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素雅看看那只猫头鹰电钟说:“爷爷,万一我忘了,你得提醒!螃蟹只能煮四十五到五十分钟。”
爷爷点头,说:“素雅,刚才你回来,我问你到哪里去了,你没回答,要不要我猜一猜?”
“好呀!爷爷猜吧!”
“恐怕又是跟那位‘乡下大少爷’出去玩的吧?”
素雅本来不瞒爷爷,坦率地点头:“猜对了!”
“到哪去的?”
素雅如实讲了一遍。爷爷听了,摇头说:“同这个人交朋友不行!他不能自立自强,不值得交!”
素雅笑笑:“您这可不是第一次发言了!”
“可是你并不听爷爷的。爷爷想写信让你爸爸妈妈跟你谈谈哩!”
“可是我既没有跟他谈恋爱,更没有打算跟他办手续。”素雅俏皮地说,脸上神态也俏皮。
“我怕慢慢就成气候。先是陷入爱河再则形成婚姻。我将无法对你父母交代。”
“爷爷头脑还挺封建。改革开放让你思想解放了不少,可是这件事上旧意识又复活了!”
“嘻嘻,”爷爷摇头笑了,“你啊!老是拿帽子往爷爷头上扣。既没有陷入爱河,老跟他来往为什么?”
“其实,也没有多来往。您外出这么多天仅昨晚一次,我是个有主见的人,爷爷该了解!”
“那我该放心。可是我总是怕爱情这东西常会使有主见的人变成没主见。”
素雅上前将电视机“啪”地关了,那上面没完没了地放广告,全是化妆品、家具、酒、药……的广告。她问:“爷爷,您为什么对他印象奇坏?”
“如今,社会上的人大多在拼搏,这个年轻人却没出息!读自费大学只是混日子,肚里空空。年轻人要是只想靠亲戚帮助去过享乐生活,自己不想开拓,是人中下品!”
“爷爷说的有道理。”素雅语调冷静,此刻的她与刚才那个逗乐天真的姑娘迥然不同了。从她面部表情看,有一种成熟的气韵。她说:“我还在研究他。我也在鼓励他努力自己走路。当然,这都不过是在尽一个朋友的责任。人总希望自己的朋友上进,对他也不例外。”
“我知道你感激他,他救过你。我本来对他印象也不错,总热情相待。但人怕深入了解。他是个绣花枕头,我担心的就是你了。我怕由于过多接触,产生感情。”
“我懂爷爷的意思,您是要我跟五楼的戴家鼎好。”素雅的语气严肃又俏皮。
“倒也不一定,只是戴家鼎有点文化气息,能拼搏,也许能给你幸福。”
住在五楼的戴家鼎的父亲戴之光是个离休老干部,同爷爷常在一起做香功、打太极拳、散步,很谈得来。从素雅的观察,戴之光父子间的关系比较冷淡。戴之光有一次找爷爷聊天,那夜喝了酒,素雅听到戴之光告诉爷爷:“我儿子同我之间代沟是填不平的,我们是‘一家两制’,我吃皇粮捧铁饭碗拿离休工资,他当老板。我倒不是反对他下海发财,但‘金钱第一’我讨厌。我们现在是维持关系互相容忍。……”事后,爷爷分析,认为这仅不过是老头儿的牢骚,素雅却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爷爷又谈到戴之光,素雅不禁沉吟着说:“我总觉得我的幸福只有我自己能给,别人是靠不住的。再说,我不大喜欢戴家鼎!”
“你年轻,这种事爷爷也许比你懂得多!你大学也快毕业了!从两个人中挑选一个早点定下来也应该了。”
素雅陷身沙发中,沉默着落入思索。见孙女这样,爷爷也闭嘴不再谈了。
后来,螃蟹熟了,素雅端来蒸锅,用小碟盛了醋拌上姜末、白糖,剥蟹吃起来,边吃边谈。奚道明先谈了鉴定康乐养生液的情况。他虽早已退休,但他研究成功的一种医疗器械申请得到了专利,卖出后得了一笔颇丰的款子。一些地方的药物研究所凡有鉴定评估一类的事,聘请专家时总忘不了他这位权威。几年来,他还一直参与两家大制药厂的新药研究工作,挂顾问名义,送点待遇。这次去给一家药厂鉴定康乐养生液,当然少不了接受招待游览,并拿点菲薄的鉴定费。整整去了一星期。
吃着蟹天南地北地闲谈。爷爷是个绝顶爱国的人,谈起港英当局悍然将有关香港一九九四/一九九五年选举安排的部分立法草案提交立法局讨论的事,脸色严峻,语气也严峻,说:“素雅,反正中国还应当赶快强大起来,现在中国还在受西方大国的欺侮,当然我们不怕,中国究竟是今非昔比了!但还在受欺侮这是事实!拿申办奥运会来说吧!九月里诞生主办城市那天晚上,我一方面感到中国了不起,第一次申办仅仅两票之差,我看到了华夏人民和炎黄子孙的爱国精神和凝聚力,但另一方面也看到了有人仍在欺侮中国。爷爷老了,你们青年的责任重啊!”他那种爱国心使素雅感动。素雅有意使爷爷受到鼓舞,就大谈市政建设的成就,说:“爷爷,您离开仅一星期,看到外滩和淮海路的美好变化没有?国外回来的人说南京路、淮海路的繁华热闹可以与世界大城市接轨。从外白渡桥到南浦大桥这一年来的变化见了的人都吃惊。……”
爷爷点头高兴,叫素雅:“快给我把绍兴花雕拿来,我要喝一点!”
吃完蟹,各自回卧室睡觉,已十二点多了。窗外,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冷雨来了。夜雨急骤,敲得玻璃窗上“啪啪啪啪”响。喝了酒的老人睡得很浓,有着心事的姑娘却辗转反侧许久不能入睡。
三
这一向老是在夜晚下着冬天那种冷雨。
人说:“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那点点滴滴的雨声,使素雅想起许多往事。
素雅爱坐在窗前看雨、听雨。雨声滴答,外边黝黑,但街灯周围,街边的绿化树旁,雨丝像金线似的密密交织幽幽洒下来,高高低低的建筑溶化在雨中,迷迷茫茫像一幅现代派十足的画。
素雅不由得又细细琢磨起郁大为这个人来了。……郁大为坦率,讲过不少自己的经历给素雅知道。他当然也有未讲或躲闪的事。但他讲的已足够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故事了。……
两年前的那个冬天,天气晴寒,在豪华的华亭宾馆里,水汀很热,从美国洛杉矶回来的大姨妈梳着花瓶头、涂着口红、画着眉毛,穿着紧身彩色毛衣,六十多岁的人了,依然是年轻女人的打扮。她早在美国拿了绿卡,大姨夫经商发财,常在台湾和泰国做生意。大姨妈未曾生育,领养过一个女儿学音乐后与一个美国律师结婚住在纽约,可是不幸两年前死于车祸。大姨妈寂寞经常旅游,欧洲、美洲、东南亚都玩过。这次到中国大陆来又是大姨妈单独行动。她对大为的妈妈说:“我的亲骨肉就剩下你这个小妹了。这几年联系上后,一直想来看看你们,现在了此心愿,我真开心。”
郁大为心里也开心。自从接到电报,要他随父母来华亭宾馆见面开始,他就十分兴奋。他读了高中后未考上大学,一直在乡下闲住。姆妈是个养蚕能手,大为在家只能帮她添添桑叶、扎扎草把。在镇上农具厂当会计的爹爹见他老是闲着逛荡叹气说:“老是游手好闲也不行,进我们厂里学钳工好不好?”三番五次,把大为说通了。农具厂条件差,他虽抱怨但这倒也促使他努力,干得还算可以,收入也就不算少。师傅和车间主任为鼓励他,常说:“大为做生活很老实!……”
(他有一次告诉素雅:“那时,真可怜!诱惑我的是‘小康生活’,有个工作,有吃有穿,不断能改善点生活就挺不错。我的愿望仅仅是能买个黑白电视机,能找到个漂亮女朋友。不久,果然本厂有一个瓜子脸姑娘对我好,是干临时工的,文化低些,但关心我,谁料到大姨妈竟突然回来了。她一回来,使我一下子产生了许多梦想、理想和幻想。”)
姆妈知道大姨妈回来,对他说:“大为,你命好!大姨妈是发了财的人,我一定要她带你到美国去。她就剩我这个最小的妹妹了。趴在地上叩头也要求她带你走。”
爹爹在旁边说:“只怕人家不肯。美国的、台湾的、香港的有钱人,听说特别小气:我的钱是我的,为啥要给你?不讲什么义气感情的!”
姆妈像头上泼了盆冰水,愣了一愣,但仍嗫嚅着说:“我不管!反正我要求她。亲姐妹嘛,她无子无女,我把大为过继给她,她会要的!”
(大为有一次告诉素雅:“我一下子像变了一个人,像有一条金光大道放在面前,有了后台,可以做上等人了。如今出国热烧得发烫,谁不羡慕?何况又能去美国!我历来觉得自己个儿长得高,五官端正,有副好卖相。我自信大姨妈会喜欢我的。……”)
为了同大姨妈见面,姆妈让他买了新西装新皮鞋新领带。爹爹说:“别太阔气了!大姨妈误以为我们很富,要她资助就不好办了!”呢大衣太贵,就买了件红色太空棉半长大衣,取其红色讨个吉利。
同来自大洋彼岸的大姨妈见面,大姨妈带来了金项链和戒指做见面礼。姆妈又悲又喜哭了一场,大姨妈也潸然泪下。苏州的采芝斋瓜子、松子糖、杨梅干、黄香糕、松子糕……都引起了大姨妈甜蜜而又凄凉的回忆。大姨妈动感情地说:“妹妹,我现在手上有钱了!在洛杉矶那幢大花园住宅就值百万美金。你姐夫会赚钞票,钱的上边倒没亏待我。你受苦太多,我要补偿你。告诉我:有什么要求?”
大为的姆妈老老实实地说:“过去,由于有你这么点海外关系,霉倒大了!如今生活倒是过得去,只是大为没上到大学,总没出息。姐姐你也没有儿子,是不是将他过继给你,你能带他到美国去上大学,将来跟着你陪伴你,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想不到大姨妈十分痛快,说:“好,我要!将来去美国,一定没问题。但是还是先在国内上大学。不上大学,英文不行,到美国也困难。大学毕业了,再到美国读博士。听说如今国内可以自费上大学,费用姐姐负担。英文一定要学好,毕业了就考托福。我同你姐夫商量一下,一定叫他来美国,好不好?”
(大为一次告诉素雅:“当时,姆妈、爹爹和大姨妈看着我,似乎要听听我的意见。我心里有个小九九:叫我马上离家去美国,心里含糊。英文太蹩脚,乡下的家虽不令我满意,但马上离开父母也不舍得。我乖顺地说:‘我听大姨妈的!’……”)
事情就这么欢欢喜喜谈定了。大姨妈给买了大彩电、大冰箱,给大为买了西装、大衣,留下几千美金,一星期后飞回美国了!
(大为有一次告诉素雅:“临别前,大姨妈才吐露真情:大姨夫年岁大了,而且早在台湾有了年轻太太生了子女,她同大姨夫实际早分开过了。大姨妈流泪说:‘钱是有不少,还有房子,但我太寂寞。年岁越来越大,我要人陪伴。大为,我会对你好的。有事你随时给我写信,要钱,只要是正当用途我一定寄给你。’”)
郁大为随爹爹、姆妈回到苏州乡下,立刻不肯再去农机厂上班了。爹爹说:“你应当上班!到暑假再去上海进大学。”他说:“钳工我早干够了。拿那点苦力钱我不稀罕。”“那你闲着干啥?”“我得复习功课学英语呀,不然将来怎么跟得上?”
(那天,素雅问大为:“你那位做临时工的女朋友呢?”郁大为说:“姆妈对我说:大为,那个临时工你就跟她断了吧!你读了大学,还要去美国,找个漂亮的女博士才行!爸爸也说:吹了吧吹了吧!不许再来往!”素雅感到大为谈这件事时似乎隐瞒了什么又似乎言不由衷,但她没有再问。)
郁大为买了一只芙蓉鸟,又买了一只波斯猫喂养,经常开着彩电。他交上了几个年轻朋友都是镇上富户,一起坐茶馆、打扑克、谈吃穿、迷歌星。他开始夜间多梦是从那开始的。有时梦见自己在跳交际舞和迪斯科;有时梦见在那一百二十层的纽约摩天楼上看着下边处处灯火和霓虹;有时梦见自己开着崭新的流线型汽车飞驶在繁华的纽约大街上。……心里有快乐也有焦躁,连在家里吃饭也十分挑剔了:“姆妈,这面条下得像糨糊了,你看人家华亭宾馆里的虾仁面!”“这红烧鸡酱油太多了!大姨妈说过:在美国的华人时兴吃白色的菜,少吃酱油!”爹爹对姆妈说:“大为变了!”姆妈也觉得他变了,但说:“夏天他要离家去做大学生了,将来还要到美国做博士哩!”……
(大为有一次告诉素雅,带着炫耀:“在家里那时候,有妒嫉我的人叫我‘乡下大少爷’!其实,大少爷有什么不好,没条件谁能做得了大少爷?时下,见到年轻女的时兴叫‘小姐’‘少爷’的称呼,港台电影里也常有。被叫作‘少爷’的都是富家子弟。这实际是我郁大为地位提高的表现。所以,谁叫我‘乡下大少爷’,我都不在乎!”)
于是,“乡下大少爷”来进了自费大学,学着过起城市年轻人的上层生活来了,这种事是不难的。衣着打扮、饮食嗜好、歌舞交际、影视兴趣……很快都能跟得上新潮了!而且,他也开始找女朋友了。在同学中找,在社会上也找,虽不免胆怯却也相当积极,逐渐使自己由稚嫩变得老练起来。终于,一个偶然的机遇,他见到了素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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