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拉玛干少年-拯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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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场部大字报专栏,又贴出揭发批判我爸爸的大字报,这次的名头是:叛国分子。我不敢乱跑了,就躲进猴子家。求他要求伙伴们放我一马。我说我只是去那个涝坝洗了个澡。

    猴子只跟我下军棋(暗棋)。猴子说:该你走了,你愣个啥?

    我像惊了一跳,说:窗玻璃上有一只绿头苍蝇。

    猴子说:有啥稀罕,它冲着瓜皮来的。

    三个人刚吃过一个越冬的哈蜜瓜,已干瘪了(在连队的菜窖里偷出来的)。我和猴子合吃大半个,猴子的妹妹吃小半个,用勺子挖着吃。

    爸爸“暂时”被关进牛棚:碉堡的地下室。我说:我不想下了,反正你下不过我。

    猴子用手搅乱了棋子,说:你想不想你爸爸?!

    想。

    我爸你爸,都被关了(我想提醒他两个爸爸关的地方不同)。猴子的嘴巴对着我的耳朵,压低嗓门说:我们去救你爸,咋样?这多刺激。

    他妹妹仿佛也突然想起爸爸,说:哥,我也想爸爸。

    哪里想?

    心里。

    猴子说:光想不能把爸爸想回来。

    妹妹说:我想爸爸。

    猴子说:想爸爸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想,我们出去,你一个人别害怕,只顾使劲想爸爸。

    妹妹说:哥,我不害怕,我使劲想。

    我猜出,猴子已去“牛棚”侦察过了地形。怪不得这天猴子神秘兮兮地单独行动呢。不过,我又想爸爸,又怕爸爸,因为,爸爸在家的时候,我不知会挨多少巴掌?爸爸莫名其妙地扇我,爸爸的巴掌威力无比,可以扇得我晕头转向,特别是批判爸爸的大字报贴出来的那几天,爸爸像热锅上的蚂蚁,可以用“惶惶不可终日”来形容,大字报是批斗、游街的前兆,爸爸大概感到“大祸临头”了,于是,那巴掌扇我扇得频繁起来。我被扇得像螺陀一样旋转。我总是拖延归家的时间,可是,回家晚了,那巴掌就“热烈”地迎接我。我简直像老鼠见了猫。爸爸进了“牛棚”的头几天,我松了绑一样舒坦。有着“解放”的感觉。要是能拯救出爸爸,说不定爸爸会说:你真行。

    夜色像一台戏结束,拉起了帷幕。猴子的妹妹不讨厌面条了。屋里,只听见面条“唏溜唏溜”响,仿佛没去嚼,一根一根,直接溜进了肚子里。我俩吃得一头汗,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了。其实,连菜也没放,仅仅倒了些酱油。

    猴子抹一把嘴,说:你把门顶住,要是有人来问,你说哥去拉屎了。

    妹妹说:我说你在门前的垃圾坑里拉屎。

    猴子说:拉在门前多臭,我到远远的林带去拉了,臭气跑不过来,管天管地,管不了我拉屎放屁。

    月亮好奇地探出银盘一样的脸来。我总担心有人监视,我时不时地往背后看。猴子只顾往前走。走出连队,我俩钻进黑森森的林带,惊飞了几只麻雀。我想麻雀不会暴露我们的行踪吧?

    顺着林带,到了尽头,有一片空地,那是“牛鬼蛇神”脱坯的场地。不远处,有一个“碉堡”(棉花打包车间),灯光像犯迷糊的眼睛。猴子朝我摆摆手。我们忍不住勾起了腰,似乎摸岗哨一样,其实,没有站哨的人。夜色构勒出“碉堡”的轮廓,像一条巨型油桶。天上亮,地下黑,界线分明。

    我跟猴子下到地下室门前。我一听呼噜就听出那是爸爸。爸爸累了,呼噜特别响。一推,门裂开了。

    爸爸坐在灯下,翻一本砖块一样的书,那是红宝书。

    我想,爸爸什么时候认识字了呢?

    爸爸的呼噜突然中止,原来他只是摆一个夜读红宝书的样子,或许,“牛棚”规定要读多少页红宝书吧?他像是不认识我们,说:你们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猴子说:我们来救你出去。

    我说:爸,我们来救你出去。

    我们又惊喜又自豪——小人救大人,多伟大。

    爸爸放下红宝书,像摆好一剖两半的瓜,他表情平淡,说:回到家,还得回到这儿。

    爸爸望望窗外,又说:离开这儿,往哪逃?

    我没了主意。猴子说:沙漠。

    爸爸说:沙漠是最大的“牛棚”,逃进去,非干死不可。

    爸爸又说:是呀,逃出去,能回家吗?那不是罪加一等,本来没啥罪,我们自己创造出了罪,这不是中了圈套,把我放在这,故意不来管,就是等着我往外逃。

    我说:妈妈在家哭呢。

    爸爸说:跑了反而有了罪,没罪跑啥?跑了就是畏罪潜逃。

    我们这两个小男孩犯糊涂了。我俩信心百倍来拯救爸爸,倒给爸爸惹来麻烦。我觉得爸爸像马厩里的牲口,早出晚归,卸了笼套,牲口会自己走进马厩。没进“牛棚”前,爸爸“惶惶不可终日”,现在,他倒平静了。

    我弄不明白大人的事儿了,一路过来,没有岗哨,没有围墙,爸爸怎么老老实实不往外跑?有一回,爸爸把我锁在门里,我还打窗户溜出去,等到爸爸快收工了,我又打窗户钻回来,像老老实实在家里被关了一天那样。爸爸的心肯定在到处奔跑。

    我说:爸,先逃出去再说。

    爸爸自语:逃出去,逃到哪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想,爸爸竟能把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说得这么精辟。我连表现能耐的机会也失却了。

    爸爸说:我是老油条了,每次“运动”都会挂上我,小孩不懂大人的事儿,趁没人发现,你们回家吧。

    猴子说:我侦察过了,没人会发现。

    爸爸说:咋来咋去,回家吧,我会要求回去一次,要是发现你们来,我要求也没用了。

    爸爸曾回家探望过一次,取换洗的衣服,只是没过夜,太阳西落前,爸爸踏着规定的时间赶回“牛棚”,生怕超过了时间,好像“牛棚”那边,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使劲拽那样。在造反派那里,爸爸竟那么老实。

    那天晚上,猴子的妹妹没看见爸爸(妹妹确实按猴子的叮嘱,聚精会神一门心思地想啊想啊想爸爸),就一个劲儿地哭。猴子喝斥住她哭,却又哄她,说:你使劲想,不停想,总有一天爸爸就会被你想回来。妹妹说爸爸想不想我?猴子说当然想。妹妹说爸爸想我,咋没把我想到他那儿去?猴子说爸爸不叫你进去。妹妹说那我就在这边想,把爸爸想出来。

    多年后,我父亲离休了,养起了鸟儿。每天拎着鸟笼去公园,挂到树上。有一天,父亲打开鸟笼的小门,放生——鸟归林。奇怪的是,鸟儿飞出去不久,又自动飞回笼子。

    父亲说:这鸟儿对笼子有感情。

    此刻,我想起多年前,我和猴子月夜拯救爸爸的情景。那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沙漠刮来的风,又干又冷,带着沙漠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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