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拉玛干少年-梦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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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结结实实地挨了爸爸的一顿揍:屁股和脸都热辣辣地疼。好像人家斗他,他就斗我。我的冬天来了。妈妈抱我上床。妈妈说:你给爸爸惹麻烦了。

    我还是头一次发现,夜晚竟那么热闹。我一直害怕黑夜,可是,有那么多人,我就不害怕了。到处是沉重的脚在踩封冻的地面,像在敲鼓。

    妈妈什么时候不在家了?我没察觉,我害怕黑咕隆冬的屋子。我出来找爸爸。

    夜色里,有好多大人在走动,仿佛去赶巴扎。他们相遇了,也相互不打招呼,像没看见一样。他们出来干什么?也找什么吗?有几个很面熟,我想起来了,他们跟爸爸蹲在一个“牛棚”里。他们咋不理睬我?

    月亮把地上照得像落了一层白白的霜。我叫一个叔叔,又唤一个叔叔,他们没有一个有反应,径直地走过去或走过来。很可能,他们要是跟我讲话了,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儿(牵挂我?)?

    我拽住一个叔叔的胳膊(我去爸爸劳动改造的土坯场,他抱起我,亲得我一脸泥巴,还有胡子扎得我直叫唤),我说:叔叔,你看见我爸爸了吗?

    叔叔突然睁大眼睛(我注意到,他先前闭着眼睛呢),一脸惊慌,然后,像一棵树被齐根砍断,他“库通”一声倒在地上。我摇着喊着,他一动不动。

    我猛地想到,叔叔在梦游。那么多“牛棚”里的叔叔在梦游,像是商量好了。我早就听农场的大人说过,不能惊扰梦游的人,那会把梦游的人吓死。

    我听见背后妈妈的声音,她说:你不在家睡觉,咋在这里?

    我说:我一个人在家不敢睡。

    妈妈说:我刚才还在太阳下边走呢,你一喊,把天给喊黑了。

    我想妈妈也在梦游。只不过,听见我的叫喊,她醒了。明明是黑夜呀。

    她蹲下,呼喊:大老陈,你咋睡在路上,要着凉呢,我们家老谢呢?

    大老陈叔叔终于喘出一口气,说:我咋躺在这儿?嗳哟,我得回“牛棚”,不然,要麻烦了。

    我说:叔叔,对不起,我吵醒你了。

    妈妈搀扶起大老陈,对我说:天黑了,你别在外边瞎转。

    我不敢透露我在寻找爸爸。“牛棚”里那么多大人出来,其中一定有我爸爸,我担心,爸爸不小心走到涝坝里咋办?进“牛棚”前,爸爸在马厩里当饲养员,牵着马到涝坝去饮水。有一回,马厩失火,一匹一匹马,冲出来,惊慌地奔向夜色里的田野,惊奔的马,像一把一把的火炬。爸爸的头发也烧焦了。他在槽头,冒火解开马的缰绳。

    我向马厩走去。碰到学校的一个老师,他戴着酒瓶底子一样的眼镜(他也跟我爸爸关在同一个“牛棚”里——是不是“牛棚”失火了?)我不敢扯他的手,可不要吓坏老师了。

    我说:潘老师,牛棚没着火吧?

    潘老师张开眼,说:鸟在窝里孵蛋了。

    去年春天,我在林带里掏回两个布谷鸟蛋,潘老师要我放回窝,他说:布谷鸟提醒我们该播种呢。当天,我把鸟蛋还回树上的鸟巢里。

    可是,现在,我的冬天来了。幸亏我没拉潘老师的手,不然,他的心脏咋受得了。我唱起寒号鸟的歌:哆哆索,哆哆索,寒风冷死我,明年就垒窝。

    我面前空了,潘老师像一滴墨汁落进洗墨笔的盆里——潘老师教过我写毛笔字,结束后,他端来一脸盆水,让我们洗毛笔。

    我向树林走去。潘老师是提示我爸爸的去向吧?!潘老师喜欢用比喻。不过,比喻也害了他。比喻经不住“上挂下联”,一个比喻可挂很多意思。据说,潘老师是个“右派”。

    半路,我尿了一泡尿,好像尿的轨迹形成了一个冰线,我一踢,有冰的清脆的断裂声呢。冷尿热瞌睡,大人的话没错。可能是我过于紧张了吧?黑夜的树林,像一张拦截的网——纲和目是树干树枝。纲举目张这个成语有了一个形象的解释。

    鸟惊叫着飞向夜空,像抛出一把碎石子。鸟一定也在做梦吧?做梦的鸟和梦游的人相遇,会怎样?我紧张、兴奋,却感觉我即将自投罗网。

    一根树干在移动(要是整个树林都乱跑,沙漠会趁虚而入吧?)。我躲在树后边,屏住气。那影子多熟悉。我试探着叫:爸爸,爸爸。

    果然,爸爸咳嗽一声,说:我好不容易逃进梦里,你咋跑到这里来了。

    我说:我来找你。我忽然想到什么,就问:爸爸,你梦见我了吗?

    爸爸说:老子这样了,咋能把儿子扯进来,好了,你回去,不要叫你娘着急了。

    我还是瞒着爸爸——妈妈也加入了梦游。还是我厉害,发现了爸爸。大人非得在梦里找来找去吗?大人只能在梦里做游戏吗?我不动,因为,我看见爸爸头顶的树杈上悬挂着一条蛇,再一瞅,是一根麻绳——马的缰绳。

    我说:我要爸爸和我一起回去,我害怕……黑……

    爸爸叹一口气,送我到连队前边,说:鸟要回笼子了。

    我以前不理解,鸟飞出打开的笼子,为什么还自觉地飞回?爸爸回了“牛棚”,他怕罪上加罪。

    那么多“牛鬼蛇神”都出笼梦游,又飞回笼子,第二天,太阳照样出现在土坯场……打土坯。我去林带,想证实我是不是也梦游过?黑夜把我弄迷糊了,小孩常常把梦当真。

    我没看见树杈上的麻绳,却发现树下的沙地上写着三个字:我冤枉。

    爸爸的笔迹,他用一根干枝当笔。后来,妈妈说:那天晚上,幸亏你救了爸爸。

    过了好多年,我听说,那个梦游的夜晚,去林带之前,爸爸还做了一件事——闯进场部政法科雷科长的家,下跪,哀求雷科长判他的刑,爸爸说我实在受不了了。雷科长说:你还不够判刑的条件,可我不能干涉“牛棚”的事儿。

    那天晚上,我爸爸可能觉得走投无路了,就进了防沙林,爸爸声称逃进梦里。那么亮的月,那么黑的夜。当时我被关在大人的梦外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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