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那边,他走过来,远远看见他的“背头”,一定抹了油,一律向后披的头发折射出亮光,亮得苍蝇停上去也要拄拐杖。他的额头宽阔、放光。他手里拿着什么?一张纸片,近了,看出是一封信,再近了,看出是航空信。他就这么拿着信,拿信的左手没法配合脚步,一路抬着,保持着拿信的姿势。
已经有人看稀奇了,说:“大背头”来了,落魄了还摆教授的臭架子。
我听说了,他在十五连,离场部有六公里远,他就像饭店端盘子的招待员(爸爸叫跑堂)端着信这么走来。背过语录的几个人就等着他过来。他刚踏上红桥,有人说:大背头,唱一首歌吧。
他径直走过我面前。我说:你还没背毛主席语录,站住!
看来,实行背语录起,他还没来过场部。他抱歉地笑笑,拿起信封,信封有毛主席语录,他看着念:要斗私批修。
我说:不能算,你要背,不能看。
他把拿信的手放到身后,就背:要斗私批修。
我在岳老师面前背课文,不准拿课本。我说:不能算,换一条语录。
有人说:大背头,你唱一首吧,《三套马车》,哦,《在那遥远的地方》也行。他清清嗓子,整整西装(已有补丁)。我第一次知道那叫“西服”——外国人的服装。只不过,他没系领带,西服上留着压箱底过久的折痕。他对我说:小同志,他们指定的歌我不能唱。
猴子说:为啥不唱?
大背头四下看看,说:什么山唱什么歌,他们要我唱的歌就置我于尴尬境地。
我说:不行,你唱,唱毛主席语录歌。
他说:我不会唱毛主席语录,我背吧,毛主席说,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
我怔住了。我在脑海里搜寻。对,毛主席好像说过。我说:你到场部干啥?
他说:寄信,给侄子寄信,哦,还汇点钱,侄子要结婚了。
有人说:要发喜糖哦?
他说:侄子在口内的老家结婚。
有人说:那你就唱着《在那遥远的地方》。
他清清嗓子,看样子要准备唱。他卖了个关子说:我这点政治觉悟还是有的。
我说:你不能唱,那歌不能唱。
他说:好,我不唱,我不唱,他们是想煽动我犯错误。
有人赞扬我,说我的“阶级斗争觉悟真高”。那歌已禁。
大背头直冲冲地走在“大路上”。场部的邮电局在大路一侧。
半个小时后,大背头返回,他的左手似乎还端着已寄出的航空信,他已空的左手微微抬着(只剩那个姿势了),这一点,可以从他的手脚协调的程序看出。
这回,他脱口背出: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我估计他在邮电局的柜台前也背的这段语录。
有人起哄,说:背头教授,给我们表演表演?
他说:还是红小兵说得对,唱不得,我在这表演了正面角色,回连队我可成反面角色了。有人说:你以为你现在不是反面角色?
他说:我是我是,我接受改造。
大背头说:我给小同志奉献一首,来场部的路上即兴谱的曲。
我说:是毛主席语录吗?
大背头张开五指,往背后捋捋头发,昂头挺胸,干咳了一声,就唱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旁边的大人说他把新疆民歌的元素放进去了。那叫“塞私货”。唱罢,大背头还向大家恭手作揖。
猴子说:少给我们来这一套。
大背头刚走出两步,猴子用命令的口气说:站住!
大背头刹住脚,可能是身体转得太快,背头还没反应过来——头发在旋转中飘拂起来,他恭敬地等候“指示”,一副巴结的微笑,似乎疑问:我在哪个环节出了错?
猴子说:喂,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我以为猴子发现了“敌情”——披着狼皮的羊。
大背头说:西服。
那时,农场流行草绿色的军便服,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兴穿军便装,还喜欢扎一条皮带。
猴子警惕地说:美帝国主义穿的吗?修正主义穿的吗?
大背头说:怎么说呢?美国人穿,苏联人也穿。
猴子说:崇洋迷外,里通外国。
大背头“嗳哟”了一声,说:这位小同志,你这顶帽子我可戴不起。
猴子说:滚蛋。然后,猴子说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大背头转身、疾步——一溜干尘。他像在腾云驾雾。我望着他的背影,缩小,缩小。我也缩小过。猴子很自豪,说:大人到小孩面前,乖得像小孩。据说,大背头汇了一笔钱,当然,他唱了“语录”,很狡猾,挑最短的“多思”,两个字,一唱三咏,他自己谱的曲子。
我想象大背头走六公里机耕路,路右边是林带,左边的路肩有语录碑,路肩下边是排碱渠。我理解的祖国江山一片红的含义,除了红旗、红卫兵,就是红宝书——毛主席语录。连队通往场部主干道的语录碑很讲究,一米高,一米五宽,土坯垒砌,刷了石灰,白底红字。50米一个语录碑。我爸爸蹲“牛棚”脱的土坯,主要用来造“语录碑”。我做“好人好事”,其中一件,就是搬运土坯。一次只能背三块,那土坯很厚很重,把后背也磨破了(背土坯,我不穿衣,省得磨坏)。
我猜,大背头走近一个50米,他背出了语录碑上的语录,再下个50米里,给背出的语录谱曲——这就是他的本事。连队里当他一回事儿,也是场部要汇演,或要宣传,临时叫他谱曲。谱曲还可免除暂时的大田作业的辛苦,可能还借机酝酿那部中国音乐大辞典。
他寄信汇款一个月后,我爸爸说大背头倒霉了。十五连转来一封信,大背头是收信人。寄信的是他的侄子。大背头在十五连的“牛棚”接受改造,他的来信要检查。
阶级斗争新动向,侄子揭发了他,他在信中向侄子透露了他仍在悄悄地编撰什么大辞典(那是他在一所名牌大学当教授时的理想,“一生要干成一件事”)。由此可见,打成“右派”后他还“不死心”。大辞典有英语汉语对照,由此可见,他“里通外国”。据他的侄子揭发,大辞典是一本“密码”。
结果,大背头挨了一阵批斗,还在脖颈吊了两块土坯(相当于打开的大辞典)游街,专程到场部“游”了一趟,那大背头已剃成了阴阳头。
爸爸在家说:其实,怪大背头小气,侄子的婚礼,他只寄了十元钱,还叮嘱要“节约闹革命”,侄子失望了,退回了原信,只是没退钱。嫌钱少呀。
场革委会派专案调查组,两个人去口内外调也没调查出什么新鲜“罪行”。据说他的侄子已跟他划清了界限。去外调的人带去了场部的奖励(奖励其政治觉悟)。说来说去,他的侄子很是计较的是叔叔小气(用十元钱打发侄子的“终身大事”)。
这些都是爸爸打听来的内部消息。爸爸说:大背头是光棍一个,要是大方一点,恐怕也不会吃苦头。
我想起大背头(一个精精神神的小老头),就想起他端饭碗一样端着航空信,昂首阔步走在大路上,肩负使命的样子。那一丝不苟的发式,农场里,他可能是独一无二了。其实,他没写出大辞典(草稿),我怀疑,还装在他肚子里没倒出来呢。他便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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