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是,今天的事多么蹊跷!白林莽能视若无睹、听而不闻吗?
先是一张肖像画!又是一张半裸卧床的引人注目的《纯洁》!为什么江梵要这么做呢?难道这不是引起田虹更加嫉恨的原因吗?……然后,是江梵的出现。从白林莽与他握手的态度看,白林莽对江梵是冷淡的,说明他心头存有一种直觉上的芥蒂。然后,是田虹的出现与诟骂。唉,唉……真像是白昼遇到了恶鬼!奇耻大辱!为什么这样倒霉呢?
阳光灿烂,六月天午后的太阳炙人已经很厉害了。黎晓文觉得自己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脸上、身上都冒着汗。看到身边沉默着在迈步的白林莽也用手帕在拭着汗,她忽然对他感到一种歉疚,又不知说什么好。
最怕这种沉重、凝滞的局面!谁也不知谁的心里在想什么,谁也不想打开僵局。似乎有什么骇人的暴风雨正在各自的胸膛里酝酿。那是大雷雨快要袭来前的可怕的沉寂。
稍停,黎晓文看看手表,用征求意见似的口气说:“林莽,我人不太舒服,想回去睡一会儿。艺术体操比赛我不想去看了,好吗?”
她只想独自回家去休息,安静一会儿。
她感到白林莽轻轻叹了一口气,点头说:“好,我也不想去看了!我们一起回家去吧!”
白林莽的表情和语气都很含蓄,看不出他是在生气。但黎晓文明白:他心里一定在生气。刚才的事给他带来的不快一定是够多的了!白林莽是个开朗、明快的人,平时很少发火,结婚以后,对她体贴入微。同她在一起时,总是滔滔不绝话很多的。可是,现在,他变得沉默寡言了。不正常的沉默意味着他心里有包袱。他是一个有才华的青年专业作家,具有现代人的那种头脑敏捷、思想活跃、反应迅速、理解力强的特点。他不是一个“木瓜”!刚才的一切他怎么能没有触动?怎么能没有疑惑?
黎晓文忽然觉得:她宁可见到他发火,也不愿见到他沉默。因为发火毕竟是心灵在碰撞,而沉默却在拉开心灵上的距离。人同人之间,心灵上有了裂痕,是最可怕的事。
路边,一家百货商店正在举行“八六年新潮款式毛巾浴衣展销”和“八六年新夏装展销”。电影广告栏里张贴着波兰彩色故事片《复杂的感情》《夜半歌声》和《南洋富翁》的招贴画。卖《新民晚报》的一个老头被一群球迷围住了。世界杯足球大赛在墨西哥举行后,每天的电视、报纸都成了球迷们瞩目之所在……
放在平时,她也许会去商店里逛逛,也许白林莽会说:“去看一场《复杂的感情》吧!”他俩也许会买一张晚报看看球讯,也许……
可是,今天这一切都被刚才那场不幸的“雹灾”毁掉了!何必再看什么《复杂的感情》呢!感情早已够复杂的了。
他俩本来是向静安体育馆方向走去的。原本打算搭一段公共汽车,现在,折回头来向住处去了。他俩在建国西路的一幢工房里住,四楼上一套一厅二室的房子,光线明亮,环境不算喧闹,但生活方便,据从深圳回来的朋友说,这房子除了不在海边以外,决不比沙头角特区海涛花园出售的海滨高等住宅差。那里的二房一厅的房子,售价要十多万元。虽是八年分期付款,也是一般人买不起的……
现在,黎晓文心情杌陧,急着想快点回家。她真想往床上一躺,她已心力交瘁了。她愿意让脑子空空荡荡地躺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吃不喝。倘若,就那样死了,离开人间,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是一种奇怪的想法,此刻她被这种想法攫住了,摆脱不开。人心上的伤疤如果刚结好痂又被撕裂开的话,那是一种致命伤,是格外刺痛,格外不易平复的。
黎晓文觉得此刻没有一个人会理解她,连白林莽也不会。一定不会理解的。她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预感到在她和白林莽之间,可能要有一场不幸的龃龉。对男人,她不能算了解得很多,也不能说了解得很少了。江梵的那种罗亭式的“说话像巨人、做事像矮子”的性格,牟远的那种绝顶自私的杨朱哲学,已经使她尝够了人生的辛辣滋味。白林莽是一个不错的男人,可是究竟相处时日还不长,互相之间的了解也还有限。他能“宽宏大量”到什么程度?能毫不计较她的过去?能完全信任她而无丝毫“动摇”?能不违背诺言放弃探查她那不愿意重新触动的过去?
啊,啊!谁知道呢?
她忽然觉得很希望白林莽能如她理想的那样,气度恢宏,豁达倜傥,摒弃嫉妒,懂得爱情,对她无限信任,为了爱她不计较一切。可是,白林莽能做得到吗……
黎晓文明显地觉得白林莽现在头脑里一定是满满的问号,一定是一个又一个的大问号。所以,白林莽闷闷地抑郁地走着,既没有像平时那样挽着她的胳臂,也没有像往日那样殷勤关切。黎晓文的不祥预感就是从这来的。她忽然有一种变态的心理:倒想急切地看看他会怎样?她沉默着,心里在等待着“爆发”。
会是怎样一种“爆发”呢?对于已经经历过创伤的女人来说,有时既害怕这种“爆发”,又不是很在乎这种“爆发”的。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谁如果抓住过去的事不放,要将今天的幸福植根于过去的不幸的土壤上,那么,这种苦中作乐式的幸福不要也罢。见白林莽沉默着,她也保持着沉默。
像去迎接一场题目尚不可知的考试似的。黎晓文和白林莽都拖着沉重的脚步,忐忑不安地默默地走着……
【第二章】
放弃了在静安体育馆看全国艺术体操比赛,白林莽不无遗憾。
他兴趣爱好广泛,但不喜欢庸俗,不喜欢过分的“下里巴人”。星期六,翻开《文汇报》广告想安排星期天的文化生活时,他对那些节目:越剧《主奴联姻》《双珠凤》,川剧《潘金莲》,大型滑稽戏《土裁缝与洋小姐》《趁你还年轻》,沪剧《黄梅戏女王》等等,虽然听说有的节目也很精彩,他却不屑一顾。最后,他征得黎晓文的同意,去看艺术体操表演。他喜欢看男女运动员们健美的体魄、多变的舞姿、充溢着青春气息的技巧。谁知兴冲冲的一个星期天,落得这种煞风景的下场,多泄气啊!
黎晓文回家以后,上床闭眼静静地躺着。她在想些什么?谁知道。反正总在想先前在画展大厅里的事吧?她有些什么隐私呢?是难与人言的秘密?还是不堪叙述的肮脏事?谁猜得到呢?
白林莽采取克制的态度,不冒火,也不询问,虽然心里既在冒火,也是十分想问一问的。只是,他觉得自己应当有教养,应当姿态高一些,应当做事留个余地。倘若黎晓文自己同我谈一谈,不是比我自己来问要更好吗?
他揣着个闷葫芦,点燃了一支香烟,心里沉甸甸地拿起那本快看完了的英文版的著名的反映香港社会的畅销书《望族》,百无聊赖地阅读起来。
这是一本国际畅销书,白林莽好不容易托朋友在香港铜锣湾商务印书馆里购到手的。自从中英两国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发表后,香港前途明朗,关心香港的人更多了。“香港学”成了一门时新的社会科学。《望族》的作者詹姆斯·克拉维尔是著名的影剧作家和制片人,也是多部畅销书的作者。白林莽去年一月在北京看内参片时,看过他创作和导演的影片《大逃亡》,那是一部精彩的影片。《望族》以历史悠久的斯特鲁安商行和新兴的美国跨国公司帕康工业公司之间的一场吞并与反吞并斗争为主线,反映了香港社会中变幻莫测的商业气候和弱肉强食的社会现象。小说所揭示的社会剖面,有商界巨头间的新恩旧怨、纵横捭阖,也有金融风潮中的尔虞我诈、幕后交易;有豪门望族的穷奢极侈和买办家庭的沉浮破落,也有贫苦市民的金梦幻灭和船民娼妓的悲惨身世;有西方间谍机构和苏联克格勃之间的渗透和争斗,也有香港警方和黑社会势力的角逐和勾结……
白林莽本来是将阅读这样的书作为一种享受的。今天不同,他心绪纷乱,情绪烦躁,阅读时,他被书中那些钩心斗角的黑暗面搅得心上波澜迭起,人情之险恶,使他忽然同先前在画厅里发生的一些难以解决却可以猜测的怪事纠合起来,使敏感的他不由得痛苦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黎晓文暗自思忖:我对她是这样地深爱着,可是她,她对我能像我对她一样地深爱吗?今天是考验她的时间到了!先一会的事,像一块试金石,她对我是真爱还是假爱应当有个鉴定了!难道她是一种不可信任的女子?像那个穿红色连衣裙梳花瓶头的女人所骂的——“不要脸”的女人……
他看着书,脑子里胡思乱想。楼下弄堂里一群小学生在唱电视剧《济公》的主题歌:“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
白林莽本来不喜欢这支歌,尤其不喜欢“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些小孩都被培养成佛教徒了!前些日子,他为这同黎晓文笑着抬过杠,他听到弄堂里小孩唱这支歌,笑着说:“这支歌我真不爱听!”
黎晓文笑着说:“你不爱听并不意味着人家都不爱听!小孩子爱唱,就说明小孩子爱听。”
他也笑着说:“叫小孩子都来信佛,有什么好的?”
她仍笑着说:“人们喜欢的不是别的,是济公!是喜欢济公活佛抑恶扬善‘哪里有不平哪有我’嘛!”
他也仍笑着说:“打抱不平事靠他靠不住,得靠我们自己!”
她退让了,不再说什么。他却想:她说得不是没有道理。靠我们?我们又算什么?我们有那么大的力量么?于是,只好出现了神化的理想寄托所在的济公!
他明白:她是有个性、有思想的。由于他俩的感情好,她不愿僵辩下去造成不快才让了步的。
是的,他们婚后的感情非常好。虽然,他们之间的结合,确实还颇有点浪漫,有点奇妙,说出来人家也许会难以想象。可是,男女之间的爱情这件事,本身有时就是浪漫、奇妙、无可理喻的。谁认为有一定的模式可遵循,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或者可以像天气预报那样,能确定晴阴雨、晴间多云、阴转雨、雨转晴等等,那不仅是迂腐可笑,而简直是违背爱情的规律的。那么,他俩之间的结合,就用不着多解释了。反正他们就是在极偶然的邂逅中成了夫妻的。
白林莽,应当说是一个条件极好的单身汉:长得虽然说不上是百分之百的漂亮,但打上个七十分还是受之无愧的。个儿一米七九,五官端正,满头黑发,身体健康。学历是大学本科外文系毕业,好的是气质,给人一种清雅、聪颖、精明强干的印象,高中毕业后短期在农村插过队。大学毕业后,本来被分在市文化局工作,可是由于他在创作上表现了特殊的才能,在中短篇小说上两次在评奖中得到了全国性的奖。随着,又有两部长篇、一本中篇集和一本短篇集出版,成了颇有点名气的文坛新人。
终于,一年前,白林莽成了专业作家。他在上海,在择偶问题上,应当说是既具有条件也具有机会的。但在这方面却并不幸运。
他那原来在大学里教书的生父,一九五七年被错划成右派后,死在劳教农场,他的母亲就改嫁了。六年前,他在美国原来做医生的八十一岁的老祖父突然回国,带了一个美国老祖母回来旅游观光,知道他母亲早已改嫁,对他这个孙子却抱有感情。要他去美国,他不干。给他美金,他不要。唯一沾了光的是由于他有这个海外关系,两年前,给他分了一个一厅二室的单元工房。
插队时,他不想在农村结婚成家。大学时代,有过一些女同学对他加以青睐,但他挑肥拣瘦,没有看得中的。毕业后,他忙于事业,潜心写作,拿起了拼搏精神爬格子,常常无暇顾及这方面的问题。
一度,有过一个在银行工作的上海姑娘经人介绍同他“耍”了一段时间,逐渐发现话不投机,双方的兴趣爱好迥然不同,很难捏到一块,就散伙了。
散伙时,上海姑娘为了表示自己“高贵”,无情地对他说:“你是四川人,我是上海人,光凭这一条,我就看不起你!”
嗬!倒给白林莽一大刺激。他明白:尽管会说上海话,在上海求偶,竟还有这样一个弱点!
他母亲的家在四川成都,继父原是省府的一个副厅长,离休后正在养老。母亲三年前亡故,继父与他同母异父的妹妹住在一起。妹妹结了婚,夫妇都是医生,在华西医科大学工作。他不必负担家庭,经济上宽裕。上海姑娘的话伤了他的心,也触动了他的乡思、乡情和乡愁。
他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发觉自己已经三十一岁!时光流逝何其迅速!但他是写小说的人,对人生有自己经过思索而得到的见解。凑合的婚姻他宁可不要,在茫茫的人海中,他总觉得要找一位知音,要找一位情投意合的异性。而这,当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别人给他介绍过两个女大学生,他看了照片就不顺心,也就没有交往。事业与爱情,他固然都要。事业,他总是放在第一位。于是,他除了继续潜心写作外,只能有限度地目光四射、耳听八方地关切着自己的对象问题……
半年前的一天,白林莽偶尔从书报亭里买了一本《东方瑰宝》杂志来看,发现里边在名为《爱之桥》一栏中,有二十则征婚启事。这种启事尽管许多报刊都有,可是他以前是从不在意的。这次,他在淮海中路一家咖啡馆里喝咖啡时,逐一阅读起这些启事来了。他并无在这上面找对象的打算。他听说过这种启事里常有掺水掺假的成分。但是,今天,有一则与众略有不同的“启事”,使他忽然心头一亮,感觉到了浓烈的兴趣。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