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大家一起坐在客厅里聊天。竹影同吟秋谈得热烈。从过去到现在,从中国到外国,从自己到儿孙,从衣到食,从住到行……竹影尤其津津乐道自己在新西兰和美国子女处居住和游览的种种,炫耀一下富有,连手上的一只大钻戒的价值和来历都谈过好几次。这种时候,我在一边乏味地听,间或也谈几句,曾奎却总是恹恹地毫无生气,或捧《圣经》,或看报纸,间或要看电视,打开电视,他就像看报一样地痴痴望着,紧闭着棱角分明的嘴,仿佛并非正在看什么。他们来的第三天下午,竹影朝看电视的曾奎看看,厌恶地皱眉了,带着鼻音的声音冷冷地说:“他呀,在新西兰也是这个样!除了读《圣经》就是看电视,再或就是散步,行尸走肉一样!”
我听不下去了,感到竹影太像一个虐待狂了,终于说:“竹影,少年夫妻老来伴,互相多体贴点的好。……”
竹影脸上涂霜,抿抿嘴,不悦凝结在唇边:“我对他够体贴的了!是他不体贴我!”
我想劝说些什么,但考虑到曾奎的叮嘱,又只好心里明白装糊涂什么也不说了。
但是吟秋她同竹影到底是老同学,过去有深交的,说:“竹影,曾奎现在身体不好,你别让他一天到晚读《圣经》背《圣经》,该陪他聊聊天。他不爱说话,慢慢也许就会说的。你多陪陪他,给他点温暖和爱,小事别多计较。”
竹影狭隘,虽是老朋友,听到这,也还是不高兴,脸露不快。虽不讲话,也自知警觉地收敛了些凶恶,却仍无忌惮地也不怕曾奎听见,声音冷冷地说:“他呀,他有罪恶,可惜他不讲话,不然,我叫他当你们这两个老同学的面数数他自己犯的罪孽!”
这样,什么话我和吟秋都不能说了,只好也沉默,友谊造成的融洽气氛没有了,空气像严寒使水冻结起来了。我看看曾奎,他呆滞着,压抑着,却平静而无动作,仍不说话。
曾奎在香港的那段风流债的确令我不敢恭维,但也像一团乱麻很难理清头绪。竹影在香港时受到曾奎感情上的伤害令人同情,但她发动“政变”后对曾奎的报复,也令我厌烦。这使我们这四个老同学的相聚的欢乐遭到了破坏。我甚至后悔请他们到成都来相聚了,也许不知道这些,远远离开,过去的友谊会仍然那么光辉灿烂可亲可爱哩!我眷恋着往日与曾奎在一起时的生活,它们是那样值得怀念,而现在,那一切早就失去了!
这夜,我睡醒一觉时,吟秋刚陪竹影谈话后洗了澡来睡觉,踮着脚,怕吵醒我,也不开灯,轻轻走近床边。
我“啪”地开了灯,叹气说:“照我想,好多家庭悲剧其实都是可以避免的。因为这并非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而现在,竹影对曾奎简直像在进行一场阶级斗争!”
吟秋目光温柔地望着我,也叹口气说:“一个人有了钱,不是人支配钱,而是自己受钱支配,谁有钱谁就受钱支配,相互给予就没有了,变成了一个要支配另一个,这就可悲!”
我说:“是呀,家是冬天里的一盆火,暗夜里的一盏灯。家像一棵树,我们是树上的叶子,如果不爱护树和根,树死了,叶子也会枯干!有家,人生才能完整,一个人无论遇到什么苦难,有一个可爱温暖的家就会履过苦难如同平地。回想‘文革’时期,许多人自杀都是因为一个人独自在,缺少一个家在身边。而我那时受到冲击,有你和孩子在身边,就未想到过自杀,我觉得什么苦难都要熬过去。可惜竹影和曾奎这个家庭,树和根过去受了伤,现在还在砍伐,糟得很啊!”
不知什么时候,吟秋“啪”地关了台灯,把脸偎依在我胸前了。她紧紧地抱住了我,带着浓浓的情意。我也紧紧偎依着她。我们虽然老了,但我们年轻时就深深相爱,曾经同甘共苦几十年,我由英俊的青年变成老年,她由美丽的姑娘变成老太太,我们彼此这样了解,生活总是这样和美。经济虽从未很富裕,但日子也从来没有贫乏过,爱情则始终新鲜,互相仍然热爱着,这就是我们对竹影、曾奎关系恶劣感到难过和不满的原因。因为我们有个幸福的家。
第四天,是曾奎和竹影住的最后一天,明晨他们就要上飞机回上海了。这一天,仍像前几天一样按照竹影宣布的她和曾奎的生活习惯生活。我很遗憾,没有机会再同曾奎谈谈知心话,因为自从第一天我陪曾奎散步后,竹影似乎感到这是个“漏洞”,从第二天起就禁止曾奎散步,剥夺了我同曾奎单独相聚谈话的机会。但在下午,发生了一件事。
曾奎午睡醒来,吟秋和竹影在书房里谈,我听到曾奎在客厅里起床了,马上从书房走出去看看他。这时,他刚捧着《圣经》要读。见到我,忽然起身走向我说:“这次什么都没带给你们!我不过意!这本《圣经》,我送你做纪念!”
我说:“这怎么行?你天天要读的!”话刚说完,竹影和吟秋已从书房出来到客厅里来了。大约听到我们交谈才出来的,竹影满腹狐疑,盯着我手里那本《圣经》。但未等她说话,曾奎开口了:“这《圣经》送给方华吟秋!我要送!”
我猜得到这不会使竹影高兴,忙说:“不不不,你天天要读的!”说着,将《圣经》递给曾奎。
曾奎送《圣经》给我,使我忽然想起了当年谭星送他《圣经》的事。今天,曾奎是否想到了谭星送《圣经》的事了?他处境如此,以后我们再见面恐怕也不容易,难道他也是送一本《圣经》给我诀别的吗?
谁知,曾奎十分坚决,脸上虽呆滞压抑,却又充满了激动,摇着手拒绝接受我手上退还的《圣经》,一个劲地说:“送你们!送你们!”
吟秋也说:“曾奎,你留着吧!天天要用的!”
曾奎却说:“不!”他古怪地背转身去。
竹影脸上表情特别,混杂着意外与不明白,又不好意思不同意送《圣经》,带着鼻音说:“方华,那你们收下吧!这本《圣经》是我捐了五百美金买给曾奎的!他送给你们,是向你们布道。《圣经》是神所默示的,主的话是脚前的灯,路上的光!希望你们也信仰上帝,得到主的光辉!”
听她这样说,我觉得不能不含蓄地说老实话了。我说:“《圣经》是本伟大的书,但信仰的事是勉强不得的!我和吟秋都是无神论者。当然,收下这本书我们愿意,因为我写作时是有用的!”
谁知,竹影听了无动于衷,说:“我来写上你们和我们的名字做个纪念吧!”说着,从我手上拿了《圣经》去她卧室里找笔写字去了,把我和吟秋、曾奎留在客厅里。想不到这时曾奎却轻轻地靠近我耳边说:“我送掉它,是要摆脱一下它!不是叫你们像我一样!”
他的话使我惊讶,吟秋必然也听见了,也满脸奇怪。我觉得曾奎又一定想起了谭星!谭星送他《圣经》时说过:“我并不是要你像我一样信仰耶稣,只是做个纪念!”谭星那双亮晶晶的黑眸子又似在我眼前闪耀。谭星是曾奎今生良心负疚的一副重担,但我从此刻曾奎的话和语气里却感到:他把《圣经》送掉,颇有一种十分轻松十分愉快的感觉。是呀!竹影每天逼着他从早到晚地读,他干脆反感到把《圣经》送掉了!即使只能轻松一两天或三五天,何尝不是一种摆脱束缚和压迫的快事呢!他好像十分渴盼着自由和轻松呢!
这时,竹影从卧室里出来了,把《圣经》递到我手上。我戴上老花镜看,她写的是:
方华、吟秋:
“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
愿你们能认识宇宙中唯一的真神——主耶稣。他能帮助你们解决一切。
曾奎、竹影
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二日
竹影好顽固!她仍然在赠送《圣经》时坚持了她布道的主张。她认为《圣经》能解决一切。出于礼貌,我接过《圣经》,说了一声:“谢谢!”但心里不禁想:曾奎受你约束,我却是个自由人!送一本《圣经》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不可能!像竹影、曾奎你们之间的问题《圣经》能解决吗?我担心的倒是天天硬逼着曾奎背诵《圣经》,这种生活,曾奎恐怕韧性再好也是难以永远忍受下去的!
第二天清早,下着蒙蒙细雨,天凉爽了一点,我和吟秋送他们到机场。我们给他们买了些四川土特产带走。数十年不见的老同学,分别时是青年,再相会时都已白发满头。匆匆聚了几天又分别,少不了都有些感慨,尤其分别前,曾奎突然说了句感情极浓的话:“我还是喜欢中国,我真不想回去!”竹影似乎也动感情了,说:“本来是中国人嘛!怎么不喜欢中国!其实,在惠灵顿,华人很多,不过我们很少同人交往,也很寂寞。”这使我感到他们还是有中国心的。到机场后,看着白发稀疏的曾奎拖着那只跛脚拖着箱在走,想起他同竹影这种畸形关系,我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到机场入口处,他们将要经过安全门检查,我们只好分别。吟秋同竹影拥抱,我也同曾奎拥抱。出乎意料地他忽然扔下拖着的箱子紧紧抱住我就大哭起来。他老泪纵横哭得很不正常,哭得非常伤心,久久久久都不松开手。他的哭泣突然使我想起当年谭星走后他回到学校在大黄桷树下的那次痛哭。我的热血在体内奔流,劝着他说:“曾奎,别哭,我们以后再找机会见面,机会会有的!别哭!”他却仍哭个不停,居然大声坚定地说:“我不想走了!我想回来!我真的要留下来!”最后,是竹影拍着他的肩用一种似哄骗又冷酷的声音说:“老先生,可以了!这样要给人家笑话的!将来我们再一同来成都看方华和吟秋!”边上已有人在围观,这话起了作用,呆滞压抑的面容又显现在曾奎皮肤多皱而松弛的脸上,他止住了哭,拭去泪,默默地提起提箱脚步蹒跚走进了安全门,老态龙钟,再也没有回头,只有竹影回过头来向我们热情招手,然后隐没在里边。
我的视线模糊了,热泪盈眶,我们就是这么分别的,恰似水上的浮萍,聚会了,又漂开了。我有一种同曾奎诀别的感觉,我怕今后再也看不到他了!
送走他们回家的路上,天仍在落雨,我感到疲倦,同吟秋都沉默着,为曾奎的痛哭和他不想走的意愿难过。似乎有一种情感上的懊丧和情绪上的欠缺充塞在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却又觉得无话可说。曾奎、竹影同我们这一场再相逢说不清有几多喜悦又有几多哀愁!
后来,回到家里,听着雨声,看到那本送我们的《圣经》放在桌上,我不禁捧来随意翻开看看,这才忽然发现《圣经》内有两种笔迹。铅笔的是竹影画了记号让曾奎阅读背诵的。那都是些触目的段落,如《旧约全书》中《利未记》第二十章中的:
与邻舍之妻行淫的,奸夫淫妇都必治死。……罪要归到他们身上。
如《新约全书·马可福音》第四章中的:
耶稣又对他们说:“人拿灯来,岂是要放在斗底下床底下不放在灯台上吗?因为掩藏的事没有不显出来的,隐瞒的事没有不露出来的。”
如《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五章里说:
你们听见有话说:“不可奸淫。”只是我告诉你们:“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
诸如此类,不下数十条,从内容看,都是竹影用来刺痛曾奎要他“活学活用”的。
但是,《圣经》上另有一种粗粗的钢笔笔迹,那显然是曾奎的,也不下数十条。从内容看,都明确可以看出是曾奎读《圣经》时有感而画的。他“遗书”中摘录的那些句子,每句话的边上都用粗粗的钢笔画了杠杠打了圈点。
他们夫妇读《圣经》真是针锋相对、各取自己需要了。怪道人说“好经也会给歪嘴和尚念歪了”呢!
原先,我以为曾奎送这本《圣经》给我,是求得一种轻松和解脱,哪怕是暂时的。如今,却觉得另有一层用意,他是让我知道他和竹影之间的分歧,诉说他的痛苦的!这足以使我能破译曾奎的遗书了!
别后,我们同曾奎、竹影很长一个阶段未通信。我忙,要给一部书定稿。曾奎不写信,竹影也不写信。吟秋对他们夫妇这种畸形生活有些厌烦,只是到一九九四年春节,互相寄了贺卡,到今年春节,又寄卡时,竹影只签了自己的名字,“老先生”的名字没了。我忍不住写了封带感情的信问问曾奎的身体状况。不久,竹影来了长信,说:
……老先生从去冬起差不多完全痴呆了!整天无语。但吃饭还好,一人外出散步也知道回来。收到你们的信后,我告诉他你们来了信,问他想不想你们,他竟点点头。但信他却不看。《圣经》我每天仍让他读,他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愿主饶恕他,保佑他!……
收到信,我和吟秋心里酸酸的。我们没复信,怎么复呢?再以后,就发生了徐钢去的事,带回了曾奎的噩耗。他送的那本《圣经》还冷冷地放在书架上。
尾声
徐钢用手托托眼镜架,终于说他能“破译”曾奎的遗书了。他说:“在金钱主宰一切的社会里,传统观念日趋贬值,作为社会细胞的家庭愈来愈不稳固。有的人就寄望于宗教,有的人甚至认为旧有的宗教已无法解释人们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许多问题。于是,一些人甚至到邪教像美国的‘人民圣殿教’‘太阳神殿教’、日本的‘奥姆真理教’、法国的‘金莲骑士教’那里去寻找答案或精神寄托,上当受骗,愚不可及。曾奎对耶稣教信仰不起来,也没有去信仰邪教,只不过是走了另一条路去解脱自己,反正是悲剧,令人心里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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