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心上的海潮(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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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丽萍认识到女儿不像她自己,她是一个有才华、有思想、有魄力的人,可是女儿只遗传了她的美丽,却没有得到她的天赋和素质。由于书读得少、教育受得少,尤其是由于社会风气的影响,女儿有时在她心目中似乎还带有不少蒙昧、糊涂与愚蠢。但既是掌上明珠,做妈妈的一方面了解女儿,一方面也只能原谅并庇护女儿。希望女儿有一个好男人,因而获得一个好前程,这就是她对女儿仅存的一点希望与要求了。

    雍丽萍皱着眉,猛吸了一大口烟,终于开口了:“姗姗,你自己的意见怎样?”

    姗姗撒娇似的甩甩长发噘噘嘴:“我让妈妈做主。”

    雍丽萍觉得女儿其实是有倾向性的,从先前姗姗的叙述中,她发现姗姗对能做厅长的儿媳妇其实还是乐意的,只不过一则是对展玉琪的长相、个儿、学历等等还不顶满意,二则是觉得自己年龄还小也许将来会遇到更好的机遇因而犹豫。现在,姗姗把皮球踢到妈妈面前了,怎么能不拿主意帮女儿参谋并做出决策呢?

    雍丽萍思索着说:“姗姗,最能干的人,并不是那些等待机会的人,而是能运用机会、攫取机会、征服机会、以机会为奴仆的人。以你的美貌,妈妈希望你找到一位王子,但以你的知识才能,加上你的将军爸爸已经去世,目前有个厅长诚心诚意想要你做儿媳妇,我觉得还是可以考虑的。”

    女儿虽然对妈妈说的“以你的知识才能”那句话不满,但不能不承认妈妈说的话有道理而且符合自己的心意,用两只明亮的黑眼睛看着妈妈,希望继续听妈妈再说下去。

    雍丽萍用眼观察着女儿的表情,窥测着女儿的内心活动,说:“对你的终身大事,我是思索得很多的。因为我是你的妈妈,我爱你。但说实话,做正常的女人不能不结婚,但结婚后能得到终身幸福的恐怕不是多数而是少数。妈妈是个过来人,却也拿不出一整套的理论来指导你的婚姻。但有一条是肯定的。你从小娇生惯养,如果因婚姻而陷入贫困,如果婚后堕落成为小市民,那样你既不会习惯,妈妈也不忍心。因此,说穿了,妈妈即使还有些其他体会,但接触到这最根本的一条,也只好不谈。”说到这里,她心情沉重,在烟灰缸里揿熄了烟蒂。

    唐姗姗却从妈妈的话里听出了因由,要求道:“妈妈,我要您谈,要您把那些其他体会讲给我听。……”

    雍丽萍想讲什么,但没有讲。她心里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此刻,心情十分复杂,她觉得在择偶上,走错一步是非常容易的。但如何引以为戒,她却还难以归纳。莎士比亚说过一句话:“婚姻是青春的结束,人生的开始。”雍丽萍觉得确实适用于她自己。在她同老将军结婚以后,有一次,在一本什么书上见到一句话:“只为权贵而结婚的人,其恶无比;只为恋爱而结婚的人,愚笨至极。”当时,她哭了一场。她不认为这话不对,但却又感到委屈。因为她确是为了老将军的权贵而以青春年华下嫁的,可是她自问并不“恶”。同时,她在实践了同老将军的共同生活后,发觉为了恋爱而结婚的人,其实也并非“愚笨至极”,只不过天下事总有一个规律:有得必有失,有失也有得。她自己依靠婚姻得到了老将军的权势和高档次的生活,却又失去了自己本该享有的爱情。得失之间造成的心情杌陧,谁能理解?向谁倾诉?

    而现在,女儿唐姗姗的婚姻大事放在她面前了,女儿如何抉择?她这做妈妈的又如何抉择?人生为什么总是要面临这种难做决定而且关系到命运、前途的抉择呢?

    雍丽萍深深叹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看着姗姗那两只美丽的带着疑问的眼睛,说:“以后找机会同你谈吧!今夜,我们该商量的是明天黄菊芬来如何给她回答。”

    可是,唐姗姗却没有停止刚才的要求,更加执拗地说:“不,妈妈,我一定要你把那些其他体会讲给我听。我总觉得您有些事老是不愿讲给我听。你说是不是?”

    “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雍丽萍语气里带着不安和不快,又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吸。女儿大了,早从老将军病重的时候,雍丽萍就察觉女儿心里放着不少问题似要寻求解答了。但像今夜这样坦率地提问,而且语气如此锋利,却还是第一次。她觉得应当像防止决堤的口子似的趁早堵住女儿的嘴,就又补上一句:“我可不喜欢你这种态度!”

    可是,姗姗用一种拖长的腔调毫不在乎地进攻说:“哟!都八十年代了!做妈妈的还这么封建哪?其实,有些事,妈妈您不说,我也有点明白。现在,要解决我的婚姻问题了,妈妈您既然爱我,为什么有些话却要说又不说呢?”

    雍丽萍有点生气,一个接一个喷着烟圈,用这来压低自己的火气,但她还是决定不说。自己的秘密,哪怕有些被女儿察觉了,也还是应当属于自己,她至少现在还不想全盘端出来放在女儿的面前,但她知道被自己娇惯坏了的姗姗是任性的。她只能用点手腕来对付,而不是用生硬的拒绝或呵斥来抵挡。

    雍丽萍微微笑了,把眼面前尴尬的气氛用笑容来溶解,爱嗔地骂了一句:“死丫头!哪来的一肚子鬼心眼!妈妈什么事瞒过你?你倒好像成了福尔摩斯了!全是疑神疑鬼、无中生有的事吧?”不容女儿张口,接着就说,“我有些体会本来是不想讲的,你既然一定要听,那就听吧!你说展玉琪模样一般,不爱讲话,这当然是缺点,但找个像电影演员那样的奶油小生也不一定就好。那样的人未必可靠。……”

    唐姗姗插嘴说:“所以,妈妈,您就愿意嫁给一个老头子嫁给了爸爸,是不是?”

    雍丽萍像吃了只酸涩的青梅,只好不回答,继续说:“你别瞎打岔。我的意思是说,女人应该都具有一种创造好丈夫的天才!比如展玉琪吧!这方面有不足之处,你可以设法在那方面补足!改造他,创造一个好丈夫!”

    “就这样的体会?”唐姗姗声音里带着失望地说。

    雍丽萍不去理睬她。至少,做妈妈的已经把女儿先一会儿的问题引开了!那是刺痛妈妈内心的问题,是引起妈妈不安和痛苦的回忆的问题。为了掩饰这种心态,雍丽萍接着说:“姗姗,你听听总是有好处的。你应当知道,女人嫁给男人,男人应该嫁给事业。……”

    “不不不,妈妈,你的思想太陈旧了,还说什么女的嫁给男人!男女平等嘛!”

    “姗姗,妈妈了解你!”雍丽萍语气加重了,“你是不可能做出什么大事业来的。你应当依靠男的,所以,像展玉琪,搞张大学文凭的事是十分重要的。这点应当是个条件。你懂吗?如果没有大学文凭,他爸爸就是厅长也难以提拔他!”

    这番话倒是使女儿听得进了。唐姗姗突然问:“妈妈,那您是同意这门婚事了?”

    “不太理想,但可以考虑,不该立刻拒绝。”雍丽萍说,“至少,同你有过约会的那个助教我是不同意的。”说到这里,她又问,“讲了半天,姗姗,你自己的主见是什么呢?”

    唐姗姗扑哧一笑:“我没有什么主见,就按妈妈的主见办就是。不过,我可不愿意廉价处理!除了要展玉琪混张大学文凭之外,我要调动工作,不当这打字的苦差使。如果结婚,我可不愿意寒碜,大彩电、大冰箱、全自动洗衣机、立体声组合音响外,我还要录像机,家具也要新式的。再说,做他厅长的儿媳可以,住在一块我可不干。再有,五年里我不要小孩,他们想抱孙子我可不干。丑话宁可说在头里,他们不答应,就当没这件事。如果答应,我还得跟展玉琪交往一段。”

    女儿胸有成竹地滔滔不绝讲了一通,倒使做妈妈的雍丽萍暗暗吃惊了!原来女儿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幼稚、单纯、愚蠢呀!甚至,这使雍丽萍感到女儿比她自己年轻时还精明得多!不过,她并不为此喜悦,却反而心里有一种淡淡的哀伤。她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母女俩闻着已经不太感觉到了的夜来香花香,继续商量着明天黄菊芬来谈话需要注意的地方,然后,姗姗告别妈妈,回房去睡。

    雍丽萍却失眠了!她独自静静躺在床上,心头有些燥热,呆呆地发愣。

    同女儿的这番谈话与商议,明显地是使女儿又走上了妈妈走过的一条老路,一条攀附权贵以此交换婚姻的老路。这并不是她所希望的。她自己心中对这样的婚姻有过至今难以磨灭的隐痛。她甚至早不止一次地有过忏悔,总结过经验教训。可是,为什么今夜竟又让女儿去走自己走过的老路了呢?啊!啊!……她心酸地想:如果让女儿又走我的老路,会有幸福吗?但是,不让女儿这样,放弃这门厅长儿媳的婚事,她又会怎么呢?她同那个穷助教,那个家在小县城里、父亲是小职员的穷助教又会有幸福吗?……

    雍丽萍得不到答案。她觉得唯一可以使她得到慰藉的是:展玉琪不是一个老头儿!而且姗姗同那个穷助教还没有火热到难舍难分的地步。这是女儿与当年的她不同的地方。

    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心情变得安适些了!在一种如烟如梦思想着往事的情况下她入睡了!入睡前,她始终静静凝睇着墙上那幅蓝色的大海的油画。入梦后,她又梦见了大海!那美丽而喧闹的大海,波浪滔滔的大海。

    于是,在那蓝色的海边的旧事一时又随梦来到了眼前,醒来时,她发现枕上被泪水湿了一摊。……

    没有爱情的婚姻必然不幸

    唐姗姗的婚事发展得相当顺利。

    展厅长和黄菊芬似乎铁定了心要娶这个儿媳妇,什么条件都答应。其实,有些条件姗姗就是不提出来,黄菊芬也早有安排。比如住房,黄菊芬早就在电影发行公司分了个一套二室的四楼住处留给儿子。比如调动工作,展厅长早有安排。比如家具,低价高质的木料早就买好,只要找新颖式样的图纸交给技术高超的木工去打就成。比如那几大件,经过张罗,也无问题。雍丽萍为了大面上亮得过去,答应给女儿和女婿一架录像机和一只冰箱,这就更减轻了展厅长和黄菊芬的负担……

    这样,在展玉琪暑假后进财经学院脱产学习后不到一学期,利用元旦,唐姗姗就正式成了厅长的儿媳妇。

    黄菊芬笑着对雍丽萍说:“你多了个儿子,我们多了个女儿!”

    但,雍丽萍并不这样想,唐姗姗搬走后,她感到更加寂寞了。

    她常常爱背诵她在大学时代外文系上学时爱背诵的一首英文诗:

    A thought went up my mind today

    That I have had before—

    But did not finish-some way back—

    I could not fix the Year:

    Nor where it went-nor why it came

    The second time to me—

    Nor definitely,what it was—

    Have I the Art to say;

    But somewhere-in my soul-I know—

    I've met the thing before—

    It just reminded me'twas all—

    And came my way no more.

    (今天我心中有一个想法——

    我曾经想过——

    但没有想好——想到过去——

    我说不清是哪一年——

    也说不清在何处,也说不清为什么,

    它使我再度想起——

    它是什么——

    我无法把它讲清;

    但是在我心灵某处,

    我知道——

    我曾经遇到这件事,它提醒我——

    就是这样,可是再也没有机会想起。)

    雍丽萍背诵起这首诗的时候,心里是凛清哀怨的。而且,不知为什么,就会想起女儿凄凄的婚事。

    有一天,姗姗突然跑回家来住,而且,雍丽萍看得出女儿的眼泡发红,明显是哭过的。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妈妈担心地问。

    但,姗姗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雍丽萍了解:现在的年轻人结婚以后,把闹架当作家常便饭的并不少。做大人的有时胡乱插手并不好,小两口吵吵又会和好的;和好了也又会吵闹的。做大人的应当像俗话所说的那样:“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有些事只能明知而不问,装作看不见,听不着。

    果然,吵过这次以后,隔了一天,姗姗又回去了。是黄菊芬来把她接回去的,黄菊芬笑着说:“打是亲,骂是爱!嘻嘻,我们年轻时也这样。……”

    只是,这以后,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唐姗姗和展玉琪又连续吵闹过好几次。雍丽萍的耐心是有限的,终于忍不住问女儿了:“姗姗,你们为什么老是吵闹呢?”

    姗姗沉默着不回答。

    “玉琪他爱你吗?”雍丽萍问。

    “不知道。”姗姗回答,她失神的眼凝望窗外。

    “那你爱他吗?”

    唐姗姗犹豫了一下,朦朦胧胧地又回答了:“不知道。”她低下了头,神情黯然。

    雍丽萍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没有再多问了,只是深深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是呀,关键就在这里呀!这样的婚姻没有爱情。没有爱情的婚姻必然是不会幸福的。

    女儿现在又走上了妈妈走过的老路。

    雍丽萍心里感到自我谴责:在女儿的婚姻问题上,我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呀!我自己喝过这样的苦酒,为什么却又让我的女儿拿起同样的酒杯?而且,这酒杯还等于是我递到她手上的。她深深带着悔意。固然,当姗姗和展玉琪结婚时和结婚后,她也得到过安慰,听到过一些熟人用羡慕的神态语气说:“呵,姗姗找的婆家可真不坏!”“展厅长那人可能还要被提拔的!黄菊芬是个‘路路通’,做他们的儿媳妇,是有福气!”“展玉琪是展厅长的独养儿子,拿到大学文凭后他老子准会让儿子——哈哈,大展宏图的!”……但现在,雍丽萍却感到自己是个愚蠢的聪明人,似乎干了一件聪明事,实际却很愚蠢。

    怎么办呢?没有好的办法。天下常多这样的事,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进也不行,退也不行。当初,如果拒绝这门婚事,难道就是正确的吗?她还得不出这结论。但接受这门婚事是正确的吗?从现在的实践看来自然不是,如果联系雍丽萍自己本身的经历来看,就更不是了!于是,只能像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就哪里了!只要发现姗姗和展玉琪吵闹不和时,她就沉浸在一种阴暗的情绪中。

    今夜,也正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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