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夹在绿洲和沙漠之间。戈壁滩其实是一片盐碱地。连队拿它没办法,它不长庄稼,长着芦苇,芦苇也缺乏营养那样,稀不拉叽,黄不拉叽,满地都是白花花的盐碱壳子。踏上去,扑哧一声,破了,里边喷出尘沙。
我喜欢踩盐碱壳子。我认为那是戈壁滩吹起的泡泡。我到这片盐碱地,专门是来看看那个涝坝。每当挨了巴掌、受了委屈,我就想到那个涝坝。
我仅限于看看,至多丢个土坷垃。对涝坝来说,仿佛土坷垃是一块食物,咕咚一声,连水花也不像其他涝坝那么大。这说明它很深。
我给帮爸爸值夜的那条狗——黑子抛过食,一块窝窝头,在空中飞出个弧线,黑子纵身一跃,准确地接住。而涝坝好像嫌土坷垃太小,吞进,声音发闷。
方形的涝坝,四边沿,长着芦苇,像镶嵌着一条花边,黑边,水映着蓝天(把整个天都装在自己的眼里),有时候,天上飘过一朵云,涝坝像吃棉花糖,不一会儿,水中云就不见了。
我想:涝坝就靠吃这些长大的吧?
我没见过羊群来涝坝饮水——连队的羊群经过这里去沙漠,又从沙漠返回进绿洲,都绕过涝坝。为啥不喝这个涝坝的水?听大人说,羊喝了这个涝坝的水,会疯了似的乱跑,那就收不拢了。没了头羊的羊群也这样。
奇怪的是,我和猴子来涝坝这儿钓过一次鱼,浮子一蹲一蹲,显然,水下的鱼在咬钩,就是钓不上来一条鱼,哪怕毛毛鱼也没钓上来过。鱼在逗我们玩呢,鱼饵没了,钩钩空。钓得我们没了信心,再不来钓了。
据说,涝坝里有一条大红鱼,它藏在水底下。有一回,晚霞映在水里,我以为是大红鱼浮上来了。我掷了几个土坷粒,晚霞乱了片刻,又恢复原样,随后,太阳落在绿洲的地平线上,我认为大红鱼又沉入水中。大红鱼吃了晚霞,才那么红吧?
大多数时候,我独自来涝坝。一方面,我好奇,想证实一下连队大人说的话,另一方面,我爸爸揍我,爸爸莫名其妙揍我,农场场部一旦贴出大字报,爸爸就拿我出气。
我来到涝坝,什么烦恼、恐惧也没有了。我想看见大红鱼浮出水面,我骑上去,不管把我驮到哪里。我还想,要是钻到大红鱼的肚子,里边一定很宽敞,谁能发现我呢?要是想出来,就点一堆火,大红鱼受不了,就把我吐出来。
望着水面的晚霞,我真想跳进去。谁再说我是个胆小鬼?小伙伴从来不敢在这个涝坝里洗澡。
哪里听来的传说,我已弄不清了。肯定是大人编造的故事。大人阻止小孩进沙漠,就编出了许多沙漠的恐怖故事,大人不让小孩在这个涝坝洗澡,就编出这个涝坝深的故事。到底有多深?大人说涝坝另一个头通到美国。大人说:一不小心,掉进涝坝,很可能就成了“叛国”。
爸爸当年来这垦荒造田,这里还是一片荒漠。可是,这个涝坝已在了。后来,涝坝里的水就不能喝了,喝了拉肚子。
可是,水那么清。来的次数多了,我看出点名堂,一年四季,涝坝里的水,浅不下去,溢不上来,总是保持着那个水位。冬天,涝坝也不结冰,而连队驻地的涝坝,小伙伴已坐着冰橇滑冰了。
有一天,我看见一个小伙伴和妈妈一起哭,小伙伴的爸爸是老连长,曾和我爸爸是战争年代的战友,垦荒时期的伙伴。小伙伴爸爸的尸体在那个涝坝里打捞上来。
造反派说老连长(连里的走资派)是叛国潜逃,畏罪自杀。
我想到那个涝坝通向美国。老连长一定是挨斗、游街受不了了,想逃到造反派所说的“美帝国主义”那边,那是地球的另半边:我们这太阳出来,他们那月亮升起。一边光明,一边黑暗。我听大人这么说。
我猜:小伙伴的爸爸可能是个旱鸭子,可能水太深,憋不住气了,钻到那一头,要憋多长的一口气呀?老连长有气管炎,发作时,像拉风箱。
我还听说,老连长抽筋了,那个涝坝,表皮的水热,底下的水,冷得刺骨。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老连长淹死了,一肚子水。
我惊醒。爸爸揭开我的被子。我的屁股响响地挨了三个巴掌。我背起书包,路过连队的食堂,食堂外边新贴出了批判老连长的大字报:炮轰、油炸——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爸爸揍我,因为爸爸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了。
我想到自己也是同谋者,也许爸爸发现了我做的那个梦。我已发现一个规律:爸爸挨批和我挨揍总是相伴相随。我预料,晚上,爸爸的巴掌可能加大力度和频律。大人习惯说那句话: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出了连队,看看背后没什么人注视我(我总觉得有人在监视我),一个拐弯,钻进林带,顺着林带,走过稻田。然后,进入盐碱滩,来到涝坝。连队的大人小孩都害怕这个涝坝——他们被自己编造的故事吓住了。
一边是绿洲,一边是沙漠,我都害怕。沙漠里有大人的故事,我不敢进,绿洲里有爸爸的麻烦,我不敢回。我的脑袋还留着爸爸那两个巴掌的隐痛。小伙伴动不动就威胁我:不跟你玩了。
你们斗吧,我想去美国。
我把书包放在涝坝边——带不成(书包灌了水,会很沉)。不得不脱了衣裤。我本来想连裤衩也脱下,可是,一想,一丝不挂钻到美国那边,人家不笑我才怪——害不害羞嘛?
我拨开边沿的芦苇,慢慢地走进涝坝,我能感到异样,胸部以上水热,以下水凉。我钻进水里,到处都凉,像钻在冰窟窿里。要是涝坝底下结了冰咋办?
我浮出水面,顺足了气。然后,潜入水中。我看见朦胧的红。要是碰见大红鱼,我骑上,像骑马那样,那就快了。我想象自己骑在大红鱼上,从涝坝垂直的另一头突然出现,一定把美国佬吓一大跳!
可是,我沉不下去,又沉不了多久,憋得受不了,就浮出水面,大口喘气。鱼怎么能在水底下待那么久?
地球这边和那边,是多长的一个水洞呀。我怎么能憋住那么长一口气呢?老连长也憋不住。何况,我想起传说中大红鱼饿了,一口吞进我,爸爸妈妈一定着急。我真的希望看到爸爸妈妈着急,要是我被大红鱼消化了,我不是看不到爸爸妈妈着急了吗?
这样,还会牵连爸爸——加重爸爸的罪行。我的书包、衣裤是叛国潜逃的证据,因为老连长走的也是这条“叛逃之路”(我听别人说)。那么,我爸爸就是教唆犯了。
我爬出涝坝。我想,我是第一个跳进这个涝坝的小孩。其实,并没有大人说的那么恐怖。要是告诉小伙伴(还有同学),他们一定对我另眼相看——我终于拥有了一个可以引以自豪的故事了。这个故事破除了大人的故事。如果小伙伴不信,我一定要当场让他们开开眼界。
我打算吹个牛逼,说我已经钻到地球那一边,又返回了,反正没人去过美国,战争影片里,我对美国士兵有着零零碎碎拼揍起来的记忆,反正没人会说美国话,我完全可以说说“美国印象”。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来得及带回美国的东西。小伙伴会在乎我的故事。
傍晚,涝坝映出霞光,我立即意识到了面临的危机:爸爸的巴掌。毕竟我没去上学。我倒期望爸爸正在挨斗,那样,爸爸就是“泥菩萨过河”,顾不着我了。我不情愿地拖着脚,延缓着归回连队的时间,这样延缓,我知道,只会加重爸爸的巴掌的分量。
可是,我愣住了。我看见对面站着一只狐狸,红红的皮毛。隔着涝坝,跟我对望。那就是农场的大人说的火狐吧?
我捡起一个土坷垃,使劲掷过去。土坷拉不争气,没达到对岸,只是击起了一个小小的水花,像一个人咽了一口水。
火狐举起毛茸茸的尾巴,仿佛它打着胜利的旗帜,一闪,就消失在堤坝后边。我第一次邂逅了大人说的故事里的火狐。果然是火红火红的狐狸,当然,晚霞给它增加了红色的浓度。它跑到这儿干啥?是饮水还是路过?
涝坝像一只大地的巨眼,清流、深邃,睁得老大,刚刚出现的星星,仿佛镶嵌在涝坝的眼里。我真想涝坝能把我看进去。
我走出盐碱滩的时候,望见了连队的点点灯光,我闪出个念头:涝坝的眼睛怎么没反映出它深处的美国影子呢?那一头,该天亮了吧?
幸亏爸爸已经打呼噜了。
第二天,我走进教室,黑板上写着粗粗的粉笔字:谢志强是叛国贼——美帝国主义的走狗。
猴子带头,一号召,一帮同学跟着他到连队的马号,声称自己是红小兵,揭发我爸爸指示我跟美帝国主义“接头”。猴子还请来了红卫兵并肩“作战”——初中的学生,马厩里顿时口号伴随着鸡鸣狗叫。我听说拉稀立了功,他看见我在涝坝洗澡,跟踪我。
这一回,是我给爸爸带来了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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