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拉玛干少年-毛主席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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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知道爸爸在“牛棚”里为什么要妈妈把我送到学校寄宿一下,换个环境。因为,妈妈说我梦游,她晚上睡不踏实,老是担心我万一“游”进了涝坝。岳老师给我安排了床铺。我领教了寄宿生的许多集体活动,特别是半夜三更时。一点也不好玩。

    我最怕毛主席发出“最新指示”,因为,总是在半夜三更,“最新指示”到了。到了,就要庆祝。我正是贪睡的年龄。在连队,大人起来“庆祝”,小孩不用起床。

    又是敲钟,又是吹哨子,仿佛有原子弹爆炸了——毛主席语录是威力无比的精神原子弹。迷迷糊糊起来庆祝,呼喊口号,跳忠字舞。我有个疑惑,不敢说出来:毛主席是不是晚上不睡觉?不然,“最新指示”咋就半夜下达?

    幸亏,“最新指示”不是天天有。可是,天天要做的还有一个仪式:早请示,晚汇报。住学校这么麻烦,晚上睡觉也睡不舒服。

    起初,我也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早请示,一般都是请示今天要干什么了,我将怎么表现?常常是用模糊时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可以指一天,也可指一个礼拜,一个学期。参加学校组织的“勤工俭学”,我也会引用毛主席语录,向毛主席“请示”。早请示,其实是请示准备干、还没干、怎么干的事儿。天天重复干的事儿,像第一次干那样请示。我发现其他同学,像阿宝背书,已经“请示”汇报得很熟练了。

    早请示、晚汇报在宿舍里进行。十二个同学,睡通铺。两排地铺,中间留个不足一米的通道。地铺用长长的圆木拦住垫在地上的稻草,稻草上铺褥子,床单,迎门的墙上悬挂着毛主席像,恰恰在通道的尽头。早请示、晚汇报就立在毛主席像前进行。站在通道上穿鞋,立在地铺上脱鞋,分两排,依次,一个一个请示或汇报。

    班主任岳老师检督。她引导我们怎么晚汇报。她一再强调都在干的事儿要“略”讲,重点汇报在干事儿的时候,有没有“私”字一闪念。因为,每个同学就是在这上边表现得不一样。

    渐渐地,也成了套路。同学们挖空心思地编排自己的不是。比如,上课时,开小差,被窗外的一只麻雀吸引过去,这是对毛主席不忠的表现,因为学习的是毛主席的“老三篇”,立刻把目光收回来了;比如,值日,打扫教室,浮皮潦草地扫地,就对照毛主席的教导: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或者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这样,就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功劳都归毛主席的教导。

    我连红小兵也不是。狠斗“私”字一闪念,哪能发现那么多“私”呢?我已学会编造不痛不痒的“私”向毛主席认罪。关于关注麻雀的事儿,我汇报过三遍,可见狠斗“私”字一闪念的艰巨性、长期性(大人的说法)。其实就发生过一次,我重复使用罢了。有时,白天上课,我会想到天黑的汇报,怎么汇报,汇报什么?麻烦。不然,咋过关?

    可是,有一天,我害怕了。那一天拉屎,我撕了报纸擦屁股。

    每天的报纸,都有毛主席的语录,毛主席的照片。已有同学被批斗(他出身地主家庭)。我因为看纪录片(说秃子)也挨过一次批判。小学生也模仿大人相互揭发,相互批判。

    幸亏蹲露天厕所的只有我一个人。晚汇报要不要向毛主席汇报?汇报了,宿舍的同学都听见了,我不是自投罗网了——前一个罪加这个罪,岂不是罪上加罪?同学们还能放过我?

    当晚汇报,我推翻了昨晚汇报第三次被麻雀吸引的事儿,说自己向毛主席撒了谎:对不起伟大领袖伟大导师毛主席。您对我寄托那么大的希望——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可是我不争气,我升不起来。今后,我保证不骗您了,争取升起来。

    我看看两边的同学,看看前边的岳老师,他们没注意我,我担心他们听到我心里的声音。我觉得心里的声音已经够响了,响到仿佛要从嘴里喊出来。

    那一刻,我害怕了,因为,我第一次发现,毛主席盯住了我。当然,挂像上毛主席的目光温和、慈祥——他老人家没生气。

    当天晚上——半夜,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到了,我吓得不行,担心“最新指示”针对我而来。我认为毛主席无所不知洞察一切,这个远离祖国心脏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一片绿洲上的一个新建的学校有一个我这样的“有罪”的学生,毛主席可能已经发现了。

    幸亏“最新指示”跟我的罪行无关。我松了一口气。可能是毛主席原谅了我。我又没故意。“晚汇报”时我已请罪了——毛主席一定听见了我心里说的话。

    庆祝完“最新指示”,我睡得很踏实。第二天,早请示完毕,我借口肚子疼没出宿舍。爸爸头痛,我肚痛,都有一个固定的痛,可是,我的痛是烟雾弹。

    我先是站在早请示晚汇报固定的位置,毛主席看着我。我跳到自己的床上像跳梁小丑,毛主席仍看着我。我到墙角,毛主席还能看见我。我以为躲在悬挂毛主席像的墙壁一侧的墙角,能避开毛主席的目光,可是,画像上毛主席的目光仍牢牢地盯住我——宿舍各个地方,毛主席的目光都能到达。好像毛主席对我说:有了错,改过来,还是一个好学生。

    晚间,我睡觉就不自在了,总觉得我一举一动都在毛主席“高瞻远瞩”的视线内。大礼拜放学回家。“牛棚”允许一个礼拜回家一次——爸爸失眠(我还不懂“失眠”的含义),他发现我晚上翻过来折过去,他说小孩还会失眠?过去,我说腰疼,他说:小孩还有腰杆子?

    我就查字典,失眠的解释是:夜间睡不着或醒后不能再入睡。语文还没教“失眠”这个生词,我提前学了。我知道我也“失眠”了。我认为爸爸失眠一定做了对不起毛主席的事儿。我家里也挂着毛主席像,爸爸也被毛主席“盯”住了。爸爸心里有鬼。

    猴子来找我,问我闻到了啥?我吸吸鼻子,说杏子。他比我高半个脑袋,他胆子大,要我“放哨”,他溜进果园,裤腰带上边的背心兜了一圈杏子,我是同谋犯。返校那天晚汇报,我只说没好好背诵“老三篇”之《愚公移山》,却不汇报偷杏子的事儿。岳老师说这种现象叫避重就轻。

    我看见毛主席盯住我——未来革命的接班人要诚实。再不老实不行了。我坦白了“放哨”的事儿。岳老师要我们赔还杏子的钱。

    猴子很生气:你自己甜了嘴,还要揭发,往后,不跟你一起玩了。我说我也没办法,我不能对不起毛主席。我趁课间约了他到我的宿舍——其实,教室里也挂着毛主席像。我指着宿舍里的毛主席像,我说:毛主席是不是看着你?

    他说:咋啦?你这个叛徒。

    我又把他拉到毛主席像所在的那面墙两侧的墙角,问他:你是不是发现,毛主席能看见你?

    他真的像猴子蹦来蹦去,说:噫,像上的毛主席,我跳到哪儿,他都看着我?

    我说:我还以为毛主席只盯住我呢?毛主席的目光比我们岳老师还厉害,啥都瞒不过毛主席,毛主席有火眼金睛。

    他说:所以,你向毛主席揭发我了?

    我说:反正毛主席能看到,还是我主动坦白交代,你能发现毛主席看着你,你就不再犯错,毛主席为啥盯着你?

    他说:不光盯我!你说出来,害得我跟着赔了钱,还要赔罪。这事儿可不能叫我妹妹知道。

    我拽起猴子出宿舍——毛主席看着我俩。我提出你不要甩掉我,不要不跟我玩。他说你不要当着很多同学的面向毛主席汇报。我答应,在心里汇报,不说出来好了吧?

    有一天,宿舍并进了教室——上课和睡觉都在一个地方。岳老师说:学校的房子紧张。早请示晚汇报就像上课一样,在座位里了。

    我又发现,早请示晚汇报的时间都没太阳。太阳还没出来,就早请示,太阳落山后,再晚汇报。我们汇报的是“见不得阳光”的事儿(岳老师语)。

    起先,我偶尔失眠(因为毛主席的目光),后来,我习惯了失眠,或说,失眠成了习惯。发愁的是怎么度过黑暗漫长的夜晚。我像是夜晚出没的动物。

    爸爸取消了我寄宿学校。主要是因为,我出了一件事儿,拿了同学的“战斗日记”我回家后,不梦游了,却失眠了。妈妈后悔把我送进学校住,她说:小孩咋生了大人的毛病?她指的是失眠和偷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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