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得说:“这件事使我难过,但很难说该同情谁或憎恨谁,也不可能像《圣经》上说的谁该怎样做不该怎样做。我只想说:生活是复杂多样的,人也同时可以有多种多样的选择和结局。这无法简单地用一个公式或一个模式来做出解答。只有自己洁身自好掌握生活之门的钥匙,寻找生命的意义和真善美,倘若没有这些,也就是没有了生机,活着也等于死了。”
徐钢又点上一支烟猛吸,说:“这对夫妻的故事使我想起了有关权和钱,有关富和穷,有关家庭和夫妻等等复杂问题。但我想画的那幅画完蛋了!”
吟秋说:“怎么啦?”
徐钢摇头说:“这个故事搅乱了我的画兴和灵感,我不知该把那画面上的老妇人画得慈祥还是凶狠,我也不知那种在异国的秋雨黄昏的寂寞应使人同情、悲伤还是厌恶。画上总该有美,但我知道这故事后找不到美了!”
画家没有画他的这幅画。我们也未给竹影写难复的信。竹影也再无信来。她怎么了?我们凭想象总仿佛看到:下着秋雨,一个苍老寂寞的竹影,在惠灵顿郊外的住所里捧着那本沉重的《圣经》。……当然,这是徐钢描述他想画的那幅油画给我们造成的印象和幻觉。不知竹影在读《圣经》时是否能醒悟到:唯有对人性弱点的理解和宽容,才是人性永恒的意义。
(原载《十月》)
迷宫悲喜
一
夜里下开了淅淅沥沥的冷雨。听着雨声滴滴答答,盖着软软的富士被褥睡觉,很舒服,却也有些说不出的空虚与孤单。
郁大为是个多梦的青年人。睡前喝了一杯XO,睡熟后,做着稀奇古怪的梦,他“啊——啊——”叫着惊醒过来,躺在床上发愣。他租的这间房子在一幢新工房的四楼,临窗可以看到黄浦江对岸日新月异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的浦东开发区。房里家具不多,但桌椅冰箱书架俱全。书架上放满瓶瓶罐罐吃食,书很少。他上歌舞厅一掷千元不在乎,买书报却舍不得花钱。梦醒后,他开了灯,听着雨声潇潇,他忽然想起苏州来了,仿佛能闻到故乡屋外那树木和野草淋着雨水时散发出的淡淡土腥气。他张眼呆呆看着墙上那幅画,画是奚素雅画了送来替他挂在墙上的。素雅说:“你这房里文化气息太淡了,送张画给你。”画上写着“迷宫”二字,签着素雅的名。画中央,有一个美丽的姑娘站在迷宫中央似在等待,是一种梦幻的布局,一种诗化的情调,蜿蜒曲折,扑朔迷离,似是同心环图案,有一种空间的禁锢性,构图很满,有五颜六色的砖瓦石块圈成了密不透风的一道道围墙,人被环境堵塞,是一种带有象征性的画。看多了,他慢慢就感到这画有点看得懂了。素雅说过:“人生就像一座迷宫!”素雅为什么送他一幅这样的画?他不明白,没好意思问。素雅说:“喜欢吗?”“喜欢!”其实,他并不喜欢,如是一张美女画或是银色巴儿狗、红冠公鸡、金色狐狸什么的,他会喜欢的。这幅迷宫,颜色还艳,问题是看了不但费解,还挺沉闷。可是素雅是美术系高才生,她亲手绘的画怎么能说不喜欢。此刻,梦中惊醒,梦里他走进了一个迷宫,到处有门,在狭窄气闷的甬道中,独自奔跑,弯来弯去,怎么也走不出来。这样的梦,他做过多次。为什么老是做这样的梦?肯定是墙上这幅画造成的。人说:“梦是心中想!”而且,不仅仅是这幅迷宫画,最近由于素雅的提示,他有时倒是在想自己的出路与未来的。一种心理紧张感日益加剧,生存的危机意识增强,又天天看着墙上这幅画。说实话,出路何在?既具体,又尚未牢靠。大姨妈答应让他去美国,这是具体的,但素雅说:“你英文太差,中文也不行,知识贫乏,也不抓紧时间学习,太不用功,你又爱享受,将来能干什么?……”这使他不时在自幸与自满的同时,也会产生一种焦灼与不安。那么,身陷迷宫跑不出来的感觉就有了!恐怕就是这种感觉造成的梦境吧?做梦醒来,嘴干舌燥,心里泛着空虚,尽量安抚自己:乱想这些自寻烦恼多没劲!我就想快乐快乐,读书学习太苦了,我现在完全有条件潇洒,半醉半醒的又不是我一个!……这样想着时,他就起来,从冰箱里取出一罐椰奶,咕嘟咕嘟喝了一气,然后重新睡下去,居然一觉睡到天明。
第二天,他把梦和想法讲给素雅听,那是在市区东北部的有名的“台湾城”——一家外资的娱乐机构里。素雅本来说:“那里太贵了!”但他强拉着她去,说:“去开开眼界嘛!这点钱我花得起,别扫兴好不好?”于是,傍晚,她随他来到这霓虹辉映、有八层蓝色玻璃幕墙的高档娱乐场所来了。
泊在门中的劳斯莱斯、大林肯、道奇等高档豪华车气派大极了。在一楼的咖啡世界坐下了,灯光幽暗,侍者给点亮了桌上的彩烛,有美好的情调。这里供应五十种以上的世界各国咖啡,任由选择。郁大为点了两杯雀巢,因为他只知道雀巢咖啡。白色牛奶从不锈钢壶里冲搅到咖啡中去,黑色的咖啡颜色变得引人食欲了。素雅听郁大为谈了迷宫梦,又听他谈了读书太苦过一天就潇洒享乐一天的想法,突然睁大了两只晶莹闪烁的大眼盯着他说:“你不觉得自己是在沙滩上造房子吗?你简直有点世纪末思想了!”
“世纪末?”他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但他不愿在素雅面前表现得浅薄,装得并非不懂地说:“你倒说说,我这怎么啦?”
“我们处在这二十世纪之末,有的人认为天地悠悠,人世匆匆,衰草夕阳,岁月忧伤,不如得乐且乐。其实这个世纪完了,新的世纪又将开始。世纪末并非地球毁灭,日月轮流,四季周而复始,这才是人间正道。”
郁大为心里钦佩,饶有兴趣地听完素雅的话,搓着白胖的脸,想:这个轻盈漂亮的姑娘哪来这么多学问,他觉得更爱她了,嘴里辩解:“素雅,你误解了!我哪有什么世纪末思想!叶倩文唱的《潇洒走一回》恐怕才算世纪末思想呢!我没那么严重!”
素雅笑了,宽慰地说:“没那么严重就好。如今,信仰危机引起的失落感已经消失,人们在沸腾的经济生活中暂时找到了新的精神支柱,就是对物质利益的狂热追求。大多数人深感真正依靠自己能力生活的时代到来了。这种心态的变化,在市场经济的强大压力面前是好的,而世纪末思想只会带给人以堕落的思想、感情和生活,让人去做世纪末的人。我厌恶!”
郁大为诚实而带点俏皮地笑着说:“你厌恶的事我就不做!”
“不见得!我劝你用功,劝你别老是蹉跎,你听了没有?”素雅喝着咖啡,咖啡里她不放糖。她历来喜欢喝苦咖啡。
郁大为笑了,笑得有点傻,说:“其实,我……”他结结巴巴也端起咖啡喝,咖啡糖放得多,甜腻腻的,他觉得香美。
后来,他们到二楼的桃园餐厅去吃饭。这里供应中国八大菜系的代表菜。素雅坚持别去点太贵的菜,两人点了二菜一汤吃饭,那是:蚝油牛肉片、脆皮肥鸡和凤爪香菇汤。
郁大为搛菜给素雅说:“想想真有趣。那时候,大姨妈夫妇在美国,大姨夫又常去台湾经商,‘文革’中我爹妈被整得好惨。如今这里却出现了‘台湾城’,我们又在‘桃园餐厅’吃饭。世事变化,谁能预料!?”
素雅笑笑,说:“说实话,我对这种高档消费场所是抱怀疑态度的。中国人的生活是提高了,但还远远没达到这么高的消费水平。你看,这儿生意很清淡。其实,除了公费开销或‘大腕’及发横财的个体户,谁又敢来?你是托你大姨妈的福才来的,我是借你的光来的。要不,我还不知道这里多豪华呢!”
郁大为脸上漾着幸福的光芒,说:“这里三楼听说是个桑拿中心,拥有从美国进口的新颖水力按摩浴缸,二十四个喷游设备及瑞士进口的桑拿房可以进行各种啤酒浴、牛奶浴、药浴和饮料浴。吃完晚饭,我们去那里洗个桑拿浴怎么样?你洗牛奶浴,我洗……”他沉吟着说,“啤酒浴!”
素雅笑了,笑起来露出雪白的一口整齐的牙齿特别好看,说:“你要洗你去洗吧!我可不做‘克娄巴特拉’!”怕郁大为不懂,她解释说,“古埃及的女王克娄巴特拉被称作绝代艳后,传说她总是用牛奶洗澡滋润皮肤。她用美色迷住了罗马大帝恺撒和罗马大将安东尼。但后来,迷她的人死了,她也自杀了!”
烛泪盈盈,物影幽微。郁大为有点扫兴,白胖的脸上露出一点忧悒。但他知道素雅的个性。她要干的事谁也阻挡不了她去干;她不愿干的事,你勉强也无用。他又提议说:“那我们就到这儿的日月潭夜总会去吧!那里全套音响和灯光来自意大利,听说是本市最高级的了!既来了,我们总不能就回去,那等于白来一趟!”
“我怕太浪费了!”素雅并未拒之于千里,说,“我比较注重实际!比如求学,绘画,我讲究要学得快、学得有用。看书,哪怕看小说,我讲究有选择地看,为我所需。而到这里,乱花一大把钱,却无所得。如果仅仅是炫耀消费,我觉得有点无聊或愚昧了!”
郁大为不能认为素雅说得不对,但他一心只希望素雅多在他身边耽一下。他看看戴在左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央求地说:“你说得都对。但我的大姨妈在我用钱上是有求必应的。她给我一千美金,就可以换到将近一万元。今晚,回去太早,你就迁就我一回,去日月潭夜总会见识见识,喝点饮料,听听音乐,我请客。”
素雅也没有一定要回绝郁大为的意思,微笑着点点头说:“老外说:‘世界上最大的请客王国是中国!’今晚去听音乐我不要你请。我付我的一份钱。”她看着郁大为白胖的脸,那脸上的表情有点尴尬。
二
冒着寒冷,素雅夜里回到家里,已经十点半了。自从时兴养宠物后,一二楼住户都养了狗。二楼人家养的一只卷毛丑狗,听说是从俄罗斯贩来的,听到脚步声,在门里朝外“汪汪汪”乱叫。素雅上了三楼,没想到爷爷奚道明已早回家了。爷爷出差去W市,作为专家给药厂参与鉴定一种高级滋补品——康乐养生液后回来了。他卧室里的灯、书房里的灯都亮着。见到心爱的孙女回来了,白发的爷爷从卧室里出来,脸上皱纹里也满是笑,说:“素雅,你到哪里去了?爷爷等你回来同吃晚饭,没想到你现在才回来!”
看到桌上一双筷子架在一只空的康师傅方便面盒上,素雅笑了,说:“爷爷,我还以为您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等我吃哩。原来您吃的是我放在橱里的康师傅呀!”
说来有趣,这康师傅是一家来自台湾的企业投资两千万美金在天津生产的。它用铺天盖地的广告宣传,三个月做的广告超过了大陆十年方便面广告的总和。在调料上适应人们的新口味,价格上定得使顾客能够承受,一下子使销售风靡全国。素雅是个忙人,为节省时间,总买上五六盒必要时当午餐。现在见爷爷外地归来,到家吃的就是方便面,不禁笑了。
爷爷笑着心爱的孙女,说:“不不不,确实给你带了好吃的东西来,你到厨房里去瞧!”
素雅在爷爷面前总是表现得像个顽皮的孩子。她这个独生女从小就被祖父母抚养。父母都在Z省的轻工厅里工作,父亲是副总工程师,母亲是科技处副处长,如今都派在非洲一个国家的专家组工作,帮助建设糖厂。三年前,素雅的祖母李绮云,一个六十四岁做过三十五年护士长的善良女人患脑溢血去世,这一厅三室的套房,就只剩爷爷和孙女两人了。听爷爷这么说,素雅笑着冲进厨房,“哇”地喜叫起来,说:“爷爷真好!”原来,她看到一篾筐螃蟹挂在水池龙头上,那些青绿色的湖蟹吐着泡沫,动着螯脚,局促在篾筐里扎挣不开。这是爷爷给她带来的阳澄湖清水大蟹。爷爷知道孙女最喜欢吃秋冬的湖蟹了!
再一看,素雅又“哇”地叫开了:“还有两盒肉骨头,两盒小笼包,两盒酱蹄膀,一大盒许多瓶康乐养生液。”她不禁笑了,大声说:“爷爷,我背首顺口溜给你听:‘下来像个办事的样子,进出像个贵宾的样子,吃喝像个过年的样子,返回像个打猎的样子。’爷爷,您说像不像?”
“也像也不像。”爷爷笑道,“那民谣是讽刺官老爷的。爷爷是个医学专家,高级知识分子,是付出了智慧和脑力劳动的。实际付出得多,收回得少,与那完全不同。”
素雅笑着从厨房出来,看看钟说:“爷爷有兴致没有?有的蟹过夜怕活不了,干脆,留几只明天吃,其余的马上煮熟了陪爷爷吃一顿怎么样?”
爷爷打趣说:“是你陪爷爷吃,还是爷爷陪你吃,这要弄清楚。”
“好好好,就算爷爷陪我吃!”素雅说,“不过爷爷恐怕一碗方便面也没吃饱,再吃两只蟹岂不是好。再说,我要听听爷爷鉴定康乐养生液的情况哩!”说着,她进厨房将要煮的螃蟹从篾筐里抓出放在水池里,用水冲着刷净,用线逐一捆绑,放入钢精锅,开了煤气打燃了火蒸煮起来,向跟着走进厨房的奚道明:“这螃蟹多少钱一斤?”
爷爷在一边看着她麻利地蒸煮螃蟹,答:“你猜!”
“当然贵!八十元一斤?”素雅洗净手,出厨房走进客厅。
爷爷也跟着出了厨房:“听说这是大的,一百八十元一斤。可是我没花钱,他们送的。”
“好呀!爷爷白吃人家的,我白吃爷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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