河谷的草坪上就有我们无垠的舒适和安逸。

    你倒在那块巨石上时,我心底泛起一缕窃喜。我虽则累,却没有你那样大汗淋漓,长喘不止。我窃喜地看着你,去捕捉退坡的信息。然而,我又一次失算了,落霞中又出现了向上蠕动的身姿,一步比一步慢,一步比一步高。我紧跟着你,胸中卷起汹涌的波澜,潮湿的双眸翻动着难隐的感动。一时间,大山也动了,惊喜地把我们捧起捧起,高高捧上那霞光中的山顶。

    你轻轻一笑,笑出了我们的胜利。

    此时此刻,昂昂的山,绝绝的壁,险险的路,全在我们脚下。我们如风,我们如云,我们如那长长的彩霞。我由衷地笑了,笑出了少有的雄壮和博大,笑出了少有的自信和豪迈!

    ——征服者的情感第一次滋生在我的心间。

    良久,我才从沉迷中醒来,再看我身边这弱小的伴侣,山的巍峨却从那微渺中挺拔出来……

    1991年11月5日

    中言心语:

    五台山游走的闲情逸致收留在这篇短文里。那时的确忙,忙中偷闲和两个大院的保密人员清闲了一次。忙中偷闲,闲也就珍贵得如珍珠一般。从这珍珠般的清闲中体会出的味道也就超乎寻常。

    2009年11月13日

    窗变

    在屋里写东西,常置桌于窗前。写过了不知多少物体,惟独没有写过抬头即见的这窗户。

    窗户有什么好写呢?

    看起来窗户也确实平淡,不仅鄙人不曾想到它的妙处,就是文字巨匠也少见其着墨于窗户。

    想那久远年代,人缘洞穴而居,既无墙无门,也就无需要窗户。后来有了墙,墙遮挡了光束,使洞穴昏暗,也就逼着人们去思去想。先打开脑筋,再打开石墙,让外面的阳光照进里头的空间。那透光的孔隙久而久之便演进为今日的窗户。

    可见,窗户也是人类智慧的窍门。

    我记事时,屋上是镂花的窗格。那窗格环弯线绕,煞是好看。奶奶告我,那叫做富贵不断头。我不懂什么是富贵,只知道村里的食堂散了伙,家里的粮食不够吃,肚子饿了真难受。别看那年头富贵和庄稼人不沾亲带故,可富贵不断头的窗户倒是满村都是。现在思之,方理解早辈人盼望家业兴隆,荣华富贵的一片苦心。难怪村里人都说,窗户早先就是这个样子。看来的确是穷则思变,这富贵之窗不知要延续到何年何月。

    谁会料到说变就变,仅仅三两年的光景,那富贵不断头的窗户就断了头。而这断头的缘故却是由于村里人富贵了,你争我抢着盖房屋。旧屋窄了盖宽的,低房矮了盖高的,窗户小了安大的。过去那三尺大小的窗户不见了,都成了五尺高低的。没有人家再像以往那样熬浆糊,往窗格上糊麻纸了。一律安上了玻璃,阳光透窗而进,屋里亮得照彻心肺。从老屋走进新房的人,不会唱歌也哼唧个不停,乐滋滋的。

    乐极生悲。

    忽有一日,东邻出事了,屋里的财物被贼偷洗劫一空。全家人欢颜尽扫,对窗锁眉。祸事就出在那窗上,贼偷打破玻璃,开窗入室,偷了个痛快淋漓。顿时懊悔,只图光亮,不意却给小偷留下可乘之隙。于是,便想将大窗户改回去,改为小格。可是,又舍不得那一窗亮光,真真进退两难。

    到底众人是圣人,不知谁人出谋划策,不知谁人率开先河,总之,窗户上加了铁棍。那贼偷若是没有缩身之术,着实难以入室了,何谈偷窃?果真是个好法子。

    一晃间,这妙策遍及了城市乡村。

    美中不足的是这窗户常常勾起人们不愉快的联想,想起了监狱里的铁窗。儿时看电影《铁窗烈火》,恨死了那些关押好人的坏蛋。恨不得砸了那铁窗,给那身陷囹圄的志士以自由。昔日志士被关是身不由己,而今窗中之人却作茧自缚,不仅不悲反而还沾沾自喜。真让人苦笑不止!苦笑这世事真是说不清楚,该关的没关,不该关的倒把自己关了个严实。

    这窗户真变得令人啼笑皆非。

    1989年3月8日夜

    报晓

    乡下内弟托人捎来一只公鸡,说是宰了给他病重的姐姐补补身子。鸡是从一条塑料编织袋里装来的,怕它闷死一来便倒了出来让透透气。鸡被绑着,双脚捆着,双翅也捆着,显然怕它逃跑做了精心防范。这只公鸡又肥又大,虽然一路上颠沛憋挤,损伤了它英俊的雄姿,然而,火红的头冠,衬着洁白的羽毛,仍然有几分骄子的雅致。只可惜,人一下手,这世界就没了它的踪影。看着这可怜的生灵,禁不住让人怜悯。怜悯着公鸡迷迷糊糊进了梦境。

    沉沉的酣梦里忽然响起雄鸡的叫声,似乎是一个湿漉漉的日子,无端的秋雨将天地日月淋了个透湿。我浸在雨里瑟瑟发抖,嘴里喃喃念叨着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祈望云开日出。然而,秋风依旧,秋雨依旧,秋寒依旧。这一声雄鸡的高唱,唱出了我的笑意。人们说,鸡在高处鸣,雨过要天晴。我循声望去,残垣上挺立着一只火焰般的公鸡。秋云要散了,秋雨要住了,怎能不高兴?

    咯——咯咯——咯儿——

    又是一声高鸣,直叫得我神魂亢奋,睡意全消。

    我醒了,四壁仍黑,天色未亮。我猛然明白了,这响声绝非梦境,而是来自窗外那只缚腿捆翅的公鸡。身陷囹圄的公鸡居然临危不惧,依然履行着自己的天职。

    鸡一叫天就快亮了,他是在报晓。这年月,我进了城,有了表,早就将公鸡的报晓淡忘了,而在先前这报晓对我却十分十分重要!那一声响亮的高唱,首先唱醒的是我的母亲。她起了床,为我打点干粮,烧碗热饭;再一声唱醒的才是我,我要趁着晓色上路,去远行,或是去汾河对岸那宽阔的大地拾红薯,刨那遗留在土里的精灵填肚子;或是去吕梁山上那乌乌的煤窑拉炭,载回沉甸甸的燃料烧红炉灶;或是去尧都古城那热闹的街巷卖大米,换回几张纸币度日子。那一声高唱,唱我一个大早,唱我一个勤勉,唱我一个吉利。我带着这吉利走出家门去操持全家的生计。那年月,报晓的雄鸡于我恩重如山。

    谁曾想时过境迁,远离乡村,居于闹市,连一声雄鸡的报晓也成了难以企及的生活奢侈。

    谢谢我的内弟,谢谢这只临危不惧的雄鸡,给我送来乡情,给我带来温馨。我决不会以刀待之,而要长期喂养,让报晓声日日高唱。我会将养我的妻子,但绝不会用这报晓的躯体。

    匆匆上班去,匆匆下班来,我要放鸡,放开它的肢体,放开它的双翅,让它将我的小院作为自由的天地。然而,一进院我就傻了眼。装鸡的袋子空了,几根鸡毛翻旋在地上,鸡被宰了!只怪我走得太早,太急,没有交代我的意思,邻人帮着把鸡宰了。

    我呆住了,呆出了一脸的惆怅。

    1992年3月23日夜

    哀思

    每年此时,古城便会涌起哀思的大潮,素纸、白花、挽幛,随着祭祀的人群游移,百川汇流,归融在烈士陵园,形成人海花潮。

    哀乐声中,万头低垂,撒播一片哀思。

    今岁也同往昔一样,人如海,花如潮,让挟裹在潮流中的我百感交集。我想起了那场漫长的战斗,从春打到夏,伏在地皮的麦苗起身,拔节,吐穗,扬花了,就要收获了,这城市才到了我们的手里。整整72个昼夜,惊天地,泣鬼神的岁月啊!好一场残酷的战斗,多少热血男儿为夺这城池流尽了热血,献出了年轻而宝贵的生命。而今他们就长眠在眼前的土丘之中,安息在这古城的一隅。我向他们鞠躬,向他们致敬,垂下的耳畔似乎听到了出征的号令……

    他们在宣誓:为了人类的解放事业,为了消灭人剥削人的制度,我们进军,进军,全歼城中的守敌!呐喊声未息,枪声响了,炮声响了,满腔激情的战士朝着劲敌扑去,一个倒下了,一群扑上去;一群倒下了,十群百群扑上去……终于,他们将飘扬的旗帜插上了城市的高楼!站立的雄姿和倒下的躯体都曾经感动着我,我不止一次的热泪盈眶。

    而今,思绪至此我身心不由得颤抖,抖露了往昔的自豪和骄傲,抖出了通体的虚汗和满脸的愧色。尽管这古城发生了历史性的变迁,狭窄的街道已经拓宽,泥泞的路面已经硬化,低矮的屋舍已经崛起,但是,这一切的变化难以掩盖令人汗颜的事端。倒爷倒出了新水平,没有移地的生铁,几经易手,身价百倍;偷窃透出了高纪录,大白天会将无辜之家洗劫一空;赌博赌出了新花样,掷骰子,抹纸牌,打麻将,就连公开发行的彩卷也押上了命运的赌注……我敢说,我敢主观的断言,这绝不是烈士所献身的理想境界!站在烈士墓前,我不能不为此愧疚,为此汗颜。

    安息吧,先烈!

    往日,我曾用此语不止一次地告慰那些长眠的英灵。如今,这话语再难出唇。他们若是知晓此事,如何能够闭目?如何能够安神?当初,就是为了扫除人间邪恶,他们才奋起,才争斗,才流血,才牺牲的,难道他们能容忍自己热血浸染过的土地上毒草丛生,蛇蝎再来?不会的,“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这恐怕才是他们的义举。

    他去了。前几天刚刚辞别了古城,去了烈士长眠的天地。他是个英雄,是第一个登上古城的英雄。他记得,他和他的战友是为穷人的翻身而战的,攻城时他们是突击排,从东城打到北城,一排人就剩了他们俩。拼刺刀拼红了眼,鲜血染红了衣衫!为了剜掉那个暗堡,他的战友用肩膀扛住了、拉响了炸药包!就这样,明知抢先一步要死,谁都争着抢着去死!叙说这些时,他没有一次不流泪。

    然而,我看到他最痛心的流泪不是在过去,而是在当今。是人们在抢购,抢购洗衣粉和肥皂,抢购电视机和电扇,抢购羊毛线和面粉,好小子,真比攻城的将士还英勇,一次就抢购了56袋白面呀!这急切地抢,这激昂地抢,抢来的是低俗,是丑陋。一个人,一个民族,沦为蝇头小利的争强狂,难道不汗颜么?他流泪了,他的泪流得比以往哪一次也多!

    他去了,就这样去了,莫不真是此去泉台招旧部?

    北风凄凄,沙粒迷迷,烈士墓地一片沉寂。我在静默,我在哀思,我的身边也有无数的人在静默,在哀思。我在静默中反思,我在哀思中自省,我愿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能反思,都能自省,都能铲净心胸的阴霾,都能净化古城的姿容,不必再惊动英魂,不必再血腥抗争,让他们安息——

    安息在理想的天地!

    1989年4月28日夜

    清闲

    早早,早早你就睁开眼,穿上衣,起了床。

    你要去上班。几十年了,就这习惯,忙碌的习惯。一早忙忙碌碌赶往办公室,然后应酬忙忙碌碌的政务,先是批分文件,后是起草文件,再是签发文件,还要主事定点。办公室的事拥塞得满满当当的,走进办公室头脑也就闹闹哄哄的。就这么忙碌,仿佛是一晃眼,发白了,顶稀了,人也就不忙了,到了不吃紧的部门。这部门,人说是聋子的耳朵,没有,五官不全;有了,只是摆设。

    摆设在这么个地方,当然不用早早就坐办公室了。可惜早惯了,起床了,才想起现在是现在,现在不是先前了。于是,手足悠闲开来,悠闲地穿鞋,悠闲地洗漱,悠闲地拉开窗帘,哟,满眼的好景致。高高低低的楼顶全白了,高高低低的树梢全白了,白得耀眼,白得放光,好大一场雪!

    ——赏雪去!

    出了门,上了街,街上人真多。匆匆的人,擦肩而过;匆匆的自行车,闪闪而过。雪踩实了,踩滑了,人走得摇晃,车骑得摇晃,摇晃着惯常地忙碌。汽车也一如往日,忙着,忙得穿梭往来。偶而,刹个车,车轮不转了,车身却船一样向前滑去,看得人险险的。不能迟点走吗?不能不出去吗?不能,都有事,都有担子,无形的担子比有形的担子还催人。老辈子说,担担子的比空走的快得多。

    你好轻松,好舒展,你是空走的,肩上没了担子,不必匆匆忙忙,不必擦擦滑滑。悠悠地走,闲闲地走,走到一块隙地,楼间的一块绿地。绿地不绿了,成了白地,说是铺了银毯素毡都不为过。洁得让人真不好意思扎脚。仔细看,不是你先踩了,已有人来过,一双大脚,哦,不,还有一双小脚。是一对恋人?该是。这风景中的恋情圣洁得不能再圣洁了。想自己的青春岁月,没有恋情,也就没有这么迷人的雪。

    呼呼——嚓嚓——

    一群鸽子飞起了,一群麻雀飞起了。视线追了过去,追上了高天上的勃勃生机。脚步却向里移,移到了紫藤的架下。紫藤不紫,成了银蔓。银蔓下的雪色好多道道划划,像是一地书法。俯身看,看出一个仓颉,一个银须飘冉的仓颉。仓颉也看那道道划划,看在眼里,藏进脑里,划出手里,就有了咱们的象形文字啦!

    你停了足,不走啦,看天,天上生机勃勃;看地,地上妙趣盎然。你说,清闲真好!

    2002年12月22日

    中言心语:

    闲在的赏雪,这是第一次。往昔也喜欢雪,却没有这么赏过雪。多数时日是在雪中奔波。奔波时的雪是阻力,是障碍,是生活工作的不方便;清闲时的雪是风景,是图画,是生命情趣的高品位。因此,别管清闲怎么来,都该珍惜这清闲。

    2009年11月13日

    清贫

    你说,日子真好。

    从心里说出来的。是的,日子好多了,比过去好多了。过去,住在乡下。那时候吃不饱,往肚子里装什么东西,是一年到头的难题。逢年过节,吃顿白面,包顿饺子,能受活好些天。好些天过去了,还想那受活劲儿。于是,大人小孩都盼过年,年节能过过瘾,解解馋。

    现世的日子,就吃的而论,简直是天天过年了。天天过年,过得连过年吃什么也成了难题。年和平日没有了区别,也就没有了向往。年变得平淡了。年平淡了,不等于日子平淡。日子过得很是自在。有房住,小楼独院;有衣穿,布衣掩形;有书读,书架满壁。吃饭当然不待言了。吃饱了,穿暖了,坐于窗前,或展卷诵读,游心于古往今来;或伏案走笔,倾诉着苦辣酸甜。自觉,日子挺美。

    不料,偶过街头,熟人惊诧,你怎么还穿布鞋呢?

    因而,抬眼睃视了,却怎么满街都是皮鞋晃动呢?移目自己的双脚,有了鸡立鹤群的感觉。

    隔过数日,又有熟人惊议,换换装吧,买身名牌穿穿!说着,友人翻翻衣领让看商标:皮尔·卡丹。

    你有些心动。毕竟操守落后也是对时代的辜负。与时俱进,是否也包括与服装俱进呢?也许是,就问价格,却问的咂嘴吐舌。

    又过些时日,家里来客。让进屋里敬烟上茶。客人落座,谈天侃地。谈着侃着,突然冒出一句,你咋不装潢一下房子?

    答不出来,只好用其它话题扭转败局。

    之后,出去作了几回客。作客时留意了人家的居室,才发现都装了,装得富丽堂皇,一看就是富裕型小康了。

    不甘落后,悄悄探问,装装要花多少钱?标准不一,价格不等,但是,少也得好多万元。

    这么多钱,不是又能买好些书么!想想还有些书待买,哪里还有装潢门面的念头呢!

    从此,搂定青山,操持自我,不逐潮流。日子久了,落后多了,人谓贫穷。你想,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咋能说贫穷?何况,还有书可以读呢!不能说贫穷,只能是清贫。

    清贫,也是一种境界。

    2002年12月22日

    中言心语:

    在乡下时左邻右舍常说,人比人,气死人。真是这样。从村里扑腾到了城里,从小单位扑腾到了大机关,忙碌了几十年,忙了个今日的安闲自在。标准是: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还有书可以读。自以为心满意足,称得上安居乐业。可要是和楼上楼下的人一比,就捉襟露肘,成了地地道道的穷人。所幸,这穷和苦没有沾边,咱还穷得挺乐哉!

    2009年11月13日

    清高

    门额正中悬着国徽。进了门是长长的甬道。甬道从花木丛中穿过。过了好一阵才到了办公楼。先前来办事,进来顿觉庄严肃穆,浑身就觉得瘆瘆的。没想到隔了数载,你居然坐在这办公楼里了。

    你很尊重这庄严肃穆,也很珍惜这庄严肃穆。荷着一颗心干工作,惟恐有点差错,辜负了庄严肃穆。有事,办事;没事,看书。有同事叫,杀一盘,是下棋,你不去;有同事喊,快来救救场,三缺一,是打扑克,你也不去。自觉工作干了不少,读书学习了不少,过得很是充实。

    一日,领导谈话,出语恳切。肯定了你的成绩,指出了你的不足。这不足,让你吃惊,让你反省。说你清高,说你不合群。如此下去会影响晋级提拔。

    这一来,你落枕难眠了。

    清高不就是骄傲吗?骄傲使人落后,不得了!不合群不就是脱离群众吗?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脱离了不得了!难怪领导说影响晋级提拔。思来想去,痛下决心,要来一番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从此,有事办事,无事则在棋里、扑克里逗乐找事。

    过些日子,领导见时,笑着说,变化大,进步快,有出息。出息跟着来了,先主任,后科长,又局长……不知不觉出息了好些年头,也就出息到头了。

    到头了,下来了,回过头,一想,这大辈子干了点什么?雁过留鸣,人过留迹。可是,在世道上很难找到自己的踪迹。于是,打定主意,重操旧业,看书学习,写点东西。

    哪知,这也不易。

    刚在屋里坐定,有人唤,跳舞去。好说歹说,送走客人,闭门进屋,叩门声又起。

    开了门,有人催,走,走,走,打麻将去!你不去,人家不走,伸手拽住了你袄袖。你还是不去,那人走了,带走了一脸的不乐意。

    没隔几日,出门走走。远远听见背后人语——清高。

    你一怔,苦笑了。又想,清高就清高吧,反正没有晋级提拔的挂碍了!看来清高也不容易。要想清高,先要清心寡欲。

    2002年12月25日

    中言心语:

    人这一辈子最难把握的不是别人,不是物事,而是自己。人在世上如船在水中,波浪随时逐着你走。不走,就得逆流,逆水行舟,哪会不难不苦?一时苦好熬,而要是撑过一月又一月,熬过一年又一年,那就难了。稍一懈慢就会随波逐流,一事无成啊!

    2009年1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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