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拉玛干少年-一泡造型完美的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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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年过去,我想到那泡屎,会想到夏日的沙漠里,风在金色的沙丘留下波纹。我怎么能拉出造型如此完美的一泡屎呢?

    那天,爸爸出了“牛棚”——又被解放。有人试过在涝坝里潜水能憋多久。而且计算了地球的直径,结论:一口气憋不到美国。妈妈巴结地炒了三个荤菜,给爸爸接风,也表示内疚吧。我仿佛没挨过巴掌,看见了肉就忘了形,我好久没吃肉了,我吃了一碗米饭,加三块苞谷面发糕(200克)。

    当晚,一泡屎拉在了床上(是不是纪念爸爸获得解放?)。一张很大的木板床。床头床尾有床档,没漆油漆,岁月已在床档上留下了淡褐色,但还是保留着曾经是树的年轮,年轮像流水的漩涡,又似碎石击在水中的涟漪。横横竖竖,宽宽窄窄的板条上有我刻的汉字,日、月、水、火、土之类的字。我把学校识的字很认真地刻在床档上,永远抹不掉。爸爸是没有发现,还是视而未见?反正他没责怪我。

    我用那些字表示什么?难道一张床就是我想象中的世界(宇宙这个词,过了好多年我才明白)?

    本来是双人床,靠墙那一溜又加了一块板子,我就睡在板子上。褥子、床单消除了床和板的界线。爸爸妈妈睡在床档的范围里。那天,一切都照常。到了熄灯的时间,一天的疲倦将我们推上床。大人睡,小孩不得不睡。屋内熄了灯,窗外就亮得明显了。

    后窗是一条林带。月亮含羞似的躲在密密的树枝背后,树梢顶端的夜空,星星在眨巴眼。还听见偶尔的鸟叫,像是嘀咕,可能鸟爸爸鸟妈妈和它们的孩子在鸟窝里,嫌挤。爸爸的呼噜已响起,牛鬼蛇神都干重体力活儿。加上他一肚子气还没彻底发泄出来吧。望着望着,听着听着,我进了梦乡。

    做了什么梦?我没印象,因为,我得应付一泡屎的尴尬,根本没机会去想昨晚的梦。

    梦可能跟屎有关。可是,早晨,梦跑掉了,只留下屎。我贴着墙,侧着身——保持着梦里的姿势。我和爸爸妈妈之间空出了一溜,掀开被子,一泡屎就坐落在空出的一溜上。

    爸爸像发现地雷一样,喝叱:晚饭吃撑了,咋把屎拉在床上啦?

    好像有地雷随时可能爆炸,妈妈说:别转身,一动就压住屎。

    我顺着糊了报纸的墙壁,身体像藤蔓一样贴着墙爬起来。竟然没有臭味,仿佛屎被封住了。

    我的耳朵,似乎关闭了门,只见爸爸妈妈的嘴在动,还有表情的恼怒。我一丝不挂地站着(睡觉什么也不穿),俯视着那一泡屎,好像拉屎的不是我。它确实在我躺过的位置上——加宽的木板。好像沙漠里刮过沙暴,平空创造了一座沙丘。仿佛给爸爸出“牛棚”立了个纪念碑。

    金黄色的一泡屎。呈螺旋形上升,底盘大,在旋转中逐渐缩小,顶端还有一个尖锥。我吃过打蛔虫的宝塔糖,形状很相似。

    爸爸妈妈揭起太平洋床单,各扯一端,把那一泡屎小心翼翼地“抬起来”,抖在洗脚盆里,那一刻,我闻到了臭气,好像屎终于喘出了一口气。

    妈妈说:你怎么拉的屎?你不知道在拉屎?

    躺在床上睡着了拉屎,随着一根屎出来,在床单上像蛇一样盘起来,梦中的我作出的反应可能是:随着盘起来的屎逐渐增高,我的屁股也在相应抬高,给屎创造一个增长的空间。我竟然能做得那样完美,毫不损伤一泡屎的造型。

    我摇摇头,佯装可怜巴巴的样子,接着,转换成“挨斗”的样子。

    爸爸说;你还知道避开屎,你咋能做得到呢?

    我摇摇头,时刻警惕爸爸那厚实的手启动。

    妈妈说:哦,擦擦屁股,赶紧上学。

    我撅起屁股,妈妈给我洗,我担心爸爸趁机来上一巴掌。我的屁股很紧张。

    妈妈说:这泡屎拉得屁股也不沾屎,被子也没沾屎,你怎么拉的屎?

    我睡着了,我拉屎了,我不知道我拉屎——整个过程我毫无察觉。屁股还湿着,我穿上衣裤,拿起书背,奔出门。途中,我还闻闻自己,担心把屎臭带进了教室。我很得意,把屎拉得那么漂亮,谁能做到?我恨不得告诉同学。可是,我忍住了。脑子里,整天就是装着那一泡屎,跟成熟的苞谷差不多的颜色——我确实吃了苞谷面发糕。

    我们家的那排土坯屋后边是林带,过了林带就是苞谷地。我放学赶回家,放下书包,就跑进苞谷地。

    苞谷地很辽阔。地边,有几只鸡在刨食。我驱赶开鸡,然后,褪下裤子,不是蹲而是躺,躺下去。

    我躺在地上,仰面朝天。夕阳照得我睁不开眼。我闭上眼,做出在床上睡觉的姿势。憋了一天的屎,现在,我躺着拉。一条屎,不用看,它钻出来,落地。我抬起屁股,脚、手、肩支撑着身体,形成一个拱形,可是,那一条屎悬挂着不肯在地上盘。我粘了一屁股屎。

    梦里能做到,醒着却不行。而且,我费了很大的力气,去配合那一泡屎。我想象不出梦里我怎么拉屎——身体和屎配合得那么自然那么完美?

    我一下子想起了梦——我在苞谷地拉了那一泡屎,然后,苞谷发芽,从泥土里拱出来,纷纷爬过来跳出来争抢着啄屎,然后,发芽的种子回到原来的地方,一个一个蹿上来,长长的叶子像手舞足蹈。风吹过,叶子喧哗着——一望无际的青纱帐。

    我遗憾,醒着的时候,我永远拉不成一泡造型完美的屎。我拣了土坷拉刮了屁股,还是好奇,扒开土,看见苞谷种子迟了一步抽出的嫩黄的芽(可能是马粪蛋里没消化的苞谷),我赶紧把它埋回土里。它是不是吃过了我梦中拉的那泡屎?爸爸说过:小孩的屎有劲道。

    太平洋床单又铺回床上了。床单上的字,神秘起来,似乎我出生前它们已刻在上边。床单像两条防沙林,床铺平平展展,我的眼里,它们像一片刚播了种子的苞谷地。我恨不得躺上去。

    晚饭时,妈妈说:这么大了,还把屎拉在床上,说出去,丢不丢脸?

    爸爸说:少吃点。

    晚上,我第一个跳上床。

    临关灯,爸爸说:别把屎拉在床上了,要拉,你现在去拉。

    苞谷地那泡屎,我特地埋进了土里,想着,现在种子正在泥土里吃屎吧?吃了就有力气了。它们一定说真香。

    可是,我紧张,万一我睡着了,一点也察觉不到我拉屎,怎么办?

    那以后,我一拉尿,就想,是不是在做梦?渐渐地,我很紧张。紧张了,拉屎就不顺畅。我担心拉到不该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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