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拉玛干少年-斯大林座骑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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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一定遇上大大的麻烦了。我放学回家,家里没开灯,爸爸的巴掌就直截了当地迎接了我,像拍苍蝇一样,噼里啪啦拍下来,幸亏不是“关门打狗”,我夺门而逃。爸爸没有撵出来。

    我是爸爸的出气筒。别人要“打倒”他,还没开始“打倒”他,他就先打我。爸爸最难熬的是还没开始“打倒”他的那一阶段(一有风吹草动,爸爸就惊慌失措),倒是他游过街,进“牛棚”后就和气了——火气消了,跟暴风雨前的平静正好相反。

    爸爸打我,我打谁?我就躲进猴子家。猴子的世面很灵。所有的小伙伴都会把“情报”传给他。猴子家的灯开得很亮。

    猴子说:你爸爸是个大倒霉蛋,又有麻烦了。

    猴子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骄傲自满”(替他爸爸),有点“幸灾乐祸”(对我爸爸)。猴子的爸爸主动要求当了劳改犯(我爸爸透露),就没人麻烦他了。我爸爸老是被人惦记,别人可以随时麻烦他——我最怕别人(造反派)惦记我爸爸,一惦记,麻烦的首先是我。

    因为爸爸,我不够加入红小兵的条件。爸爸就像坐在火山口上,火山随时可能喷发。这一回的麻烦跟马有关系。

    爸爸跟马打了大半辈子交道,战争年代,给大首长当警卫员,其实是“一介马夫”;和平年代,铲马蹄,阉马蛋,主要是管马——饲养员。猴子说我爸爸是个弼马温。

    这也成了爸爸的阴谋,不管人,要管马,是蓄谋已久的大阴谋——大字报上就这么“揭发”。

    大字报还揭发,爸爸受“苏修”的指派,要在农场组建一个骑兵军。苏联红军就有一个哥萨克红色骑兵军,战功显赫,所向披靡。

    2001年,我收到一部生活过的那个农场的地方志(同学刘文革是编篡的主笔)。其中那一年的牲畜一栏显示,马的存栏数为7650匹。总人口28709人,其中劳动力8653人。那时,邻居刘文革六个音符——多来米法索拉西——六个兄弟姐妹。所以,刘文革就有个外号,叫拉稀。

    如果按男女近似50%的比例,那么,骑兵军里,还应当有“红色娘子军”了,因为七千余匹马,男的骑,人数不够——按大字报推算的骑兵军的规模。

    所谓的未来“骑兵军”,就是建立在一匹种公马的逻辑基础之上。据说,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卫国战争时斯大林的座骑,那匹座骑生了马驹,赠送了一匹给小男孩爸爸所在部队的首长,屯垦戌边后,那匹马也同时转业——中苏关系尚未彻底破裂,那匹马就成了中苏友谊的象征。

    那匹马放在运输连里,享受着很高的待遇:不干活,只配种。其他马,都要“出工”,拉车、拉犁(菜地班)。运输连拥有一支可观的马车队:胶轮车,四匹马拉;大轱辘车,一匹马拉。起先,小男孩的爸爸兼管斯大林座骑的儿子配种的事宜,后来,农场的各个连队,到了母马发情期,就牵着母马来运输连配种(或来接种公马前往)。

    我很羡慕那匹种公马,不干农活,还吃精饲料——配种期间,特供它鸡蛋(不煮,直接打破了往马嘴里灌,马嘴边像流哈喇子一样挂着蛋清,猴子看了也馋)、苞谷。等到有了专职的配种员,有一次配种员(还是条光棍)说:这种世界上最快活的事儿,叫它当正经事来干了,到处赚便宜。

    猴子的手在天和地上刷了个圈,说:场部贴出揭发批判你爸爸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呢!

    大字报揭发,爸爸阉掉了农场所有的公马,那些公马,从此只会干活,不会骚情(猴子说:不会下流),唯独剩下“苏修”的种公马,给农场所有的母马配种,生下它的儿子,儿子的儿子,儿子的儿子的儿子。那么,农场遍布着“苏修”种公马的子子孙孙,而且还在继续繁衍。

    我想起了《愚公移山》,愚公为了出行方便,不是发誓子子孙孙挖山不止吗?愚公绕过山不行吗?挖了山,吃啥?不是靠山吃山吗?

    可是,大字报揭发,那不是种公马,而是“总攻马”,一旦时机成熟,“苏修”向我们发起“总攻”,爸爸就组织“骑兵军”,里应外合,推翻社会主义制度,那么,“我们又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又要“压在三座大山”底下。我爸爸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大字报上的语言,我似懂非懂)。

    第二天,爸爸就被“驱逐”出马厩。爸爸拉土坯,用拉拉车。而且,运输连,许多马车都不要马拉辕,改为人拉车,几个人拉一辆。连队的食堂里,也张贴“大批判”,呼应场部的大字报。什么“不要修正主义的马,只要社会主义的车”,“不能低头拉车,还要抬头看路”,那些“总攻马”的子孙驾辕拉车,是走“修正主义的道路”,革命群众“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要用实际行动防止“修正主义”复辟。

    本来,那匹种公马总是拴在草料场的一根柱子旁。现在它被牵进马厩——槽头,吃和其他马一样的草料,还在它的两边,安了两根横栏——不让它去骚情其他马。种公马比其他马都要高要壮,屁股浑圆,马腿、马头有恰到好处的一点白毛,浑身黑油发亮,黑白分明。就是这匹马,想占领我们绿洲?

    我站在它的前边(隔着料槽)——替爸爸辩护:“一匹种公马,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精神……”

    我已把“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我希望感动种公马,让它开口替我爸爸解释。种公马抬起头,一昂一扬,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它“咴咴”地叫了。

    其实,我只是想,爸爸不碰上麻烦,我就少挨打。

    晚上,妈妈说:爸爸打你,是为你好。

    我说:这是军阀作风。

    妈妈说:你爸爸难受。

    我说:他难受,就打我?妈妈,你也不阻止他。

    妈妈说:你爸就是那个脾气,打过了,他也难受。

    我说:我看他从来没打过马。

    妈妈说:你爸爸喜欢马。

    我说:讨厌我。

    妈妈说:也喜欢你呀。

    我说:喜欢我,咋老是打我?打我就是讨厌我,再打我,我就跟他划清界限!

    妈妈说:小孩子还不懂大人的难处,划清界限了还是你爸爸。

    那一年,单是运输连增加了10辆“解放牌”汽车,五台轮式拖拉机,两台履带式拖拉机(东方红54)。第二年,牲口存栏数——马那一栏,大幅度减少(备注里说是淘汰)。农场的机械化程度大幅度提高。那意味马的“辉煌时代”即将终结。当年大字报预言: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不可阻挡。爸爸则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我没见过爸爸央求别人。妈妈说爸爸又去求过雷科长。

    后来,我听说爸爸趁着夜色,摸进场部雷科长的家。

    爸爸仿佛从围困中突破,出来报信。爸爸说:活得太麻烦,你把我判掉算了。

    雷科长说:条件还不够。

    爸爸说:大字报已把我批得体无完肤了,已经定了性,还不够呀?

    雷科长:老谢,你是老革命了,现在碰到新问题你要正确对待,一判刑,就是敌我矛盾了。

    爸爸说:活得太麻烦,还是进去爽快。

    雷科长说:证据不足,怎么量刑?你投敌叛国的证据呢?你组建骑兵军的证据呢?马生马是马的事,不然,怎么发展畜牧业?

    爸爸说: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打仗的时候,中了埋伏,那时,手里有枪,能打,拼个鱼死网破,现在,这么麻烦!我晕头转向了,不死不活,麻烦。

    雷科长劝我爸爸要正确对待“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要正确对待……正确对待……

    爸爸说:老子革命的时候,这些人还不知道在哪里转筋呢?忘本就意味着叛变。

    雷科长说:毛主席不是说过了吗?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

    爸爸像皮球泄了气一样,说:我要吃老本,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妈妈叮嘱我不要“乱说乱动”——别再给爸爸添麻烦了。

    爸爸祖宗三代都是贫农,而且,爸爸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又不懂俄语,怎么和敌人相互传递情报?抄过家,也没抄出电台,没抄出“委任状”(大字报却揭发有组建骑兵军的委任状)。可是,爸爸“一有风吹草动,就惊慌失措”。

    隔了一天,我们听说连队食堂“改善”伙食——吃马肉。我拿着碗,积极地要去打饭菜。食堂里已排起了队。

    妈妈说:我们自己炒菜。

    我说:我要吃肉。

    妈妈说:你这孩子,咋不会看脸色?就知道吃肉。

    爸爸坐在桌前喝茶。没开灯,爸爸像块墨,渐渐地在夜色中融化那样。我只听见水在他喉咙里一次又一次响。

    那匹给爸爸带来麻烦的“总攻马”被淘汰了——宰了。爸爸不吃马肉。我很委屈:自己不吃,还不叫我们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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