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拉玛干少年-引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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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谁冲着我在骂。刘文革的妈妈在家属院咒骂。妈妈说她的骂声像钉子,到处乱钉,跟刘钉子做木匠活一样,别人丢了鸡,可没像她那样诈诈唬唬乱骂。

    我在骂声中惊醒,知道不是冲着我在骂,骂的是偷鸡的人。似乎谁隔一段时间,就故意挑动一次她来骂。这次是丢了鸡,她骂人。我觉得她骂起来,就像拉稀,止不住地拉肚子,骂出来的话又臭又多。

    刘文革一家九口人,也只养三只鸡。刘文革的妈妈一连三天连轴转着咒骂,终于骂累了,逢了礼拜,她上巴扎买了一只母鸡。

    谁偷了拉稀家的鸡?没人承认。

    我以为发现了连队一个巨大的秘密,每一户养的鸡没超过三只,而每一户的人基本是三口。但是,也有超过三口。邻居刘钉子就有六个小孩。还有的家,有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住在一起。

    我还没资格戴“红小兵”的袖章,高年级的学生戴的是红卫兵袖章。

    一天,我得意地说出了我的发现:妈妈,为啥每家只养三只鸡?

    妈妈说:农场规定的呀。

    我说:要是超过三只了呢?

    妈说:那就是资本主义尾巴。

    我说:鸡尾巴算不算是尾巴?

    妈妈说:有没有尾巴,多出来,就得割。

    我疑问:其他连队也是每家养三只鸡吗?

    妈妈说:在农场,所有的连队,所有的家庭,都一样。

    我又抛出相关的一个发现:怎么都养母鸡?

    妈妈说:公鸡不下蛋。

    我说:不下鸡就不养了?都是母鸡,谁打鸣?

    妈妈说:连队起床、吃饭、上工,会敲钟呀。

    我就认为公鸡是没用的东西。猴子就养了一只大公鸡,很威武,很霸道,发亮的羽毛,高耸的鸡冠。它找到了食物,一条虫或一粒稻,它会发议论一样,对着食物蝈蝈蝈说什么,然后,附近的母鸡闻声赶来。公鸡舍不得吃。母鸡吃了,公鸡就侧身垂展翅膀,围着母鸡,像跳双人舞一样兜圈,贴近母鸡的翅膀几乎触着地,然后,母鸡蹲下,公鸡踩到母鸡的背上,叼住母鸡的鸡冠,屁股对屁股。小孩们都知道它们在“下流”(踩蛋)。那么多母鸡似乎都属于公鸡统率。

    猴子家的公鸡从家属院的东边跑到西边——我家的跷脚,就常常被那只公鸡“踩蛋”,我用棍子去驱赶,不叫它下流。妈妈笑,说:踩过蛋的母鸡生的蛋才能孵小鸡。

    我就放任它“下流”,因为,我想叫跷脚孵蛋,有一群小鸡,多好。

    跷脚是我家资格最老下蛋最勤的一只母鸡。只是它的一只腿瘸,怎么瘸的,我也说不出了。它跑起来,左边的一条腿一跷一跷,而且是往旁边甩的那种跷。

    一喊跷脚,它就赶过来,像老师点学生的名字那样,它知道叫的是它。叫它,当然有好东西吃。

    跷脚跟其他两只母鸡不一个辈分,另外两只鸡年轻两岁。不用叫,它俩会缠住我要食,下了蛋,像我考了100分一样大惊小怪地叫,咯咯嗒,咯咯嗒,生怕我们不知道取得成绩那样。

    跷脚生了蛋,闷声不响,仿佛生怕人类知道它生了蛋,它悄悄地出窝,自己去觅食。其实,它瞒不过我。清早,放三只鸡出窝前,我一只一只摸过蛋:将食指伸进鸡屁眼,可以摸到那里边的蛋离屁眼有多远,然后,判断出生蛋的大致时间。当然,离屁眼近的就生出的早呗。

    三只鸡的后勤工作全由我承担。暑假特别热。鸡生了许多虱子,我空了还得挤虱子,两个指甲去挤,叭叭响。等到念高中了,读《阿Q正传》,阿Q和小D比赛捉虱子,我想到我给母鸡捉虱子的乐趣。

    两只咯咯嗒叫的母鸡,我会撒些稻子,奖励它们,说:好了好了,别叫了,生一个蛋,以为造了一颗原子弹?

    我倒是替跷脚备了奖品,比会叫的两母鸡要多。“默默无声的英雄”更值得关注。跷脚有时一天还下过两个蛋,偶尔,还下过双黄蛋。它下蛋下得乐此不疲,很来劲儿。当然不能亏待它。可是,妈妈表扬我时,说:你爸在“牛棚”里亏了身子,多给他补鸡蛋。

    我一看见跷脚出来,去窝里一摸,那个热乎乎的蛋握在了手里。我会唤它,它报到一样,一跷一跷赶过来,我把一把稻子撒在一个角落,让它定定心心啄,不让其他鸡来争抢。

    跷脚有个怪癖,一定要窝里有个蛋它才生新的蛋。妈妈说:那是引蛋。

    所以,跷脚生蛋前,一个蛋一定要在窝里,一般都是上个蛋,鸡蛋多放两天,就捂得变质了——臭蛋。我猜,前个引蛋,是不是标志着生蛋的地方,跟我们小孩做记号差不多?

    有一次,我连引蛋也取走了,跷脚就缠着我,蛋憋到了屁眼,似乎找不到生蛋的地方,它焦虑不安。我把引蛋放进窝里,说:好了好了,放好了。

    跷脚钻进窝,安安静静了。等它走出来,我伸手一摸窝,一个蛋果然引出了另一个蛋。

    跷脚好像老职工,不甘愿败在年轻的职工手里,它越来越会下蛋了,这决定了它的地位:不淘汰它。一般家庭,一只鸡生蛋的高峰不长,然后淘汰——宰了。跷脚似乎用生蛋的方式在延长自己的生命,以致它生蛋稀疏了,全家一致决定养着它,不再生蛋,也留着它,毕竟它的功劳显赫——我不知吃了多少它的蛋!而且,爸爸的腰板又挺直了。

    跷脚一度过于勤快生蛋,跷脚老是抱窝。生不出蛋,一天到晚赖在窝里。它也放假?

    妈妈说:跷脚想孵小鸡呢。

    我说:放几个蛋,让它孵,我喜欢它有接班人。

    学校里,老师常说儿童是祖国的花朵,革命的接班人。我想,跷脚需要引蛋,其实,它是想孵小鸡,来接替它生蛋。它下了那么多蛋,一定有了一个规模的意识,它任凭猴子的大公鸡踩蛋,不也是想有一群“接班人”吗?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

    妈妈说:孵出小鸡,不是麻烦了?多出的鸡,都是资本主义尾巴。

    我说:放三个蛋,不要猴子家的公鸡天天白踩,就是要“接班人”。

    妈妈说:现在的三个鸡咋办?

    我只好接照妈妈的命令,生硬地抓出跷脚,擒到屋后的渠里,把跷脚整个身子浸在渠水里(简直是上苦刑呀),那真是落水鸡,浑身湿淋淋,羽毛都僵湿得粘在一起,一放下,它连抖擞也顾不得抖,一门心思地赶到鸡窝,又在孵它想象中的蛋了。

    这样,三番五次地浸水,跷脚还是“醒”不过来。妈妈说它执迷不悟。我说我们跷脚不是“牛鬼蛇神”,它下了那么多蛋,累了。爸爸说:你学习功课有跷脚这股劲就好了。

    我悄悄地往鸡蛋里放了七个空蛋。我在鸡蛋上凿个洞,倒出蛋清和蛋黄,然后,往里边灌了沙子,用胶布封住那个洞。这一招很灵,跷脚不那么焦虑了,而且,开始吃我送进去的食物。

    跷脚不再出来。我观察过(打手电筒),它的身底孵着七个灌沙的鸡蛋,孵得那么专注那么安静,它还用尖嘴把露出的鸡蛋往羽毛底下勾。猴子隔几天来一趟,他关心小鸡是不是出壳,他还炫耀,小鸡一定像它爸爸。

    我知道,二十一天,小鸡就可以破壳而出。可是,跷脚孵的是沙子蛋。它信心百倍地用身体的热量去孵七个鸡蛋,想象小鸡出壳的喜悦。

    七个鸡蛋自然不会有什么动静。我真想告诉它:算了吧,那鸡蛋我做了手脚,不可能孵出你盼望的孩子。

    跷脚抱窝结束,它走出窝,像生了一场大病,瘦得只剩下一个鸡壳了。它背后没跟出想象中的可爱的小鸡,甚至,我看它那个聚精会神的样子,我也想过小鸡出壳的奇迹。我懊悔没放几个真蛋,实在让它失望,辛苦二十一天,一场空,换了我,真没那份耐性。妈妈说我干什么事儿都没长性,最多两三天就厌倦了、放弃了。

    妈妈说:还没见过抱窝抱那么长时间的母鸡。

    我欺骗了跷脚。它没跟我计较,我一唤,它就一跷一跷奔过来,那左脚跷得更厉害了,整个身体跟着严重地歪斜。

    跷脚结束了生蛋生涯。我发现,猴子的大公鸡也不再喜欢它了,因为,再没见过大公鸡踩到跷脚背上“下流”了。

    我还是继续往窝里放引蛋——沙子灌的假引蛋,再也引不出跷脚的蛋了,以致早晨我再不去摸跷脚屁眼有没有蛋了。它确实再没生过蛋。它自觉地自己去觅食。我还是背着另外两只母鸡,单独地给它食物:稻粒、苞谷、稗子,还有捉来的毛毛虫。

    后来,跷脚死了。早晨,它没出窝,我去摸,窝里,它的身体已僵硬。我把它埋在屋背后——直对后窗的一个土包上边。还插了一根木条板(画了一只鸡),我在模仿大人筑坟时,坟前立一块碑。这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只没被我们“淘汰”的母鸡。

    像埋了一颗种子,我想象出现奇迹,不是一只而是好多只小鸡,从那个土堆里钻出来,还是黄灿灿毛茸茸的小鸡。可是,直到来年春天,大地解冻,小草打泥土里拱出来,而我想象中的一群可爱的小鸡没有长出来。那个埋着跷脚的土堆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为啥种什么都不争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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