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刚回到马厩的第一天。他打土坯,场子里没有“门”,挺着腰,抬着头,怎么走都行。可是,马号的值班房在草料槽前走廊东边尽头,他得夜晚给马添草料。房子的门太低,他走惯了连队统一建造的职工住房,所以,他的脑袋撞在门框的上端。他走路,总保持着战争年代行军的速度。据爸爸说,像一根棍子迎头打过来一样,他往后倒下了。我想到爸爸喊错了口号,就一下被拎到可怕的“高度”——现行反革命。
爸爸开始对高度保持起警惕。当然,他追究过门为什么这么低(他似乎第一次发现这是过牲口的门),原来建马厩时,那个具体负责土建也是后来爸爸接替了这个角色的刘叔叔,完全依据自己的身高设计了那个门。
被撞了一头一头的肿包,爸爸每回进值班房(他以前睡的房间摆精饲料了),会在门前停一停,像犹豫该不该进这个门,他会打量一下门框,然后,弯着腰进去,出门也如此。马厩有无数道门,爸爸无论过哪道门,都会自觉地弯下腰。爸爸是个硬汉子,他的身躯跟他的性格一样,可是,值班房的门改变了他。
爸爸没打算改装那扇门,似乎那门是一种传统——否定前任总不是什么好事,何况,刘叔叔跟爸爸曾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在战火硝烟的年代。大多数时间,爸爸把马厩当成自己的家,很少回来住,他身上总是一股马的气味,妈妈嫌过他一身废机油气味,现在又嫌他一身马骚气。爸爸回家,进门的时候,也会习惯性地弯下腰。妈妈说你什么时候谦虚起来了。
爸爸就说:马号的门给了我那个教训吧。
我发现,平时爸爸在没有房子的空旷的外边走,那背也像负着无形的重荷那样微微弯着,有人说他个子太高,是地球的引力在发生作用。我清楚,是马厩那个门在作怪。我进那道门,根本不用顾忌。门的顶端离我还远呢。有时候,我会猛地跳一跳,去够那个顶框,好像练弹跳。不过,我是爸爸的儿子,未来,我会长到爸爸的高度,我可不想一辈子跟牲口打交道。我想驾驶飞机,有时候,我看见老鹰、鸽子在天上飞翔,我就想到飞机。有一天半夜,我梦见飞机,我用维吾尔语喊:约尔达西,飞下来,把我带上。
马厩是我的游戏场所。那里有苜蓿垛(我们称之为苜蓿山),有动物,马、鸡、狗、麻雀,当然,还有马蝇、苍蝇、蚊子、蝴蝶、蜜蜂(这里边可没有花,可能马屎蛋里含着苜蓿花),好像连队的动物都跑到马厩来聚会了。我和小伙伴随便一跑,就会搅乱动物的世界,弄得尘灰斗乱。我偶尔跟着爸爸在马厩里走,会在背后模仿爸爸姿势,弯着腰,觉得自己长大长高了一样,很有趣。
有一个星期天(十天休息一次,农场实行大礼拜),爸爸要我当帮手,垒鸡窝。鸡窝的门,爸爸留得比连队家属院所有的鸡窝门都要高。
我说:爸,鸡没那么高,留了这么高的门,狐狸就容易进去。
爸爸说:是我在起鸡窝,还是你在起鸡窝?
我没吭声,只想,爸爸一定在考虑自己出鸡粪、取鸡蛋方便吧?那门大得我可以钻进去了。
随后,我发现,爸爸对连队各种各样的门发生了兴趣。例如猪舍,猪舍也是土坯垒的矮屋,爸爸会感慨:这门留得太低,起猪粪是要人去起,猪自己不会干那事儿,简直把人视为猪来看了,不过,起猪圈的是“牛鬼蛇神”,爸爸似乎替他(她)们抱不平。这话,只有我在场,还有岳老师,她已被打成了“牛鬼蛇神”。
爸爸随手带着皮圈尺,他去连队的托儿所(妈妈当保姆),他会量一量门,说难道家长送孩子就不进这些门了?他还提出该把门升高的具体尺寸,完全是以他为标准,好像爸爸将会抱着小孩来托儿所。我可不希望再冒出个弟弟或妹妹。
爸爸在马厩的值班房的门楣贴一张大红的纸(爸爸要我用毛笔写,每个字有巴掌大),纸上写着:注意低头。好像连队所有的叔叔都长着爸爸一样高的个头。
有一回,我在逗一只麻雀,在马厩里掏的麻雀,用绳系着麻雀的腿,催它飞,一飞,我手里的细绳就制约住了麻雀(我觉得自己主宰着麻雀,玩得就很来劲儿)。爸爸坐在地铺上喝茶。有人喊爸爸的名字。
爸爸立即赶出门外。是刘叔叔来谝闲椽。爸爸笑了。我已经清楚,爸爸赶出去,是担心来访者个头高,爸爸防止别人重蹈覆辙,要是个头高的叔叔,爸爸会指着“注意低头”,开玩笑地提醒对方,说:你就像挨批斗那样低头认罪吧。
有时候,来的叔叔走得很急,爸爸说:小心门框把你的脑壳卡掉了,像西瓜一样在地上滚。
爸爸看见是建这个门的刘叔叔,就放心了,说老刘,你这家伙,存心跟我过不去,我这脑袋躲过了子弹、弹片,却伤在你设计的这个门上边了,你以为天下的男人都像你一样呐。
刘叔叔说:当初我就想在马号里待上一辈子了,没女人喜欢我,我就喜欢牲口吧。
爸爸已练就了一副好眼力,他已不大用皮圈尺,只要凭目测,所见的门的高度,一般八九不离十。他对刘叔叔说:你讨的老婆,起码矮去一公分嘛。
刘叔叔说:没错,我量过,我的老婆会折腾,空忙乎,她那块地就是不长庄稼。
刘叔叔抚抚我的头,我使劲儿甩脱那厚厚的手。他说:这小子,挺犟,再长,就要撞头了。
我说:我可不当马夫。
他俩乐得直笑。不久,他俩都不笑了,刘叔叔被打成了“走资派”(他是副连长),爸爸被打成了“走资兵”。同流合污,同病相怜,我已经会用成语套人了。
挨批斗,爸爸的角色是陪斗。刘叔叔稍稍垂脸,就已是“低头认罪”的姿态。我第一次看见爸爸挺起了胸膛。两个“革命小将”像往水里按皮球,狠狠地按爸爸的脑袋,爸爸就是不低头。
爸爸说:我打江山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转筋呢!打下江山的人给享受江山的人认罪,你们忘了本了!
革命小将采取了革命专政——爸爸成了批斗的主角,而且是顽固的“走资兵”,挨了拳脚,爸爸反倒挺胸昂首了,似乎那道他不得不顺从的门,一下子被拆掉了。
爸爸伤了腰。妈妈说你这牛脾气,就不能低一低头?低了头,你又不会矮下去一截,又不会少了一块肉。
爸爸关心马吃夜草。我半夜被尿憋,就顺便帮爸爸给马添夜草。有时候,我跟在爸爸背后,模仿爸爸的姿势,挺胸昂头,爸爸回头发现了,说你这小子,玩什么花招?
我说:我学爸爸走的样子。
爸爸说:对,男子汉就要这样走,昂首、挺胸,不低头!
我说:不低头,就碰门。
后来,学校里军训,体育老师就表扬队列里的我,好像我是表率,说:要像谢志强那样走。
我告诉同学:我爸爸就这样走。
刘文革,我们叫他拉稀,他说:你爹不老实,还不知道低头认罪,麻烦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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