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拉玛干少年-炎热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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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一大早,就像一个汉子哈气一样,风把沙漠的热送进了绿洲。我害怕去学校。猴子不相信我,一口气再憋也憋不到美国呀。他还说:你练马拉松长跑吧,跑到美国去。他还说你跑到美国,就立正稍息,让美国佬瞧一瞧。我说算了吧。

    我弄不清怎么走着走着就到了水闸。我站在水闸上边,就望见农场场部一片房子的屋顶,我站这么高,好像一下子蹿起了个头。我挥挥手,像接见那些房子、稻子。我背后,是大片大片的稻田。

    过来一个扛着坎土曼的大人——给稻田放水的职工,坎土曼把上挂着一盏马灯,显然是要夜里管水,他迷瞪着眼睛,说:这鬼天气,一开始就把身上的油要烤出来了。

    我察觉自己是冲着水来的这里。我顿时听见渠里的水哗啦啦响。

    那个大人说:你爸爸又去骟马了吧?

    我讨厌别人说这个事儿。战争年代,爸爸给大首长当警卫员,钉过马掌。他当了连队饲养员,忙的一件事儿似乎就是骟马——割掉马的睾丸(小孩们称那是马蛋),爸爸什么时候掌握了这门技术?战马也要骟吗?每当我看见几匹马在机耕路上遛,我就想,那是爸爸干下的事儿。骟过了的马,用白布条束起马尾,马不能甩尾巴了,由一个人牵着,慢慢地遛,那马很驯服的样子,听说,骟过的马,就不再有兴趣往母马背上趴,只是一门心思地拉车了。

    我说:骟你呢?

    那个大人笑了,说:你想叫我们都只干地里的活儿,不想别的事儿呀?你是咋来的你知道吗?

    我说:我妈妈说有一天捡了我。

    那个大人说:你才不是你爸爸的种。

    我说:你不是你爸爸的种。

    大人说:你帮你爸探水路,到时候你爸去美国播种吧?

    我的目光落在青色的渠水里。渠水来自天山融化的雪,沿途携带着戈壁沙漠的沙子,很混浊。我觉得渠水在召唤。我脱了个精光,跳进渠里,水里的寒气刺激着我,我简直要跳上渠堤,可是,我不愿那个大人看见我的小鸡鸡。我甚至扎了个猛子。我钻出水(在水里我憋不久,这决定了我没本事从涝坝里钻到地球的另半边),抹掉迷糊了眼睛的水,发现那个大人不见了。

    我冷得牙齿直打战,跳上去,在渠堤灼热的沙子上像毛驴那样打个滚,似乎穿上了沙衣。太阳耀眼,闭上眼,红红的一片朦胧,如同绿洲在燃烧。再睁开眼,发现乱乱堆着的衣裤不见了。远远近近没一个人,似乎所有的人都被烤化了。只剩懒洋洋的一片房子,挤在一起,往地里陷。

    太阳正往我头顶中央的天空攀爬。我回不去了——一丝不挂回家,一路上可能碰上人。我折了一根柳条,像掩护自己那样,在屁股前后编一个绿色的“短裤”,可是,也不能这样出现在回家的路上呀。

    而且,妈妈会说:你的衣服裤子呢?

    我想,除了那个放水的大人,谁还会拿小孩的衣裤呢?那个大人一定是作弄我报复我,我前头的话说得太狠太重了。一提起骟马的话,我对同学也这么狠,所以,同学不愿跟我玩,好像把我跟马划到一类了。猴子说:你爸爸不叫马下流了。

    有个人过来,我以为是归还衣裤的人。却是别人。我不得不回到水中。夏天的水,简直要叫我抽筋。我等到来的人过去了,再跳上来,把沙子往身上撒——沙子像炉子前烤过的棉衣。我整个成了一个沙人。脸上也糊了沙,不让别人看出我是谁。我甚至用沙泥糊了一头,草窝一样的头发糊了沙泥,跟瓜一样光滑。

    我怀疑,那个放水的大人可能恨我爸爸。可是,爸爸又没骟那个人,爸爸只骟马。我曾听场部一个人骂一个玩女人的大人,竟提到爸爸的名字,说你再这样,就叫谁谁谁骟掉你那东西。

    一有人影,我就跳进渠里。从此以后,我便失去了到渠里洗澡的兴趣。一点也不想去,我害怕洗过澡衣裤不见了。

    我盼望的夜色降临了——我在心里一个劲儿地催太阳赶紧落下去。我直打哆嗦。夜色掩护着我,我躲避着人,溜到家——看见一方的灯光,我想象一顿不可避免的巴掌。这么光溜溜地走进去,我还不敢往外逃。我忽然乐了——幸亏爸爸在蹲“牛棚”。我放松了。

    我在高粱秆棚(灶间)背后观察着,选择着恰当的时机进家。我发现鸡窝上边的一堆衣物,似乎获救了。我顾不得想这些东西怎么放在这儿,我就穿起来,硬着头皮(毕竟在外边待了一天)推开门。

    爸爸绷着个脸,好像早就预备了这副表情等着我出现。妈妈在抽泣着,似乎哭了好久,已哭不出声。爸爸咋回家了?

    有一次,我去拔兔子吃的草,一场冰雹突如其来,乒乓球一样的冰雹,击得我昏头转向,我还看见在地里干活的女人,只顾双手捂住胸脯不去顾脑袋。

    现在,爸爸的巴掌就像那场冰雹。我抱着脑袋。

    爸爸说:我叫你去玩,不待在家里守护着。

    过后,我知道那个夜间放水的大人被判了刑。据说,猴子来我家,在外边听到了动静,他去“牛棚”给我爸报信。爸爸赶回家,那个大人正在穿裤子。爸爸差一点要动用骟马的那把刀。

    爸爸把气出在我身上。我在家,那个人能这样胆大?爸爸说妈妈:鸡蛋不裂缝,苍蝇也不会来叮。妈妈说:饭菜凉了。

    后来,农场的拖拉机、汽车多起来,马渐渐地被淘汰了——马越来越少。我以为是爸爸骟马造成的结果。爸爸整天无精打采。

    我老是琢磨那天爸爸为啥打我打得那么狠。想起那一天莫名其妙地跑到水闸上,发现了水的诱惑(预先没想到水,只是太阳那么热)。我想到那个放水的大人,把我的衣裤带走,就是限制我回家,而那个家伙跑到我家里去了。他贴过我爸爸的大字报。

    有时候,挨揍的次数多了,我不再躲避,手也不去护脑袋了,我想让爸爸出气吧。那一天,我跑到水闸去洗澡,那个人正瞅准了这个空子?可是,我惹了什么麻烦?

    终于有一天,爸爸揍我,我退到门背后,操起顶门的棍子(坎土曼把子),说:你再打!

    爸爸愣住了,说:你要造反?

    妈妈喊:你放下,你敢打你爸?!你放下,没大没小啦?

    爸爸气得走出去了。

    妈妈说:你咋能这样对你爸爸?

    我说:他打我打得上瘾了。

    妈妈哭着说:他是你爸,爸爸再怎么打儿子,也是为你好。

    我说:他打我,你咋不劝?你就看着我挨打?

    妈妈就哭。

    那以后,爸爸再没打过我。偶尔一次,农场建水电站,我已高中毕业下连队接受“再教育”,参加了水电站工程的大会战,会战人员里还有劳改犯。我看见了那个穿囚衣的放水的人,还是胡子拉碴的样子,端着饭,瞅着我走过,我好像站在一面镜子前,面对着镜子里的人。那一瞬间,我想起水闸,现在穿囚衣的人那一天怎么会想到卷走一个小孩的衣物呢?那个夏季炎热的一天,渠水是那么冷,时间是那么长。

    那时,猴子的爸爸已被平反(白蹲了两年牢房),因为是正式被判刑,所以有平反文件。我爸爸被口头“平反”,本来也是口头被打成走资兵、反革命、叛国贼。出牛棚,不挨斗,就标志着平反。平了反,就没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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