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雅送他到门口,他转身要上楼前,突然说:“我讲的合作的事,可不是开玩笑,请好好考虑一下,好吗?”说完,脚步声“托托”上楼去了。
素雅关上门进来,心里乱得像塞了一团横七竖八的毛发。戴家鼎为什么今天要来说这些呢?她把种种可能方方面面都想了一想。对郁大为,戴家鼎确有败坏的动机,郁大为也确无可取,但戴家鼎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是的,他看来有一种想在社会上开拓进取的干劲。他善于找出路,努力想赚钱,如他所说的有两手准备。但这个下了海的诗人,身上总有一种使她觉得“邪”“歪”的气概。同郁大为在一起,觉得窝囊;同戴家鼎在一起,好像没有安全感。怎么“合作”呢?是情感的合作还是金钱的合作?像戴家鼎这种“大腕”,对女人很可能似乎就是一种玩物。对我这个学绘画而且将来必露头角的女人,他是否是想找一个玩物兼一棵摇钱树呢?
想着想着,心里痛苦,却又想起自己画了送给郁大为的画来了!迷宫啊迷宫!郁大为在糊涂的迷宫中!戴家鼎在金钱的迷宫中!我奚素雅不也在混沌的迷宫中吗?……但不知为什么,戴家鼎谈郁大为的话在素雅身上竟起了作用。她决定同这位“乡下大少爷”减少来往,停止发展关系了。
后来,爷爷回来了。原来爷爷就是为知道康乐营养液是假药的事去找那个介绍人的。那介绍人代表药厂请爷爷去苏州时,保证说一定正派可靠。鉴定的,厂方用的确是真有营养价值的液体。谁知鉴定后,就换了配方成了有心作假的“营养液”。由于厂方大肆宣传,引起有关部门注意,又由于厂里职工写信揭发,假药遂露了原形。爷爷心情极坏,搔着白头发说:“真气得我要死!我一直对自己要求很严。他们施展骗术花了一笔招待费、几斤螃蟹和吃食外加一点酬劳费,就把我这个专家收买了!真是上当呀!真是教训!真是教训!……”
素雅同情爷爷,连连劝爷爷宽心。爷爷连晚上爱看的电视剧也不看了,叹着气说:“钱这个东西,是会害人的!‘打假’一直在进行,就有些人为了钱继续干坏事,这家药厂这次是没好果子吃的!干坏事决不能让它占便宜。……”直到回卧室去睡,规矩本分的爷爷一直心情不好,愣愣地发呆。
六
郁大为常给素雅打电话,邀素雅到这里那里见面游玩,都遭到了素雅拒绝。除了上课,除了和同班的好友王梦茜一同谈谈,偶尔逛逛街或去写生,她总是在家埋头作画。
梦茜的父亲早先在沪、宁、北京几家出版社做编辑出版工作,后来是市新闻出版局的一位副局长,可能是家庭熏陶,她政治上敏感,又是个积极上进的少女。学绘画,不但刻苦用功,而且注意钻研,注意变法与创造,常发表些精辟见解,认为笔墨与色彩都是相对、变化的,要打破陈腐观念,以发展眼光看待笔墨,对中西文化要知己知彼,分析、比较才能客观。她毫不讳言主张中西结合用绘画架一座让世界人民能互相理解的桥梁。素雅爱同她切磋绘画。梦茜大大咧咧,洒脱随便得像个男孩子,穿衣也随随便便,时间却安排得很紧张,宣称自己将来要成为一流画家。素雅认为她既有天赋又努力,待之时日定会达到目的。素雅在绘画上也赞同走中西结合的道路。中国绘画借鉴文学,画中有诗,重意境;西方绘画借鉴建筑,强调形式,重视觉。绘画是视觉艺术,不重视觉,就很可能成了文学的附属。所以她同梦茜将毕业后合开画展列为谋求将来出路的第一炮。她画得十分投入,投入到把郁大为几乎全部抛在脑后,但却没有能丢掉戴家鼎的追求。
戴家鼎重买了一辆红色的新摩托,每天总听到摩托进出的“啪啪啪”声。他似乎焕发了对素雅的追求热情。令素雅有点感动的是有一天素雅表露了对他的女式披肩长发不感兴趣,第二天他竟告诉素雅:“那长发我已送人了!您不会再看见它了!”他开始来得多了,那魁伟刚健的身子每次出现在门口,必带鲜花来,仍尽量趁爷爷不在家时来。有时爷爷在家他也来,总用一种有教养的诗人气质出现,尽量用谈吐表现出自己的文化层次。
那晚,戴之光从鲁南回来后第一次来素雅家看望爷爷,带了些土特产送给爷爷,戴家鼎也陪了来,两个老头高谈阔论,戴家鼎坐在一旁只听不说,乖顺谦虚而有礼,爷爷很欣赏他这一点。素雅让爷爷陪着他们谈心,自己依然到书房作画,却能听到外边谈话。
穿蓝羽绒衣的戴之光早已秃顶,嗓门很大,说:“‘大跃进’那阶段,我还是县委书记,大炼钢铁砍树砸锅,后来修大寨田,开山劈岑引水上山蛮干蠢干不知浪费了多少劳力资金。后来当了地委副书记,大事小事都管,割资本主义尾巴搞得老区面貌一直不变,百姓总脱不了穷。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渐渐好了,改革开放了,我离休了!常看电视解寂寞,电视里看到了外国,也看到了国内的变化,感慨很多。我总觉得愧对鲁南,心里十分失落,但老脑筋变得不多,加上社会上有些风气不正,关在屋里我常多不满……这次回去看了一趟住了一段,我却变了!”“怎么呢?”爷爷问。“一路上看到的变化是真大,什么都在发展,都在繁荣,人都活跃得很,鲁南本来闭塞落后,如今变得我都不敢认了,又富又漂亮,通了火车,建了大厦,农村都有了程控电话,外商投资可不少,出中物资也不少。……叫人心服口服。当然不是没有问题和困难,但中央搞反腐倡廉风气也在扭转,两分法丢不得。我感到国家这下真的找到了出路,所以百姓也都有了出路。……”
老头儿谈得高兴,戴家鼎却离开沙发,走到素雅画桌前来了。
他看着素雅在画画的手,手指纤细白净,指甲亮晶晶的像贝壳,轻声说:“您真勤奋!”又马上说,“告诉您一个关于我的好消息——”
素雅抬头看着他,似是问:“什么好消息?”
“我做股票蚀掉的钱已经捞回来了一笔,其余的很快也会回来了!”“是吗?”素雅点头,“你还在炒股票?”“呵,不,现在股票不好做了!我是又找了窍门。”素雅笑笑点头:“听说有人叫你‘金钱发烧友’‘追钱族’,是吗?”“哈哈,准是郁大为吧?其实这是人炉嫉败坏我。现在人们在沸腾的经济生活中暂时找到了精神支柱,即对物质利益的狂热追求,大多数人深感真正依靠自己能力生活的时代已经到来。生存的危机意识增强,大家都感到市场经济的强大压力,我下海,自然是为了要赚钱,这很正常,没什么奇怪!”素雅点头,听他说得是颇理直气壮,没有说话。
戴家鼎突然似笑非笑地说:“您知道郁大为的最新消息吗?”素雅笑笑,两只清澈的眼睛闪闪发亮,说:“我不是新闻记者,他也不是新闻人物!”
这时,客厅中戴之光那沙哑的大嗓门忽然音调高昂地说:“说实话,离开鲁南回来我真舍不得。过一段时间我真想再回去住住。我在这儿不顺心,在鲁南可不同……”听到这话,素雅忍不住朝戴家鼎看看。戴家鼎听到父亲这么说,却好像一点没听到似的无动于衷,仍自顾自地说:“听说您最近没同郁大为见面,是不?”见素雅未做表示,又说,“听说他跟周小妮——那个您见过的黑眼睛姑娘同居了!那周小妮,可是个尤物,上次香港名歌星叫作什么的来演出,她是追星族,在宾馆里抱一束花上前,‘咂’的一个吻,连香港歌星都惊得脸红。……”
素雅头脑里“轰”地响了一下,脸微微红了。出乎意外,有一种自尊受到伤害的感觉,又恼怒戴家鼎:你凭什么监视我的行动?你是从哪儿知道我最近不同郁大为见面的呢?她怔怔地,一时什么也未说,却将画笔一再在水盂里洗刷,看着灯光下水盂里的涟漪一圈圈波动。
戴家鼎继续小声说:“这个‘乡下大少爷’的美国大姨妈几乎有求必应。听说,同意他结婚后将他夫妇一起弄到美国去,可惜她不知道这个少爷是个酒囊饭袋。”他的声调里有一种怪味,似是劝素雅不必遗憾,又似为素雅遗憾。
素雅镇定下来了,说:“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呢?我同他只不过是普通的交往,我是个不爱管人家闲事的人。”
两个老头儿仍在聊天,声音忽高忽低,有时呛咳,有时大笑。戴家鼎解释地说:“我也只是随便谈谈。这些其实都是周小妮告诉我的。昨天我碰到他俩在淮海路上逛商店购买衣物。”
素雅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暗忖:这也好!郁大为对我本来就是鸡肋。当然,我曾认为他人还老实,再说他代表一个出国的机会,但他并不是我理想的对象,断了不可惜!这么想着,她就不想再谈郁大为了,却没有想到,这时门铃响了,爷爷起身开门,素雅走出几步却大惊地发现进来的是“乡下大少爷”郁大为。天冷,他耳朵和鼻子都冻得通红。
白胖脸的郁大为打着红花领带穿件笔挺的西装大衣一进来叫了声“爷爷”,发现有客,又看到了素雅和戴家鼎,脸忽然失去笑容,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戴家鼎上前同他握手,素雅上前大方地请他坐下。戴家鼎识相地动员戴之光说:“他们来客了!我们回去吧!”戴之光看看郁大为,又看看素雅,起身对爷爷说:“那好,我谈得也不少了。下次,我们再继续谈。”
爷爷也没有挽留,他谈话有点疲劳了,说:“好好!”忙着将客送走,客气地对郁大为说:“坐吧!你们谈谈,我想休息一下。”他是有意让素雅有个机会同郁大为谈心。说着,就到东边自己卧室里去,掩着门。
郁大为同素雅在两只沙发上坐下,没等素雅开口,就说:“素雅,你最近老是避着我,这是为什么?”“避着?”素雅摇头,“我忙,同你不一样,没有那么多时间游荡。再说,我们之间的交往很正常,谈不上什么‘避’不‘避’的问题,你怎么这样说?”“我怀疑你受到人挑拨了!”郁大为脸上激动。“挑拨?”素雅显然反感,说,“我会受什么人挑拨?”“戴家鼎!”倒是一语中的,但素雅不想承认或否认,反攻说:“听说你要结婚了!”郁大为既未承认也未否认,说:“我大姨妈同我大姨夫终于正式离婚了,财产也已判定。如今她希望我尽快结婚然后想法让我先去美国,再把妻子也弄去。这样可以安慰她的晚年。”“那很好嘛!”素雅说,“你应当照你大姨妈的话办。……”郁大为一反平日结结巴巴的样子,抢断话说:“所以我今晚特地上门找你,希望你答应我的请求同我结婚。我们以后同去美国!”这实在又是出乎素雅意外了,素雅气红了脸直率地说:“你胡说些什么呢?你不是已经同周小妮打算结婚了吗?”郁大为尴尬了一下,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叹气搓着白胖的脸颊说:“唉!她是在拼命追求我。可是我并没有答应同她结婚!”“你们不是已经同居了吗?”“那是……她……主动的!”素雅笑了一笑,说:“你应当对她负责!就别再胡思乱想三心二意了!”
空气像冻结了!但,一会儿郁大为皱着眉说:“不!如果你同意和我结婚,别的我可以想办法。她要的不外是钱。她也想出国,但她不会外文,她父母都是老工人,独生女儿,舍不舍得她走难说。她条件没法同你比,我大姨妈是肯定看不中她的。”素雅摇头,说:“郁大为,我再说一句,我同你交往关系不深你是知道的。你今天提出这个问题我很奇怪。就谈到这为止,好不好?”“不!我知道你一定受了戴家鼎挑拨,周小妮是他介绍给我的!这姓戴的不是个好人,他对你有野心,我看得出来!”“你说他挑拨,说他坏!可是你也在我面前攻击他,不管谁好谁坏,我心里有杆秤的!”
话是谈不下去了。郁大为激动,似乎一肚子话都未倒出来。但素雅那种矜持而又冰冷的态度使他只好闭上嘴不知所措。壁上那只猫头鹰自鸣钟这时“铛——铛”敲了九下。素雅脸上有决裂的神色,下逐客令说:“请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郁大为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由着素雅将他送出了门,外边,是一个静谧的冬夜。远处那家拉小提琴的人又在奏《梁祝》了。优美而哀绯的曲调,听来纷乱而令素雅觉得沉重。
郁大为一走,爷爷就从卧室出来了,显然,他并没有休息,是在关注着素雅同郁大为的谈话。爷爷一出来,发现素雅脸上有点苍白,说:“怎么回事?”素雅对爷爷一向坦率,将事情前前后后讲了。爷爷点头说:“你做得对!这个‘乡下大少爷’,我是早就看不上的。别看他装潢漂亮,我总觉得他就像康乐营养液,是假货!现在倒也好,我看戴家鼎条件还是不错的,对你也蛮有意思,似乎很主动,你可以——”
“吹了一个,只剩一个,我就可以无挑选的余地了!是吗?”素雅俏皮地接着爷爷的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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