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隐私权(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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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月以后,白林莽和黎晓文结婚了。采取旅行方式,沿着沪宁路从苏州、无锡到南京,畅游了几天。

    他们开始了甜蜜的新婚生活。三个月来,互相都关心爱护。他正努力在完成一部写当代大学生生活和心态的长篇小说《生活的折光》。在被邀请参加了由市委书记主持的文艺创作座谈会后,他觉得自己事业、爱情都春风得意,精神振奋,意气风发,一心想使自己在到几个大学深入生活将近一年的时光里积累的素材和感受倾注在《生活的折光》里,使这部长篇拿出手后,能打得响,成为一部有影响的作品。

    为了针对那些泛滥于文学市场上的凶杀、侦破、惊险、言情小说,他想将《生活的折光》写成一部格调高、远离庸俗、情景交融、意境深远,表现美与善,有可读性又使人有阳春白雪之感的纯文学作品。

    黎晓文的降临,使白林莽感到灵感像潮水般地涌来,笔头更流畅了,思路更开阔了。他每天都要写作八个小时以上。

    可是,现在,白林莽的心乱了!

    陪黎晓文从画展上回来,他的心情黯然。看到黎晓文神魂颠倒、怅然不悦的变态表现,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作料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弄堂里一伙小学生,带着童音,唱电视剧《济公》中的主题歌,唱得没个完,一遍又一遍:“鞋儿破,帽儿破……”他的情绪被这种他不喜欢的歌声干扰得更烦恼了。

    占据着他头脑的,是一个又一个的问号:名叫江梵的画家,他同晓文是什么关系?当然不会是一般的关系。可以断定那张《望美人兮天一方》的肖像画,画的就是晓文!还有,还有那幅《纯洁》上的半裸的女人也是她!为什么画的是半裸的睡在床上的她呢?啊!画得确实是惟妙惟肖,不但形似,而且神似,尤其那两只美丽的大眼!如果不是亲密逾常、魂牵梦萦中的人物,他能将她画得那么酷肖吗……

    是的,她向我介绍了江梵,我感到她的态度和感情极不自然。我并不是封建思想严重的人,并不在乎她和他过去曾有过什么瓜葛。但是,后来那穿红衣的泼辣女人突然出现了,而且当众辱骂她,又是怎么一回事呢?看来,红衣女郎是江梵的妻子!江梵后来连劝带拽地将她拖走了,可是骂声却萦绕在我的耳边。我听得很清楚,骂的是“不要脸!以为我不在这儿吗?”骂的是“别当我傻!我可知道有些不要脸的人会干什么样的不要脸的事……”

    红衣女郎为什么敢在大庭广众之间这样羞骂她呢?她为什么不理直气壮地对付那红衣女郎呢?她心虚?……

    是的,依晓文的性格,是不会同人家在人丛中吵闹的。她是个有教养的人。可是,她忍受了羞辱,一言不发。从那开始到现在,她也不跟我说一句话,这是为什么?她应该明白:我是这件怪事的全过程的目击者。我的心情,我的烦恼,她应当清楚。那么,为什么她不应该向我解释解释呢?……

    也许,她有难言之隐。人有怕被别人知道的隐私,只有遮遮盖盖掩掩饰饰闭口不言……她的隐私究竟是什么事呢?她离过婚,难道就是她同江梵之间曾有过什么纠葛吗?抑或她曾是一个作风不正浪漫无羁的女人……

    是的,婚前我答应过她条件。当她提出“我不愿再回想那噩梦似的过去。我希望你答应不要向我询问或者追究我过去在这方面的私事。”我答应她:“这我一定做得到!”只是,她过去在这方面的事,是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我同她结婚了,感情如此亲密,难道她不应当像个透明体似的将一切都告诉给我知道吗?难道她还有必要神秘地保留着某些肮脏的包袱不打开来吗……

    正因为我爱她,我应该完完全全无保留地了解她,她也应该无保留地全盘让我了解。尤其是她的隐私,她可以不向别人说,不被别人知道,却应该向我说,必须让我知道。谁如果说,爱情不是一种自私的行为,是违心之论。这类问题上,她不把她的心连同她的隐私一起交给我,怎么可以得出结论说她是真正的全心全意地爱着我呢……

    白林莽想着,想着,钻进了牛角尖。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越想越觉得烦躁不安。

    白林莽将手里拿着的那本《望族》往桌上一放,回过头来,想对黎晓文说些什么,转念间,主意又变了。他想:何必我先开口呢?应当先开口的是她,不是我。我应当耐心等待……

    这样想着时,白林莽决定不说什么了。他明白黎晓文并没有睡着,他也无从猜测黎晓文心中想的是些什么。他有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目的是让黎晓文听到,好催促黎晓文先开口向他倾诉些什么。接着,他走到放录音机的床头柜旁边,取出一盒录音带来,开了录音机。

    录音带是他自己新录的欧洲流行乐坛的冰岛“乐天者”乐团演出的民歌和流行曲。这个乐团前些天在上海举行音乐会,演出了欧洲、北美一些国家的优秀改编民歌和热情奔放的流行曲。在轰动一时的音乐片《凉爽的爵士和可可豆》中扮演女主角的首席女歌星拉佳和男中音歌星奥拉夫的演唱,深深感染了观众。黎晓文和白林莽都喜欢这些演唱,所以录了下来,现在白林莽放这录音带,是表示对黎晓文的爱抚和安慰。他希望音乐和歌声会促使她情绪好些,然后开口同他说些什么。

    音乐美好的旋律回荡在卧室里,可是黎晓文仍旧静静、默默地躺着,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吭……

    【第三章】

    六月上旬,夜里不冷不热。白林莽、黎晓文结婚三个月来,还是第一夜如此不冷不热,疏远而有距离,没有吻,没有拥抱,没有笑声,没有甜蜜的话语,没有缠绵的情意。

    半夜时分,辗转反侧的白林莽忍不住了,终于先开口了:“晓文,你睡着了吗?”

    黎晓文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

    白林莽说:“晓文,告诉我,白天在画展大厅里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

    黎晓文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讲不清也不想讲清。

    白林莽有点生气了,说:“你认识那个画家?”

    “唔!”黎晓文答应了一声,声音里似乎说:这还需要回答吗?

    “他那张《望美人兮天一方》和另一张《纯洁》都是用你做的模特儿?”

    “你问这些做什么?”黎晓文反问。她不喜欢白林莽这样追问,也不喜欢他的语气。

    白林莽更生气了:“我怎么不能问呢?你应当明白,现在,你是我的妻子呀!”

    “可是你曾经答应过我,我不愿再回想那噩梦似的过去。我希望你不要向我询问或者追究我过去在这方面的私事。”黎晓文的语气也显得生硬。

    白林莽语塞了,心有不甘地说:“是的,我答应过。可是……”他觉得有许多理由可说,却又忽然不想说了,气得背转身去侧睡,用脊背对着黎晓文。

    黑暗中,两人都睁着眼,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但都听得到对方的呼吸。他不满意她竟这样薄情,这样不懂得他的心意。她也不满意他言而无信。在她心上,创伤重新被人揭去痂盖时竟不加安慰反要查询。

    这是两人婚后第一次不和,表面看来并未吵闹,实际在内心却迸发、喷溅着剧烈的冲突的火花。

    僵持到天明,白林莽早早起床后,叹着气摊开稿纸想爬格子,拿起笔来却毫无情绪,笔头凝滞得几乎一句文学语言也写不出。

    然后,黎晓文起床了,漱洗后,像往常一样地办两个人的早点。

    白林莽发现黎晓文的眼圈是红的。夜里,她一定偷偷哭泣过了。她调奶粉冲牛奶,发现开水瓶里昨夜没有准备下沸水,就去点煤气煮开水,从冰箱里拿出面包圈和饼干来。

    白林莽心软了,准备再试一试,说:“晓文,你觉得我爱不爱你?”

    黎晓文没有回答。她在大穿衣镜前笑着梳头。那一头长长的如黛的黑发,绾成S形,梳成一个髻放在脑后,天热,梳这种发型凉爽。她还年轻,这种发髻一般是上了年岁的人梳的。可是正因为她年轻,梳了个“老气”的发型,反倒格外标致,格外楚楚动人了。她听了白林莽的问话后,稍停,点了点头,意思是:你是爱我的,我知道。

    白林莽得到了她这样的回答,说:“是呀,晓文!不要对我隐瞒什么事吧!只要告诉我,什么我都可以原谅你……”

    他想不到,话未说完,就被黎晓文打断了。黎晓文放下手里的梳子,打断他的话说:“林莽,我不爱听你这样说!倘若我认为必要,会告诉你的,倘若我不告诉你,我不喜欢你逼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任何人原谅我什么,更没有什么事需要人原谅。婚前我就说清楚了的,你应当了解我,也了解我的个性。”

    说这话时,她的神情语气都是严肃的,有一种凛凛然不可侵犯的态度,脸色因为激动白里透红。眼睛里明晃晃的像涌满了泪水。

    白林莽再一次地失望了。他懂得她的个性,勉强是无用的。他确实从心底里爱她。他一时也说不明白他爱她的是什么。反正,无论外貌,无论谈吐,无论见解,甚至她的倔强的性格,这一切的一切,他都觉得合他的胃口。有了她一同生活,像菜里有了盐和味精。他喜欢她,即使这中间有一些盲目性,他也不愿失去她。如果说有不满,就是她现在不肯将自己的隐私坦白告诉他,造成了他感情痛苦的一个强烈悬念。她为什么要这样呢?他认为她确实是爱他的。既爱我又不肯对我坦率,这就是不可理解又不可谅解的了。但,能用生硬的方法取得她的坦率吗?看到她严肃的眼神,他只好暂时退步了。

    他佯作写稿,埋下头去,用笔在稿纸上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缓慢而艰难,自我安慰地在心里想:她不会是一个坏女人的!她决不会像红衣女郎讲的是什么“不要脸”的人。从我同她的相处来看,她不可能是那种人。你有什么必要自己这样烦恼自己……

    这样想时,他略为感到轻松了一些。

    黎晓文叫他吃早点,说:“喝牛奶吧!”她按照每天他的习惯,将美国麦氏速溶咖啡舀了一茶匙加在牛奶里给他提神。这咖啡是一次他们从电视上看到了广告,白林莽说:“这咖啡倒可以尝尝。”第二天,她下班就给他买了带回来的。他喜欢喝,说味道不错。

    现在,白林莽应了一声“好!”过来,同她一起吃了早点,又像往常似的看着她将一只托人从深圳带回来的鳄鱼皮挂包背在肩上,走出房去,轻轻关上了门。听着她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消失,一切都同平时差不多。只是,她没有说话,没有告别的微笑,没有眼波的依恋。

    在她走后,白林莽又趴到写字桌上想爬格子,心里更乱纷纷了。

    黎晓文的事仍旧困扰着白林莽,使他心里像大雷雨前的闷热而无法排遣的夏夜,难受得异常。他不能不想到那张半裸的睡美人取名为《纯洁》的油画。不能不想到那长头发美俊的画家江梵,不能不想到那高声诟骂气势凌人而又蛮横尖酸的红衣女郎的面部表情……更伤心和难以忍受的是黎晓文从昨天下午到现在离他而去的隔膜与冷淡……

    他不但无法将《生活的折光》继续写下去,而且觉得已经写好的几章完全不能要,都写得太平、太俗、太浅,也太实了!“实”,是他写东西最大的毛病。一切含蓄的、抽象的美,启示性的哲理,富于想象的余地,都被他的“实”毁得干干净净。艺术和美是最忌讳这种“实”的。它将一切人们可以利用神思驰骋的天地都堵死了,将一切“触一发而知全身”和“一滴水能反映海洋”的技巧都摒弃了。他想写些使人看得懂而又想不透的东西,但心里纠缠的全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庸俗纠葛,好像老听到那个红衣女郎的声音在骂:“不要脸!不要脸……”

    啊,实际生活和要写的东西之间距离何其远呀!他怎么写得出好的篇章呢?于是,他深深陷入苦恼中了。

    他泡了一杯浓茶。头脑里总摆脱不了黎晓文的事。手里的钢笔在稿纸上吐不出墨水来。

    他忽然想起了英国大数学家、著名哲学家罗素讲过的那个剃头匠的故事来了:

    某山村的一个剃头匠宣布:只给那些不给自己刮胡子的人刮胡子。试问,这位剃头匠给不给自己刮胡子?倘若他给自己刮胡子,他便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倘若他不给自己刮胡子,那他就应该给自己刮胡子。总之,无论怎样作答,都要陷入自相矛盾。这就是罗素提出的蜚声逻辑史上的“剃头匠悖论”。白林莽是深深陷入自己的“悖论”中了!

    他答应过黎晓文的条件:不向她询问或者追究她过去在这方面的事情。他不能违背自己的诺言。可是他又不能不像那个剃头匠需要给自己刮胡子似的询问或追究这方面的问题。

    他怎么能不深陷在痛苦的矛盾中?他怎么能静得下心来创作?

    这样痛苦地自己煎熬着自己,毫无灵感地在写字桌前吸了一支烟,又憋了一个多小时,稿纸还是空白的。白林莽终于决定停笔不写了。他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一定要弄清楚黎晓文那不肯揭露出来的隐私是怎么回事。倘若她自己坚决不讲,我也不是不可以设法弄清楚的。这一个秘密所造成的谜,悬念是如此强烈,使他感到倘若不弄清楚这个谜,自己就无法安心工作了!他是个做事情历来有恒心和信心的人,一件事每每喜欢想了就做,说到就做到!

    他突然感到:我要用秘密对待秘密!你黎晓文匿藏着秘密不肯讲,我白林莽就用秘密调查来弄清你的甲乙丙丁!

    此时此刻,他感到这是一着妙棋,一着使自己摆脱“悖论”的妙棋。至于这会引起什么后果,他想不到也没有去想。他觉得:我只是为了爱她,而且也是为了使她爱我,才这样做的。合乎人情之常!

    白林莽起身,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给自己在汗衫外面加上一件短袖的白色T恤衫,决定去窥探、调查黎晓文的秘密。

    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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