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拉玛干少年-红色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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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运输连有个上海支边青年,外号叫宁波,还是光棍一条。大概他的祖籍在宁波吧。那个年代,到处都是红宝书,其他的书都查封了(封资修的黑书),偏偏我对禁书发生了兴趣,于是,嗅觉锁定了宁波(猴子说我长着狗鼻子)。

    至今我记忆犹新(记忆像夜空中出现的繁星),我先后在宁波那里借过如下书:

    第一本,《封神演义》(下册),还是残缺本,缺头少尾,书不知过了多少人的手,已蜷缩起来了。我不过看了一场“热闹”。

    第二本,《伊索寓言》,我不管它讲了什么道理(寓意),有趣的是故事。例如,渔夫和蛇。我希望爸爸的气象预报总是有雪,不让蛇“苏醒”过来。可是,渔夫咋那么傻?我讨厌并恐惧蛇,以至于我拉屎,也怕突然蹿出一条蛇,钻进我的屁眼里。

    第三本,《红楼梦》,第一册。一块“石头”,我啃不动,我不喜欢一帮男女的那些事儿,酸不拉唧,哭哭啼啼。爸爸不待见我哭鼻子:男子汉流啥眼泪,没出息。

    第四本,《福尔摩斯探案集》。

    第五本,《格林童话》。

    这五本书,是宁波的“鱼饵”,也是我探险的起因。

    事情发生在那一年秋天,月亮还没有圆。

    我戴上草帽,拄上拐杖(沙枣树枝)、叼起铅笔(替代烟斗——那是插图中的福尔摩斯的形象)。想象,我要破盗窃案、杀人案——一个小男孩去破大人的案子。我完全沉浸在福尔摩斯的形象里了。

    一个巴掌,像沙漠吹来的风,把我掀翻了。魁伟的爸爸就站在我的背后。我抬头看见又一个巴掌即将俯冲下来,像一只老鹰。我一蹿,逃出了几步。福尔摩斯不堪一击,那几件“道具”已脱离了我。好像我演砸了。

    爸爸说:不学好,学汉奸?!

    爸爸误以为我在模仿电影里的汉奸。爸爸肯定不知道英国有个大侦探。可是,我不能暴露福尔摩斯,否则就等于出卖了宁波,出卖了宁波就借不上书。我说:我不是学汉奸。

    爸爸说:我规定的毛主席的书你背了吗?

    我说:我回家背。

    爸爸叫我“背”,其实就是“看”,就是“读”。我就给他做出“背”的样子。我端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妈妈就在我前边的高粱秆棚里(灶间)烧饭。能听见炉膛里的红柳哧哧溜溜、噼噼啪啪在燃烧,还伴有锅铲的声响。

    我“时刻准备着”“背”出声音。之前,《伊索寓言》被爸爸收掉了,我还来不及把红宝书提上来掩护“伊索”,有了这个教训,我直接用红宝书的红色塑料套封套在“格林”身上。但是,一旦爸爸或者妈妈过来,我得发出声音:背诵(表面是朗读)毛主席的书。仿佛我拿着的就是红宝书。我还自以为聪明:这种方式蒙蔽了大人。

    都怪“格林”,使我丧失了“革命警惕”。我忘了绿洲这个世界,完全彻底地投身到了“格林童话”世界。

    妈妈一声叫,我差不多连滚带爬地出了“格林童话”。

    妈妈说:我叫你去食堂打饭,你没听见?你在看啥书?

    我像从梦里被粗暴地拽出来,我瞪着眼,发愣,双手去护红色套封的“格林”。

    妈妈夺走了“格林”(里边有插图),她说:你胆子太大了,看乱七八糟的书,用红宝书来伪装,你还嫌这个家麻烦得不够吗?

    我说:给我,还给我,这是我向猴子借的书。

    妈妈说:跟猴子不学好人,他爸爸反正劳改了,你想害你爸爸也去那种地方?

    妈妈转身,进高粱棚。我追上去。“格林”飞进火炉。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根火柴,点燃了冬天的柴禾,炉火一下子舔掉了“格林”,舒服地收敛了火舌。

    我坐在地上胡乱蹬腿。我哭着说:你赔我,我没法还猴子了。

    其实,猴子在等候“格林”。宁波给我借书,有个条件,他列了他需要的书,我只得求助猴子,但我也用书“吊”猴子的胃口。猴子眼尖,能发现被查封的书藏在哪里。我和猴子都偷偷看过《西游记》,我没暴露那是从宁波借来的“孙悟空”。猴子总是做出一些“孙悟空”的动作,拿根顶门杠子(坎土曼把子),以为是金箍棒。我说:你有本事往耳朵里塞塞试试?

    如同爸爸的气象站报了雷阵雨,突然,晴天劈雷——爸爸一声吼:我还没死呐,哭啥?

    妈妈告了状,罗列我的“罪行”。

    暴雨,不,是冰雹——爸爸的巴掌落下来,我护着头。我听妈妈说:别打脑袋,打傻了。爸爸的巴掌一下来,我就止住了哭。我护头的手,抵挡着冰雹似的巴掌。

    爸爸说:还有没有了?窝藏在家,来抄家了,就是罪证,小孩的事都是大人顶,你是不是嫌我蹲“牛棚”蹲得不够?咹!

    我说:妈妈烧掉了,没有了,我没法还别人了!

    爸爸说:传播流毒,罪上加罪,你懂不懂?要是有,赶紧拿出来,不要藏在家里,你到底向谁借的书,小屁孩能有那种书?

    我决不能供出宁波。我像样板戏里的英雄那样,我只能咬住猴子(爸爸跟猴子的爸爸是战友),说:就是问猴子借的书。

    爸爸说:从今以后,你就一心一意读毛主席的书,不要再给我惹麻烦了,听见了吗?

    蚊子嘤嘤叫。我说:嗯。

    爸爸说:大声点。

    我抬高声音:嗯!

    爸爸大声说:你再也不能拿书来毒害这小子了,我们家不欢迎你的书。

    我看见猴子远远地站着,他手里拿着一本书,肯定是“福尔摩斯”。因为,他拄着根拐杖——已摆出“福尔摩斯”的架势。

    我找不到宁波需要的书,宁波就断了我的“粮”。我去他的宿舍。这时候,我觉得他像小孩。我第一次借他的书,好像我跟他平起平坐——我往大里长,他往小里长,他跟我们小孩差不多,很计较,一定要一物换一物。怪不得他娶不上老婆,一点也不大度。

    宁波假模假式地抬起手,指着窗外,做出个遥远的手势,说:我有一箱子书藏在沙漠里,一个沙包,沙包上有红柳,红柳上系了根红带子。

    我说:是记号。

    宁波点点头,摊摊手,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你没有我要的书,我也到此为止,你要再借书,就得先拿来我要的书,这样……公平合理。

    在学校,跟猴子碰面,猴子说:我算够厉害了,也发现不到宁波要的书,那家伙要的书,是不是世界上根本没有?没有的东西咋能找得到?大人就是喜欢找没有的东西。

    再借书已没指望。晚上,我的脑袋里就装进了宁波说的那一箱书,要是我把沙漠那一箱书找到,悄悄地背回绿洲,宁波进沙漠取那一箱书,扑个空,他一定以为吞进了沙漠的肚子——消化掉了。我在夜色里使劲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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