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菊芬是把自己的独生儿子展玉琪看作掌上瑰宝的。儿子的相貌平常,甚至还因为鼻梁太低、眼睛太小而显得难看,这使她认为是终生遗憾的事。偏偏,展玉琪的天资又不高,读书很笨,高中毕业后,连续两年都考不上大学。后来,干脆向爹娘发脾气了:“要我死我也不再读书了!……”于是,展厅长只好施展浑身解数,用“交换”的方式,接纳了文化厅龚厅长介绍来的一个大学毕业生,将自己的儿子展玉琪推荐到文化厅办公室去打杂,混成了一个办事员。
小展读书无能,找对象也无能,虽然父亲是厅长,却没有谈成过一个对象。据说,有的姑娘嫌他丑,有的姑娘嫌他没大学文凭,有的姑娘嫌他太闷,口笨心拙……终于,到二十五岁了,还无人问津。黄菊芬就感到自己是个做妈妈的,无论如何不能再不亲自出马了!
那一天,是星期六,由黄菊芬亲自导演了一出好戏。
星期六下午,展厅长找到唐姗姗,十分亲热而且慈祥地说:“姗姗,等会儿,我有个重要文件要你赶打出来,你得加个班。是不是先打个电话回家告诉你母亲一声。晚饭你就到我家吃,晚上我派车送你回去。”
无可推辞,唐姗姗当然点头说好,就打电话通知家里,说有突击性工作要迟回去。
她坐在打字室里等待厅长将重要文件交来。谁知等到下班,别人都走了,厅长太太黄菊芬却出现在打字室门口了,说:“姗姗,你展叔叔的文件还要费些时间才能拟好,你先跟我回家吃晚饭,吃了晚饭再说。”
黄菊芬具有相当出色的口才,容不得姗姗谢绝,她连拽带拉,一口一个“你黄姨喜欢你”,就将唐姗姗请到了家里。
一切当然是经过精心安排的,别说客厅和卧室等的布置做了炫耀式的精心安排,就连插在雕花玻璃瓶中的一束硕大的鲜红月季也是做过精心挑选的。展厅长回避不在家了,留在家里的除了黄菊芬就是展玉琪。展玉琪今天穿了一套新西装,人不招衣,衣却招人,显得比平时也帅得不少。至于菜肴,那不但丰盛,而且黄菊芬一定是做了调查研究的,因为桌上出现了好几只唐姗姗爱吃的菜——清炒虾仁、豆瓣鲫鱼、香蕈笋片、番茄鸡丁……唐姗姗爱吃什么,办公室的女秘书李素玉知道,看来,黄菊芬一定从李素玉处窃取了“情报”。
这餐饭,空气和谐,有录音机里播放的西洋轻音乐伴奏,黄菊芬表现得十分慈爱而风趣,一反她平日在人事科找人谈话时那种态度。展玉琪简直不说话,但脸上常有一种谦虚和好客的微笑。美国有位哲人说过:“无言是谈话的最大艺术。”这晚,展玉琪给唐姗姗的第一面印象是比较好的。这种比较好的印象可能就是来自他的“无言”。他的沉默无言似乎使她觉得这个青年人有一种尊严、朴实、庄重的态度。这给他遮了丑,遮了拙,倒似乎平添了几分睿智。
吃完饭,展玉琪彬彬有礼地退席了,说是厅里有些急事要办,实际却是让黄菊芬有机会和时间同唐姗姗谈话。
黄菊芬扭动着发胖的身肢,陪唐姗姗在长沙发上坐着,给她端来了冲泡的雀巢速溶咖啡,亲切地握着唐姗姗的手,说:“姗姗,说真的,你黄姨我真喜欢你。你展叔叔也十分喜欢你。有件事,我想开门见山同你谈谈。我知道,追求你的年轻人不少,但你到现在还没有挑定一个,你展叔叔和我很希望你成为我们家的人。我们就一个独养儿子,刚才你已见过了!我想,刚才你对他的印象一定是不错的。你说是不是?”她等待着唐姗姗的答复,希望从她点一点头或肯定地“呣”一声上,打开缺口长驱直入。
但,唐姗姗并不缺乏八十年代青年人具有的那种老练和坦率。她毫不忸怩地说:“黄姨,您想说什么呀?是说给我介绍对象的事吗?”她音调平静,态度老成,倒给黄菊芬一种认真的感觉。
黄菊芬脸上笑容更浓:“呵,就是,就是,你知道,从你黄姨我的切身体会来说,就一个女性而言,走向满足的唯一方式,就是幸福的婚姻。我觉得,你展叔叔和我以及我们的玉琪,是能使你满足,使你得到幸福的。我们是这样喜欢你,你是不是现在就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呢?”
“呵,不!黄姨!我年龄还小,还不想谈婚姻的事。而且,这种事,我不喜欢通过介绍,我觉得,首先还是要双方了解才好……”唐姗姗态度很和缓,但却使黄菊芬感到她想拒绝。
黄菊芬把唐姗姗的手握得更紧,说:“也许,你已有中意的人了,但我认为与其嫁给你爱的人,不如嫁给爱你的人。我们家玉琪是会全心全意爱你的。讲门户,我们两家相当;讲学历,玉琪虽未上过大学,但你展叔叔说,只要你一点头,他就要让玉琪脱产去自费上财经学院,搞张文凭是没问题的。玉琪为人忠诚,来给我们介绍女孩子做媳妇的人可真不少,但偏偏你展叔叔和我同你有缘,只看得上你。这有什么办法?女孩子,青春并不长,找对象,你这年龄最合适。我和你展叔叔对你了解,你对我们也了解。你和玉琪的事成功了,你展叔叔和我会十分周到地为你打算的,会给你们安排一个美好的前程的。这点用不着我多说,想必你也是会明白的。……”
像“拉锯战”一样,这谈话持续了有半个小时。黄菊芬的话对唐姗姗来说,不能不有一种吸引力。尤其是黄菊芬说的:“就一个女性而言,走向满足的唯一方式,就是幸福的婚姻。”这使唐姗姗懂得:如果找了一个厅长做自己的公公,随之而来就是许许多多现在虽看不见将来却必然可以兑现的利益,那是婚姻能得到幸福的保证。唐姗姗早不想做打字员了,如果做了厅长的媳妇,调动一下工作岂非轻而易举?黄菊芬还说:“与其嫁给你爱的人,不如嫁给爱你的人。”这话确实带有哲理性。唐姗姗的追求者中,有一个教育学院的助教,仪表不错,有点像电视片《上海滩》里香港那个著名电影电视明星周润发。唐姗姗确实有点暗暗爱他。可是,助教的家庭太差,父亲是一个县里粮食局的小职员,而且兄妹好几个,负担不轻。黄菊芬的这句富于哲理性的话,在唐姗姗理智的天平上起了一种权衡作用。这个八十年代的姑娘终于面临抉择,表现得态度暧昧似乎开始思索什么了。
谈话的结局是,唐姗姗说:“我年岁小,这些事需要让妈妈知道。”有些女孩子遇到了难以自己解决的问题总是会把问题朝妈妈身上一推求得解脱的。唐姗姗没有答应黄菊芬提出的要求,可是也没有拒绝,矛盾似乎“上缴”到雍丽萍那儿了。黄菊芬在亲亲热热地同唐姗姗告别时,打电话把轻工厂开皇冠的小车司机秦师傅找来,让秦师傅送唐姗姗回家。黄菊芬对唐姗姗说:“我明天就去你家里看望你妈妈,同她谈谈你们的事。我相信,我们是会有共同语言的。这以后,姗姗,你要常来玩啊!……”
能够将感情与理智调配得很适当,使命运不能把他玩弄于指掌之间的人是幸福的。可是,唐姗姗也许太年轻了,也许她思维和内心深处有一些躁动的因素驱使着她去接受尚不可知的向往与追求。她要取得那种幸福,就不能不付出被命运玩弄于指掌之间的代价。
“女人,应该是创造丈夫的天才”
唐姗姗有一个美丽、宽敞、舒适的家。
这个家里的一切摆设,从家具到墙上悬挂的艺术品,从地毯到顶灯和壁灯,都是她的母亲雍丽萍独具一格地购置、安排和布置的。
雍丽萍一直以为,家庭必须保持美好,使自己迷恋,使女儿欢喜;而经常把家里的房间弄得美观、富丽堂皇,是使家庭温暖的重要工作。
自从同那个老将军结婚后,她就爱把家里打扮得令人吃惊的华丽。那时候,有些客人来时,有的惊奇,有的羡慕,有的在背后窃窃议论:“喂,看到没有,那土里土气的老头儿从哪里娶了这么个风流女人,竟把家里打扮得跟美国资产阶级似的。……”
雍丽萍却有她自己的心得:既然嫁了这么个土里土气的老头,我图的是什么呢?我当然图的是他的地位和权势,当然图的是他的金钱和宽敞的住房及轿车。如果我不懂得在这些方面享受人生,那我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了!老头在她心目中是很丑的,丑得她和他在一只大床上睡时,每每感到自己命苦。但,撇开老头,她要使家里的一切都能使自己顺眼,而且带来喜悦和舒适。有时候,她把老将军只当作是家中的一具摆设——一具唐三彩武士像或一幅钟馗图。她很少同他说话,她宁可白天同书本做伴,夜里同电唱机或电视机做朋友。
到老将军因病去世后,雍丽萍沾光仍住着原来的那幢“将军楼”的房子。只不过,房子退了一半,住得小了些。她将原先一切使她会联想起老将军的家具,包括那只大床和老将军爱坐的沙发、藤椅等等,连同老将军的衣物用具,全部卖光送光。老将军的照片甚至勋章,也都锁进箱子不再拿出来。然后,她又重新布置起家来,依然使家里既艺术、典雅,又豪华、光彩。她的家具是按国外规格和式样定做的,她的摆设是从工艺品商店和古玩店中挑选的。老将军当年离休后,追随风雅,曾经学过书法,有些书法家和画家送过不少作品给他。如今,雍丽萍将这些书画重裱,删去了老将军的名字依然挂着。在卧室里,面对她睡的大床,墙上挂着一幅大油画,画面上是蓝色的波涛汹涌的大海,这是她早年在青岛买的,这张油画,常引起她许多遐想和回忆。多年来,这张画是一个不变因素,总是悬挂在她的卧室里。春花秋月,炎夏严冬,她躺在床上时,总是会有意无意地瞅瞅这幅画。老将军以前躺在她身边时是这样。老将军现在早已火化,她仍是这样。
这一点,雍丽萍觉得她的女儿唐姗姗并没有发现。雍丽萍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发现。就是亲如自己的女儿,做妈妈的也不能将自己的全部内心隐秘都公开端出来的。往事已矣,留在雍丽萍心田深处的那些人和事,都只能禁锢着,每当失眠的夜晚,才由她自己掏出来重新回味,使心头荡漾着辛辣和酸涩。难以遣走的痛苦,就渗透无法入眠的心。
今夜,当姗姗从展厅长家被用汽车送回来后,详详细细把经历的事同妈妈一讲。雍丽萍坐在卧室沙发上,听完女儿的叙述后,心里就像那幅画上呼啸奔腾的大海,再也无法平静了。
雍丽萍凝望着画上那神秘深邃的大海,看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女儿,心思很乱。
姗姗是美丽的,也到了可以找对象的年龄了!但妈妈是了解女儿的,女儿有许多弱点:虚荣、贪图享受、娇生惯养,甚至有点懒惰。她不是那种能艰苦奋斗具有事业心的人,相反,却是有点浑浑噩噩没有什么人生目的的人。她很少思考自己应当怎样去创造或安排未来,却仿佛这世界、这家庭必然会带给她一个五彩缤纷的前途。虽是高中毕业,却同书本分道扬镳。她的文化水平是很低的,知识层次也是很低的。间或翻翻报刊,那只是些电影、电视周报及地摊文学方面的小报。离开学校到社会上参加工作以后,姗姗做打字员,每月赚的工资还满足不了她的穿着打扮和吃零食的需要。社会风气的影响,使姗姗在追求时髦和交际上学会了一些本事。她能如背诵乘法表似的讲出各种时装的价格、各种化妆品的牌子和优劣;她能跳狐步、华尔兹、迪斯科;她能唱大批港台歌曲;她能应追求她的男青年之邀去豪华的宾馆跳舞并吃西菜,然后鄙夷地告诉妈妈:“他不行,一点没派头!”一次约会之后就蹬了人家。……
面对这样的女儿,雍丽萍不能不有纷繁的考虑。她觉得姗姗必须有个依靠。姗姗自己是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爬入上层求得富裕生活的,姗姗必须找个“靠山”才能有她的前途。
今夜,当听了姗姗的介绍,知道民政厅长要姗姗做儿媳妇,又听说明天民政厅长的夫人黄菊芬要来同她见面谈姗姗的事。雍丽萍觉得今夜必须同女儿把这件事商量定一个轮廓,免得明天无法对答。
雍丽萍点上一支香烟,悠悠吐出烟圈,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与心头郁结着的痛楚之中。南窗开着,有轻轻的春风将窗台上那两盆夜来香的花香送入鼻息。她心潮起伏跌宕。她年轻时是不抽烟的。但从同老将军结俪后心情苦闷,就学会抽烟了!她的体会是:高攀权贵的婚姻从物质价值上说是合算的,但没有爱情的婚姻从精神上说是痛苦的。这是她付出了青春年华、牺牲了情爱而得到的经验教训。但,如何把这向女儿讲呢?她像面对一道数学难题求不出解似的为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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