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很高兴我被重用。她连夜给我改制服装。爸爸的衣服我穿了像裙子,衣襟的下摆到达膝盖。剪短、缩袖,妈妈在十五瓦的灯泡底下一针一线地缝补,我看着投射在屋顶的变形了的妈妈的身影,想着自己穿军便装的英姿,真盼望跳过夜晚,一下子到达天亮。我喜欢穿旧衣服。
还是睡过了头。爸爸说:太阳晒到屁股了。我一个鲤鱼打挺,太阳还没出来。我一试,合身,衣兜还保留着原样。有现成的裤子,穿上,我像个小战士。我剪了两片红纸,用沙枣树胶粘在领子上边,昨晚我已在帽子上贴了红五星。一颗红星头上戴,两面红旗真鲜艳。我拿起红缨枪往红桥跑。
妈妈唤我吃早饭。我说我不饿。路上,我带走多少好奇的目光,我觉得浑身闪闪发亮,像披了阳光。
红桥前边,一条宽阔的沙石路直直地通往场部办公楼(那是农场最高最大的建筑了,两层),楼顶一面红旗迎风招展;红桥后边是条横着的公路,跟通往场部的路垂直,红桥就在两条垂直路的交叉点上,过了公路,是跟公路并行的一条林带,林带过去是场部卫生院。
红桥的木栏杆涂着红油漆。跟我一起的还有粉笔头,他的服装全新,我有点嫉妒,可是一想,我穿旧军装,不是说明我“资格老”吗?他新兵蛋子一个。我想象自己是电影《地雷战》里放哨的儿童团员,我们比儿童团风光多了,我们是正规军。我的同学表示回去也佩上领章帽徽。这一点,我抢先了。猴子依旧穿着有补丁的紧绷的军便装,谁叫他长得那么快!
红桥是进场部出场部的必经之地。我们的任务很明确,凡是过桥的人都得背毛主席语录。想想看,大人在小孩面前一本正经地背语录,根本不敢轻视我们,我们“红桥哨兵”多威风?我还想用鼻子闻出“阶级敌人”呢。粉笔头的眼睛瞪得特别大。我俩都想发现“敌情”。不然,值啥勤?
不用提醒,大人就乖乖地站在我面前背毛主席语录。显然他们已预先准备了,脱口就是一段。什么“要斗私批修”、什么“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什么“为人民服务”、什么“政治路线确定了,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这些,我已背得滚瓜烂熟了,有什么字漏了,我会严肃地提醒,要求大人再背一段。爸爸强迫我背诵毛主席语录终于发挥作用了——毛主席语录“拨开乌云见太阳”。
我察觉,大人图简便(偷懒吧?),都挑最短的背诵,甚至还背出极短的语录:多思。有的大人在我们面前炫耀,背《纪念白求恩》,“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这是什么精神,是国际主义精神……”这一背,背得红桥堵满了人,他背的时候,来往的人得排队等候(谁也不敢不背就过关,那是对伟大领袖的不敬)。
起初,我们没经验,任凭他背诵。红桥路站了许多要背诵过桥的大人,我担心桥能不能承受得住,我听说过“共振”,要是所有的人整齐正步,一座桥就坍了。我维持秩序,要大人们(平时都叫叔叔阿姨)不出声不乱动。那个大人竟一字不差地背完了《纪念白求恩》。桥上一片哄笑。我很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背的是长篇毛主席语录,好像我们是老师,也应该自豪。
晚上,爸爸点拨了我,他说:你有这个权力要他刹车。第二天,又碰上个背老三篇之《愚公移山》的大人。我指出:你背最后那段,感动了上帝……这个上帝就是人民。他说:跳过故事,光发议论,那番议论就缺乏有力的基础了。
我冒出一句,说:愚公移山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
那大人乐了,说:“红小兵”到底是毛主席的“红小兵”呐。
我说:毛主席说,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背语录,要严肃。
背诵《纪念白求恩》的大人再没亮相。可是,我们还是碰到了为难我们的大人,他一背,我愣了。
他背道:毛主席语录,人不要脸,鬼都害怕。
我看看他。我实在没听过这段。毛主席有这样的语录?如果我提出异议会怎么样?要是真有这个语录,那么,起码,我还没掌握“毛主席语录”,弄不好,我头顶的帽子就得换一个,怀疑毛主席语录意味着什么?
他说:你到场部大字报专栏看过吗?
值勤结束,我赶到场部,所有的大字报开头都引用“毛主席语录”。果然有,写的是批判场部一个“大破鞋”的大字报。可是,厚厚的毛主席语录本里,没有这段语录,我不敢声张,很可能毛主席说过这话。这条语录,我在班里试用过几次,也没人怀疑,这恰恰证明了它的真实性,说明了我掌握得还不够全面。谁有胆量发明“毛主席语录”?!
红小兵值勤,获得了场革委会的赞赏。有时,我望着初升的太阳,会认同大人背的语录:你们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对,我们是希望。我想不到会遭遇不会背诵毛主席语录的人。她打卫生院那边过来,白皮嫩脸,讲话像念台词。
她说:小同志,我不会背。
猴子说:还有不会背毛主席语录的人吗?
我说:不会背就不能过桥。
她迟疑片刻,说:要不然,我给你们唱。
我说:你别想蒙混过关。
她说:我唱毛主席语录,行不行?
我说:反正要是毛主席语录。
她整整嗓子,那姿态,我仿佛在场部露天影剧院舞台上见识过。她唱了一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
她一唱,本来过桥的排队等候的队列就不是一条线了,而是一团线了。大人们的表情都很耐心,很向往。
唱罢,大家都说:再来一段再来一段。还一片热烈的鼓掌。有的大人对我们说:红桥哨兵,要她再唱一段。
再唱,红桥要挤坍了,我看见红桥已堵塞:毛驴车、拖拉机又叫又响,还有路上的大人小孩往这赶。我当即立断,说:你算背过了,走吧。
人们望着她去场部的背影,有人说唱得还是那么好。太阳西斜,红桥两头出现了奇怪的现象,有许多人等着,不过桥。我知道人们在等着她返回时唱语录。她没出现,估计我们收哨后天黑了,她才回卫生院。
妈妈告诉我:场部评剧团解散(因为演才子佳人的戏),她被贬到卫生院看守“太平间”了(因为她演过“死人戏”,那些古装戏里,她是主角)。
没过多久,一阵风刮过了,我结束了值得骄傲的“红桥哨兵”的角色。因为,场部有个桥梁技术员,发出警示,这么多人滞留在桥上,万一桥坍塌了,人们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他还举了一个“一战”的例子。一支军队,步调一致过桥,结果,一座桥坍了。我值勤值出了名气。好些大人在街上路上碰见我,还逗我,说:要不要背毛主席语录?
后来,爸爸妈妈带我去露天影剧院,评剧团演《沙家浜》,那个唱语录的名角演阿庆嫂。我没听出什么名堂,样板戏是京剧,改成评剧,我听得别扭。看完回家,妈妈说:她还是演小姐演得到位。爸爸说:到外边可千万不能这么说。
第六天值勤,我认识了“大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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