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没魂似的，悠悠荡荡地飘洒着，周围一片静谧。秀英置身在白色的天地里，展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陌生的村子。那村子处处显示着浓厚的时代气息：鳞次栉比的楼房成排耸立着，一条平整的水泥甬道伸展淹没其中，几个衣衫鲜亮的村民在村口绰约晃动。
在秀英的记忆中，车站到娘家的途中，尽是些破败的村落，没有这般时髦的村子。秀英不知如何是好。
秀英离开娘家整整十年了，十年可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呵！十年过去了，你不能担保无所遗忘。何况，在这白色的世界里，稍不留心偏离一步，踏上的会是一条跟原路迥然不同的道路。
秀英怔怔地站着，不知所措。这时，有个老汉从村口走来。那老汉六旬上下，上穿一件灰色丝棉大衣，脚踏一双白色保温鞋。
这穿着让秀英确认自己走失了方向。在秀英的印象中，车站到娘家途中所在村落的老人们该是另一副打扮。
于是，秀英赶忙迎上前去，问那老汉：“大伯，这里是啥地方？”
埋头走路的老汉抬起头来，审视了秀英一眼，见秀英眉毛描得细长，脸上抹得雪白，嘴唇涂得血红，腰掐得只一手大，一看就知道是城里来的，忙停下步。
秀英跟老汉对视一下，觉得有些面熟，但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老汉说，这里是张家岙。
张家岙？！秀英暗叫了一声，蓦然呆住了，一种记忆中极为熟悉的景象，立刻呈现在她的眼前：灰黯的土墙，灰竭的泥土路，一条泥泞不堪的小路贯穿着整个村庄，散发出一种无生气的恹恹的颓败的气息。
难道这真的就是张家岙？秀英思忖着，凝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村子，沉睡的记忆之门顿时被打开了，往事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
十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下雪的冬天，秀英从娘家朝车站走去。秀英是去城里的姨妈家借粮的。那时秀英爹刚病亡，娘单薄的肩膀再也支撑不住有着一大群儿女的清苦的家！到这个村落时，一个月来半饥半饱的秀英一累一饿，再也打熬不住，昏倒在路旁。等她醒来时，已躺在一户陌生人家的床上。一年后，秀英就成了这户人家的媳妇。
怪不得这个老汉见了有些面熟。秀英这样暗想着，俊俏的脸面上浮起了一层尴尬的神色，为避免让老汉认出自己，她赶忙将头勾下去。
好在秀英的脸上涂抹着厚厚的化妆品，老眼昏花的老汉没有认出秀英，甚至对她的尴尬表情也毫无觉察，他只是问：“外面如今咋样了？农村跟它比咋样？”
秀英见老汉未曾认出自己，轻轻地吁了口气，她低着头回答：“农村好得快呢！都快超过城市了……”
“说都这么说，可农村里的女人总爱往外面跑，也不知她们图个啥？！”老汉未等秀英说完，就接过话头说，语气里夹杂了几分愤懑和不解。“就说阿三的媳妇，跑到外面去做了人家老板的相好。可如今阿三承包水泥厂发了！钱也不会比那个老板少！哎，人哪！”未了，重重地叹了口气。
秀英听老汉提到阿三的媳妇，脸不由得一红，心儿怦怦一阵乱跳，仿佛有一股浪涛在翻卷。因为她正是阿三的媳妇！又听说以前的丈夫现在发了，不禁感叹岁月带给人的难以预料的变化，心里就有了一种深深的惋惜，记忆的游丝又被轻轻地触动了：
秀英嫁到阿三家后不久，决意随娘家的小姐妹出外打工。阿三劝她：“你干吗要出去呢？你真以为外面的钱是捡的吗？比农村里还难攒呢！眼下我们农村也好过起来了，只要会动脑筋，过不了几年，日子也会好过起来的。”秀英不听，她无法忍受眼下的贫困，她的心已飞到外面去了，她总认为外面再穷，也比待在这乡下角落好。阿三无力说服她，只好由她去了。秀英到了外面后，才确切地体味到阿三的话没错，外面的钱也不是那么容易攒的。因为语言不通，又没有什么文化，她只得干一些连男人都不一定能胜任的活儿。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她干活的那家商店老板看上了她，那时的秀英认为做人还是现实一点好，就义无反顾地傍上了他。一年后，她回家跟阿三办了离婚手续。
秀英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之中，老汉见她不言语，以为嫌自己唠叨，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歉意地说：“看，我光顾跟你说话，误了你的工夫，大姐你去哪？”
秀英醒悟过来，赶忙回答道：“我去方岙。”
老头又问：“探亲？”
“不！”秀英说，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是探亲！”她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其实，秀英这次是回娘家来的，她再也不愿待在那个令她伤心和失望的城市了！她和她依傍的老板闹翻了。那是几天前的一个夜里，老板正要跟秀英亲热，秀英要他轻点儿，别太张狂了。老板听了，深感蹊跷，在他限里秀英是一只温顺的猫儿，一贯来由着自己的。于是问她，咋了？秀英按捺不住，告诉他自己怀孕了。“咋？”老板骤然撑起了身子。“我有了！”秀英又重复了一遍。老板听清了，埋怨她不该忘服避孕药，并要她明天就去医院流产。“不！”秀英说，“我想留着嘛。”语气中有了几分撒娇的味儿。以往的经验告诉秀英，撒娇在这种时候最能起到作用。然而这次秀英错了！老板根本容不得她的坚持，火爆地吼道：“留着干吗？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脸上的冷漠足以使人心寒。那一刻，秀英心里充满了深深的悲哀，她终于明白：自己原不过是老板发泄欲火的工具！闭着的双眼就沁出了两颗大泪珠……那夜，秀英没有睡，她静静地闷想了一夜。翌日清晨，她就不辞而别，离开了那座城市……
老汉见秀英不再作声，裹紧了丝棉大衣，兀自走自己的路。走出不几步，一个男孩子从村口跌跌撞撞地跑来，到秀英跟前，突然一伸手，感情冲动地拽住了她的衣角，扬起脸，一个劲地嚷嚷：“娘，你回来了？你再也不走了吗？娘，你回来了？你再也不走了吗？……”凝望秀英的眸子一下子发亮了，并闪着朦胧的微笑。
秀英让男孩子突如其来的举动搞懵了！她离开阿三时可是没有孩子的。于是，皱起眉头，满腹狐疑地瞅着他。
老汉听到孩子的喊声，赶忙煞住了脚步回来了。他走近男孩，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抚着他的头，眼睛里流露出了悲戚的神色。他艰涩地对秀英说：“这孩子脑子是有些毛病的。哎，都是他娘造成的孽！五年前，他娘随一些女人去外面打工，跟上了一个老板。离家时，这孩子舍不得他娘，死命地追，结果摔了一跤，跌成了脑震荡。以后，他见了从外面来的女人，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的都问：‘娘，你回来了？你再也不走了吗？娘，你回来了？你再也不走了吗？’……”说到这里，老汉再也说不下去，抬手摸了摸早已被泪水湿作一片的脸，轻轻地抽泣起来。
秀英的心一酸，泪水不由得湿润了眼窝。她再也不忍瞧男孩那渗透着难以言喻的痴呆的神色的脸，转过头去，默默地凝望那皑皑雪野。雪野上的荒草，在寒风中摇曳，仿佛在吟唱着一曲悲凉的歌。
……老汉牵着男孩子的手，朝村口走去。男孩子似乎不情愿，哭起来，那沙哑的哭泣声，在寂静的原野里显得无比的凄惨和哀伤。
秀英木木地站着，望着老汉和小孩子的背影逶迤远去，耳畔禁不住又回响起男孩子的喊声：“娘，你回来了？你再也不走了吗？娘，你回来了？你再也不走了吗？”眼泪止不住从心坎里顶出来，顺着鼻梁，缓缓地往嘴角流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怜悯这个不幸的孩子，还是怜悯自己，或者跟自己遭遇相似的女人们？
这时，雪停了，天边冉冉升起一轮红日。那红日映着雪野，发出艳丽的光彩。在这美好的景象中，秀英仿佛看到了一个闪烁着灿烂光辉的未来的缩影，她深深地意识到过去的如一场空梦已经过去，心里便轻松了许多，闪着泪花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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