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见又大又圆的太阳,在脱离地平线那一刹那,仿佛粘连着,拖出保养车间铁水出炼炉那样的液态,然后,腾身一跃,挣脱了地平线的牵挂。顿时,沙漠一派金灿灿。
我拧开壶盖,咕嘟咕嘟,浇灌着发干的嗓门。我第一次无遮无拦地望着日出,自以为把太阳给看出来了——我给太阳加了一把劲儿,我鼓励它跳起来跳起来。
我发现,好像有谁在消除我的足迹,风轻轻地平抚了我踩在沙子上的脚印。我想到沙丘跟连队打稻场的稻草垛、马厩草料场的苜蓿山那样,一座一座,堆得到处都是。沙丘都是一种颜色。我只是关注沙丘上的红柳丛,希望红柳丛上有一根红带子。
太阳刺眼。我的眼睛不如猴子。我时不时地吸鼻子,猴子说我有个狗鼻子,狗鼻子一定能嗅出一箱书的味道——书里有故事,故事里有人物,我不知道宁波的那箱子有什么书,反正书里有人物,人物都有气味,所有的人都有气味。可是,我只闻到沙漠的气味,又干又热。哪怕沙漠的气味里透出一点点别的气味,我也能辨别出来。没有特别的气味,我就找不到目标。真正的狗进了沙漠可能鼻子也失灵了,热得狗吐出软塌塌的舌头,直喘气。我在喘气,就喝了一口水。是不是宁波把那箱书埋得太深——故事里的人物闷在沙丘里,一点气味也透不出来?
我继续在沙丘之间穿行。沙漠里,有一点点红也逃不过我的眼睛。我拨弄过几丛红柳,没有想象中的红带子。我开始发挥耳朵的作用。我不是用耳朵帮爸爸找到了马厩里的怀表了吗?我觉得自己的耳朵像狗耳朵一样支棱着,捕捉着可能的声音——书会发出声音,特别是书中的人物,有的喜欢诈唬喜欢朗笑,而且,书和书,在一个箱子里,像邻居,会相互串门、访问、聊谈。我趴在有红柳丛的沙丘上,耳朵贴着发烫的沙子,屏住气,听沙丘底下有没有传出来的声音。很可能他们听见过我的声音,也屏气不响了。其实他们该知道我来救他们呀。说句话吧,咳一声吧,笑一下吧,我几乎在哀求关在箱子里的人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可是,我是个小男孩,我绝不伤害你们,我只是想见见你们,跟你们交朋友,你们一定也喜欢跟小男孩交朋友吧?我不会出卖你们,你们是不是害怕被发现就会被查封被焚烧,我会保护你们,真的,大人反对的东西,我们小孩爱护。
我热昏了头。我自豪的耳朵、鼻子在沙漠里咋就都不管用了——书发不出声音。这么大的沙丘,如果我埋在里边,一定也闷得发不出声音。黄瓜在我嘴巴里发出清脆的响声,书里的人物要是能听见,多好!把他们馋出来。
我发现,远远近近的沙丘,都一模一样,像连队食堂刚揭开的大蒸笼,一色一样的馒头冒着热气。重复的沙丘。我害怕了。害怕所有的沙丘都出现一个我这样的小男孩。孙悟空拔撮毛一吹,变出一群孙悟空,我受不了重复。我对猴子说过你拔汗毛试一试?
沙漠腹地原本只有一个大沙丘,有一天,它的周围隆起了一群小沙丘,小沙丘慢慢长大、长大,又生出一群小沙丘,就像一颗恒星,有许多卫星环绕着运行。沙丘一波一波地繁殖小沙丘,这样,一轮一轮地扩大,漫延开来,就有了沙漠,沙漠的边缘,沙丘不甘心地窥视着绿洲,因为,绿洲原先是沙漠的地盘。
于是,就有了一段对话。
小男孩说:你见过沙丘的祖先了吗?
宁波说:沙漠祖先所在的地方是人类的死亡之海,没人能够接近,塔克拉玛干,进去出不来。
小男孩说:沙丘是不是模仿胡杨树?
宁波说:沙丘和胡杨各有各的繁殖方式,它们扩展地盘的方式有点相似,你发现没有?有一棵粗壮的胡杨树,就会有一片胡杨树,胡杨树的气根探出地面,就慢慢长成一片环绕着那棵胡杨树的林子,它们各活各的,不是相互模仿。你爸爸和马号里的马也各活各的,你和你爸爸也各活各的。
小男孩说:为啥爸爸是“牛鬼蛇神”,牛鬼蛇神比马还不如呢,我爸爸常跟马对话,懒得和人说话。
宁波说:造反派把你爸爸打成“牛鬼蛇神”,你爸爸就不是你爸爸了吗?你爸爸跟马对话,是喜欢马。
于是,宁波就说出了藏在沙漠里的一箱书。宁波说:我借给你书,我要你找我需要的书,其实,是帮助书和书找朋友,我有一箱书藏在沙漠里,就是等它们的朋友,你找不到它们的朋友,我也没办法,全看你的本事了。
我望着远远近近的沙丘,它们都有同一个祖先。重复,就是沙漠。我猛然想到,有系红带子的红柳丛的沙丘,一定不会小,一定是母沙丘,所有沙丘的祖先。那里最保险。母沙丘会不会摘掉红色的记号?那样的话,宁波简直是把一箱书白白地送给了沙漠。沙漠又不识字,沙漠只是喜欢藏东西。人们把东西放进沙漠,沙漠就当成它的东西了。沙漠随随便便就把东西藏起来,人再进去找,找到了,也没那么容易带出来,不然,为啥叫它塔克拉玛干呢?
我抬头望天。爸爸的气象站没有预报过,果然,天空只有白羽毛似的云。我再望来的方向,农场——绿洲像一条船,已经沉没。遍地金黄。我开始奔跑。软乎乎的沙子,似乎要吸住我的脚。鞋底发烫。我不得不减少鞋子和沙子接触的时间,只有奔跑。沙漠一下子成了“魔毯”——沙子吸收了阳光,很烫很烫,估计把我的脚底烫起了水泡。我得打破大人魔毯的神话。
所谓魔幻的沙漠——稀奇古怪的现象,为农场的职工提供了故事的素材。可是,魔幻、神奇的沙漠现实,怎么转化为恐怖、危险的沙漠故事?小男孩在《格林童话》里也看到危险的故事,里边人物不是化险为夷、寻到幸福了吗?可能是农场的大人把故事中幸福、快乐的部分给隐瞒了剔除了。所有孩子的爸爸、妈妈似乎耍了个“阴谋”,联合起来,不叫小孩做小孩喜欢的事情——对沙漠的好奇。大人就截取故事里对大人有利的那一部分(这种诡计,在批斗的时候也表现出来了,猴子最先发现,他说别人在整他爸爸,打倒什么人,总能找出碴子,再安一顶“帽子”,很方便。怪不得猴子夏天不戴草帽,冬天不戴棉帽,冻得流鼻涕也不在乎)。那一大堆在绿洲流传甚广的沙漠故事,确实吓唬住了小孩,小孩就乖乖地圈在绿洲里边了,大人的目的通过故事实现了。
奔跑的时候,水壶发出空洞的响声。所有解渴的东西不知不觉都吃掉了,只剩下一个馕。我时不时地舔嘴唇,舌头上有稠稠的血腥味,我知道血像放了盐,咸咸的。嘴唇像铁砂皮一样刮舌头。我试图用唾沫帮助舌头,唾沫也组织不出来了。沙漠正在吸取我身体里的水分。脑子空了,两条腿只是向前迈,腿里边像灌满了沙子。我希望自己的脑袋是皮水袋,能发出咣当咣当的水响。所有的水响都那么好听。
腿不听使唤了。我在一个沙丘的阴面躺下。一条四脚蛇(蜥蜴)“突”地蹿过,像一条虚线,要是它不移动,我根本看不出。转眼间,风像擦黑板上的字一样,抹平了它麻麻点点的那一溜足迹。沙漠不露声色地抹掉自己身上所有的不是它自己的印记,保持着沙漠面貌。
我再睁开眼,眼睛近处的沙子上,有一只黑蚂蚁,像大字本上不小心滴上的一滴小小的墨汁。我看见黑蚂蚁扛着一粒沙子。到处都是沙子,你把沙子放到哪里?你扛沙子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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