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土坯屋很小很矮,外墙的颜色跟地面差不多,只糊了一层草泥,也斑斑驳驳,露出了土坯。我家的房子在马厩背后,苜蓿山挡住了它。爸爸进了“牛棚”,我只能想象妈妈拖着个大肚子,一个人在忙乎。
爸爸说妈妈肚子有小弟弟。可是,我认定那是小妹妹。我喜欢妹妹。刘文革的姥姥也赞成我的看法,她端详我妈妈的大肚子,说是小妮子。妈妈提心吊胆,总觉得保不住我未来的小妹妹。她走路很艰难,连队就安排她在托儿所。托儿所里有连队职工的小孩,十多个。
妈妈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好像妈妈把希望转移到肚子里的小女孩了。还没出生,小妹妹就占领了我原来的位置:妈妈的爱。爸爸替妈妈订了一份牛奶,我要吃,爸爸说这是给你妹妹喝的牛奶。
妈妈喝牛奶,妹妹再在肚子里接妈妈喝的牛奶。往常,我流鼻血,才能享受牛奶。我对没出生的妹妹开始嫉妒了——肯定是为了保护她,我被放到学校住了。
这个家排除干扰,迎接第二个孩子。我也是爸爸妈妈的孩子。凭什么要冷落我?爸爸说的小弟弟,我说的小妹妹,我们还没见着,我已经被排挤到学校去了。我问妈妈:你怀我的时候,你喝牛奶吗?妈妈说那时没这个条件。
我莫名其妙地讨厌起重复的东西,哪怕同样的几个碗,我也故意弄出小豁口,以示区别。妈妈说:你咋这么不小心?我看看妈妈骄傲的肚子,我就用有豁口的碗。连队和学校之间的路,有一片树林,我看见同样粗细的树,我就在其中一棵上刻个记号:红小兵。好像那就成了我的树,在站岗放哨,大礼拜放学,我还不忘在刻有记号的树根处尿一泡尿,树喝了我的尿,就长得跟并排的树不一样了。我还叫猴子认识我的树。猴子也尿了一泡尿——我的树又成了他的树。趁猴子不在,我又尿了一泡尿,我认为它回归了我。
一个礼拜天,我去马厩取牛奶,路上,我忍不住喝了几口牛奶。“牛棚”给了爸爸一天假。我担心爸爸的巴掌,就到牲口涝坝(专供马饮水)把牛奶瓶灌到原来的样子。爸爸还是发现了牛奶稀释了。他扇了我的嘴巴。我看妈妈的大肚子,就恨未来的妹妹。爸爸要我早点滚回学校,他说:看了你就来气,你给我惹的麻烦还少吗?
学校的房子很紧张。我们的教室和宿舍并在一起,也就是,一间大教室,又兼住宿,中间摆着桌子、板凳,三面沿墙一圈铺着地铺,每个人睡的位置很窄,正面就是黑板,讲台,墙上边悬挂着毛主席像。
除了在家偷吃妹妹的牛奶,我在学校没有这方面的“劣迹”。可是,我还是涉及一件偷窃的事情。
小学生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我还没有“偷”的概念,只不过,喝妹妹的牛奶,那是爸爸妈妈划定的范围,我只是觉得很委屈,牛奶为啥没有我的份儿?明明是妈妈在喝。而且,为什么把我放在学校,戒防我这个“家”鼠?
我发现同桌大头有一本“战斗日记”,这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纪念。爸爸也有一本,封面是一个战士骑在马上,高举着一面红旗,冲锋向前。大头那本和我那本一样,里边都没写一个字。爸爸给我“战斗日记”,说是要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那天半夜,月光朦胧,我悄悄起来,摸到那张桌子,在大头的抽屉里拿出了“战斗日记”,然后,我出门,到教室后边的林子里拉了一泡屎,撕了“战斗日记”擦屁股,将剩余的部分带回,又躺下睡。我打算下回再这样用,一直到撕光为止。
第二天,大头哭了,说丢了“战斗日记”爸爸非揍他不可,爸爸要他保护好“战斗日记”,他舍不得往里边写字呢。
有同学发现树林里的一泡屎,几页纸,证明是“战斗日记”的一部分。还有的同学说一定是敌人来破坏解放军的“战斗日记”——阶级斗争新动向。
全体同学坐着,相互检查,同时,岳老师搜查床铺,在我的褥子下边,翻出了残余部分(我还不懂销赃)。
岳老师在话中用了“偷”这个词,同学也说我是“三只手”,于是我仿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剥了个一丝不挂(我喝妹妹的牛奶,爸爸就采取这种方式)。
岳老师问我为什么“偷”。我憋着,不说一句。她不得不通知家长来。爸爸直接从“牛棚”请假过来。
爸爸很凶,说:我给过你一本,为什么还要偷别人的?
我畏惧了(终于意识到这是“偷”),说:谁叫他的跟我的一样?
爸爸说:一样的东西多着呢?你都要“偷”?我最恨的就是偷东西的人!你跟猴子就学会了偷东西?
我恨不得变成个小老鼠,钻进教室墙角的鼠洞。后来,猴子知道我爸爸说他的话。猴子说:是我教你偷“战斗日记”了吗?
爸爸拽我到教室外边,剥掉我的衣裤,说:我叫你再偷!
我赤条条站在那里,感到无数双同学的目光,像蜘蛛网,缠在身上。我想到果园里撞在蜘蛛网上的一只蜜蜂。我第一次有了羞耻的感觉。我想侧转身或弯下腰,只想护住下身。我想到孙悟空,拔一根汗毛,吹出一个我,让那个我顶替一丝不挂的我。
爸爸这样惩罚我,是做给同学、老师看的,当然,他也恨我这个没出息的儿子。爸爸冲着我喊:立正!
爸爸那本“战斗日记”藏在我的枕头里,我不得不拿出来赔偿。同学们还以为“战斗日记”又恢复了原样呢。
过后,岳老师给我披了一件她的衣服,衣服遮到我的膝盖,然后,她牵着我进了办公室,再给我穿衣服,擦眼泪,说:你也有一本嘛,怎么不爱护同学的那一本呢?
我像马厩的拴马桩子,木木地站着。我说:谁叫他的跟我的一样?!
岳老师反复强调:都一样,可是,你的是你的,他的是他的,他的不是你的,你这样,你的赔给了他,你不是失去了吗?
我还是没听明白。只是,我被当众脱光了衣裤,回家住以后,我依然觉得在同学面前有一个一丝不挂的自己,被别人耻笑,而且,我不再对“重复”的东西感兴趣了,只是,见了就避开。我最害怕错了一个字,老师罚我抄100遍,还有,水龙头连续滴水,树林里一样的树叶,我都害怕。
那天,晚汇报时,我向毛主席认罪。我流了眼泪。我不用挖空心思编造“罪行”了。岳老师以为我这是认识到错误的表现,其实,我也说不清为啥流泪。我抬头。毛主席俯视着我,目光闪闪发光。白天的教室又是晚上的寝室,顿时亮起来。东方红,太阳升。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爸爸说的故事里的雪孩,在融化在融化。我的裤裆湿了——我尿裤子了。我不动不响。我低下头。尿在脚下漫延。
有过被剥光的惩罚后,有一次,我热得受不了,只想水,就向渠走去,看见十几个连队的小男孩,阳光照耀着他们水亮水亮的身体。我看见他们跟我被剥光的一样的身体,可是,他们很快活。我在离他们几十米远的地方,自己脱光,跳进水里,水含着雪的冷,往骨头里渗。雪山的水跑了那么远,还没跑热。我跳上渠堤,在沙子里打了个滚,像穿了一件沙衣。我把头发也糊了一层沙子。我望见,他们跟我一样,下边都有个小东西,像刚孵出的鸟儿在巢中伸出头和脖。
我最不愿意上体育课,为啥要反复练习队列?老师喊:立正!我摆出稍息。老师喊:稍息。我转入立正。
老师点了我的名字,指指他的旁边,说:出列。
我站在老师的身旁,像一株小树长在一棵大树旁。
老师说:全体注意,立——正!
我慢慢移出左脚。猴子急得朝我跺脚,他做出喊的口型,但没发出声音。我猜是喊我笨蛋。
老师说:你现在看看大家,什么叫立正!这么简单的动作,你是不会,还是故意不会?
所有的同学都立正着。我想起爸爸冲着被剥光的我喊立正。我的目光,沿着裤腿,往上瞅着我的衣领,我松了一口气。
老师说:全体同学,稍——息!
我左脚还没来得及收回来,老师又一次叫了我的名字,说:听口令,起步跑!沿着跑道,跑10圈。
我在“稍息”的同学的目光中,一圈一圈一圈一圈……我的脑袋跑空了,只是单一地记着圈数,那圈数好像一块石头丢进涝坝引发的涟漪,不断扩大、扩大。同学在笑。大头、拉稀笑得最起劲。
我已经跑糊涂了。老师说好了。我明白终于跑够了10圈。我像在渠里洗澡刚爬上来那样,一头一身汗水。
老师说:现在归队,全体同学,听口令,立——正!
我瞅瞅左右的同学的脚,来了个滞后的立正。老师的目光像在剥我的衣裤。我的视线就由裤腿看到衣领,证实自己没被剥光,好像在抵抗别人险恶用心。
老师点了我的名字,说:你现在知道什么叫立正了吧?
我像蚊子嘤嘤一样,说:知道了。
老师指定猴子课余时间给我操练操练。猴子来劲儿了,一下课就叫住我,模仿老师:立正,稍息。
同学们都看好戏。我说:猴子,你上花果山去操练你那群猴子吧。
我看没其他同学在看我,我就走走停停(立正、稍息),默念着口令,自己操练自己,好像我分成了两个人。
那以后,体育课,操练队列,我已能与大家保持“步调一致”了——终于能够跟大家一样了。老师还表扬了我。猴子抢功劳,说:老师,是我教会的他。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