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幺家大院-陶三春有些发抖,他确实小看了妻子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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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幺庆春一般很少给家人开会,但现在幺家的人多了,家人在想什么,他虽然不清楚,但多少也能看出蛛丝马迹来。他也看出来,陶三春不愿意和芹花管理佃户,尤其他不愿意和芹花一起到各个村落去讨租金。而谢尔盖也不太适应在大院儿里干杂务,他也不太愿意管账。过去他在哈尔滨开铺子的时候,有一个账房先生,那个账房先生也是一手托三家,不光替谢尔盖管账,还替果戈里大街的两家商铺管账。谢尔盖离开哈尔滨的时候,也不知道那个账房先生哪里去了,好在那个账房先生从来不替他管现金。现在谢尔盖在幺家大院儿,没有账房先生,他也玩不转。镇上的商铺都由鲁文逊来管理,谢尔盖被闲置起来,幺庆春是能够看到的。

    幺庆春经过深思熟虑,说道,往后陶三春和谢尔盖两个人的活计倒置过来。陶三春在咱们大院儿管事情。芹花和你鲁大叔一块儿下去讨租金。谢尔盖专门管咱们街上的几个商铺。现有三个商铺,最近再增加两个商铺,一个是布庄,一个是茶庄。街上有布庄但都是棉布,而咱们的布庄主要卖丝绸和缎子。茶庄专卖红茶,咱们这里的人大都喜欢喝红茶,尤其是俄罗斯人也只喝红茶。过几天我回老家给祖上祭祀,然后把货运来一部分,这两个铺子就开张了。两个铺子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布庄就叫芹花布庄,茶庄就叫芥花茶庄,账还是由谢尔盖来管,实际你们姐儿两个各占一个股份。谢尔盖将来要是方便的话,可以到苏州去进货。

    对于岳父的安排,陶三春和谢尔盖都感到很满意。

    谢尔盖是个呆不住的人,幺庆春到南方祭祖,他也要求跟着一块儿去,顺便也去和布庄的货源地取得联系。幺庆春同意带他去。

    陶三春回到幺家大院儿开始管事了,实际他是在做管家。陶三春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想不到他竟然能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这让幺家人感到很吃惊。他的本事连他的妻子芹花都不知道。细心的芥花看出了陶三春的本事。这天,她在屋里喝茶,就把陶三春叫了去和她一起喝茶。名义上是喝茶,实际是芥花要对这个姐夫进行更详细的了解。

    芥花问,你写的字是正宗的小楷,恐怕咱们镇上的私塾先生也没有你写得好。还有,你拨算盘的功夫也如爆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还会唱账。能唱账的人可不是简单的账房先生,算大账得需要唱账,唱账先生在唱账的时候,要一口气能唱出一百多笔账来……

    陶三春说,实不相瞒,我原来在家是个苦孩子,十三岁的时候就出家了,在泓远寺做了几年小和尚。我的师父泓寂大师通读《四书五经》,佛家的所有经书他都倒背如流,他还写得一手好字,最好的字是小楷,魏碑和行草也写得很精湛。我的书法是从他那儿学来的。再说拨算盘,我十六岁就在泓远寺里管账目,寺院两次大的修缮,一次大的扩建,还包括地方豪绅的馈赠,我每年要管上万块大洋的进出。后来,泓寂大师圆寂,又新来了一位高僧。这位高僧自己带来了管账的徒弟,还有一个厨子,把我们这些小僧人都打发到山下种地去了。再后来,我就还俗了。我当过小和尚的事儿,在我们家族看来也不算是一件很光彩的事儿,村里人虽然都知道我从小到十六岁都干啥去了,可也从来没有人当着我们家人的面提及,是怕我将来不好娶媳妇……这些话是我头一次对幺家人说,我为啥没跟你姐姐说,我是怕你姐姐瞧不起我。但我看你虽然是一个女子,却心地高远,有气魄,像个爷们儿,我也知道将来这幺家大院儿肯定是你主事,所以我对你不能有任何隐瞒。

    芥花一笑,其实我也算是刚刚认识你,以前的陶三春和现在的陶三春判若两人。将来幺家大院儿不会是我们姐儿俩主事,而只能是你或谢尔盖。但谢尔盖毕竟是一个俄国人,过去我对俄国人不太了解,经过将近一年的相处,我才知道谢尔盖老实、本分,每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却很粗糙。我曾经问过他,将来有没有回俄罗斯的打算,他说,他从小就生活在松花江两岸,在俄罗斯他已经没有亲人了。我说,俄罗斯毕竟是你的家。他说,生我的地方不见得就是我的家园,我的家园在我的背上,走到哪里我就会把背上的家园放下来,在那里生活。这句话说得很有味道,他虽然长着一张俄国人的脸,而他自己说,自己是地道的中国人。谢尔盖投奔我来让我很感动,我知道他在咱们幺家大院儿也干不了什么,即便是让他管理镇上的几家商铺,很可能他也管不好。过去在哈尔滨,他倒腾的是钟表和旧洋货,这种生意他已经做了快十年了,这不是他自己悟出来的,是和一些俄国人在一起厮混,混出来的本事。他一辈子也不会做奸商,如果他会做奸商的话,就不会在哈尔滨落下被日本人挤对走的下场。陶三春问,那将来谢尔盖该怎么办?当然,我们可以白养活他,可他毕竟也是一个男人,也不愿意吃下眼饭,应该给他找个合适的事情来做。

    芥花说,这次他跟我爹去一趟苏杭,如果把路踩平了,将来就让他进货吧。镇上的铺子由我来打理。如果我忙不过来,那就请姐夫你帮我一把手……

    陶三春说,都是一家人,干什么都是应该的。两个人喝了一壶茶。在芥花面前,这个陶三春已经完全被芥花看透了。陶三春小时候确实很可怜,但他的经历也让他慢慢地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陶三春看着也很忠厚,但是他很有心计,和谢尔盖比较,他的本事和气度都比谢尔盖强。但芥花也有些担忧,这个陶三春如果掌管了整个幺家,也不知是不是一件幸事……

    幺家的锻金作坊关闭了。在幺家除了幺庆春没有人能够在锻金作坊里做首饰,主人一走,这个作坊就不得不关闭。幺庆春临走的时候,让芥花临时替他主事,而陶三春却替芥花分担了许多事情。这一天,陶三春和大院儿的一个伙计去了江边,买了十几条鳌花鱼。这鳌花鱼很贵,他到江边上去买鱼,并没有和芥花打招呼。等院儿里的伙计把鱼挑回来,才让芥花一怔。芥花说,怎么能买这么些鳌花鱼,这得多少块大洋?

    陶三春说,我没动用咱们幺家一块大洋,是我花钱买的。我入赘到幺家也带了一些压兜钱,我为啥买这么多鱼?我是看咱们院儿里的伙计、长工们,常年为咱们家干活儿,而他们的伙食却没见多少荤腥。眼见得要到秋收了,提前给他们加点儿油水,也好让他们恋着咱们幺家,跟咱们幺家不分心。

    陶三春的举动让芥花感到很高兴,说道,你这钱不白花,等我爹回来的时候一定给你补上。其实,你给这些长工们加荤腥,不仅仅是让他们恋着幺家,而是你更恋着咱们幺家。一会儿我让鲁管家再给你拿出几块大洋来,在镇上的邱家米栈买几袋子洋白面,给长工们蒸几锅馒头,然后再到肖家烧锅拎回两桶头曲烧酒……

    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幺家大院儿摆起了五张桌子,像办喜事儿一样,每张桌子上有鱼、有肉、有豆腐……这些都是平时长工们吃不到的东西,尤其还有两桶烧酒,这让长工们感到有些奇怪。开饭前,由于芹花到很远的村子讨租金还没有回来,陶三春就让芥花在吃饭前给长工们讲几句。

    芥花看到长工们很高兴,就站在一张长条凳子上。陶三春扶着她,她就开始讲话——

    各位大哥和兄弟们,你们来幺家已经几年了,也为幺家操劳了几年。眼见得快到秋天了,咱这里有一句俗话叫吃秋膘,为的是大家肚里有油水,干活时有力气。今天,让大家吃秋膘也是我爹和我大姐的意思,我爹回老家祭祀祖宗去了,我大姐还没回来,我就代表他们和你们一块儿吃秋膘。另外,我要特别说一说,为了晚上这顿秋膘,我大姐夫整整忙了一天,他到江边买来了新鲜的鳌花鱼,又从镇上的邱家米栈买了洋白粉,还请镇上的白家豆腐房做了四板豆腐……好菜、好馒头大家管够吃,酒也管够喝。现在就开席吧。

    长工们已经快一年没有吃到这样的好饭菜了,都解开裤带使劲儿吃喝,边吃边议论,这陶女婿可真是个好人哪。

    陶女婿一看就是个慈眉善目的人。

    你看得太浅,陶女婿是个干大事的人。将来幺家大院儿不归他主事儿才怪呢。

    ……

    快到半夜的时候,芹花才从乡下回来。其实一年以来,芹花干的事情一点也不比芥花少,只是她不善言辞,妹妹能够独当一面让她感到很欣慰。姐儿俩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芥花受宠,而芹花也从来不因为妹妹受宠而感到委屈。两个人在同一年结婚,芹花一下子感到卸下了许多包袱。她心里有数,虽然妹妹受宠但父亲还是觉得她做事沉稳。尤其结婚以后,陶三春也很替她壮门面。陶三春只跟她一块儿到乡下讨租子,可陶三春能说善讲,许多欠幺家租金的佃户在幺家看来是钉子户,陶三春都能让这些钉子户们折服。陈家窝铺有个老佃户已经拖欠了幺家六年的租金,这个老佃户叫陈可法,其实他不是一个正经的庄稼人,他把幺家的地租下之后又转租给了他的亲戚。陈可法是个手艺人,原来是一个瓦盆匠。他家原来有两眼瓦盆窑,生意做得不错,后来他染上了大烟,把两个瓦盆窑都吸没了。陶三春到他那里讨债,他又耍无赖。那天,陶三春领着两个幺家的长工把陈可法的家给占了,在陈可法的土豆窖里翻出了一瓦盆云南白粉。这一瓦盆白粉都是从省城的鸦片贩子那里购来的。陶三春就把这一瓦盆白粉给没收了,在木香镇就把它卖了。不光抵上了陈可法六年的佃户租金,还剩了一些大洋。后来,这个陈可法就离开了陈家窝铺,到哪儿去了连铺子里的人都不知道。

    芹花佩服陶三春,不光佩服他的口才,还佩服他的胆识。她也觉出了陶三春身上沾着一些匪气。这些年来,幺家在镇上规规矩矩地做人,老老实实地做生意,没有人敢欺负幺家,幺家也不欺负别人。将来有一天父亲不在世了,陶三春支撑幺家是绰绰有余的。

    芹花回到幺家大院儿,见院子里的长工们都露着喜兴就觉出了异样。陶三春这时还没有吃饭,他等着芹花回来一块儿吃。芹花已经在乡下吃过了,乡下的佃户也有通情达理、讲人情的,一般太阳落山的时候总有佃户要留芹花吃饭,芹花也习惯了吃佃户的饭。佃户一般也都知道芹花的喜好,她喜欢吃黏食,就常留她在佃户家里吃黏豆包。乡下还有一种好吃的东西叫糖稀,这东西是从甜菜疙瘩中熬出的,黏豆包蘸糖稀要比蘸糖和蜂蜜还好吃。芹花也常常把这些好吃的东西带回家来,但全家人都不愿意吃,连芥花也不愿意吃。有一天,芥花跟姐姐开玩笑说,往后你少吃这些东西,总吃这些东西让人看了就像受苦的命儿。这原本是一句玩笑,可也让芹花感到心里不太是滋味儿。她只一声长叹,你姐姐该着就是这个命。陶三春也不喜欢吃这些乡下的杂食,可他还是能够咽得下去,违着心说,好吃,是好吃的东西。谁说咱的命不好,慈禧老佛爷整天泡在满汉全席里,可她有一次到关外吃了一碗水豆腐,这水豆腐在京城就流行开来。老佛爷吃水豆腐能说她命不济吗?这话让芹花听了很高兴。

    芥花和陶三春各自喝了一碗酒。这酒是镇上郭家烧锅的烈性酒,就连长工喝上半碗都会半醉。芥花和陶三春各自喝了一碗之后,芥花不胜酒力,让丫鬟搀到寝房里睡下了,而陶三春却像没喝过酒一样。芹花能喝酒,酒量也不比陶三春差,整个幺家人没有一个能喝过芹花的。

    芹花和陶三春进了秋旺阁坐下了。秋旺阁是幺家待客人的餐厅,父亲在家的时候,不来客人也不去秋旺阁吃饭。进秋旺阁是芹花让丫鬟打开了门。一推开门让陶三春感到很吃惊。他虽然已经和芹花结婚快三个月了,却还从来没有进过秋旺阁。秋旺阁里的奢华不亚于宫庭,阁里有一张偌大的方桌子,桌面儿是水胆玛瑙的,在桌子的上面悬吊着一盏四色牛角支起的油灯,虽叫油灯,燃的却不是油,而是散发着香气的松香油,燃起来不冒烟。六把椅子都是梨木的,椅子上披着棕色的狐狸皮,这狐狸皮也叫火狐狸皮。这里的餐具现在是空的,都是白桦木雕琢的,碗上烫着十二生肖。盘子是青花瓷的,只有六个盘子。不一会儿的工夫,厨娘就让两个最懂礼节的丫鬟端来了六盘菜。这六盘菜分别倒进青花瓷盘子里。这六道菜陶三春从来也没有看见过,更没有吃到过。第一道菜是咸鸭蛋黄儿蒸窝瓜,第二道菜是蛤蟆籽炒鱼鳃,第三道菜是五仁儿汤(有杏仁儿、松子、桃仁儿、芝麻、龟蛋清),第四道菜是凉拌三果(苹果、沙果、山楂糕),第五道菜是青炒黑豆芽儿,第六道菜是青蒸雁蛋。

    芹花对一个丫鬟说,也来一坛子郭家烧锅,不要清浆要泡三参的。

    一会儿,丫鬟就端来了一坛子药酒。陶三春打开酒坛子,他只认得山参,却不认得另外两条参。

    芹花就笑了,何谓三参,乃是红参、党参、沙参。其实沙参应该改做太子参或者高丽参。在我们没结婚前,我们江苏老家来了一个客人,他原来做过清末的巡抚,是我爷爷的朋友。我父亲就把那坛子好酒拿出来了。知道这一坛子酒值多少钱吗?用大洋来换算,应该值几十块大洋。

    陶三春感到很吃惊,也感到很疑惑,为何父亲没在家,小姨子也睡熟了,而他们两个却进了这秋旺阁……

    陶三春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这是……

    芹花说,这餐席你没吃过,不是让你长见识。咱们结婚这么长时间,你跟我说过许多实话,也说过许多谎话。说实话我当然喜欢,但我更欣赏能够说谎话的人。其实你用不着长见识,你在泓远寺受过高僧泓寂大师的扶持,你也见过许多高人。因为在关东敬仰泓寂大师的不乏有高官、豪绅。民国初年,哈尔滨的市长上任的第一天,不是训话,也不是理政,而是特意到泓远寺去拜访泓寂大师,让他指点迷津。如果不是后来泓寂圆寂,也许你现在就应该是那座泓远寺的高僧……现在委屈你了,入赘到我们幺家。我们幺家不是只有我们两个闺女,其实我们两个还有一个哥哥,就在京都政务院给黎元洪做手下……我哥哥不听我父亲的话,他不愿意经商,而只愿意做官。我父亲料到,他早晚会在官场上被灭了,所以,我们这个家族就彻底和我的哥哥一刀两断了……今天,我们两个在这秋旺阁里小饮,就是想和你说说心里话,也想让你知道在我们幺家,我们虽然只有两个单薄女子,可将来都会成为掌门人。我先让你知道,我在咱们幺家能不能撑起这片天来……

    陶三春有些发抖,他确实有些小看了妻子芹花。现在他明白了,她下去讨债只是养精蓄锐,有时也处心积虑,和她相比,他陶三春想支撑起一片天来是万万办不到的。

    两个人开始推杯换盏。这次虽是小饮,芹花只是做了一番貌似漫不经心的开场白,其实是在调教陶三春。从第二盏酒起,芹花就再也没说话,而陶三春也不敢说话了,只是两个人不断地观望对方的脸色。也就是从此时开始,陶三春渐渐地开始萎靡不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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