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拉玛干少年-太阳出来喜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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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有了麻烦,就把原因推到小孩头上——我已领教够了。我受委屈,要辩解,爸爸就说,还敢顶嘴,你也要造反了吗?

    我知道紧接着就是巴掌降临。我闭上嘴,抬起胳膊,准备招架。

    妈妈就和稀泥,她的立场永远站在我爸爸那一边,说:你不要跟爸爸顶嘴,老谢,你也不要动不动就“武斗”。

    我躲在妈妈这顶保护伞背后,我知道爸爸的嘴巴笨拙,我拿“毛主席”当挡箭牌,像蚊子叫一样,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这个家,错的永远是我,是我惹的麻烦。我就学会了不吭声,像大字报上所说: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而我,只在沉默中躲避麻烦。我发现,唯一的出路,就是赶紧长大,长得跟大人一般大,所以,我就撑肚子——吃大人的定量。爸爸说过:马不吃夜草不长膘嘛。再说,吃多,肉长多了,挨起巴掌,一下子疼不到骨头,有肉挡着呢。

    游戏里,老虎,棒子,鸡,虫,一物降一物,总有“翻身”的机会。爸爸是老虎,我就是鸡;爸爸是鸡,我就是虫;爸爸是虫,我就是棒子。我永远是个被吃的对象。可是,在外边,爸爸老是碰上麻烦(“永世不得翻身”,大字报这么断言),他跟我在家差不多窝襄。

    爸爸有了大麻烦,我采取的对策是躲避。外号叫宁波的叔叔说过孙子兵法: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尽量少待在家里。

    那一天傍晚,我站在连队外边的水闸上边,忽然关注起太阳落山——一直看到天黑了,灯亮了。看了日落,我想到日出,我从来没注意过日出呀!

    月光像霜,铺在地上。我硬着头皮,不得不回家。我整理出一个“挨斗”的模样,像鬼子进村一样,蹑手蹑脚地摸进家。爸爸的呼噜响彻屋子。我放弃“挨斗”的形象,又像个小偷,摸上床,不发出声音——躺下。应了电影里那句话:鬼子炮楼底下最安全。我肚子里的咕噜咕噜应和着爸爸的呼噜呼噜。挨饿总比挨打好。我脑子里像在煮一锅苞谷面糊糊。

    早晨,不等大人给我“算账”,我拎起书包,就出门。妈妈说你还没吃早饭呢。我已经跑出好远——我还没挨揍呢。我逃过一劫。

    过了出连队的桥,我不是奔向学校的方向而是奔向水闸。我的脚步声和心跳声一起响。我立在水闸的平台上,不是看西方而是看东方。东方跟拉开幕布的舞台一样,红红的亮。我尿了一泡憋了一夜的尿,亮亮的水线,落在沙堤上,钻出一个洞。

    我眺望着地平线尽头那太阳升起的地方,像在学校里早请示,我默默地唱起《东方红》。太阳应和着“东方红、太阳升……”的歌曲,慢慢地探出头,像火球,把光明铺在沙漠里,然后又漫延到绿洲,到达连队土坯房——石灰墙也红起来了。

    太阳好像很费力,底下像有什么扯住它。我重复唱《东方红》,我想让它听见,就敞开嗓门,我的歌声仿佛飘过稻浪,越过林带,抵达沙漠,在波浪一样起伏的沙漠飞翔,飞向太阳。

    太阳似乎猛地一挣,跳出地平线,它的下边,还粘连着保养车间炼炉流出的铁水那样。我替它高兴:升出来啦升出来啦。

    我想,太阳受了我的鼓舞吧?可是,我吓了一跳。

    刘文革站在渠堤上,他大概听见我唱《东方红》了。他说:你在看啥?

    我朝着太阳,说:拉稀,你看!

    他说:你看见了啥?

    我说:你还没看出呀?是我把太阳给看得升起来了。

    他吸吸鼻涕,说:你不看,太阳就不出来了?

    我说:对呀,太阳不出来,农场就没法干活,马就不能拉车,果树就不能结果子,黑咕隆咚,啥事都干不成,你知道吧?

    他说:太阳就是毛主席,你胡扯,你反动,你比毛主席还伟大?!你跟你爸爸一样反动!

    我突然感到不对头,他死死地盯上我了。他要“揭发”我,不是又给爸爸惹麻烦了吗?我说:我唱《东方红》,太阳就升起了,你有本事你来,太阳能不能被你唱出来?

    他说:你反动,说太阳睡懒觉,要你叫?

    拉稀说话就跟到处拉稀一样。他写过一篇作文,开头照例用“阳光灿烂”,岳老师给他评语:那天下雨,怎么“阳光灿烂”。他在批语下边回道:社会主义的太阳永远灿烂。这篇作文,他提供给学校的“红卫兵”,算是他的揭发材料。我也害怕他的觉悟,鸡毛蒜皮的事,他会“上纲上线”。

    我不敢去上学了。旧账新账一起算,爸爸肯定准备好了一顿巴掌。中午,饿了,我摘了沙枣充饥,渴了,我掬着渠水喝。林带里的麻雀,似乎幸灾乐祸,叽叽喳喳,似乎在说:你又惹麻烦了,麻烦麻烦麻烦,你到处惹麻烦,巴掌巴掌巴掌,你就等着挨巴掌。

    我爬上树,底下看不见我。我希望自己是一只鸟,飞向太阳升起的地方,烧掉羽毛我也不在乎。我望着太阳沉落。冷了。我避开有人的地方,潜回连队,做出“挨斗”的可怜相,我看见家门口哄了一群小伙伴,像一群苍蝇。好像在声讨。刘文革的嘴巴、胳膊在动,我想象他冲着门里说什么——门里肯定有我的爸爸妈妈。

    我想到奶奶。副业连离运输连有五公里路。我去奶奶那里避难。走着走着,我自豪起来,我心中有一个太阳,太阳是我强大的后盾。我想象明天早晨的情景:我不在运输连,运输连就一片黑暗。我想,整个运输连一定惊慌混乱,因为,没有太阳照耀。

    奶奶要我多睡一会儿。昨晚,我对奶奶撒谎:学校放三天假。奶奶说小孩多睡觉多长肉。我说我去看看太阳。

    我担心我不去望,太阳就不升起,那么,奶奶这个连队就没有阳光。奶奶喜欢晒太阳。

    我站在涝坝的土堆上,太阳先把好看的光放出来一片,意思是它在地平线下边,等着我召唤——我开始放声唱《东方红》。太阳慢吞吞地露出上半边脸。

    我莫名其妙地换了一支歌(这支歌从哪里听来的,是谁唱过的,我顾不得去想),以为这支歌针对这时候的太阳。我唱“太阳出来喽嗬,喜洋洋喽嗬,挑起个扁担啷啷采,啷采……”好像我手里拿着一面锣在伴奏。这支歌,新鲜,太阳好奇地升出个笑盈盈的脸,一脸灿烂的红光,一个腾跃,挣脱了地平线。顿时,阳光照耀着沙漠、绿洲。我仿佛看见奶奶脸上的皱纹都填满了阳光。

    我得意起来。叫你们上我家“造反”,好了吧,拉稀,你领教了我的本事了吗?我说我把太阳看出来了,你还不相信,我不在,运输连生活在“黑暗”里边。

    我想,现在整个运输连的大人、小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我在惩罚他们。他们一定像瞎子摸象,黑咕隆咚,乱摸瞎撞。我到奶奶这儿,太阳就照到副业连。太阳就是不往运输连照。我不在,你们就在“黑暗”里瞎摸乱找吧。

    连着三天,都“太阳出来喜洋洋”。拉稀应该相信我不在,运输连为啥一片“黑暗”了吧?

    奶奶担心我爸爸揍我,她那裹得像粽子的小脚,陪着我,回到运输连。我的第一个印象,所有的人迷迷瞪瞪,好像尝到了没有太阳的苦头,用陌生的目光瞅瞅我。

    可是,运输连的平静有点不对劲。一定是还没对我爸爸采取革命行动——我见过刘文革家的猫,捉了老鼠,不立刻咬死,而是戏耍老鼠,捉捉放放,玩腻了,再“啊唔”一口,吃掉。

    马厩前边,猴子跑过来,好像我是“大救星”,他说:这几天你跑到哪儿去啦?

    猴子告诉我一个叫我欢欣鼓舞的喜讯,我以为我的出现让经历了三天“黑暗”的运输连终于看见了“光明”——我能带来光明。他们一定察觉了我和太阳的关系。

    爸爸充其量是个“走资兵”——老兵油子,没必要用矛头对准一个小不拉子,花那么多力气,费那么多时间,像用大炮打蚊子,一个兵,打倒了还是一个兵。打倒“走资派”就完全两样了,再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方向,是打倒“走资派”。我估计猴子是听了核心机密。三天的“黑暗”,换来了爸爸的“光明”——我没对猴子这么说。

    我说:盯住我爸爸打算啥本事?!

    奶奶护送我回家。傍晚,爸爸带着一身干苜蓿气味回来,他铡草时的绑腿还没解下来。出了奇迹,爸爸没有动巴掌的迹象,好像他的手已累得不行了。

    爸爸只说:明天正正经经上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奶奶说:他跟我亲孙子一样,谁也不能乱碰。

    第二天,我赶到学校。刘文革肯定相信了我的话,他没咋咋唬唬。我猛地想起了太阳——阳光已照得校园亮堂堂。我没望太阳,没给它唱歌,太阳已经沉不住气地升起来了。

    我又试了两个早晨——不望它,不唱歌,可是,太阳照样升起。那么,我在奶奶那里的三天,运输连咋发生了变化?难道不是因为太阳?

    我很丧气。起码,明确了一件事情,太阳照常升起,跟我看不看唱不唱没啥关系。不过,爸爸莫名其妙没启用巴掌,倒好像有点不正常。

    我观察了三天——爸爸的表情(板着脸)、动作,我得出一个结论:爸爸经历的麻烦多了,皮也厚了,按爸爸的说法:虱多不怕痒,站着一条,蹲着一堆,还能咋样?

    其实,我也皮了。猴子不叫我跟他,他不是反过来找我了吗?还给我透露大人的机密。猴子跟我好了,连队的小伙伴也接近我了。我忍不住哼太阳出来喜洋洋。还把“喽嗬”、“啷采”吼得特别高。我想起了,那是岳老师老家的民歌。

    我想好了怎么感谢猴子。早晨,我抢在妈妈前边摸了鸡屁股。爸爸住在马厩。太阳升起的时候,终于等到鸡窝里传出“咯咯嗒”的捷报。

    我赶紧撒出一把稻子,说:我知道你有功劳,别叫了,不要暴露目标。

    然后,我向猴子使劲招手(他和妹妹在家门口)。猴子跑过来。

    我伸出两个指头,又指指鸡窝,说:我给你放哨,你把我家的鸡蛋偷给你妹妹吃。

    猴子很熟练地摸出两个鸡蛋,好像电影里解放军抓了一个掌握情报的俘虏,说:有一个双黄蛋。

    我示意我家的门(妈妈在屋里),说:赶快撤退,滚蛋。

    我想,一定是一只鸡向跷脚学习生双黄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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