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心上的海潮(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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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正巧在街边行走,偏偏一辆司机酒后猛驰的卡车因红灯一亮急刹车蓦然冲上街边,凶恶地向郁大为冲来。他为避开卡车拼命转身往后一闪,用力太猛竟撞倒了一个少女,两人一同栽跌在地。幸亏他这一撞,那卡车轧死一个路人后恰巧停在他和那少女跟前。如果不是他这闪身一撞,他和那少女都会成为轮下之鬼了!那少女气质高贵,同他一样膝盖和手臂都擦破了皮。少女从惊惶中清醒,看着身前卡车轮下的血人,很感谢他,连声说:“谢谢你,幸亏你推撞了我,不然我准被卡车碰上了!我只顾低头在走,根本没看到卡车冲来。”他很高兴自己无意中做了件好事,能认识这么漂亮的一位姑娘,突然发现脸熟,问:“我好像认识你,有次在中国银行存美钞,你也在那里,是吗?”素雅想起是有这么回事:爸爸妈妈托人带回过一些美钞,爷爷叫她存到中国银行去。于是,她笑了,笑得很美。两人同到附近医院里给伤处搽药包扎,于是,建立了友谊。但,友谊一直保持,却未走向爱情。

    今夜,素雅在窗前看着雨,听着清脆的雨声。雨冷,雨声冷,想起郁大为的种种,心里也冷冷的。近处远处的有些房屋顶上和地上都泪莹莹的。这时,忽然听到雨中传来“啪啪啪”的摩托车声,声音由远而近终于停止在楼下单元进口处。她从淌着淋漓雨水的玻璃窗里朝下张望,看到摩托上的红灯熄灭,一个披雨衣的黑影推车进了过道,明白那是戴家鼎回来了。她忍不住在心里又将郁大为同戴家鼎比较起来。

    她在窗边站得很久。如果远处谁朝这边窗户张望,一定看到一盏电灯亮在楼上的雨窗子里,有个美丽的姑娘站在窗里看雨、听雨沉思冥想,穿的是绿色和白色花纹的厚毛衣。那会使敏感的人想到诗,想到梦,想到画,也想到爱情故事。……

    四

    上午,远处对面一户人家的小提琴声幽幽传来。琴声缠绵哀怨,是《梁祝》。现在孩子学小提琴的也在拉这支名曲。爷爷外出办事了。素雅听着琴声正在作画。她想画的是一幅她取名为《冷雨》的山水画。这画上部山色施浓墨,铺染成沉重的千秋岚气;下部的湖水、树木、芦苇用淡墨,湖上映出雨丝,上下形成强烈反差;画的中部用浓淡相间的空间调解,很见匠心。一个“冷”字全靠意境及氛围使人有所感觉。

    画着画着,她突然停笔,在桌旁的札记本上写下了一段创作体会:“我绘画既不模拟自然,也不工笔写生,我的画多半都是我寂寞的时候无心而得。昨夜突下小雨,雨声淅沥,意兴阑珊,有五更寒之感。于是得《冷雨》一画的主题。起身后,寂寞更甚,思绪却更活泼萌动,情感也更深沉放肆。雨尚未停,成了触媒激发了我的‘心象’,遂动笔画画,大凡是好画,就当是一幅‘活画’,不是死画。绘画的语言应是发自于人类心灵的呼声。……”

    正写到这里,忽然电话铃响。素雅去接,却听到了郁大为那快乐而又低闷的声音:“素雅吗?你看到昨天的晚报没有?晚报上说广州如今有的酒家盛行吃黄金宴了,我真想陪你尝一尝!”

    “昨天晚报我倒是看了。不过我想从前有人吞金自杀,难道今天黄金食用能对人体有益?”

    “报上说,黄金宴用的金箔是日本进口的,只有万分之一毫米薄。做在菜上金光闪闪,吃下去可以帮助人体消化。”

    “大少爷真是美食家了!”

    “素雅!现在上海还没有黄金宴,等到有了,我马上请你去吃九九金鲜鲍、黄金油泡香螺片!价钱就是贵些,我也还请得起!”

    素雅的同学好友王梦茜曾经评论过素雅和郁大为的交往,说:“你俩不配!一个有思想的人不可能同一个无思想的‘乡下大少爷’共同生活!”听到郁大为的话,素雅不由自主地反感并想起了梦茜的话了,说:“对不起,我可不想消受什么黄金宴。昨天晚报上同时登了首打油诗是讽刺吃黄金的,你没看到?你等一下我念给你听!”素雅去桌上拿了晚报,念道:“薄切黄金烩复烧,满盘闪烁异香飘,‘大腕’摆阔逞富豪,见否农民拿白条!?”

    “啊哟!嗨嗨……”郁大为声音带着吃惊和尴尬,似被泼了冷水不知说什么好了。

    素雅说:“你就为这打电话的吗?”

    “不,我只是想同你聊聊。”

    “我正在画画,刚静下心来画,你这电话干扰得我好扫兴!”

    郁大为惶恐不安:“那……那我找时间再打。我是觉得今天是星期天,想邀你出来玩玩的。”

    “今天不行,我要画画。”她也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气,说,“我挂电话了!”

    小提琴《梁祝》仍在幽幽传来。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触:为什么郁大为身上就老是散发着庸俗?难道奇妙的爱情旋律只有音乐中才有?她又走到画桌跟前来了。看着那幅未完成的《冷雨》,画面上满纸浸渍的水墨、错综跃动的线条、白亮生辉的古风,那种恍兮惚兮的清凉冷冽带着梦幻情调的意境,山水画中的线条看似杂乱生硬实是明快利落、虚实有变,但似乎仍没有把她心上那种想表现的《冷雨》的“冷”和“雨”及蕴含的笔墨风神气韵表达出来。于是,她未继续在画上再添什么,却拿起了笔在札记本上又写了下去:“我觉得自己终于渐渐进入了创作的冷静期。冷静是走向成熟的表现。我有时可以坐下来静静地、执着地、十分投入地用我的心来绘画,甚至花几天来思索几笔山水或一个局部,花半月甚至一月来结构布局和万千气象,为一点心意殚精竭虑,为笔下流露的美和情,愿意耗费许多个夜晚和清晨追求一种使我感到幸福的美。但我却……”写到这里,她觉得刚才被郁大为那个烦心的电话搅得乱糟糟的心里尚未平复,气恼地接写道:“排除不掉人世间的尘嚣与庸俗之气,躁而难安。如果我不能以平静的、冷峻的心来作画,不能以冷静的构思与冷静的行笔相结合,我的画上是不可能出现难得的‘净’与‘美’的效果的!……”

    小提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歇了。素雅写到这里,扔下笔,感到了痛苦和矛盾,想:我是个俗人呢还是个雅人?我是个现实主义者呢还是个理想主义者?我有必要同郁大为这样的“乡下大少爷”常交往下去吗?……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却感到百无聊赖。她是个同现代女青年普遍相同的姑娘,讲究务实,积极生活。找出路,是她面临毕业前经常考虑的问题。她有向上的思想,也想过好的生活,认为这是人之常情。她看到过许多大画家腰缠万贯,也听说过有不少画家连到了国外都只能摆地摊似的靠替人画肖像赚点生活费,穷得住在贫民窟。她一心想掌握画技,一是她爱这种高雅艺术,又有这种天赋;二是她也把这看作是她创业和生财的道路,是她自立自强于人生之林的依据。她长得灵秀脱俗,同学们亲友们都说这是她的一笔“最大的资本”,如果她能同一个富翁结合有一张长期饭票,一生必然美好。她不认为这意见全对,但觉得也不全错。倘若有这样的机会,何必放弃?因此,虽然同学中不乏追求者,她却冷静地拒绝那些不符合她要求的人。而且只要对方一露追求的苗头,她就早早防患于未然。但,却又在偶然的机缘里同郁大为有了接近,又同楼上住的戴家鼎有了交往。

    她并不欣赏郁大为但却没有排斥同他交往。因为她评估一下郁大为,感到这个“乡下大少爷”同时下有些油滑的城市现代青年比是较为朴实、比较容易驾驭的。最大的优越性是郁大为有个富裕的美国大姨妈,不断汇钱给他,一再保证让他去美国读博士。大姨妈的信素雅看过,信上说:“……我爱你如亲生,将来你来美定居后,我将把财产先分一部分给你……”如今,因为国家政策规定大学毕业不能马上出国,大为已征得大姨妈同意,打算再读一年就休学,然后设法办护照签证去美。大为有一天向素雅表白:“我到了美国,第一件事就是让你去美国!”“凭什么能让我去美国?”大为白胖的脸上有决断和得意:“如果我们结了婚,就行!”她当时傲然地说:“别胡扯了!”心里却觉得这确不能不说是一条宽广的为时下人们羡慕的“出路”。

    正如她同戴家鼎的交往也是一样。

    她也并不欣赏戴家鼎。可意的男人为什么这么稀少呢?戴家鼎是个老知青,比她大十几岁,很成熟的人了!年龄相距大,在如今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而且这种成熟,使人觉得他有基础,是“有办法”的人。听说当年在安徽插队时他就是知青中的头面人物,会写诗,在不少报刊上发表过诗,被人称过“诗人”。插队时,结过婚,后来不知为什么离了婚。他起码是个高干的儿子。戴之光在鲁南做过地委副书记,十三级。戴家鼎辞去一家出版社的助编工作“下海”后,不再写诗。他开办了迷你文化精品书屋,做书商很发财,晚报、电视台都做广告发信息。他那打扮很像歌星,披肩长发,无论冬天穿的皮夹克或夏天穿的T恤衫,都是名牌,带有美国西部牛仔的粗犷,却又不失一点儒雅。据爷爷说:“戴家鼎一心扑在事业上,至今是单身,钱固然多,值得重视的是有干劲,这个人有出息!”离过婚等事造成的印象虽然不佳,同他结婚也是一条出路,这是谁都懂得的。

    素雅正在观察、斟酌戴家鼎。戴家鼎似乎也注意上素雅了。这么一个打扮得极为艺术,气质极佳,黑发形成波浪,身材婀娜多姿的姑娘,他常在楼梯上遇到,也常在家里窗户和阳台向下张望时看到她飘然进出。从父亲那里,他知道不少素雅的情况。半年前的一天晚上,他以看画为名,到了素雅家里。

    爷爷外出了。他看到素雅的一些作品,赞不绝口,说:“佩服佩服!您的画以色代墨处理得很潇洒,反映了今天的审美特征,作品有的是当下世俗情趣和古典美理想的良好中介。您的才情触人心弦,画面引入雅趣化的氛围,即使寂寞的意境,也带有散淡的空灵味道。”

    他这么说,素雅听了完全出乎意料。虽然,素雅并不喜欢他那种讨好的表情。素雅忽然脱口而出,问:“听说你本来是诗人,为什么弃诗人做了商人呢?”

    “呵哈……”戴家鼎莞尔笑了,“缪斯女神营造的艺术宫殿,高雅而又圣洁,但处在当今社会,我不认为这和充满利欲的商品交易水火不容。当今世界,艺术商品化是无法回避的事实。现在诗不值钱,是缪斯的悲哀。钱,是不能缺少的,我下海,并未脱离文化艺术。相反,我有钱,正在为文化艺术做出我的贡献呢!如果我穷,写了诗难发表也难出版,现在我只要愿意,想出书就可出书,想写诗就可以写诗。办一个文化精品屋并不容易,我得善于利用我的才能、魄力与机遇。”

    他的回答对吗?至少他是雄辩的,素雅陷入了沉思。

    戴家鼎笑笑,又说了:“文化艺术,要净化人类灵魂的同时,又给文化艺术交易者和创造者带来了源源不断的物质财富。我现在甚至在想再做一个新画商。大陆艺术品价格基本上是由海外市场行情决定的。有些港台及东南亚的客户,想委托我担任在大陆的代理人,替他们收购好画。……”

    素雅笑了:“你是想做个‘倒画儿爷’?”

    戴家鼎也笑,拿出万宝路香烟来吸:“其实,倒画儿爷也并不坏。书生意的黄金时代好像快过去了。我这人喜欢两手准备。将来如果改行,很想做个都市新画商。我想,如果有目的地收集新人新作,时价是不会高的。但随着我们国家的艺术市场必然走向兴盛和繁荣,出了大名的那些画家的作品越来越少时,这些新人的好作品必然会大涨价。而且——”戴家鼎又说,“看来,您的画很有功力。如果你临摹名画,一定能惟肖惟妙,以假乱真。那其实是一条致富之路。”

    “你的有些想法很有意思。临摹我内行,不过,我不愿拿这去骗人。”素雅觉得面对的真是一个精刮灵活的人物,这比起郁大为来是迥然两种不同的人物。他身上有铜臭味,谈起钱来坦率得异乎寻常,但不可等闲视之。

    “那是周瑜打黄盖的事,不算骗人!依我说,我会像造明星一样地造画家,在她身上投资,然后做她的经纪人,几年内包她出名,然后她的画由我包销,得利可以事先商定分成的条件,达成共识。我就为她造舆论、办画展、出画集,宴请名人评她的画,宴请记者写专访。随便讲个笑话吧!像您,素雅小姐,这位未来的新星,您的超凡脱俗的画,我就很看得上。当然,今天我绝不是为这来的。我只是即兴谈谈而已。”

    他老练而雄辩的“即兴谈谈”,使素雅的心海里像被投上一把石块似的漾起涟漪来了。他的话颇有诱惑力,颇有智慧。刹那间,她从戴家鼎角梢有鱼尾纹的眼睛里,感到有一种无声的语言,似是说:“怎样?如果我们合作成为一对,我们将有金银铺地的出路!……”素雅听人说过,北京圆明园“艺术村”里的一批流浪画家们,都处于窘境,穷得面有菜色。也明白一个有天才有技巧又有艺术追求的画家,只在生活有了保障,作画的心愿才可能更投入、更专心、更不受干扰以达到“净”与“美”的效果。尽管这样想,她却矜持地表示对戴家鼎的话并不感兴趣。只是拿起一张自己很满意而且很欣赏的题为《追魂》的画来,说:“这张画你觉得如何?”

    这张画,画面展现的山水,恣纵狂放、张扬非凡的现代感情和混杂蕴藉、物我归一的传统意境,结合得十分奇妙。画上有一个令人看不透的寂寞神女,极美、极媚、极空幻,但突破了人物久已定型的经典模式,捕捉人物形神有动荡感,又似在隐隐透露某种禅机,令人神通意会,有渲染人心的艺术张力。于是,山水如有魂,神女也似浩渺天地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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