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拉玛干少年-备战干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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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猴子精得像猴子。猴子说我鼻子灵得像狗——狗崽子。我确实对食物的气味特别敏感。要看什么,有猴子的眼睛,要闻什么,有我的鼻子。

    那天放学,我背着书包,远远地闻到了一股麦香。我知道,新的兴趣又出现了。凭那香气,我判断出不是炒麦粒,而是麦面食物。我甚至通过香味看见了诱人的焦黄。那么强劲的香味绝对不是一口锅二口锅能创造得出。我的脚似乎踩上香味组成的宽阔的路,如同孙行者腾云驾雾。而且,随着距离连队越来越近,那香味也越来越浓,好像连队的居住区容纳不下香味,溢了出来。

    我的书包一颠一颠,像一双厚重的巴掌拍打着我的屁股,催促着我赶紧走。我进了连队,那一扇扇门,仿佛打嗝一样,喷出香味。我听出铲子在锅里搅动的声音。过什么节日?

    响声、香气,连成一片,在漫延,在奔跑。傍晚,没有风。屋子的烟囱吐出的烟,直直地往上升,又壮大,散开,在高处聚集起来,整个连队罩在烟雾之中。

    我看见同学刘文革手里的面食,我终于把香味跟这面食的颜色、形状统一起来。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面食,有点像我吃过的薄荷糖,形状跟粽子差不多,大小如同杏子,但有棱有角。

    刘文革故意嚼得发出脆响,馋我。我往他家的高粱棚里张望,他爸爸在续柴,妈妈在掌铲——沙子和面团混在一起,案板上,有蛇一样又弯又长的几根面。我咽了几口唾沫。

    我家的响声和香气仅是一条小小的支流。爸爸手中的铲子不停地在锅里翻腾,那一颗一颗的面食一会儿深入沙子,一会又露到表面,这么一埋一露,像扎猛子,那面食浑身渐渐呈现可爱的焦黄了。

    妈妈扇了我的手,说:别动,这是备战干粮。

    爸爸说:打起仗了,靠这干粮呢。

    我说:跟谁打?

    爸爸说:到时候,小孩跟着大人跑就行了,别问那么多。

    我说:往哪儿跑?

    爸爸说:沙漠地方大着呢。

    我说:没水,渴了咋办?

    爸爸说:还没打,你操那么多心干啥?大家往哪儿跑,我们就往哪儿跑。

    妈妈去猴子家送一包干粮——兄妹俩不会炒干粮。

    我去连队的伙房打来晚饭。可是,我的眼睛时不时地瞅堆在盘子里的干粮,趁爸爸不注意,我往嘴里塞了一颗,到门口,一嚼,又脆又香,发出的声音跟刘文革雷同。

    爸爸妈妈忙乎着,好像战争即将爆发。我躺在火墙背后的小床上,听着近处远处的锅铲的声音渐渐稀疏下来,我终于支持不住,吸了一肚子的麦香,入睡了。

    天已亮。饭桌上,那一堆干粮不见了。当天放学,我发现火墙顶上多出个包裹——青莲白花的土布,我立在枕头上,踮起脚尖,一摸,包裹里发出干巴巴的响声,像一包核桃。

    连队里的炒干粮的香气被风吹得干干净净。我开始盼望着战争,因为战争爆发,我就能够开始吃干粮了。可是,学生照样上学,大人照常下地,一点也闻不到硝烟的气息,只是,墙壁上新刷了大字: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反修防修。

    一天,我终于沉不住气,问妈妈:敌人什么时候侵略过来?咋还不来?

    妈妈笑了,说:你想打仗?

    我佯装“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姿势,说:我不怕!打仗好!

    妈妈说:好?子弹可不长眼!到时候,可别吓得尿裤子。

    又盼望打仗,又害怕打仗,我无非是琢磨着理所当然能开吃干粮:打起仗才能吃干粮。

    连队到处都在挖洞——深挖洞,说是防备原子弹爆炸。还做过一次演习。爸爸率领我们奔向防空洞,我说:干粮。妈妈说演习不带干粮。爸爸说你就惦记吃,没命了你咋吃?我说不带干粮演习没意思。我还提出疑问:敌人把那么贵的原子弹投到戈壁沙漠,不是浪费了吗?

    演习后,一切又恢复平常。看来,指望不上战争了。有一天,半夜,我听见爸爸在打呼噜。我悄悄把被子抱到床头,垫上枕头,立上去,沿着火墙,轻易地够着了包裹,手往包裹的系结里钻,钻出一个空隙,手指像钳子一样,一颗一颗抠出了干粮,有五六颗吧。

    我把自己捂在被窝里,不让声音传出去。我先用唾沫浸湿了干粮,然后,牙齿、舌头去咬去舔。等到吃完了,人已被捂出一身汗,好像潜入涝坝憋久了,一下钻出水面。

    那天起,半夜我就醒来,不出一个礼拜,包裹像泄了气的皮球,稍稍瘪下去了,爸爸妈妈要是看出了,肯定饶不了我。可是,我已被吊起了胃口,我确实觉得自己像夜间出动的老鼠。

    坐进了教室,我就脑袋开小差。课间,我把作业簿撕掉,模仿干粮,折叠出干粮的形状。当天半夜,我抠出干粮的同时,又把纸干粮塞进去。

    早晨,我望见包裹还不够充实。我路过食堂,撕了大字报。上学的路上,我边叠边走。直到交作业簿,我不得不撒谎,说丢了。

    我留校,在老师给的新簿子上补做了作业,顺便在学校的垃圾箱里捡了些纸。我向妈妈讨钱,说作业簿用完了。

    半夜,抠出干粮的同时,我又往包裹里投放了几倍于干粮的纸团。我克制着欲望——细水长流,每天取五颗以内的干粮,但是,我担心,要是有一天战争真的爆发,一家背着干粮,真的要吃了,发现是一包纸叠干粮,咋办?

    我取干粮艰难起来,那个包裹的口子在我一次又一次抠的过程中,已经扩大了,已经够一只手轻易地伸进去了。我的手在黑暗中像长了眼睛,避开纸干粮,抓住真干粮。可怜的干粮渐渐稀少了。而且,老是发出纸的声响。

    妈妈听见了声音:你在干啥?

    灯一亮。我暴露在灯光里,像大人所说,阶级敌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我的姿势僵住了,像一个样板戏里反面人物的造型。

    爸爸的呼噜戛然而止。

    我担忧的一刻终于降临,我说:我想吃干粮。

    爸爸说:你一个小孩已经吃了大人的饭了,还饿?

    妈妈说:你吃掉备战干粮,真的打起来,饿也饿死了。

    爸爸取下包,说:干粮呢?

    妈妈说:一袋纸,能备战?

    爸爸一个巴掌,打得我像陀螺一样旋转。

    妈妈扳住爸爸的手,说:吃都吃掉了,别打了,怎么想得出用纸团去顶替干粮?

    爸爸说:脑子不往学习上使,都钻在歪门邪道上了,真是猫耳朵上挂干鱼——不过夜。

    过后,妈妈说:打起仗,你喝西北风吧。

    我说:猴子他们早就把备战干粮装进肚子里了。

    我开始担心战争爆发了,因为,干粮已无踪无影了,但没有爆发战争。慢慢地,干粮的形象由我的记忆中退出——农场可吃的东西把记忆中的干粮挤掉了,我的口、眼、鼻、耳关注的是有的东西,有了而吃不到,我的脑子才十分活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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