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他总是把颜色与女人归于一类。一种颜色,对应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个女人,总有一种可对应的颜色。阿兴的头脑里是没有颜色的,有的,只是颜色的抽象概念。任何一种代表颜色的名词一经进入他的耳朵,他便需要找到某种可触摸,或者可听见的事物,去替代这种颜色。最后,阿兴找到的、最可代表各种颜色的,是不同的女人。可见得,女人之于阿兴,也是抽象的。虽然,阿兴听见过女人说话,触摸过女人的肌肤、骨骼。但是,女人究竟为什么称其女人,阿兴依然不得要领。就像他知道,红色是痛的,橘黄色是热的,烟灰色是暖的,紫色是冷的,可他还是不知道,这些颜色,究竟是什么样的。于是,阿兴便把女人和颜色,这两种抽象的、他无法知其本质的东西,一一对应了起来。
于阿兴而言,任何女人出现在心灯,那她就从一个女人,变成了一名顾客。阿兴对这个女人的所有感觉,便完全基于一名按摩师对他的顾客的用心。阿兴向来用心,哪怕是一丝微妙的触感,或者一丁点微弱的声音,都可成为他了解顾客、分析顾客的元素。如果他是一名健康的按摩师,也许,更多的信息,他会靠眼睛去观察。不能否认,哪怕是一个最正直的男人,也会在观察女人的时候,带着男性对女性的特殊眼光。
阿兴当然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所以,阿兴对女顾客,又显然要比对男顾客更加用心。更因为他没有视觉,女顾客对他的戒备,便降到了最低程度。然而,大部分女顾客,又纯粹是来享受阿兴的推拿手艺的。她们既是对他放心,又在内心里鄙夷他。尽管阿兴的行为举止,都已竭尽所能地像个健康人,如果他真的是个健康人,那他就是一位绅士,应该,还是一位相貌堂堂的绅士。然而终究,他是个瞎子,所以,女人们一边享受着他的双手在她们身上周到细致的推拿按摩,一边在心里可怜着他、同情着他,归根结底,又是鄙视着他——一个瞎子哪!所以,阿兴的女顾客,一旦躺在按摩床上,一个个,都成了缄默的哑巴。她们不屑于和他交流,她们只顾得自己躯体的感受,舒坦地呻吟,哼哼唧唧。她们根本当他不存在,有哪个女人,会在一个健康的男人面前,发出那种只有在打哈欠、打喷嚏、伸懒腰,甚至排泄的时候才会发出的宣泄快感的声音呢?她们根本不会在意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是美的,还是不美的。她们,是为有良好视觉的男人而美丽的。只有余曼丽,与别的女人不一样。当然,现在,还有一个陈家妹妹。只不过,陈家妹妹是心灯之外的女人,不,不是女人,陈家妹妹,只能叫女孩。
那夜,陈家妹妹很隆重地在阿兴脸上亲了一口,一种被她谓之“香面孔”的告别仪式。就是这个带着浓烈的羊膻味和孜然味的亲吻,把阿兴本想与她就此停止来往的想法,忽然打住了。仿佛,这个亲吻,激发了阿兴的皮肤饥渴症。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的皮肤被阿兴抚摸过啊!然而,阿兴的皮肤,却从未被谁抚摸过。哦,有还是有的,小时候,母亲肯定抚摸过他,只是,早已忘了。阿嫂也摸过他的脑袋,还搂过他的肩膀。长大以后,就没有了。只有那次,接过羊毛衫时,触到了阿嫂柔软多肉的手。可那是一触即放的、无意的触碰。倘若阿兴的皮肤是有感情的,那么成年以后的他,真是入不敷出了。可是,谁说阿兴的皮肤没有感情?阿兴身上,最有感情的器官,就是耳朵和皮肤了。并且,相比而言,耳朵感受事物,毕竟还是有着空间距离。只有皮肤,那是贴身的触觉。贴身的,无阻隔的,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哪怕对空气、阳光、雨水、雾露,阿兴的皮肤,也是有感情的。所以,陈家妹妹的一个告别亲吻,就这样,触发了阿兴皮肤内长年积累的、从未得到释放的感情。
严家好婆又来传递信息了:阿兴啊,陈家妹妹对你很满意,陈家姆妈说,阿兴脑子很聪明,眼睛看不见不要紧,阿拉妹妹的眼睛好得很,正好互补。
阿兴笑笑,没有说话。严家好婆继续说:以后,你们结婚了,再养个小囡,脑子也好,眼睛也好,真是天大的好事。那样,我也就功德圆满了。
阿兴心想:还用养个小囡吗?陈家妹妹自己就是一个小囡。
严家好婆又说:阿兴啊,要是你对这门亲事没意见,下个礼拜,你就上一次陈家的门。
阿兴问:上门做什么?
严家好婆笑起来:上门做什么?上门以后,你就是陈家的毛脚女婿了。
接下去,阿兴的耳朵里,就充满了严家好婆的关照,毛脚女婿上门要带的礼品,毛脚女婿的着装,毛脚女婿应该说什么话……阿兴耳朵里听着,心里却在回忆陈家妹妹在他睑上的狠狠一吻,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突如其来的、从天而降的、麻酥酥的、甜甜的……这真是一种奇异的体验,如果,仅凭这一吻,就确定要做陈家的毛脚女婿,是否太不慎重了?阿兴矛盾极了,可内心里,又分明是喜欢、或者说渴望这种感觉的。或者,他也并不真的对陈家妹妹寄予爱情的希望,只是,那一个亲吻,实在是让阿兴意犹未尽啊!
阿兴犹豫着不肯表态,严家好婆就问:阿兴,你跟我说老实话,你到底欢喜陈家妹妹吗?
阿兴回答不出。要说喜欢,他不甘心,要说不喜欢,又有些舍不得,就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严家好婆就说:明天,我去找你阿哥阿嫂,叫他们来做你工作。
很快,毛脚女婿首次上门的日子到了。阿嫂替阿兴操办了所有的礼品,一早送到阿兴的住处。高级水果篮一个、脑白金两盒、雀巢咖啡礼盒一个、鲜花一束。阿嫂还关照说:晚上去陈家,人家要是请你留下吃饭,你不要老实不客气就坐下来吃了。第一次上门,主要是看看人家的门风、教养。上门后有啥想法,就告诉阿嫂,晓得了吗?
阿兴嘴里说:晓得了。心里却想,是阿哥阿嫂要我去的,不是我自己要去的。
阿兴有些自欺欺人,他是想否认某种想法,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喜欢陈家妹妹。确切地说,他的确不喜欢这个嘴上一天到晚挂着刘德华的长不大的女孩子。他喜欢的,是一种触觉,一个女性的皮肤,触碰他的皮肤的奇异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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