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拉玛干少年-沙漠火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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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黑蚂蚁扛着沙粒慢吞吞地在沙丘上走,如果沙粒掉下去,蚂蚁再扛起的还是原来那颗沙粒吗?我看得不耐烦了,没力气了,就闭上眼。这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的伙伴呢?再睁开眼,黑蚂蚁才走出三拃远。

    一阵风。我张开眼。沙子在流动。我发现,宁波说的故事不对。沙丘不可能繁殖沙丘。大人净看大的东西,小孩只看小的东西。我看着一粒一粒一模一样的沙粒,仿佛它们正在繁殖。我抓起一把沙子,它们已不那么“发烧”了。太阳已经西沉了。它在天空跑了一天,也累了,累得支持不住,往下坠落。我又累又渴,嗓子要冒烟。

    我揉一揉眼。我懊悔,梦里,我只顾高兴,疏忽了应该在梦绿的沙漠竖一个又高又大的标记。梦里,那一片一片的绿,差不多覆盖了沙漠吧。肯定沙漠稀罕绿,像蚕宝宝食桑叶一样,把我梦的绿吃掉了。

    我要是在梦绿沙漠的第二天就进沙漠多好呀。很可能,宁波藏书的那个沙丘,跟我梦绿的地方在一起呢。很可能,我只梦绿了很小的一片沙漠,因为,沙漠比我想象中的沙漠不知要大多少倍。

    太阳收走了沙丘上的金色。沙丘渐渐冷却下来。我恐惧了,要是爸爸妈妈知道我没去上学校,会不会想到我进了沙漠?然后,分几路进沙漠,找到我,我可能已是一具干巴巴的尸体了。

    我莫名其妙地哭起来。我希望我的哭声能传得很远很远。爸爸说过,男子汉最窝囊的就是哭鼻子。我的哭声立刻被沙子吸收了,它传不远。没人听,哭也不起作用。

    我像滑滑梯一样,从沙丘上溜下去。我得趁天还没完全黑下来,盯住一个方向走,碰个运气。我弄不清来时的方向。重复的沙丘弄得我辨不出方向。

    月光给沙漠铺上了银色的光,冷冷的光,像是霜。渐渐浓的夜色又包抄过来。沙丘显出了轮廓。星星在眨巴着眼,我盯住星星,星星似乎沿着我的目光的轨道滑下来,可是,再细瞅,它们又返回了——钉在蓝色的夜空中,眨巴眼。

    我听见了声响——耳朵收到了特别的声音。那是什么东西在动的声音。

    于是,我看见两个亮点。很近,又很远。两个像手电筒小灯泡一样的亮珠子,轻盈地悬浮着,起起伏伏,我害怕了。那一刹那,月亮似乎明亮了一下,映出两个亮点背后的轮廊——一只狐狸。我在想象中给狐狸染了红色。

    火狐,农场的大人常提起的沙漠里的狐狸。火狐有一身漂亮的皮毛,宁波就有一件火狐皮背心——这是进过沙漠的证明。宁波狡猾得像一只狐狸。

    狐狸的名声一直不好,大人说狐狸有狐臭——我闻出宁波身上有狐臭。怪不得讨不上老婆。

    猴子现在不在,我只能跟狐狸了。沙漠里没有可跟的人。我知道,火狐趁着夜色,去的方向就是绿洲。它狡滑着呢。我举起手,做出一个端枪的姿势。火狐(我已经给它染上了红色)根本不怕我。它知道我摆的是空架子,发射不出子弹?我嘴里发出子弹出膛的响声。

    火狐不怕小孩。我快,火狐快,我慢,火狐慢。我激动起来,可是,腿不争气。我停下,喘气。火狐面朝我蹲着——两个亮亮的眼珠盯住我。它似乎等候着我跟上去。它像有谁派来接应我,始终跟我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但不让我靠近它。我跟惯了猴子。有时,没跟的人,简直有点不知往哪走怎么走了。要是我这样跟着猴子,猴子一定说:跟屁虫,你是我的尾巴吗?别跟着我,胆小鬼。

    连队的大人说:狐狸偷鸡很有一套,它衔住鸡脖子,并不当场咬死,而是用毛茸茸的长尾巴,亲切地拍鸡屁股,鸡就不叫,乖乖地顺着狐狸前进的方向并行,所以,鸡窝内外没留下鸡血和鸡毛,那说明鸡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倒似狐狸率领着鸡去鸡没去过的地方开眼界。鸡的活动范围不过是打稻场、马厩。

    我看见火狐毛茸茸的尾巴,像一面红旗。火狐似乎嫌我走得太慢,它不知道我的脑袋在开小差——沙漠冷却下来,脑袋活跃起来。我莫名其妙地想,火狐是不是在引开我。遇见火狐的沙丘,弄不好有它的窝,它把那箱书摆进了它的窝,几只小狐狸把书当玩具——撕咬、争抢,那样,书就完蛋了。

    忽然,我闻到了淡淡的气味,气味里包含着麦子、稻子、哈密瓜混合的香气。好像铺出了一条通往绿洲的气味的路。我看见远处一片一动不动的亮光,不可能是一群狐狸的眼珠子。

    我再找那两点近处的光珠。已经不见了。我看见一道屏障一样的林带,它的曲线将天地分得明是明,暗是暗。我的脚下硬起来,我踏上了绿洲。火狐跟我分别了,它像一个黑影融入绿色的夜色里。一点墨汁滴入一盆墨汁。

    近处,那两个光亮灭了。仿佛给我丢下一句话:好了,你可以自己走了。我想,这家伙,真狡猾,去单独干小偷小摸的勾当了。我知道,老是跟着它,它也不方便,它可能防备我坏了它的事儿。

    远处,有一点一点(不是一对一对)的亮点,像是从地下冒出来那样,那是农场的灯光。土坯屋的窗户透出的灯光,稀稀拉拉的一片。

    我听见哗啦哗啦的树叶在夜色里喧响,好像一起鼓掌欢迎我归来。我把大人编的故事给破坏了——我不是走出沙漠了吗?

    风在到处跑,也像迷了路。稻香、麦香、瓜香,都送过来。我吸一吸鼻子,把各种香气吸进肚子。我的肚子顿时唱起来——咕噜咕噜,空响。

    我放慢了脚步。爸爸的巴掌在等候着我。我又有了回家的障碍。灯光又减少了。我看见家里那扇窗还亮着。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模仿出一副老老实实接受批斗的姿态(这是我面对爸爸的标准模样)。我推开虚掩的门,门吱嘎作响。灯光像决堤一样,流出门。我仿佛在“光天化日”之下。

    妈妈惊喜:你一整天跑到哪里去野了?连队和学校的人,到处找你都找不到。

    一个庞大的黑影贴着布满椽子的屋顶,桌上的煤油灯的灯苗不安地摇晃起来。黑影像暴风雨来临前满天的乌云压过来。我的身体在缩小,缩小,恨不得缩小到沙粒那么大。

    黑影里伸出一个巴掌,爸爸的声音如同惊雷。我闻到一股亲切的马的气味。他说:胆子越来越大了?你害得整个连队都发动起来了!

    妈妈一掸,我像冒烟一样,她说:看看,身上到处都是沙子。

    爸爸的巴掌合拢、展开,他说:跟谁进去的,跟谁出来的?

    我不吭声,保持着被批斗的姿势。

    爸爸说:告诉你多少遍,别沾沙漠的边,不知天高地厚,我要叫你长记性。

    妈妈插进我和爸爸之间(我们三人的影子在屋顶混在一起),她说:算了算了,儿子出不来,你这辈子也打不上他了。

    爸爸气得直瞪我,他的巴掌不能在我身上发挥作用,就拍了一下桌子,碗筷、油灯,都吓得一跳一跳。

    妈妈说:吃饭,睡觉。

    熄了灯,我瞅着后窗想,火狐现在在农场什么地方活动呢?月亮看着我,它就是从沙漠跟到绿洲的那个月亮吧?

    我被一阵咒骂从梦里拽出来。天亮了。是邻居刘文革的妈妈。骂声像车轱辘,我已经听过好多遍:哪个缺德的人偷了我家生蛋的鸡,他老婆生小孩没屁眼。反正,她捡恶毒的难听的话诅咒那偷鸡的人,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这两个成语大人常用)。

    我躺在被窝里,简直要按捺不住,说:我知道谁偷了你家的鸡。

    我忍住了。大人丢掉啥东西,首先想到的是人,她(他)多傻,咋不去想人以外的动物?我总算掌握了一个属于我自己的秘密。我没跟火狐承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说。可是,我不能做对不起它的事儿。我跟随它走出沙漠,其实,我是它的同谋。我不能恩将仇报,揭发出卖了火狐,我再不愿做“叛徒”了。甚至,我佩服起火狐: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就得了手,大人一点也没察觉是火狐作的案。

    爸爸说我的肚子装不住秘密。往常,我有了什么秘密都憋不住——猫耳朵挂干鱼,不过夜。现在,我下定决心,得把这个秘密捂在心里,捂烂了,也不说。

    传来猴子的喊声。我起床。爸爸已上马厩。妈妈说:好好学习,再也不要瞎跑乱窜了,喂,听见了没有?

    我背起书包,丢下一个“嗯”。

    路上,猴子迫不及待地说:取上经了吗?

    我摇摇头,说:宁波是个大骗子,我上了他的当。

    猴子伸出手掌,说:我的那一份呢?

    我掏出一个鸡蛋,放在他的手心。

    猴子把鸡蛋放在耳朵旁边,摇一摇,说:这是引蛋,里边装了沙子,你取的就是这个经?

    我和猴子曾用这种鸡蛋,去替换了给鸡蛋标注日期的那个右派鸡窝里的鸡蛋,他一定以为鸡吃了沙子,就生沙子蛋吧?我说:沙子,不是绿洲里的沙子,绿洲的沙子改良过了,这是真正的沙漠里边的沙子,沙子跑到我的衣服裤子袋袋里边了,我把沙子装进空蛋壳里。

    猴子说:你跑到沙漠里边干什么?

    我说:中了宁波的奸计了,今后我再不跟他打交道了。

    猴子说:我们联合起来整那个家伙。

    我突然说:猴子,啥叫恋爱?

    猴子说:恋爱就是下流,你下流了?

    我说:不是我。

    猴子说:你看见下流了?我们去揭发。

    我说:昨晚,我梦见一只恋爱的黑蚂蚁。

    猴子很失望,他紧走几步,超在我的前边。显然,他只对人的事儿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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