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天，是秋老虎——阳光灿烂。我不被表面现象所迷惑，随时准备听爸爸对天气说些什么？他好像忘了预报。
我对沙漠的了解，都是来自大人说的恐怖故事。大人知道，不可能一天到晚监视小孩的行动，就编造出离奇古怪的故事，来阻拦小孩对沙漠的好奇。小孩总是想见识沙漠到底有什么。大人说的故事里，沙漠是魔毯，踏上去，人就不停地奔跑，跑到倒下为止；还说，沙漠是迷宫，人取了沙漠里的宝物，沙漠就掀起黑沙暴，人就昏头转向了，放下宝物，风就停歇下来了；还说农场的一对上海支边青年，逃进沙漠，看见了一个蓝蓝的湖、一片绿的林，可是，总也接近不了湖和林，而且，湖和林会像肥皂泡泡一样消失。这些故事，把农场的小孩吓乖了，只敢在沙漠的边缘望沙漠。
进沙漠要准备什么？我心里没有底，还不好问别人。我看中了爸爸的军用水壶。绿漆已斑斑驳驳了，上边还印了一个五角星，里边有“八一”。平时，爸爸不大用，春耕春播、秋收秋割的大会战，爸爸的心很猛，还参加突击队，挎上这个水壶，像又要出征。妈妈会说：打仗时挂过彩，都这把年纪了，还跟小伙子抢啥风头？！
还有一双布鞋。大人故事里透露出秘诀，如果穿橡胶底子的鞋（军用胶鞋），沙子会把鞋烫得脱胶。
我忍不住唱起《少年先锋队队歌》：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只唱开头这段。我约猴子一起去赶巴扎，还是反复地唱。猴子说：你碰上啥好事了？唱老掉牙的歌。
我不能透露秘密行动。我说：没啥呀，天气这么好，我们逛巴扎。
我在念一年级第一学期，唱着这首歌加入了少年先锋队——戴上了红领巾，后来，总算换了红袖标：红小兵。我就唱毛主席语录歌了。
巴扎上，我买两个馕，一碗大沙枣，用的是平时积攒的零花钱。妈妈的手很紧。
我把书包腾出来，塞进了所有对付沙漠的食物。还有两个苹果，一根黄瓜。
妈妈看出了什么迹象？她说：这两天，你神神秘秘、鬼鬼祟祟，有啥事瞒着？
我挺挺胸脯，说：光明正大呀，我老老实实，你还说我？
妈妈说：你要干个正经事，读正经书，不要给我们惹麻烦了。
我摆出无辜的样子，说：你们老是说我惹麻烦，你们自己惹了麻烦也往我头上算。妈妈像唐僧念经，念得我头大。我最怕她念叨个没完。她念叨我的过去（三岁看到老），又念叨我的现在（惹麻烦的种），还念叨我的未来（长大了能有出息？）。我在妈妈的念叨中、爸爸的巴掌中慢慢成长。
我有沙漠行动，当然要表现出乖乖的样子，让大人放松警惕。我破天荒地表现出积极的样子，倒垃圾、擦桌子、捅煤炉。我莫名其妙地找活干（往常，妈妈说我不长眼，看不见家务活儿，不如猴子）。
妈妈还是怀疑我耍什么“阴谋”。不过，她好像对我挺满意——进步了。
妈妈说：快毕业考试了，下午，你哪里都不准去。
今天休息，明天出发——我的计划。我说：我也没说我要出去。
妈妈说：我不说，你肯定要往外溜。
我摊开作业本、红宝书，一副进入状态大干一场的样子。屋里就安静起来。这一招很灵，只要我“学习”，妈妈就不影响我。她没有火眼金睛。我的灵魂早已飞进了沙漠，身体仅仅在屋子里作掩护。我故意把《愚公移山》念得很响亮。
妈妈端来两牙哈密瓜。我一排子咬过去，一牙瓜就像移掉的山。
妈妈又开始念叨，说：今天你真懂事了，一直这么保持下去吧。
我脱口哼起“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
妈妈说：现在准备好，明年就上初中了，长得多快！
我笑了。我想起一切都准备好了，时刻准备着……向沙漠进军。我听不到妈妈在说什么。我想，农场的大人自以为了不起，喊着“向沙漠进军”，可是，沙漠反扑过来，有个连队在沙漠和绿洲结合的地方，开始撤退，撤退，沙漠开始收复原来属于沙漠的地盘。
想到上午，赶巴扎回来的路上，我已经跟猴子说好了，让他代我向岳老师请个假——明天，病假、事假随他选，病假就说我鼻子出血了，流得像渠里的水，哗啦哗啦。事假就说我去奶奶家，奶奶捎口信要见我。猴子说：就说你鼻子流血，堵也堵不住，像渠埂子决开口子，哗啦啦，岳老师能相信？
我说：猴子，你撒谎的水平最高，你一定能说得岳老师相信。
猴子说：礼拜一，你不上学，去干啥？不要忘乎所以呀。
我说：反正我干成了，也有你的份儿，你不要告诉别人，不然，就没你的份儿了。
猴子用了《地道战》里日本鬼子的话，鬼子摸进村以前，说：悄悄的，打枪的不要。
我说：对对对。
猴子瞅瞅我，说：你是打算去西天取经吧？唐僧取回来经卷，就不得了了。我说：差不多。
那一箱书，我和猴子可以享受好长时间呢。
现在，按照大人的说法：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明天一早，我就“向沙漠进军”啦！
晚饭，妈妈做了拉条子，放了羊肉。爸爸知道我“老实”了一个下午，就给我多拨了一些羊肉，他说：吃大人的饭量了，就要长懂事的脑袋。
拉面，像一群鱼，纷纷往截在渠里的鱼篓子钻——我吸溜吸溜地吃着。
妈妈说：不嚼，直接进肚子，不好消化。
爸爸说：他那个肚子，像磨，吃进什么都能消化。
耳旁响起毛主席语录：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爸爸又在强调学习了）我第一次对“认真”有了理解。小孩子如果认真骗大人，还真能把大人骗得一愣一愣的呐？但是，还是不能忘乎所以（猴子喜欢用“忘乎所以”）。
熄灯号还没吹响，我早早躺上了床。我得积攒起精神对付沙漠——一箱书，那么小小的东西，藏在大大的沙漠里，大人说大海捞针，是不是这个意思？我不出声，在心里唱着：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然后，我一头扎进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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